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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三千里孤灯二十年

2024-02-18朱俊霖

读者欣赏 2024年1期
关键词:王弗重山龙游

朱俊霖

月亮,只是苏轼眼中的一抹亮银。

真正的月亮,是一颗在黑暗中起舞的心脏。

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七月二十八日,苏轼北归故乡,在途中身染恶疾,身体每况愈下,于常州停留休养。途经真州,他想:世界这么大,我想再看看。

推开金山龙游寺朱红的大门,拖着病体的苏东坡想借游玩来放松身心,让病好得快些。瓷白的瓶依旧装着些清酒,他一个人溜出来,想与明月聊聊愁闷,但是浮云遮月难相对,罢了罢了,不過浊酒填新愁。

抬头一看,竟又瞧见位知己,飞鸿雪泥到人生逆旅,目断西楼燕到唯有泪千行,诗酒年华,轻踏快马,抬头望去,只余沙洲寂寞。蹉跎一生,唯有明月千里,杯中酒和身后影,永远陪伴自己的,只有明月和自己。

第一口酒入喉,少年意气炽热如阳,燃起漫天流霞—我羽翼丰满,孤傲地向天空挥动,我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能随风而起,扶摇而上,与月共舞。父亲的毛驴带我拓宽见识,弟弟的眼睛比我还亮。前望,稚嫩的夏开出盛大;回盼,枯朽的冬沉眠冰河。残雪是天地间的留白,“遥想独游佳味少,无方骓马但鸣嘶”,弟弟的几笔点出的却是霜雪,飞舞晕渲着年少,落下积攒着懵懂的雪。终有一天,我们的鬓角也泛着洁白的霜。少年的我皱着眉头,为赋新词强说愁:“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雪泥鸿爪力透纸背,渗进我的酒杯里,年少的霜雪终归落进了鬓角。浊酒入肠,我的心被月光上了层霜。

他透过窗阁,月亮终是见了他一面。像王弗,终是见了他一面。月光下,满地落花汇成离人情思,这酸涩苦楚太煎熬。此时此刻的他愿化为一缕白色的光追随着圆月,落在她的青丝间,就当再给她插一支银簪。风格外地大,绕开他的灵魂,却卷来缕缕愁思。天地间,归鸟盘旋,山峦叠嶂,何处是家乡?在江南的西湖涌动着的月光,与其说像天上列星浴金波,不如说是她的眼波。如柳枝嫩条轻点湖面,如蜻蜓点水慢沁眷思,正如月光,此心安处是家乡。

苏轼突然笑了,喝第二口酒时他还是羞怯迎亲的18岁少年,他因王弗才知春的柔蓄,她是他的人间婉月。

不过苏轼就是苏轼,酒也只是酒。就像今晚的月亮像被撕开的纸,缺月悲人。孤独是暗潮涌动的雨季,时间不会因为春天停止篆悲成碑。浮生一卷,不过是被裹挟进命运之海的一叶孤舟。

苏轼想起那个儋州的中秋,还是那轮明月,还是那盏酒。琼楼玉宇也没有了他的一席之地,人间才是真正的孤寒难耐。有时他想,王弗做错了什么?遁儿做错了什么?他又做错了什么?

可明月不会回答他,酒也不会回答他。苏轼的豁达让他只有沉默,令他的悲伤突兀但鲜明。中年的他,用没有流出的泪写下人生几度秋凉。

这凉沁入骨髓,金山龙游寺的苏轼用一生的风雨飘摇,向世人平静地叙述真正的浩荡。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写完这首《自题金山画像》两个月之后,苏轼病逝于常州。他终究还是没能回归心心念念的故乡。

苏轼,不是一座山,不是一座丰碑,不是一代伟人,他是个朋友。

苏轼,是天上人间的一场滂沱,旷野里乍起的风浪,唐朝遗风外悬着的月光。

人生本就是一首待写的诗歌。一重山有一重山的错落,苏轼有苏轼的平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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