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加军

一

刘大奎从地铁出来，天全黑了。

这是他第二次坐地铁，第一次是送刘流上大学，乘地铁潇洒了一回。转眼三年，再次乘地铁感觉不一样了。出地铁时还发生了一件小插曲。刘大奎把手里小塑料片插进小孔里，两扇铁门瞬间打开，但是等他把包从地上提起来，门开始关上了。刘大奎用手去扒门。怎么扒得开？刘大奎过不去后面人甭想过去，后面人叫刘大奎让开，刘大奎用身体挡着就不让他们过去，后面人骂开了，骂他是乡巴佬。刘大奎心想你们怎么骂我也不让你们过去，否则我这票被机器吃了到哪喊冤去。正僵持着，过来一个工作人员，刘大奎说票被机器吃了，工作人员二话不说就打开门放行。

刘大奎怕包里的东西压碎，把包紧紧拥在怀里。包里装的东西实在是多，拉链合不上，张开鳄鱼嘴，露出袋装卤香干、盒装腌制凤爪和罐装酱猪肉，如果往深里扒还能看到椒盐花生、滨香香肠、果老首乌精，这些都是刘流爱吃的东西。每次返校，刘大奎都要把这些东西往包里塞，刘流看到往外拿，刘大奎就往里塞，父子俩拉锯似的推来挡去，采取折中办法，留几样东西不塞。然而，趁刘流不注意，刘大奎还是把几样东西塞进包里。刘流说这些东西吃腻了。刘大奎就说现在不想吃以后想吃吃不到，买的东西吃起来还有家乡的味道吗？

二

刘大奎好几个月没见刘流了。国庆节刘流说要回来。国庆节又逢中秋节，学校放假七天。想象跟儿子在一起的七天快乐时光，刘大奎兴奋得一宿没睡，在一张纸上列出迎接儿子归来的计划：把家里整理一下；去超市采购原料，每天做不同花样的菜；院子里开败的白芍药拿走，盛开的黄菊多装几盆，儿子特别喜欢黄菊。说干就干，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儿子回来。哪知放假前一天刘流打电话忽然说不回来了，刘大奎一颗滚烫的心掉进了冰窖里，对着话筒喊刘流你说话不算数。刘流只好跟刘大奎解释要去边远山区支教。刘大奎想到刘流老是利用假期去边远山区支教就来气。刘流数落刘大奎没有爱心，而且自己也做过老师，难道不知道边远山区严重缺老师吗？刘大奎被一顿抢白，气不打一处来，对着话筒又喊又跳。当初刘流说得多么好听，说自己一天天长大了，爸爸一天天变老了，以后参加工作再忙也要抽出时间多陪陪爸爸，爸爸为他付出太多了。

“国庆节”过后刘大奎盼望“元旦”快来，他在假日办网站上查到“元旦”放假三天。三天假足够他跟刘流见上一面，叨上一回。刘大奎先发制人，在电话里叫刘流“元旦”一定回来。刘流问老爸你是不是想我了。刘流说“元旦”可能回不去，又要忙毕业论文又要忙考研，根本没时间。刘大奎说你看着办。刘流说到时看。“元旦”临近，刘流打电话回来说系里举办“元旦”晚会，他作为晚会召集人实在走不开。刘流的语气越发恭敬，刘大奎嘴上不悦心里高兴，刘流长大了。刘流还是安慰他“元旦”过后很快就放假了，一放假就回来陪老爸。刘大奎骂，臭小子算你还有良心。

“元旦”很快过去了，按照往常这会刘流应该在家里了，但是他既没回来，也没电话。刘大奎又苦等两天，等不及了，拨打刘流电话。刘流手机关机了。刘大奎又打，还是关机。刘大奎发慌了。他记得家里有学生处电话，连忙找出来。打过去，接电话的是女人。女人说国际金融系一周前就放假了。刘大奎哭丧着脸问学校会不会把学生留下来搞支教服务。女人说没有先例，大四学生要么在写毕业论文，要么在打寒假工。刘大奎保证刘流不会打寒假工。女人叫刘大奎不要着急再等等看。

电话一搁，刘大奎就向领导请假，找儿子！

从地铁口出发，沿地铁下面公路南走五百米，见到一个横着的高架桥，左手马路对面是大学正门，右手不过马路是学府佳苑。三年级下学期刘流说到学府佳苑租房复习考研，问刘大奎什么意见。刘大奎说考研是好事能有什么意见，你爸也上过大学，十几个人住一个宿舍，有人考研有人不考研，作息时间难免不统一。刘流说老爸你out 了，你上大学那会差不多三十年前了，那时候大学生活太艰苦，宿舍没有热水没有盥洗室没有洗手间，我们宿舍什么都不缺，只是四个人有三个人考研，有一个哥们不考研还忒能打呼噜，每天晚上开火车让我们提心吊胆，另外两个的哥们一看形势不妙拔腿就跑，看他们租房我也想租房。

刘大奎突然想到今年考研已经结束了，会不会刘流考得不理想想不开。想到这里刘大奎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得加快脚步。

三

住的地方在小区的西北角，离小区中心和校园都远，虽偏远，却是一个读书学习的好地方，难怪刘流要住在这里。

刘大奎一手拖着一个包，包下面的小轱辘在沿山坡向上的柏油马路上欢快地奔跑，有时小轱辘磕到马路牙上，包就像鱼肚子朝天躺着。刘大奎担心包里东西磕碎，就慢下脚步，因此在这条路上耗了很长时间。

87 幢3 单元105 室4 房间是刘流的具体住处，刘大奎突然想到刘流原来还有一个家，难怪放假不回去。刘大奎从口袋里掏出钱包，从夹层里抽出一张卡片。卡片上有两串数字，一串是大门密码，一串是卧室门密码。刚开学时，刘大奎忽然得了耳鸣，想去省城看病。他在电话里没说自己得耳鸣，只说去省城开会，顺道看看刘流。刘流就把门的密码告诉刘大奎。谁想刘大奎的耳鸣竟然不药而愈。

刘大奎没用过电子锁，输了几次密码才把门打开。

这是一个不大的套间房，客厅很小，厨房不大，有卫生间，卧室四个，刘流的卧室在最里面。

刘大奎进了卧室，打开灯，白墙壁被灯光照得晃眼。正中一张单人铁床，床上被子和床单叠成豆腐块。床头上方墙上从上至下贴着三个英文单词：live、life 和love。床头一边两层铁架上下都是书，另一边白色双门衣柜里挂着衣服。床尾的书桌也是上下两层，上层杂物，下层台灯和书本。铁鞋架与书桌并列，棉拖鞋和运动鞋放在最下层，干燥盒和电热水壶摆在中层，伞和小提琴搁在最上层。刘流学过小提琴，只是这条路太难走，才中途放弃。所有迹象表明这是一次有计划地出走。

再次拨打电话，依旧关机，刘大奎失望到了极点，不祥的感觉陡然加深。劳累和颓废一下子把他击倒了，就靠在床背上睡着了。

醒来已经是早上。刘大奎上了一趟洗手间，从洗手间出来，差点与一个穿睡衣的女生撞上。

原来这里有人住啊！刘大奎脱口而出。

女生显然被刘大奎吓住了。

姑娘，你不要怕，我不是坏人，我是刘流爸爸。

刘流是谁？女生把长发捞起来，露出一张不友好的脸。

刘流4 房间里的男生，他有这么高，刘大奎用手比画，比我高，一米八多，长得挺帅……

你在替人相亲吗？女生很反感，告诉你我有男朋友了。

我没有那个意思，刘大奎说，你真不认识刘流？

不认识！女生转身进了厨房。

刘大奎追着问，你难道不是这里的大学生吗？

是又怎样？这里大学生太多了，你总不至于一个个去问你儿子在哪里吧？

刘大奎再要觍着脸前进，听房间里吵吵嚷嚷的男声，问是谁。厨房里女生说，一个陌生人，不关你事。男声戛然而止。刘大奎想这一定是学生情侣，这种学生情侣他见多了。

四

刘大奎忽觉肚子饿了，才想起来要吃早饭，昨天晚饭没有吃，昨天中午高速服务区的那只鸡腿早消化了。

刘大奎希望在房间里找到东西填饱肚子。结果很失望，房间里除了书还是书，大部分是考研书，也有部分文学书。刘流爱好文学，想成为作家。但是填报高考志愿时，刘大奎替刘流填了国际金融专业。看到这些被翻皱的文学书刘大奎心里生起一股歉意。考研书被颜色笔画得圈圈杠杠。先考研还是先工作，刘大奎由刘流自己决定。事实上，省名牌大学国际金融专业向来是抢手货，本科生还未毕业就被各大企业抢订一空。刘流问刘大奎为什么不建议他先工作，刘大奎说为了不让他留遗憾。刘流说感谢爸爸理解，又问老爸你有遗憾吗？刘大奎想了想说有。那么你的遗憾是什么？我的遗憾是什么？刘大奎搔着花白的鬓发，陷入沉思。良久，说想不起来了。其实，刘大奎的内心早被刘流窥见了，但是他不想继续追问，让爸爸难堪。小时候刘流看到别的小朋友在妈妈怀里撒娇，就问自己妈妈哪去了。刘大奎说妈妈去外婆家了。刘流就问外婆家在哪里。刘大奎说在很远的地方。刘流问很远的地方是哪里。刘大奎说很远的地方有高山鸟都飞不过去。刘流就希望自己变成一只鸟，鸟有翅膀就能飞过高山见到妈妈。等长大，刘流才知道在自己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就离婚了。有次，刘流问爸爸为什么不复婚。刘流的话把刘大奎吓一跳，以为他早知道妈妈在哪里。刘大奎不知道如何回答。刘流就说如果妈妈原谅了你你会复婚吗。刘大奎只是苦笑，他知道自己犯的错误永远不会得到她的原谅。当年，他那样央求她不要离婚，她还是坚决离婚。那时刘流还小，刘大奎又要上班又要照顾刘流，还要伺候瘫痪在床的父亲，两头顾不过来。邻居于大妈好心，想把自己的表侄女介绍给他，几次跟他提这事，他都想法推辞了。于大妈就跟刘大奎父亲说表侄女人长得不错，心地善良，又能吃苦又能干，虽然也离过婚，但是没有孩子，一定会把刘流当亲生儿子看待。大奎的父亲被说动了，回来就跟大奎说这事。刘大奎不是没有考虑过，既然父亲这样说了，就答应跟表侄女见过面再说。于大妈很快安排表侄女跟刘大奎见面。见过几次面相互感觉良好，就在一起了。开始，表侄女倒是很勤快，嘴甜心巧，很讨大奎父亲欢心。然而，时间一久女人的本性就暴露出来了，自恃对刘家有功，处处要做主，说话不再轻声慢语，甚至粗声大嗓，直接把刘流吓哭。女人跟刘大奎说，她不愿意再这样下去。刘大奎问她想怎么样，她说要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要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就是结婚，生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女人的想法把刘大奎吓蒙了，因为他不敢想象女人跟他结婚之后怎么对待刘流。此后，刘大奎彻底不想再婚了，他把全部精力放在刘流身上，一心一意把他培养成人。等刘流考上大学，刘大奎那颗孤寂的心就不安分了，特别是刘流跟他谈话之后，那种再婚的想法完全复苏了。

五

刘大奎第一次见到许梦缇是在小区门外的一家面食店里。

刘大奎肚子饿就出小区找东西吃。从小区出来，快餐店随处可见。

面对如此多快餐店，刘大奎不知道选什么好，在店门外徘徊，下不了决心。刘大奎决定吃面是看到一家店面招牌上画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旁边是一盏油泼辣子。看到那个招牌他好像闻到了油泼辣子味，不由得朝店里张望。店里干净，桌椅整齐，女孩伏在桌上，面前摊开一本书。刘大奎不由得打量起女孩。女孩长相清纯，发如青丝，用一根黄丝带绾着，随着上身的摆动黄丝带翘起的结一忽左一忽右好像一只黄蝴蝶在头发上跳舞。刘大奎忽然有了吃的冲动。

女孩问想吃什么。刘大奎说吃面。女孩指着墙上各种面的图片问吃哪种面？刘大奎看了一眼说有油泼面吗。女孩说有。来一大碗油泼面。您还要其他的吗？我们这里有许多特色炒菜。不用了，就要一大份油泼面，多放辣油。一大碗油泼面，多放辣油。女孩说着朝里面走。

刘大奎拣张桌子坐下来，正好看到女孩桌上的书。他好奇瞥一眼，是一本考研书，书上被颜色笔画了许多波浪线。

女孩回来了，仍旧坐在桌边，仍旧边看书边划书，专注得旁若无人。刘大奎由女孩看书的样子想起了刘流看书的样子，两个人的样子简直一个模子出来，不差分毫。

中年妇女端来一只托盘，里面放着一海碗油泼面和一小碗面汤，她把托盘放在刘大奎面前，说了一声慢用。吃面的时候刘大奎满脑子想的都是刘流样子，他离家的样子，他回家的样子，他跟他说话的样子，这些样子镌刻在脑子里挥之不去。油泼辣子放得确实多，面条真香，刘大亏却吃不出什么味，就知道自己的心思根本不在吃面上，吃面对他来说只是给肚子一个交代而已。

吃过面，刘大奎走出店面，看到前面就是地铁站，想起来昨晚就在这里下车的。看到行人前堵后拥走出地铁站，刘大奎想这么多人同乘一辆列车，下了列车各奔东西，也许一辈子不会再见面。他忽然想到了柳慧，自从离婚后就没见过她，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有人告诉他离婚对她打击太大了，她再也没有结婚，跑到一个边远的地方独自生活。这只是一个说法而已，他并没有时间去证实，虽然有时候冲动起来想去找她，但是又没有勇气。他不知道当时自己多么浑蛋，居然跟一个有夫之妇搞婚外情。她是那么一个洁身自好且对爱情专一的人，怎么能容忍他的这种出轨行为。他请求她原谅，发誓跟有夫之妇一刀两断。看在孩子的面子上她暂时原谅了他。然而，他并没有跟那个女人彻底断绝，因为偷情这个东西就像吃鸦片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她知道他跟有夫之妇仍旧藕断丝连，就让他选择，他不选择，她就义无反顾地跟他离婚了。

刘大奎很想知道儿子在哪里，希望他看到许多未接电话赶快回来，如果他回来就做油泼面给他吃。刘大奎喜欢吃油泼面，也会做油泼面，油泼面以陕西为宗，用料讲究，做法独特。刘大奎跟一陕西人学做油泼面，为了使油泼面做得更像油泼面，刘大奎不但反复实践陕西人的做法，还上网查阅其他地方做法。有阵子他天天做油泼面吃，刘流终于喊吃不消了。刘大奎问怎么回事，刘流张开嘴巴让刘大奎自己瞧。刘大奎看到刘流嘴里生出好多疮，才知道油辣子吃多会上火。

地铁口有一块凸起的石板，刘大奎坐在上面朝地铁口看，心想这么小的口每天吞吐几万人，这么大城市每天该吞吐多少人，到哪里去找一个行踪不定的人呢。

一会儿，刘大奎就坐不住了，这里是风口，西北风到这里不走了，聚集成一个漩涡，风力更加强劲，像拿尖刀往人身上扎。刘大奎感觉自己快要冻僵了，手按在石板上往上撑，发现两条腿早冻麻了，好容易撑起一条腿不停地蹬地才有自觉，又采用同样方法让另一条腿恢复知觉。刘大奎决定回出租房等刘流回来，相信他一定会回来。如果他不回来，就在这里一直等。

六

刘大奎第二次见到许梦缇是在出租房外。吃面回来，刘大奎又见到那对学生情侣，他想上去跟他们打招呼，那两个好像并不领情。就听那个男生说你走不走，不走你就待在外面。就见他气呼呼地进了卧室门，门“砰”的一声关上，女生的头撞在门上，套间里所有门一起发出惨叫。一会儿房间里传来瓶瓶罐罐的摔打声夹着男生的嚎叫和女生的呜咽。刘大奎想现在的大学生怎么了，自己读大学那会，即使确立恋爱关系也不敢公然拉手，更不要说亲嘴这样更进一步的亲昵举止，他和柳慧在公园里约会有人没人都规规矩矩地分坐在长椅的两头，就是想拉手也是偷偷摸摸的，现在大学生情侣一确立恋爱关系就同居，好像同居是一门必修课。

大学生情侣还在打砸，刘大奎歪在床上竟然迷迷糊糊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听到有人叫刘流，又仿佛听到刘流的应答声。他赶忙睁开眼睛，并没有看到刘流。侧耳再听，声音来自窗外，婉约地叫唤。他一骨碌爬起来，透过窗户看到一个女孩站在掉光叶子的梧桐树下面。

刘大奎出了门，来到路边，与女孩一步之遥。女孩似曾相识。刘大奎脑子依旧一片混沌。

您不认识我了？女孩说。

刘大奎仔细打量，还是想不起来，只好摇头表示很遗憾。

早上您还在我们店里吃面，您忘了？

哦，我想起来了！你是油泼面店里看考研书的女孩。

啊？您还知道我看的是考研书。

我儿子刘流刚考完研……

女孩叫许梦缇，大三学生，和刘流都是南熏社团的骨干团员。在社团里，刘流拉小提琴，徐梦缇跳舞，两人配合得珠联璧合，简直是金童玉女。

这么说你是刘流的女朋友？

目前只能说是最好的朋友。

已经中午了，刘大奎要请许梦缇吃饭。许梦缇说她是主人，哪有主人让客人请客的？再说您是刘流的爸爸，是长辈，晚辈怎么好意思让长辈请客？

许梦缇伶牙俐齿，刘大奎无言以对，只好由她。

许梦缇请刘大奎吃肯德基，给刘大奎点了一份套餐，自己要了一份汉堡，又要了两杯饮料，一人一杯。刘大奎说肯德基其实没有油泼面好吃。许梦缇说油泼面虽然好吃，但是经常吃会上火，还说刘流一吃油泼面就上火。刘大奎问许梦缇是不是在面店打寒假工。许梦缇说不是打寒假工，是在帮忙。刘大奎就说那个妇女是你妈吗？你们长得挺像。那是我的姑姑，许梦缇说，我爸爸的嫡亲妹妹，我爸是国企经理，我妈是中专学校副校长，他们是大学同学。刘大奎不禁啊了一声。许梦缇问怎么了。刘大奎说牙齿跟舌头打架了。许梦缇笑了。刘大奎想到自己跟柳慧也是大学同学。许梦缇问在大学谈恋爱好吗。刘大奎想了想说，两个志同道合的人结为夫妻没有什么不好。考大学时，柳慧填报英语专业，却被中文专业录取；刘大奎考的是中文系却上了英语系。有时候就是这样阴阳颠倒，乱点鸳鸯谱。周末他们在公园里约会，她读小说给他听，他则写爱情诗送给她。由于太了解，一毕业他们就结婚了。

男人和女人是不是太了解而结婚？又是不是太了解而离婚？这难道不矛盾吗？

也许……刘大奎想到了他跟柳慧失败的婚姻，就是因为柳慧太了解他太信任他，使他飘忽找不着自己，犯下不可原谅的错误。

许梦缇说那种感觉犹如一日不见隔三秋，然而他对她不冷不热，让她有不信任的感觉，比如这一次，他考完试就不见了，以为他没有考好想不开，打电话想安慰他，他说去办个事，又没说办什么事，问什么时候回来说不知道，让人担心。许梦缇问这是不是恋爱的感觉，刘大奎心想刘流就是大浑蛋，问他谈女朋友没，说没空谈，原来早就谈了，自己还干着急，真是瞎操心。

刘大奎还是问许梦缇他是谁，是刘流吗？

许梦缇面有赧色。问刘大奎怎么看待爱情。刘大奎说两个人在一起必须相互尊重相互理解。

那您尊重伯母了吗？您理解伯母了吗？

刘大奎被问得哑口无言，心想是啊，我没有尊重她，对她也不甚了解。但是总比你们这些大学生强，你们懂得什么是爱情？一谈恋爱就同居，你们把爱情当过家家了。

刘大奎试探许梦缇是否懂得爱情。许梦缇说她不知道爱情的真谛，但是父母就是她的榜样，他们从来没有海誓山盟，但是二十多年来一直相敬如宾，和和睦睦。刘流曾经跟她说过等毕业工作后谈一次轰轰烈烈的恋爱，但是她等不到那个时候了，尤其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让她感觉他神神秘秘的，像有什么事情瞒着她，说去支教，一声招呼不打，拎腿就走，这让她心神不定，书看不下去。

刘大奎安慰许梦缇说刘流的性格像他，做什么事立说立做，同时感谢许梦缇跟他推心置腹，答应她等刘流回来一定跟他好好谈谈。

七

春节前几天刘流带着一个中年妇女回来了。

见到那个妇女刘大奎的脸刷地白了。她已不是二十年前的模样了，头发白了，腰驼了，眼睛因为胶原蛋白流失而变得皱皱巴巴，与它们一起变皱的是她对生活的那份自信，站在那里不停地搓手。

刘流上来推了刘大奎一把，我妈已经原谅你了，你还愣着干什么。刘大奎如梦方醒，扭捏向前，走到柳慧跟前犹豫一下，抓住她的手，泪如雨下，一个劲地说对不起。柳慧也掩面而泣。

离婚之后，柳慧跑到边远山区，发誓永远不再回来，多年来她一直在一个山村小学教书，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儿子会找上门来，替自己父亲求情，几次三番来还帮她教学生，终于被儿子打动了，答应走出来。

我瞒着你们是因为不知道自己能否成功，刘流眼含泪水。许梦缇也眼含泪水，走过来抱着刘流说，我知道了，我原谅你了。

刘大奎嘴蠕动一下还想要说什么，刘流立即说打住，我知道你肯定问我怎么找到我妈的，我只能告诉你我得了一个高人指点，至于你想跟我说其他什么事情，我只能告诉你我现在没工夫听你瞎说，你们应该多谈谈那些失去的时光，现在时间都属于你们，你有什么想法就跟老妈说。

说完，刘流拉起许梦缇的手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