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怡伶

儿子说学校要实心球测试了，可他一次都没练过，边说边低下了头。“妈妈周末带你练，别担心。”儿子看着我斩钉截铁的样子，抬头笑了：“好的，妈妈。”我抚了下他扁平的后脑勺，示意向学校方向走。走了两步，回了下头。“没问题的，放心。”我看着他期盼的眼神，一边挥手一边将语调放柔。儿子的胖手终于开始朝我挥舞：“妈妈，再见！”回答得很响亮。

我儿晏之喜欢画画、喜欢篮球，喜欢研究海底生物和脱口秀演讲，而这些，对于一个正值毕业班的六年级大童来说是不切实际不务正业的。他的首要任务是三门主课，而他没有学习天赋，数学一向不尽如人意。这一点，在晏之尚是学龄前儿童时是不被知晓的。和所有望子成龙的父母一样，幼升小时我带着孩子考过一家又一家私立学校，也参加过似是而非的一些比赛，一些煞有介事的培训班，那段时间晏之被我带着到处跑，当他满头大汗站在焦灼的太阳底下等着穿过重重走廊进去面试时，我心里是抱有期待的，我梦想着他能比父母更优秀，甚至是出类拔萃。这不奇怪，没有人会在梦想的氢气球放飞之前预料到它可能连升都升不起来。十余年前当我挺着孕肚站在家乡那座东升桥上时，我爸挺起胸膛说：“以后外孙上中国人民大学我是要去送的。”老爷子永远踌躇满志，对身边人对自己都如此。“明年这个时候身边多了个胖娃娃了啊。”我妈笑眯眯地开口了。语气平静到仿佛中国人民大学是天上的星星，而她外孙只是她外孙，两者毫无关联一样，我妈看得太透。我不喜欢对将来过多揣测，这样会让人失去前进的动力，我像我爸，所以我也觉得他外孙势必前途无量，无与匹敌。

直到现在，漫长又短暂的十余年过去，我的胖娃娃始终没有成为后脑勺滚圆凸出的聪明小孩，他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学业不精，体型微胖，眼睛也不够明亮。我一直想不通，一个小差生，他的友情为何历久弥坚，包括同学、发小和忘年交们。这在我和他爸看来有些不可思议。他还有句笑死人不偿命的名言：这就是—男人的魅力。

我和孩子爸都不是喜欢沉默的人，尤其晏之爸爸，由于工作原因尤擅见微知著，常以时时提醒身边人反思人生痛点为己任，且孜孜不倦乐此不疲。比如吃东西掉了滴汁在前襟上，孩子自己还没察觉，他爸已经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弥天大案，立刻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众目睽睽之下蹦起来：“你看看你看看，吃点东西洒得满胸脯是，下次不许穿这件了！”边穿过满桌菜肴边用尖长的食指指着对面的橙色褂子，末了还会摘下眼镜探出孔雀般精致的头颅伸出天鹅般修长的脖子撅着尊臀现场示范正确喝汤。其义正词严、形神兼备，顿使端肃与滑稽集于宴席一隅，满桌宾客无不瞠目结舌两股战战，生怕小勺子没放好天鹅先生的殷殷指教就要跨山越海扑面而来。唯德高望重长辈予以小声安抚晏之：莫担心，小事。这种情形多了以后，孩子反而皮实了，他低着小脑袋不说话，如正襟危坐的小白领般仍旧站起来给叔叔伯伯们说祝酒词：“祝爷爷身体健康，笑口常开！”“祝阿姨工作顺利，天天都有好心情！”“祝舅舅早日大婚，早日生个大胖小子！”在场几个人，他就说几种不同的贺词。那种自然而然由内散发的熟稔度和亲切感，融合在天真烂漫又真诚幽默的祝福中，在座几位长辈都乐得立起来抚摸他脑袋，连我都心生诧异:“我儿怎生如此健谈！”有个小脑袋凑近我耳朵：嗯，这就是——男人的魅力。粉嫩敦厚的小脸庞上露出满月般灿烂的笑容，单眼皮细长眼又散发出慧黠的小光芒，令人忍俊不禁。

我儿除了有长他几十岁的忘年交，还有跟他舅舅一般大的好兄弟。过年他舅在跟同事聊天时，镜头里扫到小胖子：“喏，这是我外甥，看到了吧，虎背熊腰。”“叔叔过年好，我是虎背——龙腰。有空来玩啊！”还没等他舅舅说完，晏之已经凑到手机前了。圆圆的脑门，笑起来挤成一条缝的狭长眼睛，居然和他舅舅小时贼像。“哟呵，这孩子不错，人来熟啊。”“叔叔，你忘了啊，我坐过你的车，我们是好兄弟！”晏之语不惊人死不休。漫长的几秒钟过后，“我想起来了！你是王晏之，哈哈，小伙子长这么大了。”这下好了，两位差着十余岁的好兄弟就此拉开互诉旧谊的话匣，从互联网世界的人工智能讲到赛文奥特曼的前世今生，从迅猛龙的霸气暴虐讲到樱木花道的红黑球鞋。畅所欲言，滔滔不绝，你很难想象晏之才和舅舅同事见过一两次，就和对方一见如故，感情好到叔叔送他回家，给他买饮料。从此两人互认兄弟，差点拜把子。我至今都记得晏之舅对我们说过一句话：“跟你们没有共同语言，还是晏之懂我们。”看来，王晏之是真的有二十几岁大男孩，哦不对，是男人的魅力了啊。

就像不相信他的数学成绩突然会逆风翻盘一样，我一直以为他的口才其实是啰唆，哪怕他与在外留学的老同学可以捧着电话楼上楼下介绍天南地北国内国际，一个电话打到手机没电，我还是认为他是心血来潮孩子心性。哪怕他跟堂兄表弟可以一个下午探讨鸡兔同笼难题，可以一个街舞一个跆拳道互相PK 惺惺相惜同吃同憩一块糖掰成两半分，我也觉得他不过是个无知小儿，不懂真义气和小玩伴的区别。直到从他的一堆好朋友中发现其貌不扬的轩轩。轩轩跟着爷爷奶奶长大，脸蛋鼓鼓的黑黢黢的，说话慢条斯理，读书挺刻苦。只要晏之回老家，轩轩就过来等他。站在楼下，用只有他们听得懂的暗号呼唤小伙伴，晏之听到了就下去接他，如果哪天晏之提前回家，就去轩轩爸店里找，总之两人属于看运气碰头的伙伴关系。遇到天气不好，有一方不在家，或者有人稍有不舒服，都会见不到彼此。但就是这样聚少离多的日子，却成就了他们连成年人都难以望其项背的友谊。

我曾看到晏之作文本上这样写周宇轩：“雨开始越来越大，爸爸的车子慢慢发动，我还是没有看到周宇轩的身影。奇怪，难道他不知道我今天要走吗？车窗摇上的最后一刹那，忽然，我看到有个瘦小的身影朝我们跑来。是周宇轩！真的是他！我赶紧探出脑袋挥舞双手，轩轩上气不接下气跑到车旁，递给我两个一大一小黄澄澄的橘子：“王晏之，这是我给你的，你拿着。”轩轩满脸是水，汗和雨混在一起，浑身都湿透了，还不忘朝我咧开嘴笑。我叫：“周宇轩你快回去，雨太大了！”车子开出去好多路，我回头时，瘦小的轩轩还站在雨地里朝我挥手……”读到这段时我被打动到了，差点滚下眼泪。这是真实的，轩轩是个真性情的好孩子，说话慢走路慢长得也慢，做作业却奇快，和王晏之恰好相反。他们两人碰到一起时会画长长的漫画，会专心做功课，可以互相吐槽双方家庭，可以分享大朋友的小秘密。有时晏之回来说：“周宇轩叫他爸爸请我吃饭，他爸最近生意不好，就给了零钱说买点吃的吧，轩轩就把所有钱都买了我最爱吃的面包，我全吃了。”我说轩轩家庭条件也不是特别好，你要对他好，要一起分享啊。“可是他不肯吃啊，”晏之说，“我们看电影时他连水都不舍得买，我就把带的饮料给他喝了。”我看得出来晏之非常珍惜这份从小到大的友情，他带轩轩来家玩时，也是把最不舍得吃的点心铺满了桌子。有一次小伙伴们聚会，轩轩被吼了一声：“你懂什么？你回家去！”轩轩默默下楼穿鞋，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我陪着孩子下楼，给他塞了整整一兜吃的，轩轩并没有把玩具摔坏，但在一群孩子中，他是最先承认错误的那一个。王晏之没有意识到自己错在哪里，但第二天他去找轩轩时却没找到，轩轩生病了。晏之急得不行，想着法子联系到轩轩爷爷，在确认到轩轩没大碍时翻出了家里所有珍藏的玩具：“我等轩轩身体好了来玩，现在没有人跟他抢了。”

我看着儿子亮亮的眼睛，松了一口气。成长道路上，每个孩子都需要事实来告诉我们，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应该做的。晏之说：“轩轩最羡慕我的是什么？妈妈你知道吗？”我摇了摇头。“是有妈妈。轩轩三岁时妈妈就离开了他。轩轩最羡慕我有自己的妈妈。可以带我玩，可以陪着我买新衣服。”我的眼眶湿润了。轩轩每次都穿同一件绛红薄昵外套，鼻子总是冻得通红，总是阿嚏阿嚏打喷嚏都不舍得换下它。原来，这是轩轩妈妈三年前来看他时给买的。我终于明白儿子为什么每次都让周宇轩坐在空调最近处，为什么从不催他脱下那件洗不干净的黑叽叽的红外套。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懂得朋友的心意，在小事上为对方考虑，一起成长，体谅理解，这就是小朋友之间的大情谊。

晏之其实也不光是懵懂稚嫩的样子，借用老师的一句话，他只是还没开窍，还没到开花结果的时候。他曾问我：Mom,why could you insist on studying after a long working day?他想表达我在家庭工作忙得不可开交的情况下为何坚持考研，难道不累吗？“Yes,Insisting is the best way of learning.”我告诉他，学习在于恒久坚持，如果兴趣爱好足够广泛，生活就能更精彩。事实上这是成年人自我激励的浓鸡汤，谁又能保证孩子消化得了呢？

没料到的是，王晏之倒是听进去了一部分。于是开始起早贪黑读语文诗词，背英语词组，数学公式也背。学习方法这个东西，讲究因人制宜。所以我在边上打电脑，他费尽做题，满头大汗，念念有词，两个人都不说话。等到他好不容易解开一道题时，妈妈妈妈他会连续叫几十声，弥补一个小时以来爱的呼唤。别家孩子这个年龄开始叛逆、阳奉阴违或者有早恋迹象，而晏之还是很粘人。睡前肯定要拥抱一下，英语道晚安的暗号是：奥利给！第二天醒来我一喊多多（方言中宝贝的意思），他就说，这个称呼被阿婆占用了，宝贝这个称呼呢被阿公占用了，所以我能用得对他的称呼只有——“小孩”！叫小孩起床从不用呼第二声，一声小字还没喊完～一个鲤鱼打挺（其实是胖子仰卧起坐）立马起身：“好的阿姨！我起来啦！”从来不用我叫第二遍。他说既然他只是小孩，我就只能叫阿姨了。你们以为这个小孩愿意这么早起床？愿意每天做作业到深更半夜？愿意在本该追着小狗和小伙伴玩耍的春光里雄赳赳写作业？不，别忘了，他可是爱玩的小家伙。晏之边洗手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的原则是不叛逆。他说这句话时，我心里一阵暖意拂过。别看他小小年纪，却顶讲究说到做到。男子汉，一言九鼎，驷马难追。用他的话说，这就是——男人的魅力！

这几天，因为接连照顾家里一大一小两位男子汉，我自己也病倒了。头倚着走廊墙壁时，晏之冲过来了：“妈妈你怎么了？妈妈你快去躺着，爸爸！我妈妈难受了！”他使劲搀我手臂，坚持要扶我回房休息。我不应，他就给我拿鲸鱼抱枕，搬了一个米色圆凳让我趴着。给我端水时我听到儿子自言自语：“妈妈喝了咖啡啊，我洗下。”你很难想象在这之前他自己高烧刚刚退下，咳嗽不断，还要坚持把落下的功课补上。我的眼睛热起来，有东西要溢出眼眶，下午我刚训过他：“这个样子期末考试你小学都毕业不了！怎么就低年级的计算都要列竖式呢？！”泛着血丝的眼睛快要凸出我这个狮子妈妈的眼眶，孩子一边咳嗽一边默默地擦掉错题：“妈妈，你别急，妈妈，你去休息，我自己订正。”现在回想起来，他那还稚嫩的身躯里究竟包含了多少巨大的爱意，才能在父母争吵时还记着给妈妈倒水，还能在身体极不舒服时想着给妈妈揉太阳穴，还能在成绩没有起色、被父母不认可的情况下坚持努力读书？难道仅仅因为他还小吗？不，我能理解他在对功课不感兴趣的前提下，还在尽力保质保量完成作业的心理。他是不想我操心。

在他心中：“Mom is also my best friend，besides my mother.”妈妈永远是可以讲悄悄话的朋友。这点让我很开心，又很忧伤。开心的是，我们有商有量，我这个大朋友说的话他都愿意听，我叫他争取竞选，他说：“我担心数学拖后腿，后来一想，妈妈说得对啊，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自己不行呢？”他就高举双手参加竞选了，没想到还真成功当选了心理委员。我鼓励他参加各种活动，他就真的能在演讲比赛中发挥出最精彩自信的一面。他说，你说得对啊，台下乌压压都是西瓜头，有啥紧张的呢？忧伤的是，我现在教不了数学，耐心也不好，所以我的好朋友王晏之，这个有魅力的小男人，也是偏文轻理，说自己和数学还没到缘来的那一天。这可如何是好？各位朋友，你们给出个主意吗？你们也想成为晏之的好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