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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樟树

2024-01-22邵锦平

躬耕 2024年1期
关键词:山城樟树老妈

邵锦平

起初,于萍没有注意树,目光追随的是站在树杈上的一群鸽子。

鸽子清一色的白,差不多有百只或者更多。它们停靠在树杈上,嘴里发出咕咕的叫声,相互应和。几只不安分的,在树杈间来回飞窜,眼前的画面便跟着动起来。

西湖的鸽子真美,像雪白的精灵。于萍仰望着浓密硕大的树冠出神,突然发现,鸽子聚集的这棵大树,几乎算得上独木成林了。在这之前,她从未见过如此有型且好看的大树。树干粗壮,深褐色的树皮,上面密布着深浅不一的纹理,像刻上去的沟壑。在高出地面十米左右的地方,树开始无规则地分杈,如伸出去的臂膀,纵横交错,舒展延伸。树的叶子也特别,叶片不大,枫红、浅绿、鹅黄三种颜色,参差交替,在阳光下泛着明媚的光泽。没有风,大树静默,鸽子栖息在它的浓荫里,怎么看都是美丽和谐的。

老于,我们去坐游船吧。罗芸汐买完票,挽起她的胳膊,走向游船。罗芸汐对于萍的称呼有变化,平时叫她老妈时,说话的语气郑重其事,称呼她老于,则多少带着撒娇的成分。

于萍的注意力仍然在那棵树上,问那是什么树。罗芸汐摇头说不知道。在杭州工作了五年,连树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老妈,讲点儿道理好不好?我工作很忙的,哪有时间注意一棵树。罗芸汐撅起小嘴,有些委屈,继而叹了口气说,等坐船回来,我用手机给您老人家扫一扫,查一查。这是纯粹的敷衍,知女莫过母,于萍闭口不语了。

罗芸汐的兴致在游船上,乘船游览西湖全景才是一种至高享受,是对千里之外赶来杭州的老妈的孝道。西湖那么多景点,花费心思去了解一棵树显然是在浪费时间。

在亲朋的眼中,罗芸汐是个勇敢又有主见女孩,是那种让人羡慕的别人家的孩子。可在于萍的心里,罗芸汐的叛逆时间太长,从高中到大学,一直延续到现在,也许这辈子都过不去。

老妈,以前我听你的,现在你要听我的。把自己照顾好,别瞎操心。她只不过刚退休,这句话就成了罗芸汐的口头警示,自己什么时候成了女儿甜蜜的负担了呢?再说罗芸汐有听过她的话吗?上大学、找工作,她也只是提出建议,由罗芸汐自己做决定。直到前年罗芸汐告诉她有了一个异地恋的男朋友,她的心再也无法平静,直接提出反对。理由是,罗芸汐在杭州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人也漂亮,找对象不是难事,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去山城找男朋友?还是一见钟情,那该有多不靠谱。而且男孩家在山城,也不打算出来,如果他们想继续,就意味着罗芸汐要放弃在杭州所有的一切,重新开始。

芸汐,这个险你冒不得。女孩子不要把爱情理想化,稳稳当当地过好日子,才重要。她先是苦口婆心地劝说,罗芸汐不听,跟她甩脸子。她控制不住情绪,在电话里数落,你可真傻,典型的恋爱脑,智商为零。母女俩因为这事产生了隔阂,冷战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气得半死,罗芸汐也不为所动,更没有回心转意。

这孩子从小就犟,认准的事儿,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于萍对罗芸汐的担忧远远超过愤怒。

直到有一天晚上,罗芸汐打开视频跟她聊天,哭得像个泪人。她的心被刺痛,瞬间变得柔软。一个女孩独自在外打拼本就不易,想安排自己的人生又有什么错呢?她伸出手去,隔着屏幕为女儿擦泪,自己的眼泪也像决了堤的水,喷涌而出。

果真是应了那句话“不谈对象,母慈子孝,谈起对象,鸡飞狗跳”。于萍心里的担忧从未消失过,又心疼女儿在外不容易,索性避开男朋友的话题。罗芸汐也闭口不谈男友的事,她们都在等着时间验证的结果。那段日子,母女俩天天晚上视频,都是罗芸汐主动呼她,问她身体怎么样?跟她吐槽工作中的一些不公、内卷之事。她极认真地倾听,然后站在另一个角度帮罗芸汐分析,工作必须得做好,年轻人干事业正当年,多做点儿不应该有怨言,有时吃亏是福。末了,也总要嘱咐一句,不管多忙,都好好吃饭。两个人俨然是一对好朋友,亲密而融洽。

这样平静地度过两年。眼见着老同学家的子女都陆续结了婚,罗芸汐这边却依然没有任何动静,于萍心里开始着急。二月份办好退休手续,三月份就跑到杭州来了。

游船是江南水乡特有的画舫,这种船于萍只在画里见过。和老家行驶在松花江上的轮渡完全不同,船的材质是木头,船舱棕红色,船顶金黄,如两个错落拼接在一起的四角凉亭,确是古朴典雅的画中之舫。船里已坐满人,没有空位。罗芸汐皱着眉,瞄了一眼手机,又转头看了看岸边,一脸的焦急。于萍知道她的心思,若不坐这趟船,等下趟船坐满至少得半个小时,时间对罗芸汐来说太紧张,下午她有一节线上博士课要听。快奔三的大姑娘了,不考虑结婚,又去读博,于萍心里一百个不赞成,后来想明白了,罗芸汐与山城的男朋友根本没有断,她的所有努力都是在为能去山城加重砝码。

别换船了,站在外面看,视角更好。于萍说。罗芸汐有些迟疑,老妈,让你站在外面,会不会很累?

不累,坐了一辈子的办公室,那才累呢。我现在是站着比坐着好。于萍的话对罗芸汐是个安慰,她上前拉起老妈的手,小心翼翼地走到船的侧面,扶着栏杆站好。

我又没老到要用你搀扶的地步,不用抓得这么紧。

不嘛,我可不放心你的眼神儿。三年前,于萍眼睛手术,出了医疗事故,一只眼是盲的。罗芸汐暗地里哭了好几次,自责自己没照顾好老妈,发誓以后再不惹老妈生气,让她余生安稳快乐。

老于,你看那是断桥,许仙和白娘子相遇的地方。西湖十景中,就有断桥残雪。罗云汐像个快乐的八哥,在一旁不停地解说。于萍微笑点头,不说话,眼睛望向远方。

老于,西湖美不?

美,江南水乡温润,适合居住。留在杭州多好。

又来了,暂停。芸汐搂着于萍的肩膀,老妈,今天咱们什么都不想,只管开心地玩,好久都没这么放松了。你看,三潭印月岛到了。

从西湖回来,一进家门,罗芸汐就急三火四地上了小阁楼,把门关紧,上网听课。于萍坐在阁楼下小客厅的沙发上想着心事。芸汐若真铁了心想去山城,她和老罗用了半生积蓄首付買下的这座房子也要卖掉,听说现在的房价一直下跌,若是赔个十几万,还不要了老罗的命。当初他们下了血本买下这房子,就是想把芸汐留在杭州,可现在看起来,是他们想多了。房子、亲情都不能成为用来绑架罗芸汐的绳索。罗芸汐是独生女,从小就被他们宠着,她的未来也只能由她自己来做主,这一点儿,毋庸置疑。

老罗给她发微信过来,问罗芸汐跟山城的男朋友断没断,以后怎么打算的?她正心烦,没好气地说,闺女啥性格你还不知道?想知道,你自己去问。

闺女跟妈好沟通。芸汐要是去山城,还得从头打拼,哪那么容易。靠谁不如靠自己,你当妈的好好劝劝她。

老罗习惯性地给她甩雷。她夹在他们父女之间,成了一座快被压塌的独木桥。

得了,你还是在家好好吃饭,好好上你的班,别瞎操心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一切顺其自然吧。于萍说完,把手机丢在沙发上,走进厨房,打算给罗芸汐做顿可口的饭菜。

冰箱里仅有几个鸡蛋,两盒奶和一袋吃了一半的面包。于萍想起来,罗芸汐跟她说过,每天从早忙到晚,特别累,没时间做饭,一般都是点外卖或是在单位吃食堂。难怪年纪轻轻就胃不好,于萍叹了口气,下楼去,到小区门外的超市买了一大堆菜和水果,在厨房一顿忙活。

两个小时后,阁楼的门开了,罗芸汐的声音传到楼下。老妈,想吃什么?我们去饭店。去什么饭店,饭都做好了。挣钱不容易,你省着点儿花吧。以后,也不要点什么外卖了,我在这儿,就想你下班后能回来吃我做的饭,养养胃。

餐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熏得罗芸汐的眼睛起了潮雾。她喝了一口冬瓜汤说,好喝,就是这滋味,让我想了好久,幸福。那就多吃点儿。于萍满眼的温柔,看着罗芸汐欲言又止,还是不要打破这温馨的画面吧。

周末,罗芸汐带于萍去湖州的南浔古镇游玩。南浔的古巷、小桥、流水、人家,组成了一幅连绵不断的水墨画,在于萍的眼前飘移,让她陶醉。更让于萍惊喜的,在一户古朴富丽的高门大院里,她发现了一棵和西湖边一样的树,只是这棵树没有那么高,树上也没有鸽子。一个戴眼镜的男导游正在树下给围观的小红帽旅游团讲解。他说,这棵树叫香樟树,一般大户人家的女孩出生时,父母都会在院子里种下一棵香樟树。等到女孩长大出嫁时,把香樟树砍倒,做成两个木头箱子,里面放上丝绸,依据谐音,取“两厢厮守”之意,陪嫁过去。

原来是香樟树,是父母送给女儿陪伴她一生的嫁妆树。芸汐,可惜你生在北方,要是生在南方啊,我也要亲自为你种下一棵香樟树。于萍有些兴奋,见没有人应答,侧过脸,发现罗芸汐没在身边。她从围观的人群中挤出来,四处寻找。罗芸汐正站在院子回廊的一角听电话。罗芸汐皱着眉,满脸的无可奈何。

于萍轻轻走过去,听到了罗芸汐对着电话发出恳求的声音。好,等到明天上班的时候再说可以吗,以前周末加班加点,我什么都不说,可现在我妈来了,我就想多陪陪她,让她开心。罗芸汐放下电话,一转身,看见于萍站在离她两米远的地方注视着她,愣了。

芸汐呀,过几天我就要回去了,不要因为我影响了你的工作。还有,工作不是唯一的,生活得开心才最重要,妈不想你太累。

我知道,老妈,别担心,我没事的。你都退休了,好不容易来一趟,就多待些日子吧。

可你老爸没退休,他不会做家务,说不定把家弄成什么样子了。

老妈,老罗和小罗都被你宠坏了,以后对自己好点儿,把你自己排在第一位吧,心疼你。都晌午了,我们去尝尝这儿的风味小吃。罗芸汐挽着于萍的胳膊,走出大院。

于萍在心里叹了口气,傻姑娘,妈更心疼你。多希望你做一只白鸽,妈来做香樟树,累了,你随时可以停靠在我的树杈上休憩。可你从小就好强,偏要做一只鹰。

从南浔回来,罗芸汐一头扎进工作里,吃住在单位,已经连续三天没回家了。于萍望着窗外在风雨中摇晃的树木,心绪不宁。赶上梅雨季,天天见不着太阳,于萍的心头积压着厚厚的阴云,感觉呼吸都困难。太憋闷了,她拿起一把伞,下了楼,出了小区。

街上没有几个行人,昏黄的路灯在雨中静默。走在陌生的街头,看着间歇性迎面而过的陌生面孔,身在异乡的孤独感像风一样阵阵袭来。在这个城市,芸汐没有男朋友,每天一个人这么孤孤单单地来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于萍的忧心不能在罗芸汐面前表露出来,那会成为芸汐的心理负担,她只能暗自叹气。

在桥头站了一会儿,于萍向地铁站方向走。她记得通向云水地铁站的路,刚来时两边的樱花开得正艳,从樱花树下经过,香气直往鼻子里钻。现在樱花过了花季,被风吹落了一地,浸泡在雨水中,让人无法心生喜悦。罗芸汐没有说今晚回不回来。于萍守在地铁口,探头向下望,眼睛盯着向上升起的电梯,好像心里有感应,罗芸汐今晚一定会回来。

九点了,还没有看到罗芸汐的影子,于萍在心里告诉自己,再等一趟地铁,若没有,就回去。可回去又有什么意思呢?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自己在这里帮不上芸汐,只能牵扯她的精力,等芸汐回来好好跟她谈谈,就回老家去。

老妈,你怎么在这儿?罗芸汐出现在于萍的眼前时,于萍竟有些慌乱。屋里闷,出来走走,就走到这儿了。她没有说自己在这里等了芸汐两个小时。

这么晚了,又下雨,别乱走,再迷路走丢了。罗芸汐嘴里怪着,上前挽住于萍的胳膊。没走出几步,突然左手捂着胃,蹲了下去。于萍跟着蹲下,发现芸汐的额头冒出了汗珠,紧咬着唇,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

芸汐,你怎么了?别吓唬妈。

胃痉挛,过了劲儿就好了,别担心。

你都疼成这样了,我能不担心吗?咱们现在就去医院。

真不用,妈,我包里有药,回家喝点儿热水就好了。

你穿得这么薄,一定是着凉了。于萍脱下自己的风衣,不由分说给罗芸汐披上,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

老妈,十几分钟的路,你还打车,这不是你的风格呀。

事有轻重缓急,少说话,别灌风。

到了家里,罗芸汐躺在床上,像毛毛蟲一样扭曲着身子,疼痛似乎没有减轻。

于萍在罗芸汐的包里翻出治疗胃痉挛的药给芸汐服下,又找来被子给她盖上,把一个热宝用毛巾包好放在她的胃部。过了好一会儿,罗芸汐紧握于萍的手,才渐渐松弛下来。她刚要翻身坐起,被于萍按住。好好躺着,别动,我去给你熬点儿汤喝。

那个晚上,芸汐要求跟于萍一起睡,像小时候那样,黏在于萍身边。

芸汐,我本打算这两天就回老家,可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我怎么放心呢?工作、读博没那么重要,你可以放一放。

行啊,老妈,听你的。以后我不工作了,你养我一辈子吧。

妈养不了你一辈子,我终归要走在你的前头。不过,妈可以做你的后盾,给你兜底。

老妈,你别那么伟大好不好?让我觉得不听你的话就像犯了罪一样。

妈不会像以前那样武断,你的未来还是由你自己来规划。跟妈说说那个山城的男孩,我知道你们没有分手。

他叫陆之航,在山城的一家企业工作,是负责汽车安检的技术员,明年就能晋升工程师了。他家庭条件一般,个人能力强,属于潜力股。我们想靠自己打拼未来……

看得出,你爱他,打算为他放弃现有的一切。可你确定,他爱你吗?这么做值得吗?

值得。妈,我确定他也爱我。我们俩只是谁爱谁多一点儿,少一点儿的事,您是过来人,能懂我吧。

于萍沉默了一会儿,她侧过身,捋了捋罗芸汐的长发说,女大不由娘,但愿你的选择是对的。什么时候带陆之航回家让我看看。

老妈,谢谢你,你现在是我的好朋友啦。

罗芸汐的脸紧贴着于萍的胸口,热乎乎的。这时间真不抗过,我们家的芸汐什么时候长大的呢?于萍望着天花板出神。

罗芸汐说,过几天,陆之航要专程来杭州拜会未来的岳母,于萍便留在杭州等着。白天在家里做完家务,天气好时,就到楼下小区里散步。之前没有留心,在小区内走一圈,她才发现这里就是一个大花园,确切地说是典型的江南园林。花草树木、小桥流水、假山凉亭、盆栽雕塑,应有尽有,环境美丽清幽,是个养生的好地方。为了打发时间,于萍走得慢,看得仔细,靠近凉亭的绿草坪上,有五只形态各异的白鹿雕塑。白鹿的后面有一片小树林。树林的前排竟也有一棵香樟树,从香樟树的树冠里时不时传出鸟儿清脆悦耳的鸣叫声。站在香樟树下的浓荫里,于萍有种说不出的舒心和惬意。

经常光顾这里的,还有一个和她年龄相仿,东北口音的女人,带着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儿,像是男孩的奶奶或姥姥。小男孩喜欢在草坪上打滚,女人就陪在身边,不离左右。等男孩儿玩累了,女人抱起他,趔趔趄趄地走到凉亭里,喂他牛奶和水果。小区是封闭式管理,女人还是十分警惕,注意力全在男孩儿身上。

接连三天,她们都在这里相遇,于萍开口跟女人打招呼。一听是熟悉的东北音,女人的眼睛一亮,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兴奋。

女人叫田华,和于萍竟是一个城市的老乡。俩人越说越亲密,不过半天的工夫,就俨然成了老闺蜜。

她女儿远嫁杭州,不到两年就离了婚,为了方便上班,自己带着孩子在这个小区租了房。田华心疼女儿,就主动来帮带孩子。

闺女不能远嫁,受了委屈,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这地方再好,没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儿也是苦啊。田华的话刺痛了于萍的心。

一眨眼几天过去了,陆之航来了。陆之航,大高个儿,体态匀称,白白净净的,和罗芸汐站在一起,外表很是般配。于萍是过来人,她深知内在比外在重要得多,上下打量了陆之航几眼后,目光直视他的眼睛。陆之航显出了紧张,两只手不知该往哪里安放,还没举杯,脸颊已升起红晕。他张了张嘴,蹦出三个字,阿姨好。于萍暗喜,是个老实的孩子,芸汐不会受气。

小陆,你想让我把芸汐嫁给你,说说你怎么想的。

陆之航鼓足了勇气说,阿姨,我和芸汐耍了四年,有感情,分不开。

耍了四年?你们没准备奔结婚去?

不是,是要结婚的。陆之航更加发窘,回头看罗芸汐,额头上沁出汗珠。

老妈,山城人说的耍就是谈恋爱的意思。你别误会。

的确是误会了,于萍面露微笑,示意陆之航继续说。

阿姨,芸汐怎么都是远嫁,请您成全我们吧。我把工资卡交给她,首付新买的房子也写她的名字,我会给她一个她说了算的家。

于萍对陆之航的表白挺满意,侧过脸,看见罗芸汐的眼里含着泪花,旁若无人地望着陆之航。陷进爱情的漩涡,谁也拉不出来。好在,陆之航是个实在人。

陆之航回山城去了,临走前还主动加了于萍的微信,说是方便联系,其实是想做个透明人,让未来的岳母放心。于萍把这边的情况告诉了老罗,又开始忙活给罗芸汐包饺子冻上,嘱咐她少点外卖,多吃流食养养胃。

老妈,放心吧,您都说八百六十遍了。

瞎说,我顶多说三遍,重要的事说三遍,你可要记住。我下周就回老家去。

再多住些日子吧,您老就是唠叨点儿,我还真舍不得您走呢。

等你结了婚,生了孩子,我再來帮你带我的外孙。

说到带外孙,于萍忽地想起走前得跟田华道个别,这几天忙,她都没有去小区散步。田华坐在凉亭的石凳上,正在逗外孙,看见于萍走过来,忙腾出一只手招呼。那只打招呼的手腕上缠着一圈纱布。

你的手怎么了?于萍问。烫的。看孩子可不是好活儿,责任太大了。我要不是及时用手挡着,就烫着他了,现在想起来都后怕。

那你可得注意了,这天气越来越热,可别发炎了。嗯,这几天也没见你,忙啥呢?

招待未来的女婿。田华听于萍的语气中,没有一丝的喜悦,就问,咋的,对女婿不满意?

不是,女婿是个实诚人,可惜在山城,属于异地恋。要是结婚,我闺女得放弃这里的一切。重新打拼,哪那么容易啊。

也是远嫁呀?那得好好考虑,我闺女就是一个例子。

田华转过身继续逗外孙,她手腕上的纱布煞白,刺得于萍的眼睛疼。

于萍的整个身子陷在床上,被绑缚了一样,动弹不得。她听得见如闹钟一样准确报晓的鸟叫声,就是睁不开眼睛。恍惚间,床裂开一个洞,身子猛然下坠,一直往下坠。她本能地想抓住什么,哪怕是一棵救命的稻草,可是四周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她想喊,嗓子又被什么东西堵着,竟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妈,你怎么了?别吓唬我。云汐晃动着于萍的双肩,又胡乱地抽出纸巾给她擦拭额头上密集的汗珠。

于萍醒了,头炸裂了一般。她使劲地睁开眼睛,见芸汐坐在床边,正关切地注视着她,一脸的焦急。她使劲儿咽了口吐沫,抹了一下胸口说,没事儿,睡觉魇住了。

妈,你可不能有事。到什么时候,你都是我最亲的人。罗芸汐把头埋在于萍的怀里,乖巧得像只小猫。

能有什么事儿?妈好着呢。快准备去上班吧,吃完早餐再走。于萍捋了捋罗芸汐的头发,翻身坐起来,要下床做饭,刚站起来,只觉脚底没跟,身子一摇晃,跌坐在床上。

还说没事?躺着吧,我来煮小馄饨。

罗芸汐扶于萍躺下,走向厨房。于萍望着芸汐的背影出神,想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心头又一阵发堵。

半个月前,一天晚上,罗云汐突然告訴于萍,她要去山城找陆之航,第二天一早就打车去。罗芸汐眼圈红肿,显然是哭过,而且哭得厉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罗芸汐从小到大就没见她哭过几次。于萍放心不下,要求和她一起去山城。

妈,我四年的青春喂了狗。我不甘心,凭什么他说分手就分手?我必须当面问清楚。

于萍懵了,陆之航刚回山城没几天,怎么就发生变故了呢?芸汐如何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她得陪着。

在奔向山城的出租车上,罗芸汐不说话,眼睛盯着窗外,像个木雕。于萍也不说话,一只手搂着罗芸汐的肩膀,时不时轻轻拍两下,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给芸汐输送一点儿力量,让她不至于僵直或疲软。

陆之航坐在对面,不敢抬头正视罗芸汐和于萍,双手交叉握在一起,两根大拇指不停地来回摩挲,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像在接受审判。

你别总是摆出这么一副受欺负的样子。在杭州还好好的,这才几天,回了山城怎么就变了?今天当面说清楚,为什么?

面对罗芸汐的质问,陆之航头埋得更低,抽出一只手,握紧拳头,敲打自己的脑门,眼镜险些被震落,依然没有出声。

你哑巴了,分手都提出来了,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于萍拽了一下罗芸汐的衣角,示意她冷静些,对着陆之航平静地说,小陆,你来杭州见我时,恳求我成全你们。说实话,若不是看到你诚恳,和芸汐相处了这么多年,我不会答应的。怎么,现在说变就变了呢?你讲清楚,我闺女又不是嫁不出去,非你不可。

半天,陆之航才支吾着说,阿姨,对不起,是我辜负了芸汐。我们两地太难了,芸汐的工作一时半会也调不过来,我考虑到了现实。

考虑到了现实?处对象的时候,你们就应该考虑到呀。如果说,你认为自己当时年轻,考虑不周,两年,三年还不够吗?为什么要拖到四年?误了芸汐的青春,伤了她的心。你在微信里说,这一年你头疼,因为这事儿,睡不着觉,那你为什么还要去杭州见我?给她希望。让她生活在你的谎言里。看你老实巴交的,这心眼儿可够坏的。你这么做太不靠谱,太不地道了吧。

陆之航把额头顶在桌子上,像叨米的鸡。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摆在眼前的现实,我,我跨不过去了。这次,我是深思熟虑的,长痛不如短痛,我不能再耽误芸汐的青春了。

渣男,别说得好听,翻脸无情,还说怕耽误了我的青春?你隐藏得够深的。罗芸汐冷笑着,猛地站起,抓起面前的水杯一扬,水泼到陆之航脸上的同时,她身子一摇晃,被于萍及时扶住。陆之航抹了一下脸,又说了一声对不起,赶忙跑掉了。

从山城回来,罗芸汐像没了魂的影子,于萍成了跟在她后面的影子。

妈,你别总跟着我了,我没事,就是心不甘,我图什么呀?整整四年,我付出了多少,为了他,我不嫌他穷,不惜跟全世界为敌。他怎么就能轻松说出跟我分手?

芸汐啊,他不配你,咱就及时止损吧,向前看,会遇到更好的。你请几天假,妈陪你到外面散散心。

哪也不去,外面的风景都是骗人的。

罗芸汐低着头,漫无目的地走,横穿马路时,还是看着脚尖。一辆小轿车飞驰而来,吓得于萍伸手去拽芸汐,她用了全身的力气去拽。芸汐一趔趄,整个人摔倒在她身上。小轿车贴着她们身边呼啸而过,于萍只觉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那惊险的一幕,诱发了于萍的心脏病。回到家,她躺在床上,脸色苍白,额头冒汗,大口喘着粗气。罗芸汐要带她去医院看病,于萍不肯,让罗芸汐把茶几上的药递给她,服下。

妈,对不起,我都多大了,还让你操心,你可不能有事。罗芸汐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

没事儿,我这是老毛病,吃了药,休息一会儿就好了。芸汐啊,答应妈,以后走路看着点儿,别总胡思乱想的,向前看。爸妈不能没有你。

嗯,这世上只有爸妈靠得住。

傻闺女,你也不要心灰意冷,爱你的人在前面等着呢,要相信缘分。

罗芸汐请了几天假,在家陪着于萍。天好的时候,她们到小区里转,碰见田华带外孙,就上前一起说会儿话。田华看着罗芸汐总是不住地夸,这闺女漂亮,一脸的福气相,将来谁要娶了她,可是烧了高香。

罗芸汐有些尴尬,俯下身去逗孩子。于萍说,那是自然,我闺女好着呢。然后起身,拉着罗芸汐到小树林里转。

芸汐啊,你看这棵树,眼熟不?就是我在西湖边看到的那种树,在南浔古镇的大院里也有一棵。它叫香樟树,又叫女儿陪嫁树……罗芸汐听着于萍喋喋不休地讲香樟树的故事,抬头看见阳光从树叶间隙映射下来,像毛毛虫爬到了自己的脸上,痒得她想笑。

我闺女笑起来真好看。现在种香樟树肯定来不及了,等你出嫁时,妈想办法弄到两只香樟树的原木箱子,也给你装满两箱杭州的好丝绸。

罗芸汐的笑脸上挂了两滴泪珠。她忽地伸出双臂,抱住了于萍。老于,只有你是真心爱我,下辈子,我还做你闺女,你再为我种一棵香樟树。于萍先是一愣,随后也抱住了芸汐,泪眼蒙眬中,却闪过陆之航那张苍白憔悴的脸。她不能告诉芸汐在她们回到杭州的第二天,陆之航就给她发来了诊断信息。陆之航被检查出患了白血病,时日不多,他恳求于萍为他保守这个秘密。阿姨,芸汐是个好姑娘,能成为她的男朋友是我这一生最大的福分。可我不能陪她到最后了,她应该有自己的幸福。只要她能早点儿走出来,重新开始,宁可让她恨我。

妈,你怎么哭了?

芸汐,妈想告诉你,其实,我们都爱你,你要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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