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剑

火车上的种姓区隔

在旅途中，最能让我直观感受到印度种姓制度的地方便是火车上。

印度火车通常分为硬座、硬卧和软卧，软卧又分为两到三个档次。上火车后，会有列车长带着列车员来卧铺车厢查票。这算得上是列车上最体面的工作。负责查票的列车员皮肤颜色较浅，更接近于白人，英语普遍较为流利，见到外国人也显得十分绅士。

列车启动后，不一会儿有列车员来送餐，他们应该算是列车上的中等职位。这些列车员皮肤颜色介于黑白之间，英语的流利程度相对也逊色不少，仅限于用餐时的常用语。

用餐过后，大概又过了一个小时，有列车员来打扫卫生，他们基本处于列车上的最底层。他们皮肤黝黑，服务过程中与旅客基本上没有语言的交流，大概并不会说英语。

夜间上厕所时，我经过两节车厢的过道，当时大概凌晨一点左右，白天负责打扫车厢卫生的几个工作人员，在两节车厢连接处的过道搭了几个木板子，直接睡在上面，显然他们并没有专属的休息铺位，让人不免有些唏嘘。

印度种姓制度源于印度教，又称瓦尔那制度，已有3000多年的历史。这一制度将人分为四个等级，即婆罗门、刹帝利、吠舍和首陀罗。根据《梨俱吠陀·原人歌》所绘的瓦尔那等级，婆罗门是原人的嘴，刹帝利是原人的双臂，吠舍是原人的大腿，首陀罗是原人的脚。除此之外，还有贱民，也就是达利特人，他们是被排除在原人身体之外的，也被称为“不可接触者”。

在传统的印度社會中，达利特人被认为是肮脏的，他们常常会受到社会的唾弃和剥削，一般从事的是洗衣、清扫、屠宰等工作。在火车上睡在木板上的工作人员，应该就是达利特人。

旅客经过他们身边时，都会刻意避免与他们身体有任何接触，而那几名工作人员显然已经习惯，并不在意周围歧视的目光。检票员和送餐员大概分属吠舍、首陀罗两个种姓。每个种姓各司其职互不越界，看似和平共处，实际上，种姓制度是印度社会各种矛盾的根源。

为了解决种姓之间的不平等，印度《宪法》在几十年前就已经明确规定：“任何人不得因种姓、宗教、出生地而受到歧视。”但在现实社会中，大多数印度人依旧遵循着传统的种姓习惯，而法律对此常常也无可奈何。

记得在孟买的一家高档商场的门口，当我要进入商场时，在我的身后有几个看上去像是达利特的年轻人，也想跟在我的身后一同进入商场。商场门口两名身材高大的保安礼貌地对我点头微笑，欢迎我的光临，而对身后的几名年轻人不知道说了什么，语气很是强硬，让他们止步在了门口。

整个商场里，偶尔也能看到几个达利特人，但这些人并不是逛商场的，而是商场的清洁人员。

印度人的“反抗”

面对界限如此分明的种姓制度，印度人就这样心甘情愿地接受吗？

其实，印度人通常会有两种选择：一种是等待来世投胎到高种姓的人家，而在这一生，他们就会遵守教义，按照种姓要求做自己该做的，不越界，不和贱民接触，以免被污染了，下辈子无法投好胎。

另一种办法是苦行修炼，忍受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譬如长期断食，躺在布满钉子的床上，以及忍受酷热严寒等。这些行为可以锻炼忍耐力和绝离贪、淫等欲念，然后就能感动梵天大神，自己便脱离苦海了。因此，你会经常在印度的街头看到那些苦行僧式的印度人。

显然这些都是消极的做法。当然也有很多印度低种姓的人会组织大家反抗，但结果往往并不理想，原因在于各个种姓之间也存在着鄙视链，很难让大家团结起来。

我在新德里认识了一个属于首陀罗阶层的大学生拉姆，我和他在餐厅聊天时，他对种姓制度抱怨颇多，认为这是社会制度的不公，即便政府为了减少种姓间的不平等，让各个种姓都有当公务员的机会，但低种姓的人在公务员体系里仍处在最底层，很难升迁。

聊天过程中，旁边经过一个达利特人，不小心把手里拿的报纸掉到了我们的桌子上，拉姆立刻本能地放下了手中的餐具，不再进食，并建议我立刻离开这里，因为他感觉到自己被污染了。没想到刚刚还在声讨种姓制度的他，却在鄙视比自己更低一层的种姓，多少有些可笑。

不过这也是印度的现实，虽然大家都不满意种姓制度，但却只是抱怨比自己等级高的种姓，对于低于自己的，则是另一套标准，这也导致各个种姓之间很难齐心合力推翻这套制度。

这样看来，似乎作为种姓制度中最高等级的婆罗门，应该是最幸福的人。但实际却并非如此，他们这些高种姓的人群过得也并不开心。

在参观泰姬陵时，我认识了一名在印度工作的中国女孩，她的男朋友就是婆罗门。虽然处于种姓制度的顶端，但他们的日子却并不好过，因为约定俗成的种姓制度要求她的男友只能从事祭祀神明的工作，而这样的工作并非到处都有。

若想从事其他工作贴补家用也并不容易，一是男友没有其他的技能，从小只被培养了神职方面的特长；二是种姓制度的要求，其他的岗位不太敢招收婆罗门，而男友也碍于社会压力不愿自由求职。这也导致他们的收入捉襟见肘，有点“死要面子活受罪”，所以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也是种姓制度的受害者。

虽然很难把外国人划分到哪一个种姓里，但在印度的外国游客基本上会享受到高种姓的待遇。我住在青年旅馆时，旅馆的公共空间放着一台电视机，一名刚打扫完房间的达利特人正坐在地上看电视。当我走进去时，他迅速站起身来把遥控器交给我，并显得十分局促，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弄得我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我告诉他，你看什么都可以，我无所谓，大家一起看。没想到他开心得像个孩子。我想他可能从没被“高种姓”的人这样尊重过，真的希望他能永远这样开心。

（摘自2023年第30期《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