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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受黄河(四题)

2024-01-22廖华歌

躬耕 2024年1期
关键词:空山黄河

廖华歌

还在我上小学的前一年,我们村来了一位姓法的识字人。他四十多岁的样子,家在很远的外地,记不清他是什么原因来到这偏远的大山,只知道他先是受邀帮助我们生产队会计算账。后来见他账头清,有文化,人也和善,村里几个干部一商量就把他留下了,让他当老师,给村里二十多个因离校太远无法上学的不同年龄段的孩子们教书。报酬由生产队出,待遇和当时的民办教师等同。

法老师教我一年学前班。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批评哪个学生不好好学习,训诫我们没出息时,说的最多最狠的话是:你这个样子下去,不如昆仑山上一棵草,不如黄河滩上一粒沙……

那时候草和沙就这样深深植入我少年的心中,可见自己的那点所谓的心志也不过是沙与草而已,怎能与“少年心事当拿云”的那些人相比?后来上学,我在课本上第一次认识了黄河和昆仑山,非常惊骇震撼。才知道昆仑山上一棵草的高拔和遥不可及,知道黄河是孕育中华民族几千年文明的摇篮,是我们的母亲河,我们都是黄河的儿女。要真正做好黄河滩上的一粒沙,确然不是什么易事!

再后来,我对黄河有了较多的了解,还知道黄河属于典型的游荡性河道,两千多年来,黄河下游决口一千多次,其中三分之二发生在河南;大的改道二十六次,二十次在河南,素有“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改道”之说。在它的不断改道中,造成的洪水灾害及泥沙冲淤非常严重,河南黄河历来是防洪治理和防汛的重中之重。

尽管想见到黄河的心情是那样迫切,但直到三十多年前的冬天,我去省城开会,这个久有的愿望才得以实现。那次,我完全是有备而往,在一个午后专程去看了郑州的黄河。当我站在黄河岸边,目视所及一片冬日的萧索荒寒景象,让我不敢相信,这就是那条自己曾在心中梦里幻想了无数次的黄河!没有滔滔滚滚的奔流气势,没有浪涌波翻的咆哮之声,甚至没有臆想中的宽阔水域和金子般的沙粒……此时,河水小且水流缓,岸边因水退而裸露出黄褐色的泥迹印痕。风沙弥漫后的野草披一身尘土零乱摇摆,有的倒伏在地,有的艰难站立,一种荒凉和失望深深击疼了我。再看那黄河岸边的沙,被风涂抹得灰头土脸,唤不起一点儿想象中的美好。

诗人说,天在动,地在动,人在动/鼓声里我们像黄河一样汹涌;诗人说,这是蔚蓝的海的力量/这是强劲的山的力量;诗人说,黄河在这里大声地/吼叫着我的名字/吼叫着许多人的名字/那声音穿过长长的走廊/在对面那座山上/在我们的灵魂里回响……

感受品味着这些诗句,目光轻轻抚摸着眼前的一切,在满空倾泻的阳光下,找不出轰鸣的黄河涛声。

你来得不是时候,看黄河夏秋时节最好。见我很失望的样子,家在省城的司机师傅笑言宽慰。

真正走进黄河,与黄河相亲,则是此后二十多年的夏秋时节。那天,在兰州黄河上,我和几位同事乘坐羊皮筏子漂流。我们坐在由八只羊皮气囊搭扣在一起的一架羊皮筏子上,被有些灰黄而不知深浅的黄河水托举着。那流动的河水在并不很大的风的推动下,让我分明有一种在河面上奔走的感觉,更像是贴着河面飞行,直如空气穿行在空气之中。内心一遍遍默诵着诗人李老乡的句子:一群羊 被杀之后/长得又肥又胖/胖胖地在河里漂着//撑篙的汉子 不知何时/当了无头的首领/被那无头的羊们 三番五次/举过了黄河……趁撑篙汉子唱歌谣,我撩起筏子犁开的水花,晶莹的水珠纷纷跳落的嘹亮声响,和着汉子的高腔大调,越过当下时光,经久不息奔向河流的远方。快意、爽心、欢愉、喜乐,真想就这样无始无终一直漂流下去……意犹未尽的我不仅与黄河岸边巨大的水车留影,还不顾同事劝阻,执意到“黄河奇石馆”买来一块价格不菲,图若美人月下弹琴,布满奇妙花纹足有五斤重的米褐色石头。哪怕千里迢迢坐火车上铺硬座,也执意要将其带上。

也是这次,几天后我在宁夏看到的黄河却显得平和而神秘。黄河到了这里,许是一路奔波太累了,想稍稍喘口气;许是怕惊动了什么,明显敛音收声;那静静的流动,竟不发出水声涛响。早就听说天下黄河富宁夏,此言果然不虚,宁夏平原因黄河浇灌而被誉为“塞上江南”。我们坐在一只大木船上,随着船的滑动,悠然前行。河水、飞鸟、水草、船只、远山……这一切构成了奇异、神秘、梦幻般的画境,一时茫然得不知岁月为何物。这里的瓜果经了黄河水的浸润,个个品质优良,体大色鲜,味道甜美。我终因难抵舌尖上的诱惑,竟不畏長途跋涉,在众多目光的不解和哂笑中,不管不顾决意带上一只宁夏西瓜,与那块在兰州买的黄河石一起,一路上千辛万苦劳累不堪,却悠然自得快乐开心着,终将它们完好无损地安全带回家里。

这些年来,我又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多次见到黄河,每每相见总让我生出根魂所系之感,那种血脉相连之爱已深深植入骨髓。

然而,最令我震撼不已惊心动魄的是在几年前。当我站在雄伟壮观的小浪底泄洪大坝上,亲见洪水从那三个特大洞口凶猛泄出,如巨龙腾飞,如山崩地裂,如穿云破石,如虎啸狮吼,浪涛遮天蔽日,声震四野,真正是黄河之水天上来……那一刻,我深感山摇地动,万雷轰鸣,群兽狂嚎,顿觉自己身轻如叶,飘飘欲飞,追涛逐浪。此情此景,无以言表,圣哲先贤有关水的妙论汹涌而来:

老子语,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又语,天下莫柔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一易之。

庄子语,水之积也不厚,则负大舟也无力。

孔子语,夫君者舟也,人者水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孟子语,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

墨子语,江河不恶小谷之满己也,故能大。

荀子语,韩非子语,管子语,孙武语……

水,这生命之源,这奔流不息给了大地丰收、使生命得以永续繁衍的黄河水,孕生了多少的英雄豪杰志士仁人,那无比慈爱及所蕴涵的深奥哲学,怎不令人对之肃然起敬!黄河——母亲河!这恩逾慈母奔腾不息的河流,孕育了中华民族五千多年的文化,五千多年的生命与灿烂。

此时,面对腾跃飞奔的黄河,我爱意满满深怀敬畏,在心里默默行注目礼。小浪底水库不负重托,它在治理黄河的诸多方面都发挥了重要作用,以丰登的五谷和累累果实,呈现出黄河岸边人们的心志和越来越红火的日子。

清风徐来,芬芳氤氲,恍若梦中。再看大坝不远处生长着大片繁茂蓬勃的青荻、芦苇、荷花、月季、紫薇、玫瑰、串串红、石榴树、梧桐树、银杏树、香樟树等。那清幽的诗情与古意,灿然的盛放与今韵,它们和空中狂奔的滔天巨浪交相辉映,共同见证着黄河这条世界上水情最为复杂、治理最为艰巨、保护难度最大的河流之一。在人民治黄七十多年的今天,已逐步恢复水体生态功能,用健康的生命造福人类……

诗人说,万物的内部/水声四起/天空下站立的是河流/人在河流上站立……淡淡的云絮给万里蓝天镶上靓丽美好的花边,阳光将天地照得一片闪闪发亮。风中的时间忽明忽暗起起伏伏,龙吟虎啸的水声被映照得如此绚丽多彩,这是黄河所特有的美,是人和水与时代共同铸就的伟大的黄河精神,它将代代相传,生生不息……

在故乡的雪路上

之前并无任何征兆,这天一大早,惊闻老家我很敬重的婶娘突然病故。心情非常沉痛的我,决定回老家祭奠。与表妹约好,她来车接我,我们在县城高速口汇合。下午出发时,天只是有些阴,待走在山深林密的山路上不久,空中便飘起三几片稀疏的雪花,之后不大不小的雪就一直不紧不慢地下着。因温度太低,落在地面的雪很快冻结并凝成一层冰,整个山林白茫茫一片。尖叫的风趁人不备,卷起空中和地上的雪猛向汽车扑来,即使坐在车内,这冰雪世界也让人看去直打冷战,透骨的寒凛仿佛正将自己塑为冰凌。

汽车慢腾腾地行进着,尽管司机目视前方小心翼翼,但不时向左向右打滑的车轮,令我们无不胆颤心惊,一声声的惊呼刚出口,很快便被窗外的冰雪吸附。我一直提心吊胆惶惶不安,根本无心无暇去体味什么诗情画意,暗下祈祷千万别出什么事儿,能安全到达就比什么都好。此刻,安全这两个字是世界上最好的词语最美的诗,有什么比安全更好的呢?

雨刷不停地擦去车前玻璃上的雪,千山万岭在流动的雪阵中静寂得只剩下雪落的声音。我坐在副驾位子上,虽然什么忙也帮不了,但似乎每次都在心里和司机一起转动着方向盘,由于用力过大,冷汗早已出了一身又一身。

好不容易艰难地盘行到山顶,可下坡的路却更加难走,汽车像一片飘在风中的树叶摇摆不定。车头更是失去掌控般这儿那儿不时滑动,我那颗悬浮着的心揪得更紧了。

慢点儿,再慢点儿,咱们不急,安全第一。我对身旁这位虽年轻却已有十多年驾龄的男司机反复叮嘱着。司机无语,只表情凝重地盯着前面的路况。其实,我内心很清楚,在这样的深山雪路上开车,他再操心,技术再高,也无法真能保证安全。

车行到又一个陡坡的半途,突然被前边横滑出路面的一辆大车挡住了去路。仔细看去,在这辆大车的前后,还有好几辆小车被阻隔,既不能前行又无法后退,所有的车都被困在这儿了。

我们不得不裹紧衣服,派人分头到几里外的农家喊人来帮忙,并借用他们的工具,大家唯有一齐动手挖土垫路,才能走出眼下的困境。

我刚下车,老辣的山风便“忽”地一下将雪粒灌了我满身,立时深感那点儿可怜的体温已生生被抽走了大半,一连几个喷嚏之后,我有些东倒西歪站不稳的样子。

二姐,不能劳累受凉,千万别下来,快坐车上去吧。表妹边关切地说着边赶紧扶住我。

沒事儿,适应一会儿就好了。我坚持不回车上,而是要等人和工具都来后,跟大家一块儿抓紧修路。这种时候,我怎么能偷懒呢?表妹看说服不了我,也就不再吱声了。

司机小声向表妹建议,即使眼前这段路修好了,继续前行也非常危险,需要买一副防滑链套在车轮上,这样才会安全很多。表妹不仅完全同意,还亲自向一位曾给她修过车的人打电话,那人住在镇街上,离我们停车处三十多里,他答应马上开车给送来。

在这段等人、等工具、等送防滑链的时间里,我独倚路边山坡旁一棵孤松。纷飞的雪片湿了我的头发和衣服,刺骨的山风又将这湿凝结成薄冰,冷冽中,任思绪在迷蒙雪野穿行……多少次,家乡的大雪给我们这些在外游子带来无比的想象和美好,我曾在诗文中赞叹,唯有雪和月才能代表故乡。雪是我永远的乡愁,是我远离故乡的行李,但雪也给我带来颇多艰难和困惑,甚至早年因雪还曾遭受过猜忌和怀疑,好像冥冥之中早就注定了似的。说来颇有些怪异,越是在大雪天,老家越有急事要事需要我回来。

最令我铭心刻骨的是,那年我走出大山到城里工作的第一个春节,领导非常关心,离放假还有两天就让我提前先回,带着满满一提包特意给乡亲们买来的对联,我兴高采烈回家过年。不料新年一场大雪,使一天一趟唯一通往家乡的一辆班车无法运行,全大队只有一部电话还被风雪刮坏了电线,根本无法打通请假,任凭我再心急火燎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待好不容易通车回到工作单位,却已超假一星期了。领导听了我的诉说,面无表情沉默不语,末了皱着眉头道:咱这里除了大年初一初二天阴外,可是连一片雪花一滴雨都没下。那口气与神情分明是不信任,只差没直言我是在向他说谎。我越解释他越生气,到后来他目光里满是愤怒,深感委屈和冤枉的我,知道此事无法说清,只好自认倒霉任其误会下去。直到两年后这位领导跟随有关部门到我家乡调研,被不期的大雪阻隔数天,才真正解开他的心结。

我这儿有防滑链,谁要?随着这声喊,我回过神来,见一位不知从哪儿来的壮汉,肩背手提好几副防滑链。真是需要什么,就有人做什么生意,这大深山也紧跟时代步伐呢。这时,有两辆车买了他的防滑链开始往车轮上套,我们车的司机也赶紧去买,可惜我们这辆车轮子大,他拿的那些全都不能用,只好继续等镇上那人拿来一副万能防滑链了。

这时,来了几位山民,我们用他们带来的工具,跟他们一起铲雪、撬石、挖土、垫路,路垫不好,即使那些套了防滑链的车子也无法开走。

老师,你也在这儿啊?一声惊呼,我还没反应过来,正铲土的铁锨却被挡了下来。

抬头看去,一位似曾相识又有些陌生的女子正盈盈含笑站在面前,我一时有些恍惚,云雾般的记忆怎么也搜索不到有关她的任何信息。

老师,你忘了?我是杨春芬呀。她笑得更开心了,两手不停地为我拍打着衣服上的冰雪。

云雾旋即退去,我紧握她的双手激动地道:春芬,怎么是你?我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儿见你啊。春芬继续给我拍打着衣服上的冰雪,过往的人和事儿便雪阵般向我奔来……早年,在我教家乡高中毕业班语文和英语的短暂时光中,杨春芬是班上的英语课代表。她比我小五岁,人不仅清秀明慧,门门功课都在前三,还非常善解人意,任劳任怨处处操心。有她如此鼎力相助,我省心省力很多。私底下我们相互鼓励,一定要用知识改变命运,走出大山,过山外世界的生活。然而,我只任教一个学期就离开了家乡,不久便听说春芬因母亲突然病故,不得不辍学回家劳动。

我含泪给她写信,让她一定参加高考,作为对她的支持,我将自己两个月的工资全寄给她。

春芬没有参加高考,也没有收下我的钱,她回信写得很短,除再三抱歉说自己辜负我外,直说她父母都不在了,哥嫂坚决不许她再上学,即使考上了,又有什么用?我能感知到她字里行间的泪血悲泣和无奈,泪流满面的我深为她的遭遇痛心、惋惜和遗憾,却也无法从根本上帮她。后来,听说她嫁人了,男方也是我教过的她的同班同学刘建林。刘建林那时是班上的生活委员,一个家境贫寒却特别忠厚善良、热心为大家办事儿的好青年。这让我稍感好受和安慰,再后来,各忙各的,就再也没有了春芬的消息。

万没想到几十年后我和她竟在雪天雪地的山野以这样的方式相见,岁月的风霜虽然在春芬面庞刻下深深浅浅的皱纹,但她的笑依然那么温蔼明净嫣然灿烂,身材也并无太大变化,仍是那么高挑清秀。

她告诉我,她家就在离这儿不远的老界岭避暑山庄旁,这些年来,她和刘建林一路打拼,不仅盖起了楼房,还开了全村最大的一处农家宾馆。由于他们热情、诚信、和气、大方,做的家常饭菜可口,食宿干净便宜,使得夏天来这儿避暑的客人和冬天来滑雪的游客,源源不断都喜欢到他们家宾馆吃住。每每来客爆满,大多都是回头客,很多时候一床难求,日子自然越过越好。更让我欣喜的是,也许杨春芬和刘建林都没能上成学的缘故,他们特别重视儿女的学习,那些年无论家里再困难,也坚决不让孩子们辍学。两个孩子也都很争气,她儿子研究生毕业后报考公务员,现下已是县城某单位的副局长;女儿大学毕业即考取教师,在本镇中学教英语,被评为省级优秀教师,刘建林今天就是去镇上给女儿送棉衣的。说着她当场给建林打通电话,让我和他在电话上说几句,惊喜不已的刘建林和春芬一样,一定要我去他们家多住几天,还特别告诉我,他们家有壁炉,用起来很干净暖和。我很激动兴奋,答应得也很干脆爽快,去,一定去!但这次不行,下次吧,下次我不仅要去他们家看看,还要见见他们的一双儿女……

雪还在下,天地一片白更显出山岩、树木的黑。暮色渐浓,等了两个多小时后,好不容易等到送防滑链的那人,他先喊出超过原价几倍的要价,因考虑到雪天路滑,他能开车送来也很不易,我们没有还价,算是对他的感谢!然后,他收了钱,才放心帮着安装。阻停在这儿的车,在我们刚垫好的路面上,先后移动、滑行、缓慢开走。我们的车走在最后,感觉过去好一会儿了,却并未走出多远,透过后视镜,我看见杨春芬还童话般定定地站在那儿,她那红色的羽绒服,俨然就是盛开在故乡雪地上的花朵,这花朵那么明艳绚丽,温馨静美,火红的光焰照亮故乡的山山岭岭……

一个人的时候

在外边参加完文事活动,看手机离中午还有一段时间,想起有些日子没到河边台地了,就决定去那儿走走。

天半阴半晴,忽明忽暗的阳光透过道旁树叶罅隙,像变戏法似的一会儿洒满满地闪烁的光斑,一会儿又突然将闪烁的光斑收走。云朵在水中舒卷,从河对岸过来的风,与初夏绿树繁花相拥,湿润清爽的芬芳满空满地氤氲弥漫。枝头的鸟儿好像怀了什么心事儿,那有一声没一声的翠绿鸣叫,显得很是漫不经心。倒是浮在河面上的几只水鸟,傻乎乎地不停叫着来回畅游,让无边静寂散发出充沛淋漓的活力。

这个时候,偌大的河边台地上空无一人。目视所及,空旷向四面八方敞开,我知道,就像我认识周围的那些植物一样,它们也都认识我。很长时间了,我们彼此一直灵犀在心地相互陪伴和安慰,在更恒久的时光中,我们仍约定并墨守要同做一件事儿——我们一起询问时间的标准,永远极目远方且保持相同的高度。

一个人的时候真好,可以对这台地做上天入地的恣肆想象,不是吗?我此时就是统领这儿的主人,这一树树的绿,一朵朵的花,一只只的鸟儿,流向远方的河水,岸边的船只,摇摇晃晃的水草,众多碎花铺展的草地,河边两个默然无声的垂钓者……这一切全都是为了迎迓我的到来!我能猜想到为了这个,他们一定准备了很久。不要说什么太短暂,也不要为转瞬即逝而叹惋,只此一刻就无比的好,我在我的时光中站着,真切地拥有过就已足够。我喜欢新鲜和陌生,而从不想去挽留那终将注定的败落和消退。

好久不见哈。只顾胡思乱想的我,差点儿撞到不知从何处突降而来的一位女诗人身上。见我有些愣怔迷糊,她笑声朗朗一如盛开的硕大花朵:哎——没有惊扰你吧?我想你了……

温情正沿着她的话语纷纷拥围在我身边,弄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立时,透明的晶体夺眶而出,两颗打开的心永远有说不完的话。许多年过去了,生活的波涛和时间的洪流丝毫没有力量冲淡我们的友情,这当然应该感谢文学感谢诗,可也要感谢我们自己啊。

该回家吃午饭了。她边提醒边把一纸袋车厘子给我,不等我回说什么她已快步走开。车厘子(我更喜欢叫它大樱桃)泼洒着殷红的光芒,咬一口,那甜也是红亮亮的。一时间,我的眼前交替滚动着高山、丘壑、平原、濕地、大海、沙滩、苍岩、森林……它们都如手中的大樱桃,既给我以远方的想望和仰慕,又有一种真实的可以触摸的亲切与美好。

正走着,忽然脚被绊了一下,原来是一个青中泛黄的枇杷果。再看去,一旁的枇杷树上,一个看不清面庞的男士,正趁此时周围没人在偷摘枇杷。我这才注意看去,行道两旁竟有那么多的枇杷树,而每一棵树上的枇杷果大都已成熟,愈是顶稍因行人不便采摘那果实就愈稠且大,一棵棵大小高低不同的枇杷树,一片片明黄闪亮的枇杷果连在一起,便成了两条长长的起伏荡动的金色光带,人在这光带中行走,呼吸着经久不散的芳香,心情随着这焕然一新的季节,便被金黄深深牵动和陶醉。

喂,你不要折断树枝,也不要摘太多枇杷,见好就收,一会儿管理人员就来了。我站树下很友好地提醒他。他那只挂在枝杈上的大灰包已鼓起大半,却还在旁若无人地飞快摘着。

他没言语,却暂时停止了采摘,这短暂的宁静中,他一定是在居高临下打量并审视我,待他看清楚我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时,突然树摇叶响他采摘的动静更大了。见我还默然站在那儿并未走开,他许是动了恻隐之心,许是想打发我赶快离开,抑或为了封口?他什么也没说,猛地,却朝我扔下两小枝鲜亮灿黄的枇杷,然后就视我不存在般只管急速继续摘着。

我不可能捡拾他赐予的那两小枝枇杷,纵是比这个更好的什么果我也不会接受。这跟清高无关,跟所谓的意义也无关,我只是听凭自己的内心,将虚拟的枇杷放在时光中一口口慢慢咀嚼。

行了,说你呢,别再摘了,贪婪招祸。我气呼呼地大声向他喊着,然后脚步很重地离开。还好,没走多远我回首望去,那人已不在树上,看来我的话他还是听进去了。

本来很好的心情竟顿时变得水淋淋雾蒙蒙的。诗人说,六月是生长最快的季节。有些东西,比如阴郁,比如离散,比如不良品行,比如……可否生长得慢点儿再慢点儿?给我们以足够的时间去准备,去预防、去判断、去甄别和根除。

我向前走去,目光与高出水面许多的几丛葱绿的水草相遇。这些细细瘦瘦的草,虽被河水日夜冲荡着,疾风任意摇晃着,阳光酷烈炙晒着,暴雨狠狠抽打着,可它们却依然乌泱泱地挺立并茂绿着,这需要怎样的顽强和坚定,怎样的果敢和勇毅,怎样的永不放弃的努力与奋争……

一抬头,冷不防撞到了她的笑,这笑令我很是不快。很久了,我对陌生人的笑心存警惕,深觉那笑一定别有用意。既素不相识,又非在特殊环境下,好端端的笑个什么?那笑大多都不纯粹。

果然,我还未反应过来,她便指着早已被她推拉到一棵结满金黄枇杷果树下、一只足有半人多高的绿色大垃圾桶,笑意纷飞地要与我结盟:来,我扶你上去摘,摘多少咱俩平分。她脸上笑意摇曳,因激动而声音有些发颤,很热切地跟我说。

我不能不佩服她颇有智谋,能想到将高大的垃圾桶拖到树下,再上到桶上摘枇杷,这妙法打死我也想不出来,此足见凡夫俗子与高人的优劣之别。但我却没有丝毫犹豫一口回绝她:不,我不上!

那你扶住我上吧?咱俩谁上去摘都一样。她边说边向我靠近。她肯定是误会了,以为我对偷摘枇杷并无意见,只是自己不愿出力,想不劳而获罢了。

这种事情我断是不会做的,不可能扶你上去,希望你也不要摘。在她又一次的催促下,我温厉果决的口气令她大为吃惊。

片刻的迟疑之后,她环望四周,理由很充足地道:怕啥,这会儿又没人看见,树上这么多的枇杷,我们不摘别人摘,单说这么多鸟儿每天要吃掉多少?总归是留不住的,谁吃不是吃?没有人会在乎咱们摘这一点点儿。

不要说了!你想过没有,如果大家都像你这想法去做,那结果会是什么样子?我很不耐烦,边高声责斥着她边愤然逃命似的走开。

身后是静寂的。可我分明感觉她那两道熊熊燃烧的目光之火,正刀子般直砍向我的脊背,浑身被击杀得伤痕累累血肉模糊。但这时刻的我疼并快乐着,不用回头我就知道,她已经也只能悻悻离开——身穿一步裙的她,没人帮忙是绝对无法上到垃圾桶上的。

果然,等我走出一段路,站下回看那棵果实压弯枝头的枇杷树,树下的大垃圾桶,以及整个台地,它们全都是静的,空的,明的,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切都还在老地方……

研究表明,人一生和自己相处的时间最多,约占80%。而一个人的时候,怎样管控、做好自己,更是对自我对生命的全面考量——心地干净,没有妄念,不伤人也不自伤才是真正的强大。不要以为身边没人看见,就可以扔掉慎独,肆意妄为放纵自我,要知道,天地万物皆有眼睛,你的每一举动都在视域之内,都在发生简单又奇异的组合,说不定就在某一刻,即使被注定的命运也会骤然出现新的改变……

一个人的时候,是生命至暗或高光的最好见证,哪怕大地上司空见惯普遍发生的事情,也终因选择不同,而结果迥异——或风雨交加,或阳光正好……

空山之行

这当然不是诗人王维那“空山新雨后”的空山,也不是韦应物那“落叶满空山”的空山,而是一座位于南召葛花沟的空山,它还有一个很诗意的名字:富春山(据说与浙江桐庐县富春山齐名)。

来之前我对此山一无所知,胜日寻芳独只为要拜见一位名叫“林中”的隐士。

车到目的地,早已等候在门外的林老师含笑相迎。他与我的想象颇为契合,瘦骨型人,常年幽居山中,一种特有的清雅之气扑面而来。进院,盛开的蔷薇花预言般缠满二道拱门,雅致洁净的小院花香弥漫,莲池绿叶托举起一朵盛放的嫣红,几行菜蔬正你挤它拥奋争生长。入屋,窗明几净,字画、古玩各有其品,书房、卧室尽显其性,厅堂和每个房间都整洁有序一尘不染。围坐桌前,热茶水雾氤氲,尘心渐定,热情厚道的林老师都说了些什么,我全没听清,思绪在大家对他的声声赞叹中飞扬飘荡……

那一朵被林老师笑言是为了欢迎我们到来而开放的红莲,令我骤然想起川端康成曾语:千万朵花不若一花。不知他这是说的审美?还是指早春最先打开芳心的那朵?

我很震惊,林老师这家院,是我见到的乡村农家最干净整洁的居所。不敢想象他要干各种农活,要给自己做一日三餐,要读书写诗参悟,要与高人对谈交流……而他是怎样将每一个屋角都收拾得这么洁净利落?这该需要多么難能的持久坚守?果真久能生静,静能生慧,慧能生明,明能生定,定能生奇吗?呼吸着花与书相融的芬芳,时间分明也悄悄放慢了脚步。

走,咱们先上空山去。空山,正是这时刻被林老师呼出来的。

世之奇伟、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

空山虽不算很远,但崎岖险陡,一路攀行在碎石满地的山坡上,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浑身汗流。想刚才林老师说的,这山里山洞很多,我不由暗下担心,万一某次自己脚下用力过猛,会不会踩破一方洞壁?我可不想因之而发生蝴蝶效应,一如微风走过大地,万物依然各自如初那样,我来过,什么都没改变,唯有时光静静流淌……

源点、二郎担山挑破的山头、大将军、二将军、头在此山尾入东海的长蛇……空山在众多的传说中生动丰盈,奇异神秘。空即是实,实即是空,终归是时间拯救了众生,它删繁就简,让生命成为一个任务……

沿途的一朵小花,一株细草,一棵小树,都让我想入非非,它们可否都对应着山体内的某个山洞?很可能就是洞内的某个精灵所化吧?一颗心满怀敬畏,那花虽好,我却不敢折;那树亦绿得发亮,我宁可攀爬岩壁也不敢轻易拉动它们的枝条;一身俗尘的我,生怕自己染了这一山清音……还在开始上山时,我就有些惧怯地大喊一声,是想告诉这空山之上所有的生命,倘若因我的到来惊扰了它们,那就请给予深度理解和宽谅。毕竟我只是一个匆匆过客,很快就将离开这儿,等我走开,被我蹚乱的地方便又弥合,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听着自己的声音被脚下的碎石一些些吸附,我哂笑自己的想法多么愚蠢无知,此时的我与没来之前的我能会一样吗?被我走过的空山也还能是原来的空山吗?

一只鸟儿无声飞过,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

阳光在洞外欢快地舞蹈流动。

这是空山最大的一个天然石洞,在洞口就明显感到了冷凉。进来,这是一个很大的山洞,迎面“转运石”三个红色大字直如三朵盛开的奇花,以其特殊魅力诱人不能不“转”,其实也简单,只需顺时针穿过旁边洞窟从侧口而出再回到原处。同行一人未转,许是这人运势正旺担心转糟?许是其压根就不相信?另一位犹犹豫豫举棋不定,在我怂恿下还是转了。不就是个游戏吗?何必当真?既来空山,开心玩儿一把多好。

洞中有水,水中间有杂物。数不清的大小洞窟犹如迷宫,它们个个奇形怪状,无一相同,洞顶花纹更若天書,而天机是不可泄露的,我为自己读不懂如此深奥的天书,找了个很好的借口。手持电筒在洞内各处行走,目视所及,大洞套小洞,洞洞无穷尽,所有的比喻都很苍白,所有的形容词全黯然失色,我禁不住反复慨叹:太了不起了,这真是一座空山,一座我从未见过的名副其实的空山!我轻轻跺了跺脚,回声很响,就连我们说话、咳嗽都嗡嗡有声,这很自然让我想起苏轼《石钟山记》那“硿硿焉”之声响。俨然我们正与远古对视,在旧时光里穿行,恍惚中,不知是梦是醒,今夕何年……

各种猜测纷至沓来,我想,这个足可容纳数百人的大洞窟,是我们先祖冰台取火狩猎栖息之地?是修道人的幽居之所?是为躲避战乱流浪在此的穷苦生民?是……

我忽然极不满意自己这无端而纷乱的猜想,为什么一定要自以为是地将其固定在某种虚妄的想象?洞窟就是洞窟,它的神秘和意蕴,绝非轻易就可破译,还是让时间来做最好的诠释。

随着林老师一声轻唤,我来到洞内的严子陵庙前,心头顿时落满光束,似乎刚刚的那些胡思乱想一下子都有了释解。我正暗自沉吟,林老师道:相传,严子陵与刘秀是同窗好友,刘秀称帝后多次征召力邀他入朝为官,都被他婉拒。他曾在此山洞隐居多年,后因感觉一人太孤独,便请来表哥颜子琪与之相伴……

我立时对严子陵肃然起敬,他是一位淡泊功名的隐士。可又对这传说大感疑惑,甚至是不太相信,似严子陵这样不慕权贵,追求自适的高人,怎能会耐不住孤独?是他在旷日持久的口口相传中,被孤独了吗?

面对严子陵塑像,我默然静立,双手合掌,认真揖拜。一个人能走出浮华,将孤独作为自己的生活方式来深度修炼,从而以孤独为强大、为乐、为美,他的内心一定很宁静强大,生命也一定是欢快和飞翔的……严子陵,他让孤独开出智慧神性的花朵,那花明艳静美在时光中,永远弥散着特有的芬芳。

同行的一位我很敬佩的教授,也伸展衣襟,正了正眼镜,躬身揖拜。也正是这一刻,心与心相互走近,我愿与教授先生像其他知交那样,用文字彼此取暖。

人与人的相知,许多时候并不需要很多,一句话,一个细节,甚至一个眼神,就已足够。一如这位教授也许是很不经意对我说的那句:“你的文和人是很一致的”,就令我大为感动,此言无敷衍,亦无虚美。

林老师的好兴致一直感染着我。

你不累吗?我问。

也累,但不要紧。每年我都要多次上山,除了陪亲朋好友、外地熟人外,很多时候是我自己想来,一个人来看看想想心里舒坦。他笑言。

我忽然对他和他的诗有了进一步的理解和体悟——《小草》:生来本是一微芽/沟壑田园处安家/探去春风三径早/寸心也想绿天涯。《风》:来自无形织雨斜/抚山拂水向人家/年年催得春来绿/不信残枝不发芽。这一切都和空山有关吗?与严子陵曾在此隐居数年相关联吗?诗为心声,林老师所谓的“隐”,我怎么感觉如同诸葛孔明的隐居求志?便是严子陵那“志在安邦功在汉,心对日月光对天”,不也明显透出他功成身退,隐居于此,而心向汉朝的情怀吗?所有“隐”的深层,可否都蕴着一个“志”?我不敢再往下想,怕结满蛛网的尘心愧对面前的空山。

不久前,读过诗人夜康桥的句子:……再多情的月亮都无法撼动一个孤单的英雄/是的。天空太空/是的。你太孤单/……深深的午夜,我为此感慨良久,今日再品赏,更别有意味,天空真的太空吗?空山真是空山吗?严子陵,还有林老师,他们很孤独清寂吗?是,又都不是,某种意义上,空和孤独清寂正很好地呈示了密实丰沛和无边盛大……

如梦似幻中,满山坡弥漫着水意,一种久违的东西在意识里苏醒跃动,我和起伏的大地一起,为空中无数道彩虹激情欢呼。

阳光越来越稠密,在这五月的边缘,风将陈年飘落的叶片全又放回枝头,令其重新开花……

有空了,你们常来啊。好客的林老师一再叮嘱。

来。有你在这儿,空山在这儿,我们肯定还会来的。大家都热诚回应。

我相信我们一行人说的都是心里话,也定然会不止一次再来。

有些地方是需要多次探访,甚至真正蹲下身来,用心去细细感受和体悟的。

静静地,我许久凝望着林老师,望着他耕种的田亩,种植的麦子、红薯、豌豆、花生等,以及他搬来一块块石头垒砌的石堰、小桥、他写下的几本子诗歌和练习的书法……深觉什么都无需再问,关于他和他的一切早有答案,这和我来之前所怀的好奇心,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人这一生,注定会遇到很多人,以不同的方式,出现在不同的地点,在不同的时间,以不同的情感存在。在时空的流淌和嬗变中,一些事物会渐渐淡去,一些人也会被慢慢忽略或走散,但空山却不会,它已经在这儿矗立了不知多少年,且还将继续矗立下去,直到一次又一次的沧海桑田,时光之手再将其反复打开折叠……

空山沉寂,宇宙无声。

空山赐给我的,我将在生命里好好保存。

有时候,所谓的起步就是终点,而所谓的终点却仅仅只是开始,也许这都是一种修持?但毫无疑问,世间的每一条路,都会通往汹涌的时间,生命在光的抚触中,永远春花满枝,将暗夜过成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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