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应红

出陇南市成县县城，向西大概十几公里，就被天井山麓鱼窍峡口一座汉唐风格的牌楼挡住。一股清泉自牌楼一侧涌出，在乱石中横冲直撞，奔腾而下。两岸奇峰对峙，绝摇摇欲坠。山上松柏葳蕤，在太阳的照射下，发着嫩黄透亮的光。山泽通气，我宁愿相信，这束汇聚着日月精华的光亮来自峡谷半山腰上的那块稀世摩崖—《西狭颂》。

过牌楼，竹篁森森，一条卵石铺就的小路逶迤其间。林鸟鸣翠，飞瀑流白，清湍激韵，沁人心脾。小路的尽头与古栈道相连。栈道依山壁而建，缠崖石而筑，曲曲折折，蜿蜒向前。踩上去，栈道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这不由得让人联想起当年的茶马客商及当地百姓将心提到嗓子眼儿走过栈道的情景。

王半山有言：“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險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我虽非有志者，但为了瞻仰这方多年以来魂牵梦萦的摩崖，险远又何足惜？“行路难，艰险莫踟蹰。”

弯腰，侧身，攀爬……石栈被崖岩中溢出的泉水打湿了，苔痕斑斑，如果踩不实，脚底就打滑，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栈道悬空，谷底巨石横陈，水流湍急，虽有护栏围挡，但望一眼，森森寒气腾上来，让人不由得屏住呼吸。

过躬身岩、怀耿亭、甘堂湖、折扇岩、甘露池，至黄龙潭，峰回路转，拐过一个崖角，对面的《西狭颂》碑亭便映现在眼前，台阁轩昂，掩映于苍翠松柏间。

《西狭颂》又称《惠安西表》，镌刻于西狭中段庄子山冈—青龙头北侧的一处崖壁上，面宽500厘米，高315厘米，距谷底约10米。因其地处偏僻，人迹罕至，避免了人为的毁坏。又因石质坚硬，上有天然石龛庇护，躲开了1800多年风侵雨蚀，至今气象粲然，光彩熠熠。

在中国书法史上，《西狭颂》具有重要的地位，它与陕西汉中的《石门颂》、略阳县的《郙阁颂》因为年代相近、艺术风格相类而被并称为“东汉隶书摩崖三大颂碑”。自北宋发掘以来，随着拓本的流传，其字体因波磔疏宕、方整俊逸的线条之美而备受历代书家青睐，黄易、方朔、吴让之、何绍基、康有为、梁启超等都给予过很高的评价，日本汉学家林竹生、古田康子等人甚至将其视为“隶书的典范”“汉隶的正宗”。相对于书家的偏爱，我更叹羡这些俊美汉字所承载的内容之美。

《西狭颂》主要由两个部分组成，右为《五瑞图》：黄龙昂首腾翔，白鹿引颈嘶鸣，甘露应时降洒，嘉禾猗猗孕穗，木连骈枝萌发。左为东汉仇靖撰文并书丹的表文，题额与正文呈布币状，文后附题名。正文共385字，着墨从容，辞采华茂。起笔简要介绍了太守李翕的身世籍贯、教育经历及“德治精通”的政绩。主体部分重点记录了李翕在武都任职期间，面对“惴惴其慄”的“危难阻峻”，他躬身践险，实地考察，然后组织负责管理山林川泽、水利交通的官员及当地百姓修筑西狭栈道、造福于民的德惠之事。通读全文，作者虽不乏溢美之词，但基本以事实为据，相比媚谀浮夸的颂表之文，对于一个郡守的随从官员而言，已属难能可贵。

静静地站在摩崖前，透过玻璃窗，我一遍又一遍地端详着这块厚重的碑石，它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者，宠辱不惊，眸子中始终散发着幽幽的智慧之光。1800多个春秋，它就这样坦坦荡荡地躺在青山绿水间，用38 5个朴拙遒劲的方块字向世人默默诉说着一位东汉地方官吏的博爱、德义、良知、悲悯……

恍惚间，碑石上的文字开始飞舞，渐渐交错出一幅画面：凿石铮铮，伐木丁丁。一位须发冉冉的太守正率领着府衙合众与当地百姓一同“平夷正曲”、揳木筑路。他们箪食壶浆，汗流浃背，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笃定、刚毅和誓愿：再苦再累，也一定要把路修通。“四方无雍”，方能“瑞降丰稔，民以货稙”。

那些端方劲秀的汉字已不再是简单的汉字，方圆兼施的刀法在碑石上跌宕游走，与其说波磔起伏的线条像崇山峻岭间蜿蜒的栈道，不如说曲折的栈道就是李翕留在大地上最好的书法作品。

恪尽职守，一心为民。其实李翕并非仅仅主持修筑了西狭栈道。据史料记载，李翕在黾池任上就因督办过崤山道路修筑而受人赞誉。后来《郙阁颂》《天井山》等摩崖也都记载了他牵头修建武都郡辖沮县（今陕西略阳）的“析里大桥”、西狭道西段道路的事迹。

《西狭颂》的正文之后，附刻着参与修筑西峡栈道的12位郡、县、乡各级官员。后人不惜笔墨将这12位官员的姓名与职位抄录在此，就是因为他们为这片热土奉献了自己的青春、激情和心血，理应被人铭记和传颂。清风出袖，明月入怀。一个名字标注着一种良善德行，一个名字也代表了一个文化符号，这12个名字汇聚到一起，与郡守李翕共同构筑起一道靖共尔位的操守屏障和仕宦文明的精神气场。他们志节清明、才能卓越，怎能不受世人瞻拜？

如今，在现代化建设的征途中，偏居西北的成县已经形成“一场（机场）二站（火车站、汽车站）”的交通格局，省市、县乡、村镇之间的各级道路也已纵横交错。我想，这或许就是隐藏于峡谷间已然成为文化遗产的古栈道的现代延伸。四通八达的道路，不就是当代陇原大地上又一篇生动的《西狭颂》吗？

在返程的高速上，汽车疾驰向前，两边树木纷纷后退，我似乎感觉到自己不是在向前赶路，而是在逆穿时光隧道，去追寻那道属于中华文明、壮观靓丽的风景—一群高蹈伟岸的肖像，一条贯通古今的栈道，一方吐故纳新的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