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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聚合与弥散之间

2023-05-30徐清松

雪莲 2023年1期
关键词:荒原牛粪爱情

如果直觉没错,《荒原上》荣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刚公布的那一刻,首先电话祝贺索南才让的,应该是我。那是2022年8月25日上午10:58分左右,电话一打就通,我送上了自己的祝福,并很快挂断。因为我知道,接下来更多的电话将蜂拥而至。在此之前的两三天,当提名作品一公示,我就感觉这部作品可能会得奖,并向索南才讓和他的鲁院同学、我的同事、作家张敦分析了几种可能性。

现在已经尘埃落定,而事实上,《荒原上》最初并没有特别吸引我,至少开头的“铺叙”没有,于是我就转头去忙和“挣钱”有关的事情了。那么,现在,我就以通篇的“铺叙”切入这篇小评吧。

精确的语言表达力照亮粗粝的生活表征

每一位作家,在小说开始部分,都要面临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增强作品的“代入感”,我比较推崇两种方式:一是从故事中间入笔,通过闪进和闪回,推进故事进程,这样至少可以让文本波澜起伏,不呆板;二是从故事高潮部分,或者人物矛盾冲突最激烈的部分入笔,如此悬念乍起,高明的作家再通过伏笔,追叙以及对节奏感的把控,牢牢地把读者的注意力掌握在手中。在当下这个浅阅读、碎片化阅读的时代,无疑是一种策略,当然也不止于策略。而铺叙本身显然无法实现以上两点艺术效果。

那么,我是完全轻视这种笨拙的平铺直叙吗?

显然不是!

从艺术性上来说,它有一个首当其冲的先决条件,那就是作家语言的炉火纯青,炼词炼句以及新鲜的表达,让语言、句子乃至段落充满意味或意蕴,实现“视觉形象清晰,令人难忘”(卡尔维诺《美国讲稿》之“形象鲜明”)。譬如我在《创意写作》课堂上举例的阎连科鲁奖小说《年月日》的开头部分:“千古旱天那一年,岁月被烤成灰烬,用手一捻,日子便火炭一样粘在手上烧心。一串串的太阳,不见尽止地悬在头顶。”当然,这只是“一斑”而非“全豹”。阎连科在语言方面集大成之作,自然是提名第五届茅盾文学奖的《日光流年》,其满眼细部的通感手法挥洒自如,四处漫溢,如银辉泻地般漫漶全篇。非常符合刘再复曾经提出的“凡是经典的文学作品,均是宏观方向与微观方向的双重成功。既有史诗性的宏观结构,又有细部的诗意描写”之标准。在此,我宕开一笔,单方面建议索南才让,如果你没有看过这部作品,可以看一遍,如果曾经看过,可以重读一次。

在语言方面,窃以为,《荒原上》至少具备以下两个方面的“异质性”:

一是具象又灵动的描写画面感强烈,在传情达意上颇具匠心,葆有视觉成像的艺术冲击力。通过词语表达让读者在头脑中生成清晰、灵动的视觉形象,不仅能调动读者全部感官来感受这些词语,也能够将读者引入画面之中,悲欢与共、清欢与共。我们来看第一章的两个句子:“追着时间奔来的疼痛从骨头里溢出来。这条路被无限拉长了,我们仿佛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在时间里。”一辆笨重的拖拉机上拉着十几个大尿素袋子,行李和伙食堆积在袋子上,而众人局促地拥挤在行李上,在漫长的山路上无尽地颠簸。时间显得无比漫长,而如影随形的抖动之痛也让人有切身之感。索南才让将这种活生生的痛苦予以淡化,并通过轻描淡写的笔触,把细微的体味以诗意的形式传达出来,颇有质感。而“东风像牙签一样在露脸的地方戳个不停”更是一种形象化表达,用纤细如针的牙签指代东风,在想象中,起到调动读者的视觉与触觉的作用,这牙签仿佛长了眼睛一样,“在露脸的地方戳个不停”。我一直有种偏见,认为优秀作家的功力主要体现在对人们司空见惯的日常事物或生活,拥有独具只眼的发现和精妙的呈现,并赋予其意义上,而不是展现“奇观”或“偶然”。通观《荒原上》在这方面的表现,让我心有戚戚。而在第三章中,通过拟人化手法的运用,索南才让也以灵动、传神又极具画面感的表现力,点燃读者的感官,激活人们的感受,使之沉浸其中:“暴躁了一天的狂风终于歇息了,夜世界静默安然,星空凛冽,雪原敞亮。我们说话的声音轻巧地跑出去很远。”

第二个“异质性”是粗粝的现实生活表征与瞬间感受、感知被准确把握和精确表达的能力形成一种张力,一种比照关系,充满况味。应该说,这是一种有价值的陌生化表达!何也?我们大多数人都生活在粗粝乃至粗糙的现实生活之中,钝化乃至磨平了我们内心敏感和细微的感知能力,更遑论荒原上的极端环境,如暴风雪、黑暗、荒凉、鼠疫、野狼等等,还有性格迥异的六位牧民之间善恶交织、爱恨纠缠的人际关系。粗犷的牧民表象与他们面对队友,面对情人,甚至面对死老鼠时的细腻情感、悲悯情怀形成了一种反照作用。在第二章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哈,他才不行,你看他那娘娘腔的样子。说完他笑了,又担心地马上结束了高兴,他怕乌兰听见。他在小心翼翼地讨确罗的欢心,以期得到平常对待。他的那副样子我不喜欢,所以我不想搭理他。没想到他反而纠缠不放了。此刻他目光炯炯有神地盯着我,誓不罢休的样子,我被逗笑了,说你怎么这样子?他疑惑地哦一声,说,我怎么了?真的是一个漂亮女孩。

毡包里乌烟瘴气,人人手不离烟,我被呛得咳嗽不止,嗓子眼一阵阵胀痛,眼睛又疼又痒。掀开门帘,让一股股冷风挤进来,烟雾像潮水一样往外涌去。但过不了多久又会被烟雾占据,所以几乎整整一下午,我都在忙着兑换空气。

这段对金嘎人物心理的把握和形象的塑造,非常精确,也非常有立体感,其精到的捕捉力和行云流水的表达力直接让我想起了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之中的卓越表现。而“让一股股冷风挤进来,烟雾像潮水一样往外涌去”所形成的对冲画面,极具质感,也是一种高超想象力的精确呈现。

除了语言的表达力之外,铺叙能够“拿人”的第二个条件,那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题材了。

异域题材与背景充满鲜活体验和独特气质

游牧民族现实生活题材在飞速发展的当代社会大背景下,天然带有别样的吸引力。这种异域色彩在我们常见的表现时代变迁,表现家族兴衰,表现个体挣扎与突围的命运感等题材上,能突如其来地让读者充满鲜活的体验,也即阅读感受上的陌生化。体现在《荒原上》,如背牛粪,烧牛粪:

背牛粪要到三四公里之外的一个牛窝子。那里的牛倌令人诧异地把每天的牛粪都拾出来堆成一个大大的牛圈,这样连圈牛的铁丝网都省了。而且牛粪圈还有抗风御寒的作用。他把自己的地窝都用牛粪墙给圈起来了。

牛倌和牛群早已转到冬牧场去了。

我们惊叹地观赏了一会儿壮观的牛圈,找了一个缺口,张开麻袋开始往里揽牛粪。我们用皮袄的带子或者绳子把两袋、三袋的牛粪装好捆在一起背回营地,一个个排立在毡包外面。有了这么多烧柴,兀斯就更不会节约了。毡包里的温度简直跟烤箱似的。

牧场、牛粪圈、毡包,牧民原生态的现实图景,雪夜遭遇野狼,情书放在砖头下传递,瘟疫时期,用抛石绳将绑着信件的石头打到另外一个山头……这些单纯、热烈而又神奇的画面对当代读者造成“陌生化”的鲜活体验,激活了大众沉睡的探索欲和求知欲。荒原上浓郁多姿的独特气质,让读者头脑中产生瑰丽、空旷又辽远的灵动画面。而这篇小说最成功的地方,莫过于塑造了六个小人物独具特色的人物形象,其中最能够撼动人心的,则莫过于索南才让以稳健而强劲的笔力,凸显了金嘎、南什嘉和我三个人物的性格与命运,以及他们迥异于人的爱与性。

那些在聚合与弥散之间的爱与恨

一部作品之所以能够成为经典,窃以为,它应该具备三个方面的能力:一是经得起多重阐释;二是具有独特气质或新鲜表达(对文学史的贡献);三是经得起时间的冲洗。个人认为中篇小说《荒原上》实现了前面两点,至于对文学史的贡献,或者换言之,是否有潜力在残酷无情的文学史上留下一段文字,则游荡在可能与不可能之间。我在每学期第一节《创意写作》课上,都要向学生们着重强调两点,一是小说永恒的主题在于探寻人性的无限复杂,二是小说的最大魅力在于它的无限可能性。也就是说,文学史严格意义上来讲,就是文学的可能史。在我个人的偏见里,铺叙显然不能,语言不能,题材作用也不大。那么,什么样的文本才具备进入可能史的可能呢?我觉得主要看以下几点:

一、文本是否在技巧或结构上有超越前人的建树,是否具备先“破”后“立”,先解构后建构的能力。

二、文本是否揭示了人类集体无意识的某种共通性。

三、文本是否塑造了前所未有的独特人物形象,继而成为一种标志。比如阿Q、孔乙己。

四、文本是否打通了人类的共同情感,从而让人类重新审视自我和我们。

五、文本是否能够代表某个时代一段时期的总体风貌。

《荒原上》从整体成就来看,具备第二、三、四点的能力。它在觸摸到了人性的无限幽微的同时,也在整体结构上实现了闭环。从开头组建六人组的“灭鼠工作队”朝荒原进发,到结尾变成了五人组,完成任务后撤回村里。而人群从弥散到聚合再回归弥散,这期间发生的爱与恨的故事,维护尊严与丧失尊严的纠葛也变得真切可感,生动鲜活。在新鲜表达方面,主要体现出的是故事性的“不强”与“很强”。就大故事框架而言,通篇围绕着“灭鼠工作”和抵抗“鼠疫”展开,一路读下来,这两个故事反而成了六个人物命运、爱情遭际的“背景”,这是故事性的“不强”,而“很强”则体现在了人物的矛盾冲突来自粗粝的日常生活,在平实中抵达人物性格、命运的“惊心动魄”。两者之间形成了一种观照和映衬。我们来看金嘎、南什嘉和我三个人物的性格与命运,以及他们的爱与性。

懦弱又卑微的金嘎单纯、善良又有学习汉字的进取之心,梦想有一天去大城市工作。他喜欢少女银措却又处处碰壁,只好心有不甘地选择放弃,性压抑(爱情)如影随形般藏匿在这个少年身上,随着他成为“我”的信使,继而促成“我”和银措的爱情而暗自生长,最终成为一颗闷雷,炸裂了金嘎的命运。可以说,蓬勃丛生的荷尔蒙伴随着人类男性的青春期,某种不雅行为和心思可能是这个群体共同的情感体验。当这种人人都在做,人人都不说的行为被人公之于众之时,小人物的尊严就被无端践踏了。遭受确罗欺压和无视的金嘎,选择了以极端的方式进行了报复。但是维护尊严的过程就是尊严逐渐丧失的过程。那么,金嘎维护住自身的尊严了吗?这一点不是我所关注的,我想问的话,就是王小波曾经质问的那句:为什么道德制高点上,总是站满了蠢人?为什么我们不能主动去维护弱者的尊严?可以说,索南才让为我们贡献了金嘎这个前所未有的独特人物形象,使得这部作品成为可能史的某种“可能”。

队长南什嘉纯然的柏拉图爱情与金嘎截然相反,可以说是荒原上人物群像里最动人的一抹亮光。在世俗之上,总有一种超越性、超越婚姻、超越功利的唯美爱情温暖我们苍凉的生命,给我们粗粝的人生积攒一点生存下去的力量。那种超拔的情感体验和卓然的生命认知,即便是在命运多舛的变迁中,也让人物形象熠熠生辉。让“星空凛冽,雪原敞亮”。南什嘉的亲生父母私奔到村里,母亲死去,父亲逃离,将作为孤儿的私生子遗弃给吝啬至极的养父乔合柱。因此他“恨私奔”,骂自己的父母为“那对狗男女”,至此,我们仿佛看到一个常见的故事:未婚先孕的两个相爱的人私奔异地,女性可以勇敢地为爱情死去,而男性却怯懦而苟且地逃避责任。这种生命体验,或许让作为出身不光彩的南什嘉更深刻地懂得女性,也充满了对女性更深层次的怜惜,由此,他和一个生活不幸的有夫之妇产生纯粹的柏拉图爱情便显得入情入理,逻辑严密。间接地,也成为他后来宁愿选择去玉树做上门女婿,也没有选择和有夫之妇“私奔”的行为动机。在第十章,索南才让以充满诗意又卓然有力的笔触,深化了南什嘉这个人物的艺术形象:

远处灌木林里一只孤狼在长啸,那悲戚的声音把我的心绪搅成一团绵绵的伤愁。我紧跑几步追上他。走完长长的下山路,他朝四处看看,挥挥手,转身离去。他远去的身影悲戚如那匹孤狼。我用衣袖擦了擦眼睛,转身走进帐篷。

而在第十二章,通过象征、隐喻和颇具意象的表达力,又将一对苦命鸳鸯的分别场景进行了艺术升华,将深沉的爱情写得曲折委婉,深情款款,撕心裂肺:

我们身后逶迤的脚印,仿佛爱情的符号,断断续续。

我承认,我到现在一直放不下她。南什嘉喃喃自语,我承认我说的都是假的,可我没有其他的机会。

那天夜里有哭哭啼啼的声音锲而不舍地烦恼我,我在梦境与现实之间的地带茫然无措,不知该往何处去,只觉得面向何方,都是一条绝望的路。黎明之际,他来叫醒我,我们走出低矮的木头门,一起远眺黛青色的山峦。天地肃穆,没有因为一对恋人的分手而多出一丝变化。悄然出现在门口默默相送的她和大步流星离去的他都承受着难以释怀的悲伤,我见证了一段五味杂陈的爱情的终结,心里像被割了两刀。

在爱情上,游离于聚合与弥散之间的,还有作为爱而不得,得而复失的“我”与银措的故事。与金嘎、南什嘉两个极端人物形象不同,“我”的爱情在金嘎的撺掇、确罗的刺激下,以“情书”作为连接,将一个读书人与一位女诗人在荒凉的高原上互相吸引,相互慰藉的清新之情写得娓娓道来,步步为营。在第七章结尾,索南才让以直指人类共通情感的笔力,以超然而近乎箴言的表现力,将人类被爱情带来的灼热感和无力感,从幽深的认知深处,精微地呈现上来:“我相信切身感受到的才是真实存在的,为此我不断地去触及我灵魂里那块柔软的地方,不断地接受我对她的爱所带给我的折磨和疼”。最终让俩人实现了精神与肉身的和谐统一。而爱情(包含性)之于“我”的性格与命运也是显而易见的,在荒原上这个相对封闭的空间里,“我”和银措的情缘最终不了了之似乎是一种必然。毕竟,“我”完成“灭鼠任务”以后,终究还是要回归村里,而银措又不知道要随着父母“转场”到哪里,甚至她在最后一封信里,已經明确表示“我很快就会结婚了……”萍水相逢的露水情缘每日都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演绎着各自的聚合与弥散。情出自愿,事过无悔,不负遇见,不谈亏欠。

爱情,这世间最难说清的事物,对三个人物的人生走向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也在文本内部形成了巨大的张力。从而让文本生出沉实的力量感和厚重感。除此之外,索南才让还以超拔的姿态,塑造了一个命运悲惨的人兀斯,他九岁的妹子和阿爸在鼠疫中死去,从而将他间接地催生成一个具有悲天悯人情怀的老者。生物有一个天然的特性就是物伤其类。而兀斯却以万物之心体察万物,以天地自然之心细致入微地尊重生命、照拂万物,在第四章中,当他看到确罗“用一根树枝把这些老鼠像肉串一样串起来,血淋淋的十几只老鼠在树枝上排列整齐”之时,作者写到“你别乱来啊!兀斯终于意识到跟确罗对着干实在行不通,他转变态度,几乎是哀嚎地说道,这也是跟我们一样有气的东西,是命,死了就还给你了,都算清了……你不能这么干……老天爷看着呢。”当兀斯说起十年前因为一个失误,成群成群的野生动物吃了死老鼠而中毒死亡,但奇怪的是没有谁为此事负责之时。索南才让以近乎叙述者置入人物意识的笔力写到:“到现在没人再提这件事,它们就那么可怜,死了就死了,没啥大不了的。但不是这样的,我们跟一个狗一个牛一模一样。兀斯难过地说。”

众生平等在兀斯这里,甚言之,在作者的认知上,不再是一句佛语,不再是一个我们偶然闪现出来的念头,而是一个卑微小人物意识深处的信念和行为准则。它真实可信,真切可感。

【作者简介】徐清松,生于1976年。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晋中信息学院创意写作学院教师。1997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中短篇小说、散文、文学评论见刊于《莽原》 《四川文学》 《朔方》《青海湖》 《雪莲》 《长江丛刊》 《中华辞赋》 《西湖》《青年作家》《中篇小说选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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