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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告别

2023-05-30周水欣

雪莲 2023年1期
关键词:老父抢救室老父亲

1

人们离开人世的最后几分鐘,会清醒过来,回望一下这最后的人世间吗?应该不会。

夜间抢救室里,老父亲的消炎药、营养药都挂完了,医生说,观察一下,明天可以出院了。也没啥可检查的,上个月才出院的嘛。对于这种长期卧床、靠插管喂营养液为生的老人家,肺部的炎症是无法避免的了。特殊时期,新冠核检也做了,排除后,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我们抢救室明天一早要迎接大检查,而病房暂时没有空出。老人家这种情况慢慢会变成常态。”急诊科男医生穿着蓝色的围兜式样的抢救服,严严实实戴着蓝色手术帽和口罩,一副黑框眼镜不时有雾气显现,他稍微拉下一点口罩,“这样,晚上观察一下,明天先出院吧。如果你们觉得还是要住院,那周一来。”“好像这大半年你们来抢救室五六次了吧?以后的间歇时间会越来越短的……要有所准备。”医生很含蓄地对我们说。

时间往前推两小时,救护车呼啸着将老父亲从离医院200米的“曙光老年养护中心”抬下,送到医院,哗啦哗啦推出,到抢救室,用了一刻钟。养护中心的女院长说:“你爸爸的骨头都酥了,不能随便搬动。要用救护车的那种软担架,连着被褥一起托到担架上,平躺着送医院——上次那个犯病的老太太就是他儿子说医院不远,背着去,这一背,两层楼还没下完,老人家就走了!”女院长穿着窄腿裙子,一双高跟靴子。瘦而尖的面孔,一双眼睛黑黝黝经常微微眯着,洞悉一切。晚间接到她的电话,说老父亲发烧,还是去医院挂挂水。“你们看呢?”她在电话里用商量的口气问。我电话给丈夫,他夜班。他让我先去,他马上跟单位请假。

老父亲是我的老公公。今年虚岁九十一。十年前脑血栓瘫痪,八年前查出患有阿尔茨海默综合症,眼见着就慢慢变得失智失能。到今天,卧床十年了。近两年,是在这家专门收治失智失能老人的养护中心渡过。两年来住院出院十几次,这半年更是创下20天住院一次,回来一周再次住院的记录。主要是肺部感染引起的低烧。总是在夜晚时分接到养护中心的电话,说发烧。总是在夜晚由救护车送至医院抢救室。然后在抢救室观察一夜或者两夜之后转入病房,输液消炎,挂白蛋白增加些营养。然后指标会慢慢恢复,于是医院说你们可以出院了。相似的流程。老父亲其实早在三年前已经是半植物人状态,谁也不认识,总是在昏睡。偶尔睁开眼睛,也是没有聚焦,很快又疲乏地睡去了。但是,他的肉身仍旧坚强。每次深夜送医,我们都怕他挺不过去,但每次都有惊无险的出院了。养护中心的护工刘姐在门口迎接,紧紧抓着老爷子的被单,帮忙抬上床的时候,感叹道,“老爷子又回来了,我还想着怕是不行了呢!”刘姐是院长从老家带出来的心腹护理员,平时不爱说话,但是,眼里有活,手脚麻利得很。她就住在中心,每晚九点一次、十二点一次,她都主动巡视一遍病房。即便不是她夜班。她说,就是习惯了、不放心。就非要全部看一遍才行。有时候觉得不妥当的地方,她还会小声讲给其他的当班人。刘姐是个有心的人。老父亲一直承蒙她看顾。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习惯了老父亲进出医院的频率。有两次的夜晚送医,院长不在,刘姐不放心,跟着车推着护理床陪我们到的医院。

私底下院长也说,老人家的生活质量是没有了。没有吞咽能力,长期靠插管输营养液,没有感知,就好像植物人一般。但是,肉身就是很顽强。“会熬得灯枯油尽,好像蜡烛一样,摊一团了,但还在燃……”院长比划着蜡烛的样子说,“真是风烛残年啊!”我跟院长说:“既然爸爸坚强,咱们就陪他战斗。”

2

眼前的老父亲被救护人员簇拥着进入抢救室,医生护士非常娴熟地开始各种挂水抽血,哗啦啦一串单据开出来,护士小姐姐又非常细心地给我一个牌子,上书“急症”,并告诉我“可以直接插队”。虽然是夜晚,医院急诊科室灯火通明,来就诊的人络绎不绝。急诊柜台排队的人不多,我刚排到队尾,里面的工作人员已经非常眼尖地看到了我——“急症的上前来!”我很不好意思,连连对排在我前面的几位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人们默默让到一边,口罩下的面孔看不见表情,但是能感受到无奈与焦灼的气息。

交完费直接去其他窗口拿药。急诊的好处就是两个窗口不远,不像白天医院排队的地方,要找一会儿。我心中忽然想,晚上来看病蛮好的,对上了岁数的老人家来说,他们有足够的能力独自完成在诺大的医院里东奔西走挂号就诊缴费拿药这一套看病流程吗?对着突飞猛进的高科技,体力与认知跟得上吗?而夜晚的急诊,全部浓缩在一小块,省却了体力与脑力的投入呢。当然,夜晚的急诊,可都不是轻症……

胡思乱想间,老父亲水已经挂上。他微微半张着眼睛,呼吸较为急促,护士道:“体温正常,并不发烧。”我说:“经常半夜会发烧……”护士看一眼输液瓶,再看看仪器上的一堆数据线,走到一边写笔记去了。

我在走廊里来回踱步,等待着丈夫的到来。他已经跟单位请好假——近两年,他请假的频率已经让同事们都知道了老父亲的病况。虽然不好意思,但也万般无奈。平时的工作,他会多承担一些,大家也都表示理解。

此刻已经22点多,但急诊科并不会闲着。来来往往好几堆病人。救护车送来趴在担架上的一位年轻女子,医生立即上来询问缘由,原来是两个电动车相撞,逆向行车的中年男人慌慌地解释着,女孩的腰无法动弹了。医生立即开出检查单据,随她来的女伴很严肃地将单据刷地拍到肇事者手中,说:“去交费。”中年男人穿着款式过时的单皮夹克,头发油油的,口罩拉在鼻子下,脸色灰黑。他佝偻着腰去排队,过了一会儿,忽然不可置信地叫:“要四千多块啊?”举着单据迟疑了半天,看没人接话,只好交了费。病人立即被推去拍片子了。

又来三位,在门口刷健康码不顺利,年纪大的那位大妈不耐烦地说:“啥机器啊?不看了回去吧!”好容易进来了、问了诊,听说次日一早住院,忽然又非要回家,说:“早知道不打电话给你了,回家回家,不看了。”旁边随同的中年男人好言安慰,“咱们就住一夜旅馆,明早直接来。回去好几个小时,来回小国太累了……”“明天也不来看了,我不住院!”老太太个子虽小,力气蛮大,就直接往门口冲,那个叫小国的男子在诊室里面询问着医生什么,听到动静出来,大叫一声:“妈,你就心疼我一下,别这么闹了好吗!”

忽然之间,急诊室一片寂静。那个男子戴着眼镜,頭发乱糟糟,身型有点臃肿,口罩下的面孔看不清,但眼睛眉毛拧成一团,语气也是崩溃前的暴躁了……

忽然门口警灯闪烁,两位警察挟着一位年轻男子走进急诊室。凝固的空气忽然又涣散开去。我悄悄踱到护士身边问:“我每次晚上来急诊室,都会看见警察带犯人来看病,有时还好几拨。晚上治安这么坏吗?”护士小姐姐说:“晚上来,人少,对犯人和对来看病的人,都比较好吧。是的,他们大都晚上来。”我目送着深蓝制服的警察熟练地排队挂号送医取药,分工明确,那坐在长椅上的男子手上有手铐,被警察细心地包了一条毛巾。

几次夜间急诊,也看到好多种人生。

“怎么样了?”忽然有人走近我身边。丈夫裹挟着一股凉意,焦虑地一边问我,一边往抢救室去。这时的抢救室里除了老父亲,又躺进一位年纪不大的男子,医生正大声吩咐:“叫他家人赶紧做核酸检测,马上来陪护。下病危通知!”而男子看上去衣冠整齐,并无异样,很困惑的样子,嗫嚅着说:“我,我要上个厕所。”“不行,就在床上解决。躺平——”这边一个女子正被医生盘问:“拉血几天了?为什么才来?!”

老父亲的药水已经挂得差不多了。我们申请的白蛋白还没有到。丈夫看着老父,一会搓搓他的耳朵,一会摸摸他的头和肩膀。老人的头上已经没有头发,遍布大颗老人斑,肩膀在薄薄的病服下嶙峋凸起。他没有表情,仍旧半闭着眼睛,张开嘴,呼吸有点急促。

丈夫去找医生询问情况,我站在病床前心中想着,其实真正的老父亲,在10年前就已经走了吧,从他不认识我们的时候开始。我清晰地记得他的每一次倒退。第一次,吃饭的时候,将一筷子菜往耳朵部位送开始,我眼见着他张着嘴,努力去够那一筷子菜,但是那一筷子菜正擦着面颊往耳朵而去……那一年,他80岁。刚与一大堆兄弟子侄、亲朋好友过完生日。而他79岁的时候,还是身形矍铄,思维清晰缜密,与家人商量着要重新装修客厅,更利于大家庭聚会。同年,还专程到南京来,帮小儿子搬家,打包整理、事无巨细,什么都不舍得扔,都搞得整整齐齐。搬家结束,来我家小住一天,与我们谈论着种种家事国事。次日,自己坐车回了扬州。十年前。最后一次清晰亲切的爸爸。

那一次“吃饭事件”发生,作为医生的婆婆立即知道不妥,我们连夜将老父送医。诊断下来,是脑梗。在医院住了近一个月。出来换康复医院,很快,二次脑梗……等到再次出院,已经基本瘫痪。老父亲看到我们,泪水涟涟,与他滴水不漏的刚强形象完全不能重合。又过两年,阿尔茨海默综合症来袭,渐渐不再认识我们,后来也不认识他的妻子。有一段时间,每晚嚎叫,见谁都爆粗口,谁近前就撕咬揪打谁。家里的住家保姆与妈妈都无法制止他,送到了医院更是整夜嚎叫,好像吃了亢奋剂一样,满脸潮红,胡言乱语,消瘦的胳膊挥舞着,医生都无法近身,后诊断为“路易症”,暴躁狂躁和躁郁。大家束手无策,医院建议我们送脑科医院。老父亲并没有器质性疾病,用婆婆的话说,只是脑子坏了。那几年,辗转各种医院,一家人也算心力憔悴。我们身在外地,经常在半夜三更接到婆婆的电话,以至于现在我听到晚上的来电就心跳加速,太阳穴啪啪直跳——成了一种条件反射。终于,老父在闹腾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之后,拖垮了照顾他7年的婆婆。其实那时候我们已经联系了康复医院,准备送老父去调养三五个月的时间,让婆婆松一松。某个冬天的早晨,婆婆在扶老父起身的时候,突然脑淤血,脸歪嘴斜。她内心清晰得很,指挥保姆拿来针,自己放血,又叫了120,将自己送进医院。我们赶到时,她已经抢救结束,推入病房……后遗症是半身不遂。

我们一直还以为老父母永远会很正常的“老”。但其实完全不是。老人家真正的“老”就这样缓慢却又呼啸着来临。那段时间,两位老人在两个不同的康复中心诊治。婆婆一度悲怆地对我说:“我不想再见你们的父亲了!”

3

老父亲那个时候其实已经不认得任何人。总是嗜睡。见到人,精神好的话,眼睛会跟着来人转一转。丈夫总是对着爸爸絮絮叨叨说着扬州话,老父亲眼神空洞。我心里想,不知道他的内心世界现在是什么样子?记得有位法国作家得了渐冻症,他用一只还能眨动的眼睛写了一本书,叫做《潜水钟与蝴蝶》,形容自己的身体沉重如潜水钟不能动弹,但内心与头脑一片澄明,是一只蹁跹纷飞的蝴蝶,什么都清楚。我内心希望爸爸就是混沌的。以他的性格,潜水钟里的禁锢,很快就把他憋得要炸裂了。而无知无觉,在无能为力的情况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想到初期生病时老父过多的眼泪,曾让丈夫辗转反侧。后来老父不认得他了,一脸平静地看着他的样子,反而让丈夫释然。他说:“爸爸没有哀伤了啊。这样也好。”

肉体上的需求与精神上的需求,当然是肉体上比较容易满足。而人类的七情六欲才是让人难以割舍的缘由。

老父亲就这样,一年一年,又一年,缓慢地与我们、与这个世界告别。私下里丈夫说:“如果爸爸是清醒的,他绝对不愿意这样活着。”是呀,谁也不会愿意这样活着。不会感知任何晨昏雨雪,酸甜苦辣,没有欢喜没有哀伤,吃不下美食,听不懂音乐,看不了书籍,见到最眷恋的亲人,也完全不认识,意识进入一片混沌的状态……谁会愿意这样活着。但是,人生到最后会如何呈现,谁又能确定并自觉。这是作为一个人,最为无奈的事情吧。你决定不了自己的生,也决定不了自己的死。

人的肉身是很坚强的。强到无法抗拒。老父住进疗养院前后,一直频繁地进出医院。一开始三个月一次,每次大约住一个月,也没什么特别的治疗,身体老化,打一点白蛋白。主要是肺部炎症,挂水消炎。然后出院。后来慢慢变成两个月一次、40天一次。最频繁的一次是,才出院一周,又住进去了。也很奇怪,每次住进医院,炎症就控制住了,各项指标也达到了出院的要求。以至于丈夫去跟医生商量,能不能让爸爸长期住医院?医生苦笑着说:“别说费用巨大你们承受起来够呛,医院不可能同意的。需要住院的急症病人都住不进来呢!”医生提醒我们,“往后的节奏就是需要来住院的间歇时间越来越短。老人家90岁了,各项器官都是衰竭的症状。你们要有心理准备。”丈夫说:“知道。”但他不相信,不甘心。毕竟,老父亲一次又一次的不都出院了嘛。医生已经认识我们了,他也认为老人家够坚强。

直到今晚。医生见到我们,跟丈夫告知情况,临了还说:“今晚挂完水,就先回去。周一我跟住院部争取留张床给老爷子,再调养一下。”

丈夫出了诊室,到门口去打电话。我站在老父亲抢救床前。水已经挂完。护士处理好留置针,细心将老人的手放进被子。我看着旁边的仪器,开口问护士:“为何血氧一直红线啊?”这时那位急诊科医生处理完旁边的男子的医嘱,也站到了老父亲床前。他手放在后腰上,一直以一个奇怪的姿势盯着老父亲的脸看。不一会儿,说:“今晚不要回去了……可能今晚过不去了。”忽然又说,“血压掉下来了!”旁边的仪器开始嘀嘀嘀地响起来。我冲到门口冲着丈夫叫:“快来,爸爸危险了!”丈夫正在打电话,闻言转身往抢救室冲,我看到他的步履蹒跚,好像要跌倒似的,他就这样歪歪倒倒抢到爸爸床前。这时,监护仪数据已经悬崖式下跌,丈夫手足无措地攀在一边床沿,叫着“爸爸、爸爸”,我看见爸爸的呼吸忽然不再急促,脸色从上到下,慢慢由苍白变成苍黄,好像海水退潮一般,可以看见颜色从头到面孔到脖子到锁骨……一直苍黄下去,很快监护仪就一条直线了。爸爸的面孔忽然定格,微微张着嘴,平静无声,静止下来。这个时间其实很迅速,前后两分钟的样子。

医生和护士检查了手部、胳膊肘、脖颈等部位,抬眼看向抢救室钟表,“死亡时间:23点12分。”

我们呆呆地站在一边,一时间完全空白。生与死,两分钟。旁边的护士小姐姐轻轻对我们说:“老人家也算解脱了……”她的口罩下应该是张年轻的面孔。常年在这生死交接的急诊抢救室,不知对生死的感受是什么样子?医生吩咐她:“打电话给太平间。”然后拍拍丈夫的肩膀,什么也没说,疾步往诊疗室走去。

丈夫立在老父床前看了一会儿。跟我说:“好不真实啊!我还在想着爸爸还会化险为夷又出院了呢,真是不真实啊。”是啊,不会一直“化险为夷”的,总会有戛然而止的一天。心里都有准备的,但还是侥幸以为,也许这一次……

护士将被单拉上去。温言叫我们办理相关手续,又让我们去大厅坐一下,等待太平间的师傅来接人。我们站在大厅里。此时大厅里来就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还是在来来回回,走过来走过去,走过我俩身旁。十几分鐘之前我们也走来走去的忙着,现在,静止了。

窗外夜色浓暗,月隐星疏。大风呼呼刮起来,树枝哗啦啦碎裂地响。降温了。即将立冬。

那位男医生走过来,见我们一直站在一旁,大声叫护士:“电话打了吗?太平间怎么还没来人?”护士又打了一通电话。此时此刻,我俩只想再这样安静地陪着老父的遗体再呆一会儿。如果真有灵魂,那老父千分之三克重的灵魂正盘旋在这大厅的上空,默默与他的肉体、与我俩,告别吧……

4

吱呀吱呀,吱呀吱呀,拖床的声音从走廊尽头慢慢移近,两位穿着蓝色长大褂的中年男子,戴着口罩出现在抢救室门口,简单与护士交接完毕,轻轻将老父遗体裹进他们带来的尸袋里,转头问:“谁是家属?跟我们走吧。”我和丈夫默默跟在他们身后,大厅里安静下来,人们静静目视我们一行人离去。

从专用电梯下来,来到医院外面,太平间在另一幢大楼的地下层。路上空无一人,只听得推床缓慢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其中一位摘下口罩,点起一根烟深吸一口,对丈夫说:“去对面小商店,买一个盆和一条毛巾,另外买两条烟。等一下要清理身体。还有,老人家的寿衣你们准备了吗?”

我们立刻从混沌中勉力地清醒了。现在,要开始为老父离开人世做最后的安排了。

我们买好相关需要的东西,丈夫又打车回家去取了早就准备好的寿衣:一整套深色的西装,包括衬衣、领带、长裤、袜子、黑色皮鞋等。这些衣物是早年间在婆婆的叮嘱下买好的。那时老父亲频繁出入医院,婆婆怕措手不及,让我们早做准备。婆婆说,老父亲喜欢穿西装,不喜欢老式的褂衫。

丈夫提着大包衣物回来的时候,工作人员出来接我们,一摆手,说:“特殊时期,只能进去一个人。”丈夫说:“我进去就行了,你在外面等吧。”

电梯出入口摆着一张小桌子,两把椅子。桌子上有免洗洗手液和消毒喷雾。我坐在桌前,看着外面的夜色。路灯都调至昏暗,风呜呜穿过灌木丛。马路上没有行人,夜正酣。为何人总是会在夜晚离开呢?大约白天的纷杂让人们不想离去,而夜晚就比较容易放下吧?

不知胡思乱想了多久。电梯响,丈夫和一位太平间的工作人员一起出来。他们已经收拾妥当,打了殡仪馆的电话,等待殡仪馆派车来接。

丈夫递给对方一支烟,两人对着夜色吐出烟雾。“老爷子是今天第三位死者。91虚岁。中午一位,女的,38岁,癌症。下午一位,24岁,男的,也是癌症。”他说这些,不知道是不是安慰的意思。丈夫扯一下嘴角。半小时光景,殡仪馆专用的车驶近路边,长长的黑色车身,无声又迅速地带走了遗体。对方说“有什么后事安排,明天再找我们吧。”他们还经营着一家丧葬公司。

离开医院,已是凌晨3点多。我俩走在空旷的马路上,医院的好几个楼层还是灯火通明,路过急诊科,仍旧有人焦急地进进出出。我们默默走了好一会儿,丈夫说:“多准备点现金备着吧。”那两条烟是给太平间人准备的,穿衣擦洗另要600元。他们还有寿衣出售。医院的太平间似乎是相对独立的存在,不属于医院。各种费用都有价码。

婆婆与她的儿子们早就商量过,葬礼一切从简。老父亲已经是他原单位最大年纪的退休人员了,没有认识的老同事了。婆婆说老朋友们该去的都去了,留下的都不能受刺激。丈夫很同意,“活着的时候好好相待。走了就一切完结了。我们不需要‘操办’丧事。”

“那要通知一下叔叔姑妈和爸爸的子侄吧?”我问。“家人微信群里发个信息,告知一下就好吧。毕竟,他们都在外地,现在特殊时期……这些年他们大多也没来看过爸爸。通知一声就行了。”停一下,又说,“妈妈那边,我也不想说。妈妈82岁了,照顾了爸爸那么久,现在也快散架了……”

一边走一边商量着。如今是我们独当一面了。

一夜未眠。早上,丈夫才电话弟弟。他们商量,先跟叔叔讲一声。电话打了好久之后,丈夫说,还是要搞一个小小的告别仪式。叔叔姑姑和几位子侄要来祭奠。

丈夫开始不停地打电话,关在书房里絮絮地用家乡话说着。列了一张清单。一会儿,出门办事去了。去医院,办理死亡证明,请了丧葬公司的人,去殡仪馆,包了小小的礼堂。又打电话给我,问家里有被面吗?那种老式的丝绸被面,包骨灰盒用。我翻箱倒柜找出一条全新的。我们结婚的时候,老人家还送了好几床,都是百子图,凤朝阳等吉利喜庆的图案。华丽漂亮,但现代人都不太会缝纫被面了。新婚时,我们的一床大红色丝绸被面的被子,衬里是硬挺的白色棉布,有点粗粝的摩擦感,盖着很舒服,那是老父亲的手工。他很善于缝纫,家里缝缝补补的事情全是公公操刀,婆婆并不擅长。新被子换洗被面就是个麻烦了,拆掉密密的针脚,一边赞叹爸爸的细致,一边感叹这太费事儿了……后来,就用简单的被套了。老式的被面没有了用武之地,却原来,还可以用在丧葬这件事上。

很小的时候,参加爷爷的葬礼,发现礼堂上挂着很多被面,都是人家送的。好像被面越多越有面子。家里人自己还买了不少挂上去,葬礼结束后,被面就分给家里人。那时我父母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异乡游子,匆忙赶来,匆忙告别。参加完葬礼,带回好多床绚烂的被面,就算做长辈的留念。中国这古老的被面,喜事丧事都可以用。在中国古人的思想里,喜事丧事、好事坏事,都是可以互相转换的。

当夜安排来参加告别仪式的亲戚住宿、吃饭。小叔一家是辈分最大的长辈了。一桌人在饭桌上都还算平静,并未见过分哀鸣。席间几位表哥还喝了好多酒,大谈各自牛逼的往事……吃到很晚出来,我先行回家,丈夫送各位去酒店。当夜下起了霏霏细雨,我没有打伞,就这样走在雨中,想到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有一天,大家都会走上归途吧……

5

次日一早,丈夫安排我去肯德基买12份早餐。一出门,下了一夜雨,此刻雨势大了起来。丈夫一直忙忙碌碌,并未见他落泪……许是老天爷在帮他哭泣。这样一想,我的眼泪落了下来。

早晨6点多的街上,人车都很少,清清冷冷。我们分两辆商务车。可是,由丈夫坐镇的这辆车,却莫名其妙的迷路了,在同样的拐弯处,绕了好几遍,就是找不到出口。而这条路,明明是我们走过很多次的。导航也失灵了……雨刷无力地扫着挡风玻璃,那边火葬场灵堂的时间是约好的。终于,丈夫将车停靠在路边,打起双闪。车厢里寂寂无声,大家都起得很早,小叔他们在打瞌睡。丈夫茫然地看着车窗外,一会儿,重新发动了车子。

我们比约定时间晚了20分钟,但其实我们预留的时间是早到半小时,与丧葬公司的人再对接一下的。我们定了一个可以容纳20人的小厅来送别老父亲。丈夫进去先看一圈,发现有两位送花圈的亲朋的名字写错了,又让丧葬公司的人员去改了。丈夫穿着一身藏蓝色的西装,白色衬衫的第一颗扣子敞开着。他黑眼圈很明显,与工作人员交涉的时候,语氣态度都很冷静,倒是那位年纪很轻的男子,气急败坏地打电话痛斥电话里的人,飙着脏话从我身边快速跑过,手里拿着两条白色挽联。

终于,老父亲的遗体推出来了。告别仪式开始。首先丈夫去做一个答谢发言,他踏前一步,面对我们大家,站好,然后,沉默了好久好久。我担心地看着他,终于他开口说:“你们都是我父亲的至亲,感谢大家来给我爸爸送行。”然后,鞠躬结束了。司仪有点措手不及,可能没想到丈夫的发言这么短。他忙招呼后台放哀乐,请大家跟遗体告别。我和丈夫站在一边低头回礼,突然一直默不作声的姑妈放声大哭,三位表哥也大哭着跪下磕头。一时间,一直比较平静的我们这一行人,乱了起来。

老父的样子跟我最后一次见他有一点区别,就是嘴巴合拢了。其他一切,与生前一样,历历在目。我并没有在灵堂前大哭出声。所有的告别,于亲戚们,是此时此刻。于我们来说,在10年前就已经慢慢拉开序幕。漫长的告别,老父亲,很累了。

婆婆腿脚不便,并未来参加告别仪式。小叔慎重地询问一声,丈夫说:“我母亲身体不便,我们也不想她悲伤过度。她照顾我父亲最后10年,已经足够了。”小叔默默观察丈夫的表情,点点头,没有吱声。曾经他的大哥有什么事情都是只找他商量,忽略这个嫂子的。所以他们也一直有意无意地认为嫂子照顾他们严重失能的哥哥是天经地义的。哪怕是去养老院,健康的嫂子也应该陪着。直到嫂子也偏瘫了……老父亲还清醒时候的最后几年,一直说对不起婆婆,“下辈子要给你当牛做马”。婆婆一边帮他按摩,一边笑,“嘴巴现在这么甜了”。曾经的老公公是很威严的,对婆婆态度也是轻慢的。我一直不能明白,曾经家境优渥的婆婆、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婆婆、拿工资的婆婆,为何得不到“城市贫民”老公公的尊重呢?也许因为老公公大她8岁?

葬礼结束之后,我们直接将骨灰送进殡仪馆的存放处。婆婆早就与丈夫商量好,将来不买墓地,江葬或者花葬。政府鼓励环保葬礼,殡仪馆隔段时间会组织一批参加环保葬礼的家属,新近又增加了树葬的项目。82岁的婆婆这个时候,显示出知识分子的洒脱态度,她说:“将来我也不要什么墓地,我想树葬。”她并没有提跟老公公合葬之类的话,她说:“活着的时候,我们已经好好相处过,也好好告别过了。”我们尊重睿智的婆婆。

当小叔听了婆婆的决定的时候,忽然又泪如雨下,他说:“你们父亲的墓地,我出三分之一的钱……”他呜呜咽咽地说,“将来我们也好有个地方祭奠他呀。”丈夫冷静地说:“不需要小叔出钱买墓地。我们跟妈妈早就决定了。我们尊重妈妈的意见。”小叔的泪水还在流淌,被表姐搀扶着在一边坐下。表姐安慰他说,以后都是环保葬礼,人走了,一切都不重要了。

葬礼结束,又去了一处农家乐,大家放松下来,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吃吃喝喝,聊聊闲话。这些亲戚是小叔、姑妈和他们的孩子,表哥表姐等。他们是老公公的至爱亲人。当年,都受到过老公公的关爱与帮助。有的,工作是老公公给找的,有的,房子是老公公当年承让的,叔叔参军上大学是老公公供出来的……老公公生病以后,他们也来家里看望,逗老公公开心。慢慢老公公不再认识亲人,他们也就不太上门。有几位,应该好几年未曾露面了,照顾老公公的当然只是婆婆和我们。但不知为何,他们对婆婆的照顾方式有很多建议和意见,对我们的决定有很多意见和建议……以前,丈夫似乎一直唯唯诺诺,没有帮母亲说过话,但这次葬礼上,他站在了妈妈这一边。

“爸爸走了,那边的亲戚肯定也不太会来往了。”在姑妈作出对婆婆不来参加葬礼表示明确不满的态度后,丈夫淡然说道。我紧紧握住他的手。

终究这一生,我们得独自面对生与死。如果能有人陪伴我们走最后这一程,那是无可比拟的缘分。但是,走了之后,一切归于天地江河尘土,了无痕迹真干净。那些来过的岁月,自己带走就是。活着的人,不用扭捏作态,继续往前走,就好了。她还需要为死去的人听闲言碎语吗?当然不应该。

老父亲的一生,算是功德圆满的一生。谨小慎微,认真踏实。经历了90年国家激荡的岁月,尽全力保证了自己和家人的平平安安。做不到的,也是时代大潮不会让任何人改变的那些潮汐。能做到的,他都尽力了。最后这十年,说辛苦也是辛苦,但最辛苦的,是家人。

老父亲有这个资格。

那天下班,我回家的时候,天空开始昏暗下来,微微落下雨滴。看见丈夫在楼下的超市门口默默站着。华灯初上,天际尽头的晚霞还剩下一丝丝暖线。秋天了,晚风已有凉意。骑着电动车的一位家长将车踩停靠边下来,从后备箱里拿出雨披,盖住座位后边的小孩,小孩叫道:“爸爸我看不见路啦。”前面的父亲稍稍回头帮他把雨披拉正,说:“你坐好,不需要你看路啊。”丈夫目送着电动车渐行渐远,路灯下的他,满脸眼泪。雨渐渐大了起来。

【作者简介】 周水欣,江苏省作协会员,中国铁路作协理事。报告文学协会会员。散文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33届学员。文章散见于《中国青年报》 《新华日报》《三联文化周刊》《新民周刊》《青春》《西部》《雨花》《散文家》《中国青年》 《青年文摘》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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