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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清欢

2023-05-30吕峰

雪莲 2023年1期
关键词:水仙祖父

九曲红梅

杭州有两款茶,一款广为人知,一款鲜为人知,广为人知的是西湖龙井,鲜为人知的是九曲红梅。九曲红梅有风雅气,有民国味,让人心生欢喜,念起这四个字,脑海中浮现的是陆游的词,“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似有梅香萦绕鼻端,一缕又一缕,像邓丽君的歌声,甜美而不见妩媚。

九曲红梅因色红香清如梅而得名,上好的干茶,色若乌金,细若发丝,弯若银钩,冲泡后,汤色鲜亮,叶底娇颜成花,如水中之红梅。相传,此茶源于武夷山九曲溪的峰岩幽谷中。山民为躲避战乱,携茶树一路向北迁徙,后落户于浙西山里,在此开荒、种粮、栽茶,并以祖传的手艺炒制了一款红茶以谋生计,且渐有名声,得以与祁门红茶、正山小种齐名。

茶与酒均为暖身之物,不过茶的力道来得缓,不像烈酒,三两杯下肚,已逼出了一身轻汗。九曲红梅宜于寒天啜饮,尤宜于三九天、落雪天,与三五知己围炉夜话;若是无人可交流,可一人独饮,与天地对话,与光阴对话;或临帖观画,可临王羲之的《快雪时晴贴》,可观范宽的《雪景寒林图》,让人心绪如古,虽是处于年终岁暮的边上,却似站在了人生的边上。

西湖四时风景各异,春日可煎谷雨茶,夏日可观红荷,秋日可聞桂香,冬天里则是一湖寒雪了。那一湖寒雪令人心驰神往、魂牵梦绕,前人对此颇为推崇,以为晴天的湖不如雨天的湖,雨天的湖不如月下的湖,月下的湖不如落雪的湖,张岱、郁达夫等人更是不吝溢美之词。可是真正识得其中之绝妙滋味者,尘世间又有几人,或者说能真正领略到任一光景下的西湖,也殊为不易。

一年冬,我去杭州,偶遇了落雪的西湖,客居杭州的倾城兄遂相约去西湖观雪。起初,雪如初春的杨花柳絮,尔后,竟变成漫空飞降的鹅毛大雪。不久,天地就洁白澄澈、银装素裹了。远处的山,跌宕的丘壑,失韵的残荷,枯死的蒿草,都被它无声无息地掩盖、包容。对西湖来说,落雪极为难得。它在雪花的覆盖下,静静地冬眠,没有喧嚣,没有尘埃,没有纷争,没有嘈杂,让人感受到一种神光的洗礼、浸泡。

雪遮覆了所有的景物,天地纯然一色,只有寥寥几人,异常之空寂,好像只有自己的影子在独对一湖寒雪。看着眼前的湖山,我想起了用一生之精力为西湖留影的张岱,想起了他的《湖心亭看雪》,“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张岱不愧为小品文的高手,寥寥数笔即绘出了一个孤僻脱俗、别有怀抱的高士形象,也保存了一个未经污染的清凉世界,那是他心中永存的境界,也是后人无限神往的境界。此时,虽无小舟,亦无炉火,面对一湖寒雪,可来一碗茶。我觉得来一碗茶比来一碗酒更让人心有所念、心有所动,如同雨天读书抚琴,会给心灵带来阳光。

倾城兄寻了一处湖边上的茶馆,歇脚,喝茶,茶自然是九曲红梅。临窗而坐,雪似乎要飞窗入怀,在干茶置入玻璃盖碗之际,一股清幽的梅香扑鼻而来。沸水浇打在干茶上,水一下子就红了起来。在漫天飞雪的天气里,那一杯茶更见红艳。我捧起茶盏,细啜一口,不忙着咽下,让红浓醇厚的茶汤在唇齿间停留片刻,再入喉,入肺腑,一股幽香、沁甜在舌尖荡漾开来,那是可留存于时光中的至味。

在真山真水面前,时间仿佛停住了脚步,四周一片寂静,我和倾城兄相对无语,只有啜茶的声音,似乎能听到窗外雪落的声音,恍惚得不似真实。虽是三九寒天,心头却有说不出的温暖、熨贴。吃完茶,我们又去了湖堤上,深一脚浅一脚,浅一脚深一脚,跌跌撞撞。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到了哪儿,只是机械般地迈动脚步、转动眼珠,似乎在走向一个未知的神秘所在。

在纷纷扬扬的雪中,我和倾城兄来到了许仙和白娘子相会的断桥。断桥因落雪而得名。冬天下过雪后,桥中间的雪化开了,桥两端还积着皑皑的白雪,从远处看,桥像是断了,故称之为断桥。我看到的虽不是残雪,却也别有韵味。站于桥上,我感念起那段人妖相恋的传奇故事。千年的遇见,千年的相思,千年的等待,不知牵动了多少人的心,亦有穿越历史、穿越时光之沧桑感,让人不可自拔。

九曲红梅是盏中之物,亦是吉祥之物。当地儿女婚嫁,要用九曲红梅茶压箱底、铺床底,寓意婚后的生活红红火火,和和美美。此婚俗让我想起江南名为女儿红的花雕酒,它们都是属于江南的温婉。在世世相传的民俗中,谁家生了女儿,要将几坛黄酒封藏于墙壁内或地窖里,待女儿出嫁时掘出,作为陪嫁之礼或招待宾客之用,故得名女儿红。

女儿红酒同九曲红梅茶一样,积淀了太多亲情、太多相思、太多泪水,使得它馥郁、浓酽,也使得它更易让人陶醉、沉迷。我不善饮酒,然当我得知有这样一种酒后,像遇到九曲红梅茶那般,一下子便喜欢上了,或者说成了念念不忘的心头好。酒为琥珀色,透明澄澈,纯净可人,饮用起来,醇厚甘鲜,有甜味,有酸味,有苦味,有鲜味,像江南水乡的丝绸,温香缠绵。

离别杭州之际,倾城兄送了一罐九曲红梅及一坛女儿红,并嘱我茶随时可以喝,酒要等到女儿出嫁时方可饮用。我莞尔一笑,这是何等的情谊啊!此情谊对我来说浓烈而绵长,浓烈如酒,绵长如茶。

大红袍

大红袍为岩茶中的名品,其名,有喜气,有森然气,亦能增豪气,像金戈铁马的红袍大将军。上佳者,有岩骨花香,从轻浮到深沉,从干瘪到丰盈,从紧缩到从容,全都浸于一盏茶里,甚是迷人。

武夷山有九十九座名岩,岩岩有茶,茶以岩名,岩以茶显,故名岩茶。最有名者为九龙窠的大红袍。相传一位秀才赴京赶考,途经武夷山时病倒了,喝了崖壁上的茶叶后,很快痊愈,得以赴京考试,金榜题名。新科状元红袍着身后,专程到九龙窠祭拜。他见爆竹屑飞溅,怕伤了茶树,遂脱下状元袍,盖于茶树之上。突然,霞光闪现,茶树紫红发亮,因此得名大红袍。

中国民间的故事大抵都是如此,劝人向美而生,劝人向善而活。幼时,祖母讲过一则米油的故事。从前,有一不孝的媳妇,不想孝敬婆婆,平日里减衣缩食,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后来,得遇一名游方的算命先生,忍不住向他询问,有什么办法能让老人早点过世。算命先生告诉她,长期熬米油喝即可。媳妇信以为真,没成想,婆婆越喝越精神,最后媳妇幡然悔悟。

来到武夷山,我慕名前往天心岩九龙窠。窠下有茶馆,坐于其中,边喝香茶,边听故事,茶叶穿越了千山万水,沾着晨露,染着晨曦,披着天上的星光,带着大地的呼唤,在盏中舒展,亦把天地万物的光风霁月,收于眼前一杯茶水中,实为难得。茶馆主人煮茶之余,煮了一锅羊肉,肉切成大块,加泉水没过,加花椒、茴香除腥膻,慢火炖,直至肉糜烂,汤奶白。我尝了一块,齿颊生津。

大红袍又名晚甘侯,语出《荈茗录》,“晚甘侯十五人,遣侍斋阁。此徒皆乘雷而摘,拜水而和,盖建阳丹山碧水之乡,月涧云龛之品,慎勿贱用之。”大意为,送十五块茶饼,用来伺奉先生。茶饼产自建阳丹山碧水之乡,这里终年涧水长流,白云出没。每当春雷滚滚、春雨润如酥之时,采摘制作。茶饼蕴含了天地之间的灵气,尊贵如王侯,回甘强烈,千万不要随便对待它们。

晚甘侯之解释,与王羲之的《奉橘帖》有異曲同工之妙,“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古人送礼都是这般别有意味,都是如此般风雅。平日里,我也时常送朋友茶饼、水果,却写不出如此简洁的句子。后来,又看了王献之的杂帖,与其父如出一辙,如《薄冷帖》《鸭头丸帖》《送梨帖》《镜湖帖》,看了亦让人心生欢喜。

《荈茗录》为宋代茶人陶谷所著,全书约千字,共十八条:龙坡山子茶、圣阳花、汤社、缕金耐重儿、乳妖、清人树、玉蝉膏、森伯、水豹囊、不夜侯、鸡苏佛、冷面草、晚甘侯、生成盏、茶百戏、漏影春、甘草癖、苦口师。一条一个茶名,一个茶名一则故事,十八个名字,十八则故事,名字如环佩叮当作响,故事如茶汤韵味绵长。读起来,如饮春醪,欲罢不能。

吃饱喝足了,去观山览水,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横。乘竹筏沿九曲溪迤逦而行,满眼皆是绿,溪水是绿的,两岸是绿的,重重叠叠的远山是绿的。人随曲流而转折,顾盼转首间,言谈笑语间,即可览尽两岸之山光水色。头顶是暖暖的阳光,脚下是脉脉的流水,四周是旖旎的山色,竹筏从容地行进着,在淙淙的水声中,听艄公说古,看溪流潜行,观山影水痕,当真是极致的享受。

弃筏登岸,行走于山道中,无任何之目的,亦不担心迷路,只管跟着一棵树走,跟着一朵花走,跟着一只飞鸟走,跟着山的气息走,清新,幽静,迷人。山间多悬崖峭壁,古树参天,有遮天蔽日之感,有泉水从石罅间流出,沿山石崖壁渗流而下。时不时地遇到一方碑刻,有的文字老旧如昨日黄花,有的已漫灭不清,却有历史之旧味,能传达出一方水土的精气神,实在是奇妙。

我喜欢在山中,晨也好,昏也罢,春日烂漫也好,浓荫匝地也好,哪怕到秋冬,霜染丛林,鸦栖枯树,亦都好,其实万物各有来处,亦各有归处。走着走着,竟走到了群山怀抱中的柳永纪念馆,实为意外之喜。

纪念馆极静、极幽、极有灵性,既有沉郁苍茫之气息,亦有清逸潇洒之气息,像柳絮、像游丝,在花树亭台间飘动、弥漫、回荡。一楼一亭,一砖一瓦,一榱一桷,一木一叶,一器一物,均让人心动。馆内,游人亦极少,寂静、安谧、肃穆,宜于孤身探幽,宜于独享静寂,有石川琢木之况味,“天地之间,只有我的悲意和月光,还有笼罩一切的秋夜。”

知晓柳永时,我尚是不识愁滋味的少年郎,极好奇他的传奇人生。他先以极大的热情追求功名,两次科考落榜后,他填了一首词发牢骚,不想传到宫里,被宋仁宗记在了心里。下次考试时,柳永有幸过了,临到皇帝圈点放榜时,仁宗说:“且去浅酌低唱,何要浮名。”这下,柳永彻底失去了追求功名的信念,他自嘲一笑,一个转身,走向了瓦肆勾栏,扎到了市民堆里,不无解嘲地说:“我是奉旨填词。”读到此处时,心有戚戚然。

煮酒可以论英雄,煮大红袍亦可。大红袍之名之汤色,让人想起英雄美人,我想起的英雄美人是霸王和虞姬。我见过一幅虞姬挥剑自刎的画像,画像以极具视觉冲击力的桔红色和涡轮线,来表现虞姬的刚烈。画中的霸王为京剧脸谱,为突出虞姬的形象,霸王隐于虞姬舞动的袍子中,霸王细密的胡须直线为静,虞姬身上的涡轮曲线为动,静与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亦衬托出虞姬舞剑时旋转的动感,让人陡生感慨。

一杯茶在手,为幸事矣!比起一杯茶在手,更幸福的是拥有一片茶林、一座茶山,比这更幸福的是拥有的茶山有上了年头的古茶树和传奇过往。光阴幽静,日子绵长,有一杯大红袍即足矣,哪怕心情晦暗,一杯入喉,心情亦会明亮如初。朝昏晨暮,夏热冬寒,催得时光一年年老去,唯有岩中的茶香如故。

漳平水仙

与茶的缘分,大抵是君子之交,来去无意,清淡如水,遇见漳平水仙尤是如此。漳平水仙属乌龙茶,也是此茶中唯一的方块紧压茶,豆腐块大小,外包棉纸,棉纸上钤印一枚红章,有喜气,有暖意,让我想起幼时的点心,馋眼又馋嘴。

茶饼一经沸水冲泡,开始膨胀、复苏,或者说从睡梦中醒来,茶盏里是一派草木生香的光景。渐渐地,茶香与茶汤融为一体,茶汤呈金黄色,入口有兰桂之香,其香是柔的,其水是滑的,入喉后,迂回婉转,感觉极妙,像林芝的春天,冰消雪融,顺山而下汇于溪流,蕴藏着整个冬季的袭人花香,甜润又舒爽。一泡又一泡,七八泡后,依然有余香, 依然甘活,依然清甜。

福建人对茶是真的喜欢,植茶、制茶、吃茶以外,还为之写书立传,让我们可以看到那么多有趣的名字,仅以乌龙茶而言,即有南北之分,且都是名品。闽南乌龙除漳平水仙外,有铁观音、色种、永春佛手、闽南水仙、白芽奇兰等。闽北则有大红袍、白鸡冠、水金龟、铁罗汉、半天腰、建瓯水仙、金柳条等,每一个名字,或者说每一款茶都引人去探究,可谓是风情万种。

喝漳平水仙茶,好念起漳州水仙花。漳州的水仙清远可人,且有高贵神异的气质,像极了庄子眼中的女子,“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其叶扁平,似玉带,鲜翠欲滴。花儿排列成伞状,呈白色,清香袭人。花分两种,一为单瓣,花瓣有一圈黄色的杯状突起物,雅称金盏银台;一为复瓣,又称千叶,其瓣重叠卷皱,下轻黄,上淡白,如荷花般丰满,俗称玉玲珑。

水仙花因水而生,因水而葳蕤,因水而绽香。数九寒天,万物凋零,群芳消歇,唯有水仙可为宅室增色添香。面对一钵翠绿、摇曳、飘香的水仙,当是怎样的雅致?幼时,每年岁末,家中有数钵水仙,它们在阳光里娇羞着花盏,满宅生香。问祖父,从哪儿来的水仙,祖父说是闽南的姑婆寄来的。后来才知晓,那些花儿都是祖父自己买来的,此说法无非是一种念想。

春节将至,窗外冰雪封冻,案几上是一钵沉香袅袅的水仙以及一瓶铁干虬枝的腊梅花。祖父在院子里植了好几株梅树,树粗壮,花开时繁艳、热烈,像贫穷岁月出现的黄金,照亮了周遭。祖父对梅花很是珍爱,平时谁都不能折,只在春节前夕,才剪上几枝,插于瓶中,放在案头清供,嘴里念叨着:“农家除夕无他事,插了梅花便过节。”阳光从虚掩着的门斜射进来,祖父在阳光下打着盹,祖母在一旁絮絮叨叨,此为我记忆中凝固了的腊月景象。

姑婆是祖父最小的妹妹,后来远嫁闽南。祖父兜里有一张姑婆年轻时的照片,她笑颜如花,眼睛皎洁、黑亮,隐含着几分英气。姑婆和祖父长得极像,连脾气都如出一辙,刚烈、耿直,年轻时,村里有个外姓的武把子都怕她三分。若不然,她也不会一个人背井离乡,远嫁闽南。祖母常说,也不知道你姑婆哪来的胆子。祖父接过来说,她从小就这样,性子像个男孩子。然后,是一声长叹。

那一年,姑婆带着小表叔回乡,亦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可是却丝毫的不陌生,可能是祖父经常提及,或者说家中哪里都有她的影子。虽然上了年纪,姑婆的眼里依然有神,深如幽潭,似乎能直抵人的内心。其实,姑婆的脾气从来没有改变,哪怕到了耄耋之年,依然刚烈、耿直,真是应了那句俗语,“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那几天,祖父时时刻刻都在笑。临行前,祖父找出了闲置已久的擀面杖,让祖母给姑婆擀面条。擀面杖直且长,比我胳膊还粗。面条是豆面杂粮面条,大白菜炸汤,磕上荷包蛋。面端上来,姑婆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啪啪”地打在了桌子上。祖父说:“吃吧,以后我去看你,我不能去,就让孩子们去。”后来,姑婆拿起筷子就往嘴里扒拉,连吃了两大碗。其实,他们都知道,这一次离别就是死别,不过谁都没有说出来。

时光老去,水仙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后来,祖父也没能去看姑婆。再后来,姑婆、祖父、祖母都不在了。每年,远在闽南的小表叔都要寄些水仙花和乌龙茶等,让每年都有水仙盈目,都有茶香入喉。哪怕花谢了,叶依然葱茏,似乎根本不知那即将到来的枯萎。我将那几钵谢了花的水仙摆在案桌上,不求花颜,只贪恋那一抹翠色。伏案之余,瞅上几眼,眼珠温润,疲劳顿消。

有一年,我出差闽南。小表叔得知后,陪我走了许多地方,亦喝到了那些先前见于纸上的茶,如白芽奇兰、水金龟、诏安八仙茶等,颇有些乐不思蜀。在土楼,喝了擂茶,茶里除了茶叶,尚有米、黄豆、盐等,令人称奇的是擂茶不排斥任何“飨料”,几乎所有的食物都可加入,可荤亦可素。喝茶、聊天,前尘旧事都被打捞了上来,墙上的挂钟“叮当”作响,月光从天窗流泻进来,清澈明亮。

有段时间,我喜欢上了黄庭坚,闲读之后,发现他一生痴爱水仙,可谓是水仙的铁杆粉丝。他五十六岁时,病魇缠身,唯有水仙相伴左右,他将当时之情景记于《与李端叔帖》中,“数日来,骤暖,瑞香,水仙、红梅皆开。明窗净室花气撩人,似少年都下梦也,但多病之余,懒作诗尔。” 懒作诗尔,为诗人自谦之语,那段时间,他写了数首水仙的诗,可谓是水仙的故交知己,与它们一起悲欢。

水仙水仙,其仙在水!水仙茶是如此,水仙花亦是如此。在时光的云水深处,总有这樣的一钵花儿,居于水中,藉水成活,根茎圆润,叶片如薤,含羞美人般裙裾飞扬,娇颜欲滴地翩翩起舞。在时光的云水深处,亦有这样一盏茶,悄然吐香,像在舌尖上揽得一林的春意,实在是快哉!

寿 眉

寿眉二字敦厚、朴拙,其味醇和、饱满,让人欢喜得紧。白泥小炉烹煮老寿眉,大有人间洒然之意。喝完,体贴舒坦,像一双轻柔的手,推拿着身体的不平处,让身心都感到温暖。寿眉,说不清是我寻到了它,还是它寻到了我,只知道那份妥贴恰到好处,它亦在心底落地生根。

老树寿眉,枝横叶阔,采摘下来后,在阳光和风里脱掉水分,自然萎凋成一枚干叶,似一弯粗眉,虽有些狂放不羁,却保留了茶叶最本真的风味。在岁月的历练中,它转变着一波又一波的惊喜,且年份愈久,其滋味和香气愈加丰富,有荷叶香,有粽叶香,有熟果香,有蜜枣香,有陈香,有药香,一枚小小的茶饼,竟有百千滋味,且时时在转化,实在是奇妙。然细品,总有新的味道在舌尖滋生,勾人魂魄。

寿眉之茶气连绵,旖旎入心。看到它,我常想起彭祖。相传,他活了八百八十岁。彭祖最具传奇色彩的人生际遇,是借一碗雉鸡羹救了尧帝之性命,得以封邑于大彭氏国。一个人,一碗汤,一个王国,绝对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语。《神仙传》说他,“少好恬静,不恤世务,不营名誉,不饰车服,惟从养生沾身为事”。可以想象那种情形,他终日漫步于山林旷野,采旷野之精粹,汲天地之灵气,养生命之绵延。

我的出生地即彭祖之封地,他的气息亦无处不在,走着走着,即遇到了其遗踪,如彭祖园、彭祖祠、彭祖楼、彭祖庙、彭祖井、不老湖等。为此,我对他是熟悉的,是前尘故旧,亦是祖宗先人。彭祖园里的雕像,似仙似人,寿眉浓密修长,双目若有所思,凛然有道风仙骨。园子里有古井,为纪念它而凿,由不规则的石块砌成,石上青苔斑斑,井台无栏,近前俯看,泉清水旺。

中国人对寿命的说法极为智慧,有而立、不惑、花甲、耳顺、古稀、朝杖、耄耋、期颐之年等,长寿老人亦有特殊称谓,有喜寿、米寿、白寿、茶寿之说。七十七为喜寿,因草书喜字看似七十七;八十八为米寿,因米字看似八十八;九十九为白寿,因百字少一横即为白字;一百零八为茶寿,茶字的草头代表二十,下面有八和十,一撇一捺又是一个八,加在一起即一百零八。如果用一种茶来代表茶寿,寿眉是当仁不让的了。

在福鼎等地,寿眉被称作粗茶婆,也是茶农的口粮茶,其名虽有些简陋,然更贴近生活,体现的是真正的对生活的热爱,是寻常百姓居家过日子的悉心料理。此茶冲泡简单,对人、对水、对器、对火,无任何讲究,抓一把茶叶,往茶罐里或茶壶里一扔,注入沸水即可,上山归来,下田归来,探亲归来,访友归来,猛喝一气,我觉得这般喝茶才得茶之真味。

“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此为吴昌硕所言。其实不然,山里人家最懂得节气,最懂得顺时而活,什么季节该做什么,什么季节该种什么,什么季节该吃什么,什么季节该喝什么,都是有讲究的,甚至早在千年、百年之前,前人即有了明确的安排,且约定俗成传了下来。看到山里人家的生活,我觉得他们是真正的隐士,借山而居,枕水而眠,耕作,喝茶,种花,过活。

“喝一杯寿眉吧,在将黑未黑之时,品一盏老茶吧,在人老未老之时。”此为雪小禅之语,我十分喜欢,亦时常煮起老寿眉,寒风冷彻时煮,秋风渐起时煮,春风荡漾时煮,雪落无声时煮。老寿眉的香很丰富,有花香,有蜜枣香,有粽子香,有焦糖香,有梅子香。煮三五分钟,茶汤渐由浅黄色,转为赤金色,到橙黄色,再到橙红色,最后成了红艳艳的茶汤,让人看着即觉得温暖、醇厚。

闲时读书,读到一句诗,“风推万松吼,茶烹千古雪”,如天雷轰顶,一时间,书也读不下去了,只冥想那是何等场面的景观,大雪飘飘,风动万松,燃壶煮茶,香气四溢,动静有致,何等快意。此时煮茶,老寿眉最为贴切,有岁月之滋味,有光阴之况味。如今,万松之境不好遇,对雪煮茶却不难,一个茶瓯,一本旧书,一架古琴,即可成为周全生息之长物,静美而生至味。

冬天宜晒太阳,也宜在阳光下喝一壶陈年寿眉。晚年的祖父,沉默寡言,除了和儿孙们亲近外,阳光,阳光下的躺椅,躺椅前的茶壶,便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喝茶之余,祖父喜欢发呆,有时昂首望天,望着天上的流云清风,也望着来来往往的鸟儿,有时低垂着被几十年岁月压弯了的头,什么也不说,似乎是太累了,似乎是对日子无话可说,仿佛是岁月铸成的雕像。

在阳光下,祖父放松了全身的筋络,抛开了所有的思绪,满意地眯起眼睛,安详地打起盹。花白的头发,花白的胡子,在风中舞动,如神话故事里的姜子牙。有时,祖父的老兄弟们来找他聊天,聊天的内容也是有一搭无一搭的,甚至各说各的,谈够了,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向家走去。有时,我不禁想,祖父在阳光下眯缝着眼睛打盹时,是否会忆起他的少年或青年时代,以及发生的种种过往,很是好奇。

祖父阳光下的样子,让我想起负暄一词,语出《列子·杨朱》,“昔者宋国有田夫,常衣缊黂,仅以过冬。暨春东作,自曝于日,不知天下之有广厦隩室,绵纩狐貉。顾谓其妻曰:‘负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献吾君,将有重赏。’”读来,颇有意思。今人张中行著有《负暄琐话》《负暄续话》《负暄三话》三册,用意是记可传之人、可感之事和可念之情,如章太炎的博学、熊十力的倔强、刘半农的超脱、刘叔雅的无畏、朱自清的缜密等,那些民国间的人与事仿佛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一时间,洛阳纸贵,一书难觅。

被时光浸润,被岁月滋养,年年不同味,杯杯不同香,此为寿眉之魅力。其实,茶如其名,寿眉,像温和而宽厚之长者,总是笑眯眯地看着你,让你以闲适之心看四季流转,与万物相生。

太平猴魁

俗话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其实,哪怕山中无老虎,猴子也难以称霸王。不过,太平猴魁是当之无愧或者说是当仁不让的茶中霸王,其叶扁平修长,似一杆长刀杵在那里,让人恨不得立刻尝其滋味。

猴魁之由来颇有些意思,因茶生于悬崖之缝间,无路可循,无藤可攀,山民遂训练猴子去采摘,人们尝后,觉得此茶可为茶之魁首,遂取名猴魁。泡猴魁需用高玻璃杯,细腰最好,可充分展示其风姿,否则,像大汉被囚于笼中,难以展开手脚。茶叶泡开后,两叶抱一芽,似玉兰花开,从魁梧粗壮的汉子一跃成了娇滴滴的美人儿,却无丝毫之违和感,亦好像是顺理成章的事。

我啜饮猴魁是从贤仲兄的茶叶店开始的,店开于古城徐州的户部山下。古人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户部山即属于此类山,说是山,然高不足百米,说是土丘也不为过,却声名赫赫。户部山最早为楚霸王项羽秋风戏马之地,后因黄河水经常泛滥,人们遂依山而居,山上山下渐成了富人聚居之地。时至今日,山上山下,完整地保存了明清时期的建筑群,有状元府、崔焘翰林府、郑家大院、翟家大院等,与山巅的戏马台一起饱览了历史之风云变幻。

贤仲兄的小店即开于此,可谓是占据了地利之便,经常是高朋满座,旧友新知在此喝茶、聊天,说到兴致处,会心一笑。店里的氛围让我想起民国时期的沙龙,热闹非凡,且常有惊人之语,彼此,不问出身,不问来处,大家因一盏茶而相遇,或者说相遇在一盏茶中。因喜店中之氛围,遂成了常客。若是贤仲兄遇事外出,便让我帮着照看店,那份信任让你说不出个不字。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人们素以成败论英雄,独独对项羽例外,其生,当作人杰,死后,亦为鬼雄。想当年,楚霸王长缨在手、秋风越马,何等的壮怀激烈,然造化弄人,一番惊天伟业后,则是一场悲情旧梦。为此,朋友来此,都要去戏马台走上一遭。亭有锦衣亭,楼有风云阁,殿有雄风殿,石有鬼雄石,当然青铜大鼎和項羽雕像亦是不可少的。山色无边,伴着一批又一批的人来人往,见证了其千年的沧桑,也在迎来送往中阅尽世态炎凉。

山脚有跳蚤市场,摊子一个挨着一个,根雕、玉石、旧书、鼻烟壶、葫芦、拓片、古瓷等,虽有些斑驳,或者说旧日的浮华早已褪去了颜色,却不屈不挠地诉说着日渐模糊的光阴。每次去,都不会空手而归,有时是一件根雕,有时是一幅汉画拓片,有时是几株兰草,最多的是书,书柜里的《蔡元培全集》《三松堂全集》《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等皆淘于此。渴了,累了,乏了,就去贤仲兄那里讨茶喝,茶之品类随意,遇什么茶喝什么茶。

我喜欢冬天去户部山寻梅,山上有梅,山下亦有梅,山下的梅在状元府。状元府因李蟠而得名,其是徐州历史上唯一的状元郎,被誉为“天朝第一人物”。后遭人陷害,被革职流放。再后来,冤情得以昭雪,然清白已受污,李蟠因此看透了官场上的倾轧与尔虞我诈,遂选择了回乡,归隐于户部山,写诗著文,悠游余生,直至终老。千百年来,戏马台的树绿了枯,枯了又绿;状元府的梅花开了谢,谢了又开,那些故事依旧弥新如昨。

暮春一至,贤仲兄会相邀去喝猴魁。茶叶悬于明澈嫩绿的茶汤中,似刀枪云集,真是一个鲜爽了得。茶汤为青绿色,香气有兰花香,神奇迷离,似黄山无尽的云雾。一口喝下,如春日之香水,香而不艳,雅而不俗,不清淡,不浓烈,一切都是刚刚好。有时人多,有时人少,人多有人多之乐,人少有人少之趣,有时就我和他对饮,或翻翻书,或喝喝茶,无须交流,好像言语都在茶里了。有时有茶友弹琴,弹完《梅花三弄》,弹《阳关三叠》,再弹《酒狂》,一时间,俱沉浸在茶香与琴声里。

贤仲兄为温州人,那年初冬,他趁返乡省亲之际,邀我去雁荡山里小住。雁荡山之山名本身即充满了诗意,因“岗顶有湖,芦苇丛生,结草为荡,秋雁宿之”,故名雁荡。白日里,看山,看云,看树,看瀑布,看流泉,看闲草。山峰有百余座,如骈笋,如挺芝,如笔之卓立,如剑之出鞘,如帆之远扬,如旗之乍展,如玉女之晨妆,如老妪之提携,如牛之望月,如龟之蛰伏,如鹤之展翅。山风徐徐吹拂,鸟鸣山涧,空谷寂人。两个人却有了相同的喜悦,像盛满了浆汁的酒杯,可一饮而下。

走在山林道上,夜色如墨般涌来,白天里形态万千的山峦和奇峰怪石在夜色的映衬下,如山水画,黑白相间,疏密有致,散发出神秘的幽光。突然,有箫声从远处袭来,如一束清澈的月光,自天外而来,曲调委婉缠绵,再加上空山幽谷的宁静,悠远、辽阔、空灵、苍凉,让人心生故园之思,思亲人、思故人。贤仲兄吹起了携于身边的竹箫,一时间竟让人有些恍惚。回到房间里,怎么都难以入睡,愁情、乡思以及人生之悲感,都一串一串地从根儿勾引起来,如春潮般在心头翻来覆去,一颗心也有了湿意。

天平猴魁之寓意极好,有盛世之安宁祥和,可作为书画留白处的闲章,若盖于猴画上就更妙了。乡贤徐培晨擅画各种各样的猴子,在山石上,在林泉旁,在松树巅,在红日下,在月光里,它们或嬉戏,或摘桃,或追逐,或眺望,或静坐,观之,心神愉悦。有一次,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一幅先生的猴子画作,尺幅不大,仅画了两只猴子,大雪盖地,两只猴子栖于松树上眺望。贤仲兄遂泡起了天平猴魁,一伙人,喝茶,论画,觉得哪一刻都没有此刻般岁月静好,人寿年丰。

如果有一天,我老了,有一壶茶陪伴即足矣,所有的悲,所有的喜,所有的苦,所有的乐,全都融于一盏茶汤之中。

【作者简介】 吕峰,中国作协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作品见于《延河》《青春》《雪莲》《当代人》《散文百家》《延安文学》《山东文学》《中国铁路文艺》等刊,著有《一器一物》《屋头青瓦是谁家》《梦里天堂:一城一景一味》《二十四食事》等,曾获孙犁散文奖、吴伯萧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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