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俊朝

我想写写这一片高岗，它头枕白河，脚蹬紫山，在南阳这一片丰腴肥美的土地上已沉睡了千年。坐在电脑前，我的脑子里一片混沌与迷茫。许多名家为它留下赞美，那或璨若珠贝，或幽峭峻洁的文字如一块块基石，硬生生把这片孤绝的高岗拖入了云霄，让世人仰望和膜拜。而我，一个籍籍无名的平头百姓，再去写岂不是班门弄斧？在一个风长气静、鹏鸪嘹呖的夜里，怀着一腔虔诚，几许敬畏，我还是走进了书房，惴惴不安地叩击着键盘……

那是一个细雨酿轻寒的初秋，我来到南阳的第二天，便挈妇将雏，心潮澎湃地踏上了这次朝拜之旅。从出租车上下来，一块巨石首先映入眼帘，三个红炫炫的大字“卧龙岗”赫然其上，字体古穆沉郁，颇有庙堂气。抬腿迈入岗内的那一刻，我仿佛从河清海晏的当下，一下子穿越时光的隧道，走进了东汉末年那段时局动荡的时代。我在卧龙潭前驻足，此刻阳孱风瘦，豆绿色的潭水荡起层层涟漪，呢喃了一潭酽酽的缱绻。水畔苔痕隐约，潭内藻彩纷披，我蹲下身来，凝望着水面，多么希望这微澜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我知道这只是一个镜花水月的梦想而已，我终究只是一个行走于紫陌红尘的凡夫俗子。行在岗内，卧龙十景宛如一幅幅清丽婉约的画卷在我面前徐徐展开。诸葛草庐卓尔不群，小虹桥好似一弯新月，诸葛井旁依稀回荡着一个智者绠短汲深的嗟叹……看完卧龙十景，我们一家人走到了一株千年古柏前，它耸干入云中，枝迎南北鸟，时送往来风。我抚摸着柏树上的一道道沟壑，宛如翻阅着一页页泛黄的线装古书，它记载着卧龙岗的前世与今生。此刻，岗外人声嚷嚷，车马喧喧。岗内，修竹森然，古藤错节，绿荫冉冉，因风摇曳。穿行在岗内，我突然一下子感觉人过四十，人生就该删繁就简，去伪存真。心就该像一篇散文集子，扉页上写满淡泊和空灵。

这一片高岗，离喧嚣很近。这一片高岗，离喧嚣又很远。说它离喧嚣很近，因为你“吱呀”打开那扇沉重的木门，就看见了街衢纵横，车水马龙。说它离喧嚣很远，是因为一千多年前，一个丰神俊朗，气宇轩昂的少年，曾在这里遁隐躬耕，晴耕雨读。他命运多舛，幼年丧父，饱受颠沛流离之苦，又生逢乱世，家祸国难使这个冰肌玉骨、精敏绝伦的少年在南阳卧龙岗结庐躬耕。他一边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一边圆木警枕，饱读诗书。“十年的玉蕴珠藏，十年的厚积薄发。终于等来了“不飞则已，一飞冲天”的那一刻。汉建安十二年（207年），刘备、关羽、张飞三顾茅庐，请诸葛亮出山了。后来，东汉政权在金戈铁马、兵燹战火之中分崩离析，开启了三国鼎立的时代。而今，当年的一切风云变幻都淹没在了历史的荒烟蔓草之中，唯有诸葛亮这个智圣的威名刻在了无数人的心中。您看，卧龙潭的弥弥浅浪发出的哗哗声，古楸枝柯间的啾啾子规鸣，可不就是对诸葛孔明的怀念与称颂。

年华暗换，星移斗转。几百年后，一个才华“飞流直下三千尺”的诗人横空出世。他来的那天，风劲云低，将雨未雨，在岗内转悠了一圈又一圈。他看看潭内水鳞浪层层，瞅瞅古木蓊然如擎，还穿越回到了东汉末年，和诸葛孔明展开了一场博古通今、纵横捭阖的对话。晚上，酒足饭饱之后回到旅馆，窗外细雨如悬，万点空蒙。室内一灯如豆，随风摇曳。他悬腕挥毫，写下了《南都行》，其中一句便是“谁识卧龙客，长吟愁鬓斑。”或许正是这一片高岗的启迪，才使他站在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敏捷诗千首”的吧？在李白之后，南宋一个戎马倥偬，收复失地的儒将也来了，他不是别人，就是岳飞。公元1138年八月，攻打金兵的岳飞路过南阳，这一片岗上的那一株桂花树叶密千层绿，花开万点黄，循着扑鼻的清香，岳飞来到了这片高岗。当时正是细雨蒙蒙，暮霭沉沉，他秉烛徘徊于祠内，细观壁间昔贤所赞诸葛先生文祠、诗赋及祠前石刻二表，不觉泪下如雨、彻夜不眠，亲自抄写了一份诸葛亮的《出师表》。

来到这一片高岗的不只他俩，还有好多文人骚客，商贾巨卿，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一波又一波，摩肩接踵地来了。有的吟诗作赋，有的挥毫泼墨，抒发深情。

在一个暮云合璧的黄昏，和闺女再次站到了这一片高岗上，在澹宁读书台前久久驻足，陷入了沉思。今天，人们从四面八方潮水似的涌向这一片高岗，不仅仅是亲临这方土地，怀念一个人，更重要的是怀念一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在今天这个风云变幻的时代，我们难道不是更应该坚守这一片精神高地吗？

女儿十岁，喜读书，博而杂，经史子集皆涉猎。我对女儿说，每个人心中都要有属于自己的一片高地，每个人都要活成别人心目中的一片高地。

女儿望着我 ，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南阳，一个温柔的地方

小的时候，家里穷，寸步难行。渴望仗剑天涯心一直向往着南阳。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白衣少年，仰慕一个黛眉粉颊的姑娘，为她衣带渐宽，为她朝思暮想。

到了高中，学习《出师表》。又知道了那个丰神俊朗、羽扇纶巾的诸葛亮曾躬耕在南阳。还有盛唐那个嗜酒如命的诗人也来过这里，写下了“此地多英豪，渺然不可攀”的诗句。南阳就像一朵色若胭脂的月季花儿，在我的心里怒放。我更加渴望着有朝一日能来到这片神奇的土地，赶赴一场相看两不厌的约会。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踏上南阳的土地，已是人到中年。岁月的犁铧已在我的额 头犁开了一道道褶皱，里面隐着弯弯的忧愁。这是一个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三月。我拖儿带女来到了南阳，顷刻间她用温热的怀抱融化了我的忧伤，我不禁有些欣喜若狂。第二天，朝阳初上，我便迫不及待地来到了这片高岗，漫步在卧龙岗，看卧龙潭里的水，在微风的轻拂下，泛起微澜，多像妙绪纷披的诗行。看那株屹立了千年的古柏，倾斜着身姿，宛若一位泪眼迷离的仆人，想把出山的那个人挽留，却不能够。他在这里，晴耕雨读，心中惦念的却是天下苍生。钗于奁内待时飞，锥处囊中终破囊。挽留不如目送，想走就让他走吧。岂能让他辜负了玄德先生的三顾之恩。谁知这一走便是三分天下。

对南阳的爱是渗透在骨髓里的。不仅那座高岗让我流连忘返，独山更让我为之倾倒。走到山脚下，仰望独山，溟溟濛濛，宛若披着一袭轻纱。顺着山门往里走，两边林木萧然，茶树蓊郁。再往前去，是一座假山，一汪碧水。山石碐嶒，碧水清漣，山水相依，挽颈勾肩，让人想起跌宕起伏的旧日情事。在三岔口，登石阶而上。老树苍然，郁郁葱葱的枝丫背景似的挂着。一阵风来，地上的落叶在歌唱。几株桂花，枝叶葳蕤，阳光如筛，荫翳逼人，走在树下，如走在前世。一棵古槐的枝柯间，悬着一鸟窝，在山阔地远间孤独地存在着，倔强等待着那声声鸟鸣。它让我想起已幽冥暌隔的父亲和两鬓飞絮的母亲，还有故乡的三间老平房和缕缕炊烟。我走在异乡，却心系故里。独山给了我前所未有的高度，给了我草木情深和万千气象，使我能够泪眼婆娑地南望。独山的风啊，你能否风干我潮湿的梦想？使我追梦的步履不再忧郁和彷徨。登山的途中，我想起李白，他才大如海，诗思更是纵横，名动天下。这个人嗜酒如命，还能一剑横空，飞过洞庭。他浪游的时候先后数次来南阳，留下好多放马云天、脍炙人口的诗篇。他每次来，独山是他的必游之地。在这里，他亲吻过黄澄澄的桂花，抚摸过突兀的石头，采摘过青翠欲滴的蕨菜。他也曾站在山顶，俯瞰万家灯火，可是，没有一盏灯是为他亮着的。离开的时候，他势必也是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的吧？我知道，他与崔宗之“白水弄素月”的时候，还回望了一眼独山说，宗之你瞧，独山真美。

把思绪收拢，已到了山巅。俯瞰，山势崔嵬，林木芊莽，远处高楼参差错落，麦田葱郁。近处，夕阳在山，人影散乱，鸟声如丝。

在独山行走，在山陬水湄处徘徊。那古镜般的池水，那啁啾的鸟鸣……这彻底征服了我。在独山可以瞠目远眺，也可以闭目沉思。把自己想象成一滴水，一棵树，一朵迎风摇曳的花儿，一缕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孤烟。三千繁华，只是一指流沙，何必苦了自己，不如采菊东篱，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在独山，每个人都可以完成人生的感悟，把每天都当成人生的最后一天去绽放，不喧哗，自有声。

小时候，特别爱戏水，曾在故里的东坑边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有一年被淹，差一点命丧黄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后来对水敬而远之。来到南阳，白河的温柔之美一下子让我深陷。就像多年不见的恋人，刹那间的相逢。此刻，只想与她呦呦私语、温情缱绻。无风，白河如一面镜，倒映着行人、花木、湛蓝的天空，也倒映着南阳的前世与今生。风过处，那“哗啦哗啦”的声音像是一首歌，传唱了千年。每一个清晨，行走在淯阳桥上，望着日出东方，湿润的风拂过脸庞。我在想这白河可否是南阳的眼睛？而横亘在白河之上的一座座桥可否是南阳的一根根肋骨？我曾在一个华灯初上，霓虹闪耀的夜里，漫步在光武桥头，风萧萧兮白水寒。一白发苍颜的老者在垂钓，我问他，这黑灯瞎火的，能钓着鱼吗？老人笑了，宛若盛放的桃花。他说，年轻人，我钓的是一团喜气。我不禁醍醐灌顶，人活着，能不能钓着“鱼”，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一门心思地追逐快乐。做个闹中取静的清闲客，静观流水送飞花。

南阳是一个一城繁华，半城月季的城市，月季在诗人眼里是一年长占四时春，不求闻达只烟霞的花儿。去月季大观园的时候是个五月，正是春深夏浅，绿肥红瘦时节。我走光武大道，过三馆一院，来到了月季大观园。走进园子，一下子给我心灵极大的震颤，哇！这么多人，用人如潮涌来形容再贴切不过了。有银发酡颜的老人，身轻如燕的青年，还有白衣胜雪的少年，肌肤粉嫩的儿童。在园子行走，有水迂曲，有路平坦，有桥拱然，有亭翼然，有老树诉说沧桑，有鲜花铺陈烂漫。最壮观的当属月季，五颜六色、姹紫嫣红地开着。在大观园行走，我在沉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说什么好呢？也许，什么也不说，才是最好。那一棵棵树上，开的是花，又不是花，那分明是一枚枚活色生香的文字，安放在大观园这本装帧精美的书里，它值得我们去反复吟咏、抄录，然后去领悟其中的内涵。在一座拱桥上，偶遇一个躬身如虾米的老人，他是个作家，在家人的陪伴下从绍兴来到南阳。在这个值得三顾的地方，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感叹。老人说想到南阳美，没想到南阳这么美。真想在南阳找个幽静的地方，盖几间房，屋后种花，房间种菜，朝看云霞，暮听落花，诗意地栖居。

一个初冬的清晨我来到仲景文化园。来的时候，太阳正从东方升起。从西边的红墙边走过，一群穿着汉服的女子正在那里拍照，娇身半转，巧笑嫣然。走进文化园，在一草一木，一亭一阁间徘徊，我仿佛看到了仲景先生一身长衫，手里拿着《伤寒杂病论》正向我走来。我仿佛听到他的宛如翡翠落地的清脆之音。在仲景长眠的地方，我心怀虔诚地表达对先生的崇拜与敬意。如果能与先生同一个时代，一定拜在他的门下，救死扶伤。离开园子，已是中午，在二院旁的新野板面馆吃了一碗张飞板面后匆匆离去。

时光有脚不停地走，不知不觉来南阳已近十年。十个年头不至于沧海变桑田，却让我从青年变中年，渐渐沉默，满腹心事无人说。南阳这个忠厚大气的城市，不仅有着旖旎的自然风光，还有着厚重的人文历史。在这里，我不仅能看到盛开的月季，还能看到夕阳中的远山。在这里我还可以放声高歌。她的温柔使我卸掉生活的重负，将心里淤积的糟粕清零，变得空无幽渺，内心充满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