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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 弟

2023-05-30王华

雪莲 2023年1期
关键词:小韩小浩青梅

从小区开车出来,看着街道两侧仿佛一夜之间就黄了的树,老伍忽然就有了一种说不上的凄凉之感。转眼十月已经过了大半,一年又来到了尾巴,日子按每天来算,好像很慢,一分一秒,一分一秒地扎实地过着,可是仔细一算呢,就会吓一大跳,感觉春节并没过去多久,怎么这一年就快完了呢?

儿子小浩在河北上大学,暑假干脆没有回来,这几年疫情闹的,孩子怕回来了又回不去,刚好又参加了一个什么活动。不回来就不回来吧,他觉得没啥,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现在可不像小时候,你说啥他听啥,你走到哪里,他都和个小尾巴一样跟着你,问这个问那个,小嘴说个不停。可是从上初中开始,父子俩之间的话就少了,到了高中,更是少,有时候看不惯小浩干什么,他就想以老子的威严指教一下,却发现根本行不通,还没说两句,气氛就陡然紧张起来,再说下去,人家扭头就走。他自诩不是那种容易冲动暴怒的人,更不愿动手打孩子,小时候不打,现在就更不会打了,所以只能自己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每每都是自己劝自己,青春期嘛。可是再想,自己在小浩这个年龄,兄弟姐妹多,父母哪里管你青春期不青春期,说你两句,你稍微犟一句,巴掌早上来了。

为了不产生矛盾,许多时候要说的和想说的话都得妻子青梅当中间人,小心翼翼地去和小浩说。但小浩上了大学,他们的关系好像也迎来了晴天,原先在他眼里有点冥顽不化的小浩,忽然好像换了一个人,不但变得彬彬有礼,没事还和他说东说西的,小时候那个听话乖巧懂事的小浩又回来了。男孩子嘛,假期不回来,趁着有活动锻炼一下,没什么不好。可是青梅却不行,三天兩头叨叨着说想得不行,吃个啥都说小浩不在家,小浩在家了多好。也是,小浩不在家,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也挺没意思。出去转街看见有人领着老大老二的小孩转,心里就有些微不舒服,他们这一代人,其实也挺想像父母辈那样也生几个孩子,可惜政策不允许,当时谁要敢超生,单位马上开除,现在允许了,唉,他们也生不动了。有时候想想,别的倒没啥,就是觉得小浩以后太孤单了,有个什么事情,有亲兄弟姐妹到底是不一样的。

现在除了上班,就是伺候老人了。岳父母身体尚好,在四川老家,暂时还不用操太多的心。他这边呢,只剩了父亲。母亲大前年走的。他和哥哥姐姐都想让父亲跟着自己过,父亲却执意谁家也不去。其实他知道,父亲一是嫌去谁那里都不方便,不自在,像是走亲戚;二是无论在他们几个谁家都看不到铁路电视台。父亲是老火车司机,从铁路技校毕业后就到了机务段,从蒸汽机车到内燃机车,一直干到退休。哥哥子承父业,现在在机务段跑电力机车,跑青藏线格拉段,因为疫情期间封闭管理,已经在宾馆住了两个多月了。姐姐去广州给自己丫头看孩子,他在电务段,干的是办公室的活儿,虽是经常加班,大部分却都是正常的日勤班,照顾父亲基本就是他的事了。有时候看着父亲一个人在厨房做饭,他就忍不住心酸。母亲在世时,两个人又说又笑又打嘴仗的,有时候还有说翻脸的时候,不是母亲气呼呼地跑到客厅看电视,就是父亲穿上外套到楼下转去。可现在,出来进去,父亲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有一次,他甚至和父亲说让他找个老伴。父亲笑笑,摆摆手说,啥年纪了?

想想,母亲在的那个时候多热闹啊。每到周末,她都是和父亲准备好做饭的各种肉菜,等着他们过去,要是吃炒菜,米饭必是早早在高压锅蒸好的,炒蒜苔或者芹菜的肉必是切成条状,用酱油料酒淀粉腌制好的,黄瓜豆腐皮丝粉丝组合的“拌三丝”是少不了的,炖好的排骨或者煮好的羊肉,煮好的热腾腾的玉米、红薯、花生什么的。若是吃火锅,提前吊好的肉汤、鱼汤,摘干净洗好的茼蒿、空心菜,切好的土豆片、豆皮、红薯片、年糕,泡好的宽粉,从冰箱里拿出来化得刚好能切成薄片的牛羊肉,砸好的蒜泥,擀得细碎的花生芝麻。父亲不大会张罗饭,都是母亲操心。在母亲的指挥和领导下,父亲买菜,回来准备工作都干得很仔细、很认真。哥哥一家三口,他们一家三口,父母都是算着哥哥在家的时候让他们过去。热热闹闹的,常常,姐姐那边就会打来电话或者视频,父母就乐呵呵看着外孙女和女儿说,又长大点了,又胖了点,叫太爷爷,太奶奶。然后还给姐姐说,你看,我们都在呢,我们在吃好吃的呢,你们也吃不上。

自从母亲走后,老伍发现父亲突然一下子就不如从前了,耳朵不大好使了,记性也差了,说半天的事情下次问一点也不记得。他隔三差五地过去陪着住,却发现很多时候不知道和父亲聊些什么好。两个人待久了,想说的话题好像都说完了。父亲喜欢拿着遥控器看电视,尤其喜欢看抗日之类的革命电视剧,还喜欢看新闻,尤其是铁路电视台。其实那个台除了每天十几分钟的铁路新闻联播外,就是播电视剧了,都是一些老掉牙的电视剧,没有什么新奇之处。就是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电视台,却常年吸引着父亲这样的老观众老粉丝。每天的铁路新闻联播是必看的。有一次他调侃说,你都退休多少年了,现在上老单位估计都没人认识你。父亲吼他,你懂啥?人嘛,可能就是这样,对于曾经待过的地方总是抱有一份与其他地方不同的深厚感情。

看着父亲越来越迟缓地行走,看着他从一楼爬到三楼要歇好几次的样子,老伍的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人要是不衰老该有多好!让时间就停留在父母亲都一起在的时候,他们几个兄弟姐妹也不要长大,不要外出上学、工作,也不要在时间中慢慢老去,白发也不要慢慢占据父母的鬓间和头顶,一切都在一个刚刚好、刚刚圆满的状态静止,就像水在某个时刻冰冻,岁月静好,家人团圆。

突然,“邦”的一声闷响,把他从神游中拉回现实。他的车和一辆刚变道过来的宝蓝色车撞在了一起。他下意识马上踩了刹车,提了手刹,开了双闪。对方也停了下来,打了双闪。是一个瘦高个子、面皮黄白、三十上下的男子。因为开车,两个人都没有戴口罩。

两辆车各有损伤,不过都是轻微的,稍微有一点点变形,毕竟是市区嘛,速度都不快。要是在高速,就不知是啥情况了。

老伍有点火,说:“有你这么变道的吗?”

男子似乎也有点恼,说:“我早都打了转向,这我都变过来了,你还不减速,怪我吗?”

老伍说:“交规没学吗?交规咋说的?”

男子毫不示弱:“你没学交规吗?你说交规咋说的?真是的,还好意思问我。”

“废话少说,咋整,就说咋整?”

“咋整?你说咋整?我都变过来了,你还往上撞。”

“我和你不说,找交警。说话这么冲的。”

“谁冲啊?我和你也不说,找交警。”

男子拿出电话就打。一般这种说不到一起的,只能请交警来公断。男子打完,然后也不理老伍,左拍右拍的,然后站到绿化带边的马路牙子上等。老伍也拍,也是拍了又拍,撞击的一瞬此时在大脑中完全是一场空白,这會儿再想,无论如何都无法清晰还原,到底还是自己走神了。细看,好像还真是像男子说的,是自己追了。

都拍完了,然后发了会儿呆,扭头各自生了会气。终于,男子那边开口说,交警这会儿过不来。说让我们先自己商量,实在不行了,再来。

老伍自知理亏,这会儿的火已经下去了大半,缓和了口气说:“也不严重,我还要上班,我给你电话,你修完了我给你钱。”

男子说:“我打电话你不接怎么办?”

老伍气又上来,口气硬道:“我是那样的人吗?”说完又后悔自己这句话不过大脑,人家这不是不认识不了解他吗?

男子语塞,看着他不知说什么。老伍回身从车上拿来驾照,打开,说:“你拍上,你打电话我不接,或者不认账,你就投诉我。”

男子见了,也没多说,拍了,又存了老伍的电话,存完,给他打过来。老伍的手机响起。男子挂了,客气地说:“哥,那我回头加你微信。再见啊。”

男子走了,老伍又给保险打电话,打完,看表,已经过了上班点了,就又赶紧给办公室的小左打了一个。

一路上,老伍都感觉到懊恼,自己都没觉得走神,怎么就走神了呢?也许正赶上那个寸劲了,幸好没啥事,以后小心就是。

到了单位,老伍停好车,一边往单位走,一边习惯性拿出手机看微信。有一个网名叫山野石头的人加他。验证里写着:哥,是我,刚撞车。

老伍看了,觉得很是好笑。具体哪里好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好笑,之前也算吵得气势汹汹,这会儿,一口一个哥,叫得跟熟人一样。

老伍点了一下通过添加。对方很快发来个微笑的表情,说,哥,感觉你是个痛快人。我叫韩新民,你叫我小韩就行。

老伍有点不好意思,赶紧回复说,小韩,你好。并顺手给他了一个表情,一杯茶,或者是一杯咖啡,谁知道呢。反正也算不失礼貌。

进去的时候,细高个的女干事小左站着,稍矮微胖的男干事小方坐着,两人正热火朝天地说着什么,见他进来,都喊:“主任。”

老伍就说了路上的事情。两人都安慰他,说没事,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的?

小左说:“主任,我想休假。我妈要回老家,我打算开车送回去。这疫情三天两头冒泡的,自己开车放心点吧。我妈身体也不大好。”

老伍说:“这现在让出了吗?不是说周边的县不让进来吗?市里的也不让出吗?你这省能出不?”

小左说:“不知道,实在不让出了,我就给我妈买火车票。主要是我外婆年纪大了,最近情况又不大好。你说,再怎么的,我也不能不让我妈回吧?”

老伍点头,说:“那你休吧。”

旁边小方说:“主任,左姐休完,我也想休一下。”

老伍说:“你小子,现在疫情又出不去,你休假干啥啊?孩子学校不是也不让去外地吗?现在开学了吧?在上网课吗?”

小方说:“就是啊,是出不去,我陪着上上网课呗,我媳妇医院里三天两头地忙,这要是有啥情况,又要抽着去,孩子一上网课,我爸我妈又不懂,弄不来,老师三天两头要求这个要求那个的,我得陪陪孩子。你不知道,我家那个猴崽子不自觉,你不在跟前盯着,你知道他是上网课,还是上别的?”

小左说:“这网课上的,我就焦虑啊,我家娃高二了,这到底上得咋样,也不知道啊,我总觉得不如坐在教室里好。小方,你家孩儿小,你陪着可以,我家娃,天哪,我要是说陪着他在家,他能气死,这青春期的孩子,跟神经病差不多,不敢说啥,你不知道说个什么就碰到了他敏感的地方,腾一下,火药一样就炸了。我现在就盼着他赶紧考大学,随便考上什么学校都行,只要能让他不在家,只要能让我解放,我就谢天谢地了。你看,主任现在多舒服,不用像我们这样忙得脚打后脑勺,对吧?主任?”

老伍笑着点头,不再说话。然后各自埋头工作。

老伍心里却暗自庆幸,小浩幸亏上大学了,要不他也得和他们一样。当然,谁不是那么过来的呢?小浩初中三年高中三年,每天起早贪黑地开车送他,不也是一个日子一个日子那么熬过来的?

下了班,他开车赶往父亲那里。青梅退休后,他们两口子的饭点总是卡不到一起。青梅一般要睡到自然醒,吃早饭要到九点甚至十点了,下午四五点她再随便吃点,然后和一帮姐妹们去练瑜伽,老伍的早饭和午饭基本都是在单位食堂解决。这样一来,两口子一起吃饭就只能在周末了。

母亲去世后,每天晚饭他都坚持和父亲一起吃,当然特殊情况除外,比如出差,或者像上次因为疫情他住单位。这一段时间情况虽然好多了,也没有什么新的情况,但是依然管控严格,单位也要求大家要自觉遵守两点一线,不聚集什么的。哥哥他们因为跑车的跨度长,有的地方还在“冒泡”,为安全起见,哥哥和同事们依然不能回家。越是这个时候,他就越得对父亲上心。要不老头自己的话,一天就瞎凑合,随便弄口吃的,然后到院子里看人打麻将、下棋。老伍过去,就正式做个饭,米饭,或者面片,吃多吃少,认认真真的。小区外面卖东西的也多,有时候,老伍就买点卤肉,有时候就买点牛羊肉,蔬菜水果更是不必说,冰箱里给塞得满满的。他总想,万一小区封了,老爷子吃个十天半月是没有问题的。

父亲住的铁路小区,从他记事儿起就没怎么变过,楼都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十几栋楼,他都清楚地记得那些小学同学、中学同学的家在几号楼几单元,虽然现在他们基本都不在这里,有许多考学考到了外地再没回来,也可能回来了,但都再没有了联系。这个小区他实在太熟悉了。

去的时候,父亲也刚进门,爷俩就商量着做点面片,揪面片的面是父亲从小区的小商铺中午买好的,收拾菜,切羊肉,父亲打下手。其实也没有多少下手可打,父亲就跟着他出出进进,他切菜,父亲坐在一边看,给他递姜递葱,他切好,给他拿盘子,他炒菜,父亲在一旁看着。那样子,宛如小时候的他总是小尾巴似的跟在父亲身后,他的心里不禁涌起一阵阵的温暖和心酸。

吃完饭,洗罢碗筷锅灶,铁路新闻联播刚好开始,他陪着父亲坐下看。父亲看得很专心,哪个段干什么干什么的,尤其是看到机务段某个熟悉的地方,父亲突然就会话多起来,会说起他记忆中的某個事情。

从父亲家里出来,天已尽黑。从这片铁路小区通往外面大马路的道路上,也不是很亮,路灯少,有的还坏了,加之树木都长得高大葱茏,虽有零星两三个人走路,可还是显得空寂和僻静。他开得很慢,戴着眼镜开车,老觉得光线不如白天那么自然,对面来个车,总是要闪那么一下。路的一旁到了天黑也几乎停了不少的车。忽然,他看见一辆很眼熟的车,借着路灯昏黄的灯光,那辆车发出幽幽的蓝黑色。一个人正弯腰在后座上放什么东西。

这不是早上刚认识的小韩的车吗?

他心念一动,便把车靠边停了。下车,过去细看,没错,是早上那辆车。他拍了一下还在忙乎的人的后背,那人从车里钻出,果然是小韩。

小韩见是他,惊讶道:“哥,你怎么在这?”

老伍递给他一支烟,小韩摆手说不会,不会。

老伍说:“我老爸住这儿,刚从他那儿出来。你在这边住啊?”

“没。哥,我家不在这儿?”

“那你干啥呢?”

“我就在这儿歇着。”

“啥?”

“这不是回不去家吗?我在车上住着。”

“你啥情况?你咋车上住呢?”

“我家在县上。这不现在特殊情况吗?”

老伍这才想起来,小韩的车号还真是周边县城的。

“那啥情况?你西宁没房子?”

“没有。哥,这不离得近吗?我每天开车回家,高速过去也就半个小时,这市里房子也贵得买不动,县城房子虽然也水涨船高,但压力还是小点,我贷款每个月还两千,和媳妇紧巴点过日子,几年也就差不多了。”

“你在哪上班啊?这单位没有住的啥的?”

“公交公司的,这不都效益工资吗?不上班,一个月就几百块,喝西北风啊?再说,我这还贷款,要是歇着,贷款就还不上,所以前面单位通知说可能要封,我就赶紧来了。”

“那你每天就这样?”

“嗯,再也行着呢。我来的时候被子啥都带了。这不,停这个地方,那边有公厕,离我上班的地方也近,天黑了,收费的人下班了,我就过来。在这边方便点,主要离家属区近,有安全感。哥,没事,扛一阵子就过去了。”

“这睡着晚上冷吧?这晚上都零下了。”

“可以,我带了个厚被子,还有个大衣呢,晚上一扣,不冷。”

“你看,需要啥就给我说,我这方便。你不要客气。”老伍说罢,又往他车里看。原来小韩正在后座上铺小棉垫,就又说:“你这个,睡车里能行吗?能伸开腿吗?”

小韩说:“没事,哥,习惯了。蜷着腿两边倒着睡。”

老伍又看了看,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告辞了。

回到家,青梅正坐在沙发上刷视频刷得不亦乐乎。见他回来,就扔了手机,进厨房端了盘洗好的葡萄出来。

青梅说:“今天试暖气了。这给暖气和不给暖气真是不一样。”

老伍就又想到了在车里睡的小韩,便给青梅说了小韩的事。

青梅说:“真是不容易啊,你还别说,这两天在车里睡,是真够冷的。”

老伍说:“是啊,不容易,也不知道他饭咋吃的。”

青梅说:“这小伙也是,租个房呗。”

老伍说:“你说得容易,人家还房子贷款呢,家里肯定不宽裕,一分钱当两分钱用呢。再说,正常的时候他每天可以回家,租房子不是另外多开销了吗?”

青梅说:“我这不是说的现在吗?这特殊情况的租个房子人就不受罪了嘛。”

老伍说:“看你说的,他要是宽裕他不租啊?”然后打开电视,也不理青梅,如果再说下去,难免又是一番口舌之争。

两口子总是这样,总是莫名奇妙为了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鸡毛蒜皮点的小事情不愉快。电视里正直播世乒赛。老伍看电视基本只看体育台和中央九台。得感谢现在智能手机的飞速更新换代,要不,为了看电视,他和青梅不知还得生多少闲气。

可是看着看着总是走神,想着小韩在寒夜里是怎样度过。明明是和自己没关系的陌生人啊,怎么这会儿脑子里全是他呢?忽然想起青梅以前买过一个电热宝,小浩在家时,小屋子暖气总是不太好,青梅怕冻着孩子,买给小浩暖脚的。后来小屋子暖气管道找人修了,那个电热宝就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了。

想到这,他便问青梅电热宝在哪?

青梅转身到小屋子去一阵翻腾,拿出来一个塑料袋。里面电热宝、充电线都在。

青梅玩笑问道:“要当善人啊?”

老伍说:“都不容易,能帮就帮一下。对咱们来说,举手之劳而已。”

青梅说:“他充电咋充啊?”

这个问题老伍还真没有想到,就说:“不行,我下班充好给他,”一想得先去父亲那里,又说,“我上咱爸那儿充好给他。”

青梅问:“然后呢?第二天咋整?”

老伍想了想说:“不行这一阵子我住咱爸那儿,也省得来回跑了。反正过了这段,人家就可以回家了。”

青梅说:“哦。”

老伍看着她,贫嘴道:“你要是想我,就看我来。”

青梅哈哈大笑,说:“你赶紧过去一阵子吧,让我好好清闲一下。”

第二日下班,老伍带着电热宝就去了父亲那里,一进门,他把换装在布袋子的电热宝扔在沙发上,父亲见了,拿出来左看右看,问他是干什么的,他就又给父亲说了小韩的事情。父亲说:“没想到俺老三还是个好心人。你小的时候,我跑车到哈尔盖,休班时候遇到一个放牧的藏民,冰天雪地的,哈尔盖你知道的,那天气,大夏天的晚上都能冻死人。哎,就那么在雪地里裹着袍子睡,看着让人觉得真是干啥都不容易,我就把馒头、大衣都给他了。人嘛,谁能顺顺利利的,能帮就帮一把。哎,不行了,叫那孩子到我这里来,反正我一个人,咱不收人家房租。”

老伍说:“估计人家不会来,你想啊,他也是有同事朋友的,肯定有人叫着去家里,人家肯定嫌不自在。再说,我和他也是昨天早上因为车碰了才认识的,也不了解嘛。”

父亲说:“你给带点饭去。老在外面吃也不行,这家里好歹可口些。”

老伍说:“都这个点了,恐怕他吃过了。我明天给他说。明晚我下班揪点面片给他送去。”

饭后收拾停当,老伍提着充好电的电热宝便走着去找小韩。

走了一路,都快要走到和大马路交界的地方,也没有见小韩的车。正疑惑着拿出手机准备给小韩打电话,迎面却见小韩正从大马路那边拐进来。小韩也看见了他,放慢速度,打开车窗“哥,哥”地叫。那样子像见了自家人一样。不知怎么,老伍心中忽然觉得有一种说不上的亲切。

小韩找地方停好车,满面含笑站在原地等老伍走过来。老伍也笑着,紧走几步,把手中的袋子递给他,说:“怕你晚上冷,给你电热宝,说是能管用几个小时呢。不过可能坚持不了多久,这离睡觉还早呢。”

小韩脸上掠过几丝诧异,旋即咬了几秒嘴唇,眨了眨眼睛,说:“哥,谢谢,我不冷。真的。”

老伍就说了他父亲想邀请小韩去家里的话。

小韩说:“哥,再不打搅了。我这两个月是早班,早上四点多就得上班去,这在你家,大伯非被我干扰成心脏病。你看,这样挺好,我习惯了,反正挺过这一阵子就好。真没事。”

老伍说:“这么早?这不三更半夜吗?”

小韩说:“得给车加气去,加完回去就差不多到早班点了。这都卡点呢。哥,真别管了。我这样挺好。”

老伍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再强求。的确,到别人家住,换了他也很难。想到电热宝,又说:“那我还想着明早来取电热宝,晚上再充好电给你带过来。”

小韩说:“哥,你不用管了,我有地方充,真是,谢谢你,真是不好意思。”

小韩从后备箱拿出小垫子在后座上铺好,展了被子,把电热宝塞进去,又到后备箱去了一碗泡面和一个保温壶出来,说:“哥,走,上车坐会儿。”

老伍说:“你还没吃啊?”于是心里便后悔没带饭过来。

小韩说:“今天下班有事耽搁了点,吃中午饭晚,晚饭就没有吃。”

两人上车,小韩泡了面,就端在手里,热气从方便面盒子的缝隙钻出来,丝丝缕缕的。

老伍说:“你明天等着,我这边方便,我给你带点过来,你天天这么吃泡面也不行啊。”

小韩说:“不用,不用,哥,真的,真的,我习惯了。”

老伍说:“你看,我老爸就在前面那个楼,看见没,就那个超市过去的楼的后面,很方便的。”

小韩说:“哥,真不用,真的,我没事,真的,这咋能这么麻烦你?”

老伍說:“这有啥,我就是举手之劳。”

小韩又推辞。

老伍说:“别说了,就先这样。哎,你这车,挺不错,没开多久吧?”

小韩说:“这是媳妇家陪送的。也就开了不到三年吧。”

老伍问:“哦,结婚时间不长啊?有孩子了吧?”

小韩说:“快两岁了。媳妇在家里带娃呢。本来打算让我妈看着,她出来打工,这样负担轻点,可是现在,你知道,不容易,到哪里也干不了几天。我索性就让她先在家里,等情况好点了再说。这不,我再不努力,要是现在也在家里等着,日子就真不好过了。”

老伍说:“那也得注意身体啊。”

小韩说:“没事,哥,反正挺过一阵子就好了。总会过去的,过去了就会好的。”

老伍点头说是。又问:“你媳妇和你妈妈关系咋样?都说这天下最难相处的就是婆媳关系。”

小韩说:“说得过去,毕竟和我妈妈不是亲母女,不能要求太多,差不多就行了。不过我媳妇实话好着呢,是那种大大咧咧的不小心眼的人,有啥事也不往心里去。还可以的。”

老伍说:“嗯,你说得有道理。我媳妇开始和我妈也是处不来,我媳妇好就好在不是非,反正啊,太是非的人日子肯定过不好。过日子嘛,谁还没有个勺子碰锅沿的时候。有孩子后,她们关系倒是越来越近了。整得她是亲闺女,我好像是后儿子一样,我妈去世,我感觉我媳妇比我还难过呢。”

小韩打开泡面,一股熟悉的方便面味道冲鼻而来。那会在工区上班,老伍没少吃方便面,吃完半天,打嗝还都是方便面的味儿。现在,不管在哪,他是能不吃方便面就不吃。出差也是只带饼子腊肠和咸菜。

老伍说:“你咋洗漱啊?”

小韩说:“有地方,哥。”

又胡乱扯了会儿,老伍说:“你早点睡,起那么早的。”说完,打开车门出来,小韩也下来挥手告别。老伍回头也挥挥手。

回到家开门却打不开,原来青梅以为他不回来,早早把门反锁了。

翌日晚饭,老伍便又做了羊肉面片,给小韩盛在了保温饭盒里。

小韩已经在那儿了,就站在自己车跟前,手塞在浅蓝色的夹克兜里,也没看手机,有点翘首以待的样子,看见他,远远招着手。

上车,打开保温饭盒,小韩一见是面片,惊喜不已,吃了一口,声音却变得有些哽咽,半晌,说:“哥,家里的饭就是香。”

一句话,让老伍的眼也不禁一热。他转过头去,路上行人已经很少了,来往的车辆也不多。原来路边热闹的火锅店和炒菜馆都还没有重新开,这条小巷道上,现在只有一家麻辣烫、一家牛肉面馆、一家小超市和一家卖蔬菜水果的店铺在小心翼翼地营业,人也不多。许多人已经变得非常谨慎,不敢轻易在外面吃饭。倒是年轻人们,懒得每顿做饭的,会时常来光顾。

这顿饭小韩吃得津津有味,老伍在旁边看着,心里很是有一种说不上的成就感。

小韩说:“哥,这你做饭这么地道啊?”

老伍就笑,说:“这都是当时在工区待的,方便面实在吃不下去了,有一阵子我们灶上的大师傅家里有事回老家,我们就自己排班动手,今天你做,明天我做,全是大老爷们,这一来二去就啥也会了。我是家里老儿子,上面有哥有姐,没工作的时候啥也不会。”

隔天,老伍又给小韩送了炒菜米饭。小韩说:“哥,我这心里也过意不去,你看咱们不沾亲不带故的,你对我这么好的,这么麻烦的。我都不知道说啥好了。再别管我了,这我已经很满足了。”

老伍说:“啥亲啊,故的,这不是,是朋友嘛,既然认识了,你又这个情况,我也就是顺手的事情,做饭时候多抓一把米一把面的事。你别想太多,我们自己也得吃啊。哦,对了,车你没去修啊?”

小韩说:“等过几天我休息再去。只是,只是,哥,这我好歹给你交点伙食费吧。”

老伍大笑,说:“值多少钱,你不长期搭伙,就一阵子而已,要是时间长,你别说话,我管你要。”

就这样,老伍每天晚上给小韩送饭。有一天单位开会,领导临时布置了一个紧要材料,第二天早上就要。开完会,他给父亲打了电话,说自己要加班,让他把前一天的米饭炒一下,随便弄个菜,又问小左,说你们年轻人天天订外卖,外卖咋订的?小左就教他。半天了才学会。他这边好说,单位门口的小饭馆开着。他惦记着给小韩订。又问小左,说人在外面,不是在家里或者单位咋订。小左说,填个最近的地点就行。人家到了会打电话。

其实他完全可以给小韩说一声,可是这么些天下来,他又觉得跟个事儿一样。这些天里青梅还过来了两趟,一趟过来送了点蒸的肉包子,一趟过来包了个饺子,也是特意为了小韩多做了点。

就这样,又过去了几天。一天快下班时,老伍正给小方安排次日开会要准备的东西,小韩忽然打来电话,说:“哥,你在哪儿?”

老伍一惊,不知有啥事,他们俩除了晚上见,白天就没打过电话。老伍说:“在单位呢,还没下班。”

小韩说:“那我等你。车我还在这边停着。哥,你拐进来就能看见。有点事。”

老伍说:“好。”挂了电话,心里却七上八下的。

这些天下来,小韩好像已经成了除小浩之外的一种牵挂。上班这些年,也总有人哥长哥短地喊,可是那都是礼貌,或者说客气,只有小韩这一声一声哥叫得让他心里不由得亲切。甚至在某种程度上都认同他是自己的弟弟。反正他是老小,没妹没弟的。别说是他,连父亲都把小韩当成了家里的一份子,每天做饭都得提一嘴小韩,说多做点,别不够了。做饭或者吃饭,有时候,老伍就给父親讲小韩给他讲的一些庄子里的事情。父亲从小在山东农村老家长大,十几岁才出来,对农村感情深,就喜欢听农村的事情,有时候他带父亲去农家乐什么的,父亲就高兴得不得了。

下班,老伍开车从大马路拐进巷道,走了一截子,果见小韩站在车屁股那儿朝他招手。

他打开车窗,停下,问:“咋了?你这电话打得我心惊肉跳的。”

小韩哈哈笑着,说:“哥,你后备箱开一下。”

说着,打开自己的后备箱,从里面拎出一袋面,走过去拍老伍的车屁股。

老伍下车,说:“你干啥?”

小韩满脸是笑,说:“哥,我可以回家了,中午下班我就回去了,你说,是好消息不?我回去,娃娃都不认识我了。你看,这是我们家自己磨的面,啥也没加,好吃着呢,我妈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给你捎来尝尝。”

老伍说:“干啥呢?你这是?我家里米面还多着呢。”

小韩说:“哥,你家里是你家里的,这是我们家自己种自己磨的,你尝尝。”说着,放进老伍后备箱,又走过去从自己车的后备箱提过来两大塑料袋的菜,说:“这是我家自己种的,下午过来时才摘的,没有打过药。哥,你先吃,吃完我再给你带。”

老伍急得直摆手,说:“你这是干啥呢?我们吃不了那么多。”

小韩没理会,放下,又转身回去提了个小蛇皮袋子来,说:“这洋芋也是自己家地里的。回去放阴凉通风的地方,不长芽。”

说完,放下老伍的后备箱,又放了自己的后备箱。说:“哥,你赶紧回,我也得赶回去,等下次休息,我带伍伯伯去我老家。你不说老人家最喜欢农村了吗?”

老伍说:“你个傻小子,你整这么多干啥?你,你这是搬家吗?”

小韩走到自己车跟前,忽然转过身,深深地鞠了个躬,认真地说:“哥,你这哥我认了。”

老伍不知说什么好,只得钻进车里,朝小韩摆摆手,发动了车。

路上落了一层黄的、红的、绿的树叶,在前面不远处车的轮子底下调皮地翻滚着,像一群可爱的互相追逐的毛孩子。两边的树木上剩的叶子也不多了。在这条巷道中,周围那些不知不觉站立起来的楼仿佛是一个个巨人组成的密林,他们合力阻挡了许多阳光。此时,密林之外的夕阳还没有将余光收干净,夜色却已经悄悄拿出了自己墨色的画笔,准备开始又一幅以夜晚为主题的佳作了。

老伍慢慢开着,不知怎么,眼眶却渐渐湿润了。

【作者简介】王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理事,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西宁市作家协会理事。出版小说集《怎么和你说再见》《向西的火车》,绘本小说《藏城恋歌》。现供职于中国铁路青藏集团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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