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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 鸢

2023-05-30冯现冬

雪莲 2023年1期
关键词:独臂老乔

1

紫鸢从梦中醒来,发现俞风林又走了。

自从多多去南方读大学,紫鸢和俞风林经常脚对着脚躺在拐角沙发上。客厅里的寂静催促着人进入昏睡,紫鸢今天却毫无睡意。她怒气冲冲地把俞风林从职工俱乐部的棋牌室里找回来,想听他主动坦白他跟小桑的事。俞风林只是盯着天花板发呆。紫鸢踢了一下他的脚,俞风林轻轻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紫鸢自从第一次听到俞风林在睡梦里喊小桑,便断定他会带着小桑私奔,之所以没急着走是因为女儿还没长大。多多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下午,紫鸢的心好像掉进了漩涡。看着俞风林和女儿在笑,紫鸢的手脚却在变凉,就好像同时失去了两个亲人。紫鸢没想到,多多在上大学之前,竟然替她把俞风林拴在了家里。多多给俞风林买了一套笔墨纸砚,嘱咐他好好练字。多多说:“等你练好了,为我的书题写书名。”多多自幼便想当作家。她拍了拍俞风林的肩膀,“老俞,咱俩合作,将来出好多好多的书,好不好?”俞风林像受到老师鼓励的小学生似的开心地笑着:“好。”女儿替老俞买文房四宝时也给紫鸢买了一支毛笔。紫鸢虽然不会写字,却觉得女儿的做法很好。多多走后,俞风林像着了魔一样一头扎在书房里。紫鸢看到他端端正正坐在写字台前腰板儿挺得笔直,很是欣慰。时间一长,紫鸢又逐渐对书房里飘出的墨汁味儿有些深恶痛绝,因为俞风林整晚上都在练字。紫鸢更渴望他跟她一起躺在床上。她收拾屋子时不由摔摔打打,嘴里嘟哝着:“臭死了。”俞风林没有领会此话的真正含义,或许是领会了却在装糊涂。他将书房门一关,又去了职工俱乐部。小桑是棋牌室的管理员。紫鸢心里发狠,却又不能把俞风林硬关在家里。她更不知道怎样对付小桑。其实,紫鸢并不知道俞风林跟小桑的关系发展到了哪一步。小桑是个离过婚的女人,人长得有些妖气。围绕着她有许多风言风语,俞风林在其中几乎是最不起眼的一个。紫鸢觉得俞风林没有成为风言风语的主角只能说明他跟小桑的关系隐藏得更深。当她听到俞风林在睡梦里又一次喊小桑时,她想质问,但又明白问了也是白问。紫鸢悄悄给女儿打了个电话,她不愿让多多感觉自己像个醋坛子,说话时有些吞吞吐吐。多多马上就明白了,并替俞风林做了保证:“放心吧妈,老俞不是那样的人。”紫鸢对这样的保证并不放心,多多又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如果老俞敢出轨,我饶不了他。”可能是女儿给老俞打过了电话,他果然老实了许多,不再去棋牌室。但也不再练字,没事总是躺在靠南墙的沙发上发呆。紫鸢就躺到靠东墙的那张沙发上,俩人谁也不跟谁说话。

紫鸢去找俞风林之前到卧室看了一眼,两个枕头并排摆在床头,只有一床被子铺在床左侧。好像正等着人躺进去。一件暗金色中式小夹袄盖在被子上。这是紫鸢年前给俞风林新做的,上面印着许多深色圆圈,每个圆圈里都绣着“寿”字。俞风林很喜欢这件夹袄,立春以来,从不离身。现在丢在这里,说明他没有走远。紫鸢想,肯定又去了棋牌室。

紫鸢出门时忽然感觉右手掌有些火辣辣地疼,这种疼让她觉得很爽。今天上午她终于在小桑那张阴魂不散的脸上扇了几个耳光。当时俞风林就在旁边,眼看着她跟小桑撕打在一起,他一句话也没说,从牌桌旁边起身就走了。他对紫鸢的突然出现很意外,脸上有些慌乱,他是借口买练字的纸走出家门的。紫鸢找到棋牌室时,一眼就看到俞风林一反素日的扑克脸,像一位率领千军万马驰骋战场的将军。小桑站在他身后,俞风林每当抽出一张牌要打出去,总会回头看一眼。俩人相视一笑,透着心有灵犀。紫鸢心里像挨了一刀,俞风林从来没有对她这样笑过。她像疯子似的扑了上去。她在梦里跟小桑打过许多次,每次醒来都感到打得不过瘾。这次她要好好教训这个无耻的女人,把她从俞风林的睡梦里彻底赶出去。紫鸢薅掉了小桑的一缕头发,打肿了小桑的左眼,如果不是有人拉开,紫鸢很可能把小桑打个半死。紫鸢走出棋牌室时以为自己是个胜利者,身后隐约传来的一句话让她立时有了“丧家犬”的感觉。

小桑说:“快把人熏死了。”

所有人都会对小桑的话莫名其妙,只有紫鸢知道小桑是在说她。紫鸢感到这话比骂她还难受,可她实在没有勇气再回头看一眼。她的两腿发软,感觉自己几乎要瘫痪了。

紫鸢做梦时身体会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味道。她醒来时味道便烟消云散。俞风林头一回闻见这种味道时,正蹲在床沿半梦半醒地冲着尿盆撒尿。那是他们结婚第七年的一个夏夜,当时他们还住在老家的村子里。俞风林是张庄煤矿的助理工程师,主管安全生产,一个月回一次家。紫鸢平时跟女儿一块儿睡。俞风林回来,女儿不肯离开妈妈,这让俞风林总觉得不尽兴。看到女儿睡熟了,俞风林凑到紫鸢身上想再来一回,突然被那股浓郁的味道呛了一下。他把紫鸢晃醒,问是什么味儿。紫鸢迷迷糊糊说:“是‘曼珠沙华’的花香。”俞风林有点懵:“什么玩意儿?”紫鸢喃喃道:“曼珠沙华长在三途河边。”俞风林有点生气:“又胡说。”紫鸢道:“它能让人想起自己的前世。”正说着,那种味道消失了,俞风林的身体早已蔫得像一摊水。

紫鸢也没有真的见过曼珠沙华,只是小时候听母亲提起过。她的母亲被人称作“仙姑”,靠着某种神奇的能力给方圆百里的人看病。紫鳶六岁那年的春天母亲去世了。紫鸢常常想,如果母亲再多活几年,也许会引她走到一条常人看不见的路上。如今她只能在梦里见到母亲,母亲每次都把一束曼珠沙华插进她的衣袋里。俞风林一直以为那个不曾谋面的丈母娘脑子有毛病。他很怕紫鸢也会像她妈一样成为“仙姑”。每当紫鸢在睡梦里散发出怪味儿,俞风林就会睡意全无。如此一来,休假回家变得比加班还累。紫鸢醒来时看到俞风林疲惫地躺在沙发上,戴着口罩。

紫鸢纳闷:“你怎么不上床?”

俞风林问:“你能不能别做梦?”

紫鸢苦笑:“谁能挡得住梦呢?”

紫鸢带着八岁的女儿搬到煤矿是因为发现俞风林有了抛弃她的苗头。他回家的次数愈来愈少。原来总是把工资亲自交到她手上,现在改成了邮寄。紫鸢手里拿着汇款单,觉得俞风林成了远在天边的一个人。紫鸢来到煤矿后被安排在幼儿园工作。她知道俞风林躲着她是因为她梦里的曼珠沙华,于是她尽量克制做梦。克制的方法是调整好睡觉时间,跟俞风林同床共枕时,她一直睁着眼睛。接下来她和俞风林很甜蜜地过了一些日子。要不是她又做了一个关于死亡的梦,他们很可能甜蜜地过一辈子。

俞风林值夜班的那天晚上,紫鸢想好好睡一觉,没想到竟然被噩梦纠缠了一夜。俞风林回家吃早饭时,她的脑海还被梦占据着。她把鸡蛋煎糊了,还放重了盐。俞风林跟往常一样吃得狼吞虎咽。他从不挑食,无论紫鸢做什么他都会吃光。俞风林吃完早饭要出门时发现紫鸢有些心神不定。

他用手抚摸一下她的额头:“不舒服?”

紫鸢握住他的手,犹豫了一下,说:“有人要死了。”

俞风林一惊:“谁?”

紫鸢说:“二叔。”

俞风林的父亲去世早,二叔一直拿他当儿子。二叔瘸了一条腿,在县城靠拉二胡卖艺为生。因为挣钱比较灵活,经常给俞风林买这买那。俞风林小时候手里总是拿着同龄孩子倍加羡慕的新玩具。俞风林早就想把二叔接到煤矿上来享福,老头很倔,一定要自己养活自己。

俞风林的心揪了起来:“谁来报的信儿?”

紫鸢说:“我梦到的。”

紫鸢想仔细描述一下她的梦,俞风林却感觉受了愚弄,瞪了她一眼,气哼哼地摔门而去。他刚被提拔为煤矿安全工程师,每天早晨的例会是不能耽搁的。紫鸢从窗户里看着他的白衬衫像翅膀一样扑棱着。她想,是不是不该说那个梦?梦是那么清楚,不对他说,又能对谁说呢?

当天傍晚,俞风林接到了二叔的死讯。二叔跌进了路边河沟里,脑袋磕在一块石头上。

紫鸢发现三十六岁的俞风林突然变得苍老了,脾气越来越暴躁。她觉得关于二叔死亡的那个梦其实是冥冥中的提醒,俞风林如果提前重视她的梦,二叔就不会死。紫鸢试着把这想法说了,俞风林愣愣地看着她:“你的意思是你能预知人的生死?”紫鸢说:“梦不是无缘无故的。”俞风林突然打了个激灵,坐在餐桌前闷头抽起了烟。当天晚上,他把自己的被子搬到了书房的单人床上。紫鸢对他的做法很生气。俞风林快要睡着了,她坐在他的床边还不肯离开。俞风林说了一句话,紫鸢感觉像是掉进了冰窟窿。他说:“跟你一块睡觉瘆得慌。”俩人分了居,紫鸢却总是半夜到书房里看一看。他睡觉像个孩子,把被子蹬得乱七八糟。紫鸢替他轻轻盖被子时,心里期望着他会突然跳起身来抱住她。俞风林睡得很沉,还说着梦话。紫鸢从他的梦话里知道了小桑。

紫鸢走出家门时将右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感觉火辣辣的痛感稍微减轻了一些。想象着自己的手掌跟小桑那张狐狸脸接触时的快感,紫鸢加快了脚步。她一边走一边暗骂俞风林,她身上的曼珠沙华气息本来是夫妻间的秘密,他竟然告诉了小桑。紫鸢心里忽然一疼,不敢想象他们说到曼珠沙华时是怎样的神情。从幼儿园门口经过时,紫鸢看到一个同事正在公共水池里洗衣服,她急忙拐上一条朝北延伸的小路。她不想碰到任何人。

职工俱乐部建在一个山坡上,远远地可以看到两扇棕红色的铁门。紫鸢上坡时心里有点打鼓,上午刚把小桑揍了一顿,现在她还会在棋牌室吗?俞风林会不会去了她家?紫鸢走到两扇铁门前,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觉得上午骑在小桑身上暴打有点过分。当着俱乐部里那么多人,俞风林肯定觉得丢了面子。哪个男人都不喜欢自己的老婆像武松。紫鸢想,即使现在小桑还在棋牌室,也不再跟她动手。她要心平气和地劝俞风林回家。她要让小桑看着她和俞风林手牵着手离去的背影。想到这里,紫鸢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她抬手推开两扇棕红色的铁门,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了。

眼前是一片废墟。

2

紫鸢见到那个姓桑的女人是4月9号傍晚。在围子山的百花谷。

俞风林近几年迷上了养花,通过各种途径搜集稀罕的花草。紫鸢家的院子早已被层叠的植物占满,浓郁的绿色气势汹汹地穿过卧室、书房,一直漫延到客厅的角角落落。俞风林为了使花草更加旺盛,总是用驴蹄甲泡的水来浇灌。浸泡过驴蹄甲的水像豆汁一样浓稠,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臭气。紫鸢为此跟俞风林吵了好几回。

紫鸢朝着百花谷走去时,心里像有一群老鼠在挠。她很怕自己又陷在一个梦里。她第一次对梦产生恐惧是因为把那个废弃的军马场当成职工俱乐部。在梦中跟小桑拼命厮打的场景像鬼胎一样在她心里疯狂生长,强烈的窒息感使她自以为随时都会死过去。她不敢把这个梦告诉俞风林。俞风林总是嘲笑她把梦当成日子过,她却自认把梦境和现实分得很清楚,要不然她也不会当上幼儿园的副园长。紫鸢承认自己做梦确实比平常人多,梦里的情形是那么真切,总想对人说一说,不然憋得慌。俞风林一听她说梦便像犯了痔疮一样坐立不安。她如果还不住口,他会像个疯子似的大喊大叫。紫鸢只好把梦讲给女儿听。紫鸢说:“我梦到一只篮子里装着两只鸡,一大一小,它们争着往篮子外面跳。刚抓回大的,小鸡跑了;抓回小鸡,大鸡又跳出篮子。忙活了一夜,天快亮了才想到用布把篮子盖起来。等掀开布想给它们喂食时,篮子里空空的。”说这话是多多上大学后的第一个春节。多多很认真地听她说,眉头微蹙着想在她的梦里寻找寓意,多多和俞风林都属鸡。俞风林在旁边突然冷笑了一声,对女儿说:“你看,我说神经有点毛病吧。”多多一笑,轉头对紫鸢说:“妈,您的脑回路真是有点清奇。”紫鸢的脑袋忽然像挨了闷棍一样晕得难受,她没想到俞风林背后竟然跟女儿那样说她。当着女儿的面,她又不好发作。一口闷气窝在心里,后来喝了十六副中药。

小桑竟然是卖花的。紫鸢刚从钉驴掌的老乔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眼前一黑。由于她潜意识中一再否定那个恐惧的梦,小桑的模样在她心里正在渐渐淡化。紫鸢没想到连老乔都知道小桑。紫鸢今天从超市买完东西刚走到街上,恰巧碰上老乔。俞风林养花的驴蹄甲都是老乔送的,紫鸢曾见过老乔在自家院子里跟俞风林窃窃私语。紫鸢一见到老乔似乎隐约闻到了一股臭气。她笑着说:“乔师傅,以后不要再给风林驴蹄甲了。”老乔一愣:“他刚拿走一大包。”紫鸢听了有点生气,俞风林出门的时候说是去买练字的纸。老乔看她脸色不对,笑道:“小俞不会再在家里泡水了,他说你嫌臭。”紫鸢反倒纳闷:“那他要驴蹄甲干什么?”老乔随口道:“应该是给小桑送去了吧?”紫鸢的胸口像是突然被打了一拳:“小桑?”老乔又说:“百花谷有个卖花的,姓桑。你们家的许多花都是从她那儿买的。”

紫鸢恨恨地想,难怪俞风林养花那么痴迷。紫鸢的手心痒得厉害,恨不能立马揪住小桑抽她几十个耳光。心里的恨意让紫鸢的身体有了力量,走在去往百花谷的路上,她几乎感觉到了脚下的风。

百花谷是个集市,不只是卖花。紫鸢曾经跟着俞风林来这里买年货。太阳已经西斜。紫鸢听老乔说,小桑在天擦黑的时候才到花市卖花,她白天做其他职业。紫鸢当时故作平静地想多了解一下小桑,老乔却说起了现在的驴愈来愈少,自己眼看就要失业。紫鸢决定先在集市上转一转,等到天擦黑。她走进集市口的彩绘门廊时,忽然觉得自己像个隐藏在人群里的女杀手,正等待猎物的出现。这种新奇感让她很是兴奋了一下。她在人群中走了没几步,感觉眼花缭乱。原来跟俞风林来时,他牵着她的手,这次没有了他的手,忽然发现集市这么庞大。一个个摊位随心所欲,路边也有,半山腰也有。紫鸢一时不知应该朝哪儿走。这时,身后有个声音传来:“你好。”紫鸢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一只硕大的金刚鹦鹉被关在一个翠绿色鸟笼里。鹦鹉沙哑着嗓子问:“你找谁?”紫鸢惊得不由地后退了两步。她的样子反倒把鹦鹉吓了个趔趄,差点从一根横着的木棍上摔下来,扑楞了好几下翅膀才重新站稳。它又对紫鸢说:“她在等着你。”紫鸢觉得鹦鹉的话里暗含着玄机,不敢再看它,急忙沿着斜坡走上去。她想先找到花市,打听好小桑卖花的位置。

紫鸢进了花市发现卖花的大都是老头儿,还有几个女人又矮又胖。紫鸢想,小桑在这里肯定是鹤立鸡群。天已近傍晚,花市的光线更暗一些。紫鸢没有打听小桑卖花的摊位,怕打草惊蛇。她在花市转了几圈,摸清了布局。这个花市像个平躺的葫芦,出入口只有一个。入口的左边有一大堆人正在看一个秃顶老头表演古彩戏法。紫鸢混进人群里,眼睛紧盯着花市的入口。她不知道小桑长什么样,但坚信自己的直觉,小桑一旦出现,她肯定能认出来。

天有点黑了,角落里的摊位点亮了灯。紫鸢忽然感到一阵紧张,手心里冒了汗。小桑一旦出现,总不能冲上去就打,难道还需要先聊几句?说什么呢?如此一想,紫鸢几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一个画面突然映现在她的脑海,她几乎要喘不上气了。俞风林跟小桑同时出现的话,她该怎么办?

紫鸢突然被一只手从人群里拽出来。她吓得魂都飞了。那人埋怨道:“你怎么在这里?”是俞风林。紫鸢感到一阵委屈,眼泪几乎要流下来。俞风林怨气未消,用力甩开她的手,朝着看魔术的人群一指:“你看看。”紫鸢这才发现自己刚才混在男人堆里。那些男人的眼睛不再看魔术,都在看她。俞风林有点小心眼,只要看到她跟男的说话他就生气。紫鸢记得在老家时,俞风林回家的时间总是有点神出鬼没,好像要抓住她跟男人交往的把柄。后来俞风林实在受不了分居和猜忌的煎熬,提出把她接到煤矿上。紫鸢在妇女主任的位置上干得劲头十足。俞风林说:“你如果不去,我就跟别人好了。”紫鸢觉得这句话就像紧箍咒,直到今天还戴在她的脑袋上。

俞风林将新买的一沓万年红洒金纸递给紫鸢,扭头看着花市的入口。紫鸢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你找什么?”俞风林说:“我在想要不要去找一找曼珠沙华。”紫鸢平时只要感到俞风林信了她的梦,她的心就会变得熨帖。此时却觉得俞风林是别有用心。她讥讽道:“是想找小桑吧?”俞风林一拍大腿:“对了,咱们去问问她。”俞风林牵起她的手走进了花市,紫鸢有点蒙。她没想到俞风林这么大胆。直到站在一个卖花的摊位前,紫鸢还没有回过神来。

紫鸢和俞风林离开花市时天色已经很暗,各个摊位前亮起了彩灯。他们走出百花谷,发现太阳还悬在西天发着红。俞风林牵住了紫鸢的手,紫鸢感觉又回到了跟他相亲的那个下午。在大姨家。俞风林提前等在院子里,紫鸢从大表哥的自行车后座上跳下来时差点跌倒,俞风林冲上去扶住了她。然后,他牵着她的手走进屋里。几个表姊妹都在笑着看他们。紫鸢的脸羞得通红,手却没有从他的手里抽出来。

走到小区门口,紫鸢发现俞风林的胡子有点长,转身走进超市买了个剃须刀。家里的剃须刀有点钝了,俞風林懒得用。她举着剃须刀凑到俞风林下巴上,俞风林一扭头:“在大街上你替我剃什么胡子?”紫鸢一笑。俞风林说:“我只是去买练字的纸,你也要像跟屁虫似的跟了去。”他的话像埋怨,脸上却笑着。紫鸢说:“我不是怕你走丢了嘛。”俞风林说:“我又不是小孩子。”

紫鸢没有问他跟小桑的事,她已经见过了小桑。小桑是个残疾的中年女人,少了右臂,神情中透着一股常人所没有的坚韧。她一见俞风林和紫鸢站在摊前,脸上立时绽满了笑:“终于帮你找到曼珠沙华了,原来是产在印度。”小桑早就把它当成俞风林预定的花,只是今天没带过来。俞风林说:“那我们明天再来。”

紫鸢和俞风林走过百花谷的彩绘门廊时,紫鸢停下脚步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她问:“你一直在找曼珠沙华?”

俞风林说:“你喜欢,我当然要找。”

紫鸢说:“我没说过我喜欢吧?”

俞风林说:“你不喜欢,怎么老是梦到它?”

3

俞风林死后,紫鸢以为会把他的花扔进垃圾堆,没想到自己竟然迷上了养花。天刚一冷,她把院子里的花草搬进了屋里。她穿着俞风林遗留的青布围裙,手拎着喷壶,像个真正的花匠一样精心照料着每一株植物。屋里的空气过于清新,紫鸢常常有一种置身田野的感觉。俞风林的遗像在客厅的墙上已经挂了两年多。他死得太突然,这张照片是用他的一张证件照翻拍的。照片里的俞风林只有四十岁,淡淡地笑着,老成沉稳而不失帅气。他的目光微微低垂,好像正专心看着茶几上的那盆曼珠沙华。紫鸢坐在沙发上每当面对这盆花,脑海中总是映现出独臂女人的笑脸。紫鸢记得俞风林把她介绍给独臂女人时,独臂女人伸出左手跟紫鸢的右手轻轻一握:“我叫桑德兰,叫我小桑吧。”在紫鸢心里“小桑”如同一根刺,独臂女人简单的一句话把紫鸢心里的痛抹平了。紫鸢略显尴尬地笑了笑:“你就是小桑呀。”俞风林在旁边接茬道:“对,她就是小桑。”独臂女人有点纳闷:“你们两口子还经常说起我?”紫鸢一笑:“风林说你卖的花特别好。”独臂女人诧异地看了俞风林一眼:“你怎么不多买几盆?”

紫鸢看了看墙上的钟表,十二点半。俞风林活着的时候她会按时做饭,他一死,她的生活规律乱了套,饿了才想起吃,实在困得不行了才睡。此时她一点也不饿,却到厨房给自己煮了一碗面条。多多今天回来,再有两个小时就到家了。她不想让女儿发现她的饮食不规律。紫鸢将面条放在茶几上,把曼珠沙华的花盆朝旁边挪了挪。曼珠沙华每年四月中旬开出白色的花朵,俞风林把它从小桑那里买回来没几天便开花了,香味清淡得几近于无。俞风林将鼻子凑到花上闻了闻:“你梦到的不是曼珠沙华。”紫鸢并不知道自己做梦时散发出的味道什么样,只觉得俞风林在指责她骗了他。她说:“你肯定买错了。”俞风林说:“我去问一问小桑。”过了几天,俞风林说打听清楚了,曼珠沙华有三种,他买回的只是其中之一。他跟小桑说了,争取尽快把曼珠沙华的品种凑齐。紫鸢笑了。听他提到小桑时她再也没有犯堵的感觉。她心里涌上一丝甜蜜,难得俞风林对她的梦这样上心。

紫鸢吃面时感觉俞风林又在冷冷地看她。她气愤地冲着照片瞪了一眼:“你这个骗子。”俞风林瞪着眼睛针锋相对:“你这个凶手。”紫鸢说:“你自己找死。”俞风林说:“你不去花圃我就不会死。”紫鸢说:“你如果没做亏心事,我找你你也不会死。”俞风林忽然有些伤感:“现在剩了你自己,满意了吧。”紫鸢用筷子抄起面条填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总比被你气死强。”俞风林不言语了,紫鸢埋头吃完了面,轻轻打了个饱嗝。她在厨房洗碗时不由苦笑,几乎每天都要冲着照片跟俞风林吵几句,刚开始她吵完了会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时间一长,竟然成了她跟俞风林对话的一种方式。

多多敲响房门时,紫鸢正在书房收拾俞风林写的字。多多大学毕业后已经出版了三本诗集和一本小说集,每一本集子上都印着“封面题字:俞风林”。那些字是紫鸢从俞风林写过的字里挑出来的。沾满俞风林笔墨的万年红洒金纸,像接受检阅一样摊满了书房的地板,挂满了墙壁。紫鸢一张张卷了起来,用皮筋捆好。多多这次回来是接她去南方,把俞风林写过的字也全部带走。

紫鸢失眠开始于俞风林死后的第三天夜里。紫鸢曾经希望自己失眠,她太爱睡觉,睡着了就做梦,俞风林很不喜欢。她没想到真正的失眠是如此恐怖,持续的亢奋让她混淆了梦境和现实。一天下午她竟然跑去百花谷跟独臂女人打了一架。独臂女人力气很大,一只左手便将紫鸢摁在了地上。独臂女人冲着围观的人群说道:“快看看,明明是她害死了自己的丈夫,却来怨别人。”紫鸢为了避免闹剧再次上演,开始服用安眠药。终于又开始做梦了。她的梦里没有再出现曼珠沙华,全是跟俞风林度蜜月的情景。年轻的俞风林过于狂热,紫鸢几乎没有做梦的时间,同时又觉得正处于一场永远都不想醒来的梦里。俞风林要回煤矿上班的那天早上,他像要被押赴刑场一样满脸沮丧,又像杂技团里挨了皮鞭的猴子一样抓耳挠腮。紫鸢笑醒了。她为了让自己在梦里待得时间更长一些,不断加大着安眠药的剂量。多多两周前回来探家时,被紫鸢服药的样子吓得叫了起来:“你要自杀呀?”说着,一把将药从紫鸢手里抢了去。紫鸢早已将安眠药当成家常便饭,见女儿着急,忽然感觉自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她轻轻嘟哝道:“睡不着。”多多说:“你要是喝下去,就再也醒不了了。”多多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南方,紫鸢只沉浸于对俞风林的思念,没有关心过女儿具体做什么工作。在她心中多多依然是个不需要她操心的好学生。当多多提出接她去南方时,紫鸢吃了一惊,认真地看了多多一眼。

紫鸢说:“我走了你爸爸怎么办?还有这些花。”

多多说:“我现在管不了别的,只管你。”

紫鸢发现多多做事像她年轻时一样果断,甚至有点霸道。她记得当年带着多多从老家来煤矿时,多多不愿意离开村里的几个小伙伴,哭了好几回。紫鸢感觉如今的自己成了当年的多多,再不愿意也无法左右别人的安排。接下来的时间里,紫鸢每天都接到多多好几个电话。多多一边叮嘱她别吃安眠药,一边说房子马上收拾好,就要回来接她。紫鸢的心里愈来愈紧张,如果去了南方,就再也见不到俞风林了。跟他见面虽然是在梦里,紫鸢觉得梦里的日子很好。俞风林早就说她拿着梦当日子过,她曾经当成对她的挖苦,如今回头再看,却是预言了她的生活。

敲门声让紫鸢匆忙走出书房,临去开门时又朝墙上的照片看了一眼,见俞风林哭丧着脸,紫鸢笑了:“你如果不想让我走,就给多多托个梦。”俞风林说:“你赶紧走吧,我不想吓唬孩子。”紫鸢挖苦道:“我走了,你又要去找小桑?”俞风林说:“我已经死了,再去花圃你也管不着。”紫鸢一听,脑袋立时像即将爆炸的气球,她那天傍晚走进花圃时也有着同样的感觉。

花圃在围子山的另一条山谷里,从残破的铁门上看,像个被遗弃的院落。紫鸢刚开始以为独臂女人给她指错了路。独臂女人固然姓桑,却不是俞风林睡梦里喊的那个小桑。紫鸢没想到俞风林这样阴险。他把一个姓桑的女人介绍给紫鸢,抹掉她心里的怀疑,然后,他肆无忌惮地去找柴小桑。俞风林以寻找曼珠沙华另两个品种的名义,去花市的次数愈来愈頻繁,回家时间也愈来愈晚。紫鸢终于感觉不对劲。那天傍晚她去了百花谷。独臂女人一见紫鸢,劈头埋怨俞风林老也不来,给他留的那盆曼珠沙华都已经开过花了。紫鸢一听,像突然遭到雷击一样整个身体都要碎了。她急忙稳住心神,抱歉道:“他最近工作忙,没顾得上来,在你这里买过那么多花,说过了要,肯定会来取。”独臂女人纳闷:“他什么时候买过我的花?来这儿光看。”

紫鸢走进花圃的大门时心里涌动着从未有过的紧张。傍晚的阳光和花海融出的色彩过于刺目,紫鸢有点晕眩感。这时,大门左侧不远处传来了说笑声。那是一片用不锈管扎成的架子,一排一排像超市里的货架,每层架子上都摆满了鲜花。独臂女人说,俞风林只在花圃里买花。紫鸢蹑着脚走进鲜花的丛林,依据人的说话声辨别着方位。当听到俞风林的声音时,她顺手从地上捡起半块砖头。

在一排花架前,几个女人正将一盆一盆鲜花摆放到架子上。俞风林夹在其中,看上去挺醒目。他的头上流着汗水,像个辛勤的工人。俞风林又摆好了一盆,扭头冲着一个身材窈窕的女人笑了笑。那女人背对着紫鸢,紫鸢无法看到她的脸。俞风林笑得那么开心,紫鸢断定她就是独臂女人说的那个柴小桑。

紫鸢大喊了一声:“俞风林。”

她举起了手中的砖头,却没有扔出去,因为拿不准是砸俞风林还是砸柴小桑。俞风林一看到紫鸢,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扭头就跑。他被脚下花盆绊了一下,撞在花架上。花架上的花盆滚落下来砸中了他的头。紫鸢记得自己抱起俞风林的头时,天突然黑了下来。当时她不知道俞风林会死,他满脸的血让她的脑子一片空白,空白中隐约闪过一个念头,盼着这一天快点过去。

敲门声再次响起,多多在门外喊了声:“妈。”紫鸢打了个激灵。她看到照片里的俞风林正冲着她笑,她也笑了一下。无论俩人关系多么坏也不能影响到女儿,这是他们很早便达成的默契。紫鸢伸手开门时,听到俞风林说了一句话,口气里带着一丝恳求:“别把我的死因告诉多多。”紫鸢当然知道这个,他的死因是夫妻间的秘密。可是有件事紫鸢一直没搞清楚,问过俞风林无数次,他总不说。

紫鸢又问:“你和那个小桑到底有没有关系?”

【作者简介】 冯现冬,山东省作协会员,山东青年政治学院副教授,教育学博士,上海大学中国创意写作中心访问学者,世界华文创意写作协会理事,《中国创意写作研究》执行编辑。主要从事创意写作、小说写作、诗歌写作等课程的教学工作。出版专著《语文唤醒教育研究》《创意写作十五堂课》,散文集《知止》,诗集《第三十四次日落》等。在《山东文学》《雪莲》《青岛文学》《当代小说》等刊物发表小说、诗歌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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