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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乐,成教,化育:王夫之乐教重情论①

2024-06-10山东航空学院山东滨州256600

关键词:乐记交感乐教

高 阳 (山东航空学院,山东 滨州 256600)

引 言

以人文教化著称的儒家重视乐教,《论语·泰伯》言:“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1]80孔子主张人文化育完备于乐。《乐论》指出:“乐者,圣人之所乐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2]381乐不仅能善化心性,而且能移易风俗。一代大儒王夫之亦重视乐教,他指出:“乐之为教,先王以为教国子之本业,学者自十三以上莫不习焉……推而用之,则燕飨、祭祀、饮射、军旅、人神、文武,咸受治焉,是其为用亦大矣。”[3]887乐,发挥了先王教民之用,而“学者自十三以上莫不习”则体现出乐教育人的必要性与长久性。此外,乐教能助益安邦治国,故而“为用亦大”。

有学者认为王夫之主张乐教具有改善人性、夯实道德情操的意义[4],尤其重视雅乐唤醒人性的功用[5]。学界普遍认可王夫之情乐相系,相关研究通过诗乐关系分析王夫之论诗与乐皆以达情为要[6],或主张乐包含哀乐之情[7], 或提出乐含情具有审美意义[8]。此外,亦有研究注意到王夫之论乐发情以立和的价值。[9]

总体看来,学界不乏对王夫之乐教思想的研究,特别是关注到情与乐的密切关系。但既有研究对于乐教形塑人格、完备人性的内在根据与逻辑进路未能展开详尽阐述。实际上,乐教形塑人格、完备人性的关键在于情。

诗乐、礼乐关系固然是探讨情乐相系的径路,但“情”在王夫之乐教思想中的意义不仅在于乐含情或达情,乐之所生、所兴、成教、化育皆在于情,情贯穿兴乐成教而化天下的始终。这样,王夫之乐教思想呈现出鲜明的重情特征。鉴于此,本文以王夫之论情乐相系为切入点,探讨情何以兴乐,乐何以因情而成乐教,乐教又何以通过情以敦品化育,从而呈现王夫之乐教重情论的整体风貌,以期对当下美育发展有所增益。

一、乐:化之交感,乐之机也

先秦时期,《荀子·乐论》《礼记·乐记》都注意到了乐的生成问题。《乐记》指出:“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10]931声、音、乐前后相续而成。但对于乐的本质,《乐论》与《乐记》少有涉及。

时至明末,王夫之基于其气本体论探讨乐的本质。气是王夫之哲学的重要范畴,他承继张载太虚即宇宙本源之论,提出太虚由气构成。所谓“阴阳二气充满太虚,此外更无他物,亦无间隙”[11]26,从而构建起气本体论。王夫之基于气本体论来阐明其文艺观:“诗、歌、舞之出于口体者,气为之也”[3]928,诗、歌、舞皆气化运衍而成。王夫之亦从气化运行角度论乐:“天地奠位,清宁各正,而当春发生,则阴阳交泰,和气暄动,万物各资其和以畅其生理,此太和之气凝之于人则发见于情,而乐由是以兴。盖和效于气,气动而成声,故万物相生以气而相召以声。由此思之,乐之理可见矣。”[3]934天地清明各有其定位,气化流行亦循其理。万物当春发生是阴阳互动通融、和气流动的结果,人亦以自身方式彰显阴阳互动、和气运衍之理。同理,乐是人“畅其生理”的重要方式之一。乐之理需借由声而显,而声源于和气暄动,故而乐根源于气。

在此基础上,王夫之针对《乐记》“乐著大始,而礼居成物”[10]950提出乐承继乾道之德。“万物之生,以感而始。乐之自无而有,亦因感而生,故与乾之知大始者同其用。物有定体,性命各成。礼之因其成材各为位置,亦以正万物之性命而安其所,故与坤之作成物者同其功,此明礼乐之原与乾坤合其撰也。”[3]914王夫之将礼乐纳入宇宙空间论,以宇宙成化之规律来考察礼与乐。“乾之知大始者”源于《易》,此处“知”并不是“知道”,而是侧重“主”“主管”,旨在说明乾道主万物生成。乐之所以“与乾之知大始者同其用”,原因在于乐之生本质上隶属于宇宙间万物之生。乐经历“自无而有”,一如万物化生自无而有,故而承继乾道之德。不仅如此,乐“以感而始”“因感而生”也体现着“乾知大始”之德。“大始”指最初化成万物的混沌之气,意在强调开始、源头,体现着时间的绵延性。这样,乐“以感而始”“因感而生”表明乐自气化流行产生后在时间的线轴上展开,因而乐承乾道之德,即“乐著大始”。王夫之又指出:“乾知大始而统乎成,流行而不息;乐以之而自无之有者,终始相贯而成章……此明礼乐之成与天地同其德。”[3]914乾道主万物之始是一个从无至有、运行不已的气化过程,而乐自无而有亦是一个首末始终相贯的过程。

王夫之既将礼乐纳入其宇宙论,故而论乐之生成、兴发亦从此着手。他指出:“‘天高地下’,各定位也。‘万物散殊’,各成章也。体之不易,礼之象也。天气降,地气升,交流以启化而不息,此天地之和也。万物生以相滋,尅以相成,合同而效天地之化,此万物之和也。化之交感,乐之机也。”[3]910-911天高地下是天地的固有定位,万物散处而不同是各自的条理。“各定位”与“各成章”即礼的特质,意在强调有序性与差异性,即《乐论》中的“乐合同,礼别异”[2]382。相较于礼,乐追求“合同”。王夫之对此比较认同,所谓天气下降而地气上升,天地二气升降交融、流行不已是天地和合。推及万物,万物相生而滋长,相克而化成,万物之和一如天地之和而化育。由天地、万物之和可知,“和”意味着互异双方的互动,“和”称得上是双方交互、相取的产物。王夫之继而表示,乐之兴发的机枢就在于互动,即“化之交感,乐之机也”。换言之,乐之兴发如同天地交感、生化万物,是互异双方相互摩荡、交感以生的结果。

无疑,“化之交感”反映了王夫之的互动思维。强调乐“化之交感”的互动性在《乐论》与《乐记》中鲜见,然而,互动在王夫之这里却成为关注的焦点。在诠释《乐记》“著不息者,天也;著不动者,地也。一动一静者,天地之间也”[10]950时,王夫之指出:“大始而不息,‘动’也。成物而不动,‘静’也。动静各有其则,而天地之间,化机流行,则动以养静,静以居动,互相为用,合同而成化。盖动静有必合之几,而万物由之以生成,不可偏废也。”[3]915初始形成万物之气运衍不已就是动,成化万物居而不易就是静。尽管动静各有其规律,但宇宙天地间的气化流行并非动静截然,而是动蕴蓄着静、静待发而动,即动与静彼此相需,相与为用,动与静皆有与对方合同之几。因此,万物成于动静互动合同。

重视互异双方的彼此互动反映了王夫之乾坤并建的宇宙观。由前之所述,王夫之试图将乐纳入其宇宙论,而乐之机在于“化之交感”则彰显了互动的意义,与其宇宙观相一致。所谓“乾坤并建,以为大始,以为永成”[12]989,依王夫之乾坤并建的宇宙观,宇宙统一即乾坤和合,意指乾与坤非孤立而是并建凝合为一。基于此,乐之机在于“化之交感”“与乾之大始者同其用”,乐之所成彰显了天地和合,故乐与宇宙乾坤之道合辙,王夫之借由此明确了乐之存在的宇宙依据。

二、兴乐:情以兴乐,乐以达情

王夫之论成乐之机在于“化之交感”表明乐是互动的结果,这一观点有别于《乐记》。回溯《乐记》论乐之生成,其经历“音而乐之”的过程,音的生成源头即乐的生成源头。显然,《乐记》论乐之所自生因于人心之动,人心之动实际上就是人之情的表现。同时,《乐记》又提出人心之动乃物之触发。概言之,《乐记》将音之起、乐之生锁定于有感于外物而动的人心。

虽然王夫之乐论受《乐记》影响,但他对“感于物而动”之论没有全盘接受:“此章推乐之所自生因于人心之动几,固乐理之自然,顾其曰‘人心之动,物使之然’,则不知静含动理,情为性绪,喜怒哀乐之正者,皆因天机之固有而时出以与物相应,乃以一寂然不动者为心之本体,而不识感而遂通之实,举其动者悉归外物之引触,则与圣人之言不合,而流为佛、老之滥觞,学者不可不辨也。”[3]889由“乐之所自生因于人心之动几”,可知王夫之认同《乐记》“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之论。然而,王夫之不满“人心之动,物使之然”。在他看来,倘若物使人心触动成立,则意味着人心没有主动性而只有“受”的被动性,只能被动接受外物影响而没有主动感通外物的能力。依《乐记》的逻辑,人心在未成动之前是静的状态。对于动静关系,王夫之表示:“天地之间,化机流行,则动以养静,静以居动,互相为用,合同而成化。盖动静必有合之几,而万物由之以生成。”[3]915动与静相与为用,二者之间有合之几,万物即成于动静合同。而“人心之动,物使之然”则表明心之本体寂然不动,未动之心或陷入死寂或流于空无,这显然忽视了心“感而遂通”的特质。王夫之表示,人心在未感于物之前也并不全然是不动的,而是以“感通”的潜在状态存在。进一步讲,王夫之强调心之动几意在说明心物间的往来互动,人心具备主动体验与认知外物的主动性,即“静含动理”。因此,王夫之认为《乐记》说法与“圣人之言不合”,存在流于佛空道无的倾向。

此外,《乐记》“人心之动,物使之然”意味着情是“感物而动”的结果,这亦令王夫之不能接受。在他看来,人心感于物而动无异于“谓喜怒哀乐爱敬之心皆因物而起。其说与《告子》‘彼长而我长之’之意略同”[3]890,与其基于互动思维论情的本质与生发机制相去甚远。王夫之提出:“情者,阴阳之几。”[13]323其本质在于阴阳之气互动。情的生成机制亦如:“盖吾心之动几,与物相取,物欲之足相引者,与吾之动几交,而情以生。然则情者,不纯在外,不纯在内,或往或来,一来一往,吾之动几与天地之动几相合而成者也。”[14]1069情是心物互动相取的结果,生成于内外交互,周流于往来之间。同时,情的生成机制表明情能够贯通内在的人心与外物。简言之,王夫之基于互动相取阐释情之本质与生成。

无疑,互动相取也是王夫之论乐的径路。由前之所述,王夫之认为成乐之机在于“化之交感”。他继而指出:“乐之所自生因于人心之动几”[3]889,人心之动几必然存在外物与之相应,与“天机之固有而时出以与物相应”[3]889的说法一致。换言之,人心之动几本身就蕴含着与物互动相应的主动性。王夫之否认为心待物而起,相反,心具有主动地识别能力,即“感而遂通”的能力,可知王夫之对心物之间双向互动交流的重视。这样,王夫之以“化之交感”释乐,意在强调乐之兴在于心物互动、化之交感的情,即乐源于有感于外物而又通于外物的人心之动几。此外,王夫之探讨乐的本质时就注意到情之于乐的生成意义:“此太和之气凝之于人则发见于情,而乐由是以兴。”[3]934可以说,乐源于人心与外物的互动相取之情,即“情所必发,乐由之生”。[3]954

乐不仅源于情而生,亦能像诗一样传情达意。“‘钦钦’,肃也;‘同音’,雍也;‘不僭’,平也。肃雍以平,和乐之都也,而闻之者忧悲以妯……然则《淮水》之乐,其音自乐,听其声者自悲,两无相与,而乐不见功。”[13]423-424此论出自《诗广传》,虽然是王夫之广衍《诗经》的义理之作,但由于诗乐关系紧密,诗通常作为能够歌咏的乐而存在,故而衍《诗经》不乏乐理阐释。上述引文是王夫之基于《鼓钟》之乐的阐释,“钦钦”“同音”等是对《鼓钟》之乐的描写。并且王夫之表示,“钦钦”模拟了钟鼓奏乐的声音,传递出肃穆庄重之情;“同音”是和谐之音,蕴含着雍容舒缓之感。换言之,《鼓钟》之乐传达出肃穆和谐的情韵。与《鼓钟》不同,“《淮水》之乐,其音自乐”,《淮水》蕴蓄着乐之情。显然,王夫之认为通过乐音可以感受其所蕴含的情,“乐是喜怒哀乐之情体现于乐器、歌舞之上者”。[15]35

王夫之以化之交感、互动相取的思维论乐源于情,这无疑是对先秦论乐生于人心之动观念的改良。不仅如此,王夫之还提出兴乐之情能“外动而生中”。[13]424“外动”实际上是乐以达情对人的影响,而“外动”的根源在于乐本身蕴含着极具生发机能的情。王夫之认为情的生发机能力量大且速度迅捷:“喜怒哀乐之情虽无自质,而其几甚速亦甚盛。”[14]1069正是由于情具备“甚速亦甚盛”的生发机能,故兴乐之情能“外动而生中”,足见乐以情动人之深。诚如学者唐君毅所言:“船山之言乐,亦同多以达情为言……诗之感人,尤不如乐之直接。”[16]423王夫之明确了乐能够像诗一样达情,不同的是,以乐以声音传递情意,较诗达情的感染力更为直接、深厚,诸如“钦钦”等乐声比语言文字更具感受上的形象性与生动性。总的来说,王夫之进一步肯认了情之于乐的重要作用与意义,完善了对乐源于情、以乐达情的情乐关系认知。

三、成教:乐之为教,因情成之

王夫之经由情探索成乐之机,提出了情以兴乐、乐生于情的乐论思想。然而,他对乐的理解并不止于此,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王夫之对乐教的思考丰富发展了乐的美育、完善人性乃至增进社会和谐的意义。“先王以乐教人,固如朱子说,以调易人性情。抑乐之为道,其精微者既彻乎形而下之器,其度数声名亦皆以载夫形而上之道;如律度量衡,皆自黄钟生之类是也。解会及此,则天下之理亦思过半矣。若专以‘急不得、缓不得’借为调心之法,将与释氏参没意味话头相似,非圣教也。”[14]396王夫之赞同朱熹之论,标举乐教对于人和社会的意义,肯定乐教有“调易人性情”之用,侧面体现出其“立人极”的思想。“道行于乾坤之全,而其用必以人为依……圣人之所以依人而建极也。”[12]850“人极”即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特征,“立人极”即以人为出发点来建构世界,意在强调天道等“只能由人按实践需要去加以把握”。[17]67鉴于此,乐道之精微不仅在于通彻学识名气等形下之器,而又能载人之所以为人的形上之道,即乐能统一形下之器与形上之道。这样,乐以教人并非佛家贞定修行的调摄心性之法,其重在于关注现实,以调易人性情而行善向和为旨归,最终实现乐以教人、化育天下。

乐以教人、化育天下表明乐能够深入受教之人的身心。王夫之注意到乐具有深感人心的特点:“凡人目之于色,耳之于声,皆应感起物之几,而声音之感,不待往取而自入,故感人心者莫深于乐。”[3]921-922乐感人心“不待往取而自入”,这一点对应了情之速度迅捷、力量强大的生发机能。进一步讲,乐之兴发源于情而又能深感人心,其根本在于成乐之情的生发力量迅捷而强盛。正因乐深感人心,王夫之又言:“涵泳淫泆,引性情以入微,而超事功之烦黩,其用神矣。”[18]817乐以情感人是一个“外动而生中”的过程,能深入人身心细微之处,其用远超繁杂污浊的事功,意在强调源于情且含情之乐涵泳透浃身心之深的特点。

乐生于情,生于情之乐又以情感人,表明乐固然是人心与外物互动相取的结果,其本身又成为牵动人心、动人以情的触发。针对“凡音者,生人心者也”,王夫之表示:“音由人心而生,而逮其声之已出,则入耳警心,而心还因以生,邪者亦邪,正者亦正,而治乱分矣。”[3]891乐源于情而体现于声,乐声入耳则会对人心有所触动,乃至激发人们对乐之情的共鸣,产生情的波动。不仅如此,乐声入耳以警心非常深入,所谓“惟耳则自体不立,一任声响之疾入,以彻于心”。[19]268乐在激发情的共鸣基础上,还能以共鸣之情给予人心灵启迪。乐源于情而又能以情动人、感人,表明情借由乐构成了一个循环系统。《礼记正义》有类似的描述:“是乐出于人而还感人,犹如雨出于山而还雨山,火出于木而还燔木。”[10]957相对于前人,王夫之所论不仅强调乐出于人,而且更加明确乐出于人心之动,源于人之情。王夫之还表示:“有声动而导人心之贞淫者,有心动而为乐之正变者,其感应之机,相为循环,而各有其先后。”[20]706乐以声动而导人心,人心之动可以成乐之正变,而正与变又可以反过来影响人心,这是“相为循环”的过程。此之又如王夫之谓“音由世之治乱而异,而还感人心,复生治乱”[3]892,乐音既生于人心,还可以“还感人心”。无论是“循环”还是“还”,二者皆已点明兴发于人心之动的乐音能再度曲感人心。可以说,源于情之乐,其兴发之际又以情而感人,从而形成了一个环形系统。在这一环形系统中,乐之所出与乐之所感彼此摩荡:人心之动与物互动相取,化之交感而乐以生,乐生而情显发其中;情动其中的乐音成为与心相对的物,继而与人心化之交感,以生发审美体验与实践。

乐能够深感人心是乐之为教的前提,进一步讲,乐能够通过情感化人心,从而引导人向善。通过乐来感化人心以向善的观念古之既存,《乐记》指出:“乐也者,圣人之所乐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故先王著其教焉。”[10]955圣人看重乐在于乐可以教化百姓、善化民心,在化人之深的基础上移风易俗。对此,王夫之表示:“圣人心纯乎太和,故能喻乐之微而自乐之。下此者,不能皆喻其可乐之实,则使习焉而渐得其理,以移易性情而向于善,此乐之教所为设也。”[3]920圣人之心与天地同德,能体悟乐之精微。百姓虽不能直接体悟乐之精微,但通过乐的教化可以促使其渐习乐之理,体悟乐之情,就其所利、去其所害以向善。因此,先王通过深感人心之乐以教化民众,以情善化社会。

需要注意的是,并不是所有的乐都能成为乐教,唯有真正的乐才能实现教化之用。王夫之认为真正的乐是和乐、雅乐,或者说是德音:“乐生于心之动几,动而正则声和,动而邪则声淫”[3]929,“德音者,原本至德,被之音以昭其美,则适如其和平之理,而与六律五声之自然相协合矣。”[3]938真正的乐源于人心之正,源于性之情,王夫之指出:“喜怒哀乐之发,情也。情者,性之绪也。以喜怒哀乐为性,固不可矣,而直斥之为非性,则情与性判然为二,将必矫情而后能复性,而道为逆情之物以强天下,而非其固欲者矣……盖作此记者,徒知乐之为用,以正人心于已邪,而不知乐之为体,本人心之正而无邪者利导而节宣之,则亦循末而昧其本矣。”[3]891王夫之经由性情关系进一步阐明乐因情而成教的必然,人之喜怒哀乐显发是情的内容与表现,同时,情也作为性之显发的端绪而存在。尽管性情关系密切,但二者自有其属性,故不能混淆性情。诚然,如果认为性情全然不相关亦不正确,毕竟性需要借由情而显发。若将情与性判然为二,则将导致“复性”(合于道)而矫治原本合理之情,“道”则成为“逆情之物”。依王夫之所论,情有善与不善之分①王夫之以调和性眼光审视情,情“可以为善,则亦可以为不善”(《读四书大全说》)。情为善与否关键在于性,“情受于性,性其藏也,乃迨其为情,而情亦自为藏矣。藏者必性生而情乃生欲,故情上受性,下授欲”(《诗广传》)。“受于性”“上受性”并非指情生于性,而是情与性相感通,故性成为情之藏者,情发用以性为依,即“情以性为干,则亦无不善”(《读四书大全说》)。然而,情自生后“自为藏”,当情之发用不以性为依则流于不加节制之欲而为不善。“自为藏”肯认了情作为哲学范畴的独立意义,表明情具有为善与为不善的双重可能。针对王夫之“离性而自为情,则可以为不善”(《读四书大全说》)之论,学者曾昭旭表示,情“自有其生发之机能,而可顺其机能贯之性,以离性而盲动”(《王夫之哲学》)。因此,情摆脱道德伦理规范的引导则无法尽性为善,唯有性引导,情才能成为善情。,而为善与否的关键就在于性,“性固行于情之中也。情以性为干,则亦无不善”[14]967,以性为导向的情,或者说性之情就是为善之情,反之则沦为不善之情。王夫之又指出:“性有其则而因情以发,情所必发,乐由之生,若其以至于命而致中和者,则先王立乐之尽善为之也。”[3]954在性情关系中,性隐而情显,性需要藉情之发以成用。显然,唯有雅乐、和乐等真正的乐源于性之情,此性之情即王夫之所谓:“乐之为体,本人心之正而无邪者。”[3]891故成于性之情的雅乐、和乐能宣导、弘扬人心之正从而尽善,这也是乐之为教的根本。此外,乐亦能正已邪之心,这是乐通过为善之情以治恶的功用。

通过以上梳理,可知乐之为教的前提在于乐能够以情感人,特别是通过成于为善之情的和乐、德音来宣导人心之正,以善匡正邪,从而发挥善情之用以教化民众。宣导人心之正、治邪去恶在一定程度上表明,情是向善的根本,肯认情之于道德教化的意义。当然,肯认情并不是否认乐教,只不过在情乐关系中,情是乐的内核,乐更多的是作为情的道德践履载体。因此,王夫之归结:“先王制乐而尽其善以为教本。”[3]922宣导人心之正、正邪以向善是乐之为教的旨归。

四、化育:乐以情而教,育美善人格

乐之为教、化育向善是美育的体现。席勒在《美育书简》中指出,美育不仅可以克服人性分裂以培养完美人性,还能够提升精神境界以达到精神自由。以席勒为代表的美育学说基于西方人神殊异的文化背景,旨在追求个体的生命价值与自由,希冀以审美教育塑造“完整的人”。中国古代教育虽没有“美育”一词,但不乏对理想人性、精神自由和道德人格的追求的审美教育理念。中西传统美育理念存在巨大差异,相对于西方文明中人神分离于两个世界,中华文明诞生于天人合一、情理交融的世界。基于此,中华美育在形塑个体审美素养的同时,更注重将个体审美化育置于家国宇宙的宏阔背景。所谓“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1]66,古人强调道德、知识培育的同时重视艺术审美,这种“游于艺”的审美教育范式不是单纯的审美实践,而是兼具道德仁义属性的伦理化审美教育。换言之,“游于艺”式的具身性审美养成不仅在于形塑自由之人,亦在于深化审美修养的德性根基。诚如“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诗礼乐是君子修身成仁的必要条件,诗歌兴发意志以促使个体自觉向善,进而学礼以自立,最终经由乐教熏陶化成美善仁德。简言之,作为美育的乐教是塑成美善人格的必然。

按照王夫之的逻辑,乐教即让人沐浴在美妙乐音中,以兴乐之情宣导人心之正、治人心之邪。这一重情特质表明,乐教是以情为核心而成就美善人格的审美教育。于人而言,君子是理想人格的范例。在认同《乐记》“唯君子能知乐”[10]932的前提下,王夫之指出:“君子乐乎正,故以雅乐为乐,小人乐乎淫,故以奸声为乐,盖习尚渐渍而情为之移。”[3]927君子知乐而具备对雅乐的审美鉴赏等实践能力,小人反之。鉴于此,乐教可以发挥情感陶冶的功用,通过体悟习得和乐、雅乐来培育审美能力。在此基础上,乐教由乐而入人心,通过性之情宣导人的善性,以善抑恶,从而使乐所蕴含的道德善性内化于心,塑造君子般的理想人格。

具体言之,一方面,乐教能够塑造人的审美能力,陶冶情操。情以兴乐,而乐所蕴蓄的情与乐所呈现的声音也是对应的,观乐之声象能体悟乐之情:“乐生于心之动几,动而正则声和,动而邪则声淫,各象其所乐也。”[3]929不同的乐所呈现的声音是不同的,即“声和”者是真正的乐,“声淫”者并不是真正的乐。但无论是正而和之乐还是邪而淫之声,其产生后又能反作用于人心,引发情的波动:“逮其声之已出,则入耳警心,而心还因以生,邪者益邪,正者益正。”[3]891倘若以淫声为乐,且以此乐为教施于人,易扰乱人的心志而滋生不善之情,亦会导致人沉溺于邪淫,有损人的审美能力。此又如王夫之所言:“周衰,王化不行,上僭下悖,郑、宋、卫、齐各以其音为乐,而天下悦其烦手曼声,浏漓幽渺,相与尚之,此溺音之所从出也。”[3]939郑宋卫齐之音即《乐记》所谓有损仁德的靡靡之音,若以此乐为教而施于民,则易使人耽于淫声邪音而不知真正之乐,甚至以邪为正。鉴于此,乐教的意义就在于通过“声和”之乐的施行,发挥和乐、德音中为善之情的感染力,让人沐浴在乐音中体悟乐的真谛,从而提升审美辨别与鉴赏能力,塑造人的审美素养。

另一方面,乐教也是敦品化育的路径。《左传》有言:“君子听之,以平其心。心平,德和。”[21]903以乐音塑成君子人格是一个“平心德和”的过程。王夫之乐教观念与之不谋而合:“君子学于雅乐以养其德”[3]925,即雅乐能够涵养人的德性;“先王制乐而尽其善以为教本”[3]922,乐教不仅通过乐的感染力提升人的审美能力,而且能够强化人的道德善性。通过生于性之情的乐音来引导、启发个体的向善之情,以善抑恶,此为“平心”。在此基础上,人格品性在性之情的陶冶滋养下得以完善,此为“德和”。王夫之指出:“夫人之有乐有哀,情之必发者也。乐而有所止,哀而有所节,则性之在情中者也。以其性之正者发而为情,则为乐为哀,皆适如其量;任其情而违其性,则乐之极而必淫,哀之至而必伤……其唯《关雎》也……故用之而为弦歌,其声和也,则无曼衍之音;其声幽也,则无凄惨之响。于以养人心之和,而辅之于正,美哉!”[22]344这虽然是对《诗经·关雎》的探讨,但落脚点在于其弦歌乐音。《关雎》“声和而幽”,可知其属于雅乐、和乐。王夫之继而表示,人生而有情,情之显发则有哀乐。当哀乐之发有节有度,表明其作为性之情而存在。倘若哀乐之发无节制,则沦为情之下游而“流于淫与伤”。为避免情成为下游之情,王夫之主张以《关雎》这样的雅乐来调剂人情。作为雅乐,《关雎》之情有节有度,发而为声则“无曼衍之音、无凄惨之响”,人听之则能平其心、生其和、向其正。

人能够在雅乐之情的感染教化下而心平德和,表明人性的塑成具有动态性。不同于程朱所谓的先验人性,王夫之认为人性并非定型不易,而是“日生则日成”[19]299。人性不仅可以培养与不断完善,且人性的塑成存在于人的生命实践。诚然,乐教即人伦日用生命实践的典范。王夫之指出:“‘始终之序’,成乐之条理也。”[3]923乐本身终始连绵不断,与“日生日成”之性具有同一性。在此前提下,乐教为人创设了沉浸式的乐音氛围,以雅正之情动感人心,促使日常生活之情道德化,从而滋养品行践履以强化良善人性。

乐教不仅能形塑人的审美能力、完备人格善性,而且是厚俗的主流,是促进社会和谐的重要途径。针对《乐记》的“乐统同,礼辨异”[10]967,王夫之表示:“‘统同’,会人情而和之也。‘辨异’,别人情而序之也。”[3]932礼强调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性,特别是彼此间长幼、亲疏等次序。相较之下,乐注重人与人之间的同一性,因情而起之乐又能通过情沟通调和亲疏、贵贱以和合。所谓“乐者,人情欣畅之极致也,可以得人情焉,即可以知王道焉”[23]90,乐彰显“人情欣畅之极致”,这不仅合乎社会秩序,还表达了人们对和谐美好社会的喜悦与满足之情,也是社会群体所共有的情感。换言之,乐是“共情”的结果,承载着群体共同心愿。王夫之表示:“‘乐’以化民成俗……‘乐’以导其心之和。”[3]1130不同于刑罚以严苛律令威慑人以弃恶从善,乐教则以温和、潜移默化的方式化育社会:唤起社会群体所共有的情感,从而凝聚人心、促进人际和谐。

王夫之主张乐教唤起群体共有之情、凝聚社会彰显了中国传统文化注重人民共同体,特别是追求感同身受的共通感。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乐教审美化育不仅在于塑造“完整的人”,亦在于构建“完整的社会”,较西方美育克服人性分裂以培养“完整的人”更具普世意义。

余 论

论乐重情并非王夫之首创,情乐相系的传统肇始于先秦儒家,“孔子乐教的仁学指向,恰侧重于个体的生命关怀与真实情感”[24]32,《乐记》《乐论》等也都明确了乐生于情。较传统之论,王夫之的独特之处在于其互动的致思理路:情的本质是阴阳互动之几,产生于人心与外物互动相取,而乐兴于“化之交感”。情之生与乐之兴存在同一性,乐之理分享着情之理,这是情乐相系的根基。在此基础上,乐因情而成教化:以情动人而深、化人以美、育人以善,亦以情凝聚人心、增进和谐。这样,王夫之乐教构成了一个以情为核心的育人体系。

以情成教、凸显情也是儒家乐教传统,王夫之承继传统,但乐教重情、挖掘情的育人价值更多的是其哲学思想的美育转化。情范畴是王夫之哲学思想的重要组成,人性论的体认、善与恶的考量等诸多方面都离不开对情的探讨。在王夫之视域中,情一方面具备迅捷且力强的向善机能:“盖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之心,其体微而其力亦微,故必乘之于喜怒哀乐以导其所发,然后能鼓舞其才以成大用。喜怒哀乐之情虽无自质,而其几甚速亦甚盛。”[14]1069善之四端显发需依凭喜怒哀乐之情,同时又鼓舞才以成善用;另一方面情也拥有形塑美的能动性:“情之所至,诗无不至;诗之所至,情以之至”[25]654,“一片声情,如秋风动树,未至而先已飒然”。[26]1165哲学情范畴在诗论与乐论中完成了美学转换。不仅如此,情还成为形塑修养品行的关键,所谓“裕者,忧乐之度也”[13]338,忧乐就是人之喜怒等情感,“裕”意味着把握、调控情的起伏以泰然从容、忧喜合宜。安顿情而裕于情也是修养处世之德的表现,“夫能裕其德者,约如泰,穷如通,险如夷,亦岂因履变而加厉哉”[13]320,能裕于情者,其境遇遭际不会因变化无常而更加棘手,身历窘境而能泰然,困顿而能通变,险阻重重亦能等闲视之。这种自我修养的贞定、从容处世的修养工夫本质上是善用其情,故而处世修为于情。可以说,情既是滋养道德良善的机体,也是陶冶情操的沃土,还关乎安身立命。

滋养良善、陶冶情操不仅在于道德教化,而且涵括审美培养,善用其情成为美育的重要方式。王夫之美育聚焦人的情感世界,重情的乐教无疑是其美育理念的写照,反映了道德与审美的统一。人生而有情,情是行动的内在动力,王夫之乐教重情表明其美育理念以人为依归,对当下社会美育发展有重要的参照意义。作为一个重情国度,中国哲学自古就有重情传统,时至当下,诸如李泽厚“情本体”论、蒙培元“情感儒学”等无不凸显了中国哲学的重情特质,而建基于哲学基础之上的美学乃至美育亦应重视情感的化育功能。因此,有必要激活王夫之乐教重情论在当代的实践进路,诸如在审美教育活动(特别是音乐活动)中增强情感内涵、营造潜移默化的共情体验、在全社会激发积极向上的情感力量,让王夫之乐教重情论在当代焕发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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