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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腊月

2024-01-22朱文华

躬耕 2024年1期
关键词:小城故乡奶奶

朱文华

釀酒

腊月了。

这些年,每当进入腊月,天边的云影,起伏的山峦,游走的河流,温暖的阳光,一棵崖柏,一只飞鸟,特别是某个村落上空飘摇的一股炊烟……总能勾起我关于腊月的记忆。

但那并不是我地理意义上乡村的腊月,我地理概念上的乡村已不复存在。

在我的记忆里,故乡腊月的消息是从奶奶一身别致的穿着开始的。

故乡的那个小山村,奶奶做事细心麻利、干净利索是村子里左邻右舍公认的,特别是她做的老黄酒更是远近鲜有。每当腊八节的这一天,奶奶总是戴上干净的头巾,换一身干净的衣服,亲自做几个那时的山村菜,温一壶上年酿造的老黄酒,一家人其乐融融。大家都知道,这是奶奶酿造老黄酒的启动仪式。一家人酒足饭饱之后,奶奶宣布,明天做酒。

那时候,故乡的腊月间,无论多困难,家家户户都要做黄酒,做的黄酒都是自己喝。村子里到处蒸煮糯米、拌麦曲的香气,随着炊烟,一绺一绺的在老屋上面飘着,在一片树林上面散着,在那个山坳里游着,浓浓的,有些黏稠。这便在我年幼的灵魂深处烙下这样一个概念:有炊烟飘摇游走的地方就是故乡,炊烟里伴有黏稠的曲香便是故乡的腊月。

故乡虽是山村,却盛产“九月寒”水稻,上年纪的老人都说这稻米因生长周期长好吃曾是朝廷贡品。其中有一种稻米专用做酒,所以家乡就有酒谷和饭谷之说。每当季节走过夏至,满眼的稻田嫩绿得十分潇洒和飘逸,渠阡水陌间,田田的绿色,如同画家妙笔晕染,由近及远,由浓及淡,一直连到十多里外的山脚处。有村落树木,或藕塘荷红点缀其间,十分可眼。特别到了傍晚,夕阳将去的时候,坦荡如砥的绿色画面上,漫起一层袅袅的绛紫色烟雾,朦胧的水汽里梦幻般游走着几个荷锄而归的人。牵行几头老水牛,口里哼着朦胧的河南梆子,经了晚风的吹漾和雾霭的扶摇,俨然是混着水汽、稻秧与河水的田野密语……也因此,故乡素有小江南之称。

故乡这画面,永久深藏于我记忆里,时时在脑海晃动,在眼前漂浮。

奶奶酿造老黄酒的功课是十分严格的。她让母亲帮她打下手,把酿酒需要的所有器具放在锅里蒸煮很长时间,再一遍又一遍把酒缸用开水烫洗,不得有丝毫的油盐酱醋什么的粘在上面,然后极为小心地把它们放在明净的阳光下晾晒,直到晒干,没有一丝水分。奶奶在做这些的时候总会让父亲把专门用来酿酒的“九月寒”稻谷在擂子上擂去外壳,小风下一吹,只剩下浑圆清白的酒米。父亲再去村边的泉井里挑回清冽的泉水,奶奶就将酒米用泉水在大柴锅里蒸煮。

酿好酒必有佳泉,故乡家家户户都能做出甘醇上好的黄酒,除了有过硬的手艺,或许与村边的那口老井有很大关系。通往老井的是一条青石板路,石板已被无数人的脚板和时光年轮、风霜雨雪打磨得很光滑,很柔和。老井是用大小卵石堆砌而成,没有石灰,更没有水泥,可垒得极为结实,极为工美。石头上长满了黑斑青苔,石缝也被经年积灰弥合,疯长着茂盛的鸡尾草、地骨草、蒿草、松草等植物,它们无不记录着老井漫长流年岁月。老井口径丈余,深不足十米,簸箕状,水深两米许,一年四季,不会再深也不会再浅,永远都是那样一汪井水,清纯、甘洌。每每进入腊月,这条青石板路就更加繁忙,这口老井就更加热闹起来。

奶奶很准确地把握着火候,酒米蒸得恰到好处之后,舀进事先准备好的大晒戗里,待温度适中,拌进酒曲,然后放进酒缸。奶奶做完这些,双手摁着缸沿,一脸甜美的微笑看着母亲,此刻,她们用心灵的会晤,熨抚了一脸的沧桑,消解了往日生活的困苦。奶奶虽然没说什么,可我仿佛看到,她的语言就在这酒缸里酝酿,发酵,然后在邻里乡亲,村庄田野飞翔。这时,虽然腊月的风是冷峻的,可屋里却蒸腾着幽香的热气,弥漫了整个屋子。

要想做出好的黄酒,酒曲至关重要,酒曲都是自制的,一旦酒曲制坏,所做黄酒必是一缸馊水。我家的酒曲都是父亲做的,酒曲,是父亲的精品,是父亲的珍藏。直到后来,老父亲给他的重孙辈讲述制曲的经过时,苍老的脸上总是溢着自豪的情绪。

立秋过后,家乡一片一片的麻秆已经一丈多高,一层层两个巴掌大的麻叶罩起满地的阴凉,蝉攀附在麻秆上,唱出秋天的尖鸣,也唱出秋天的深绿,在稻田里格外出眼。那时人们纳鞋底、缝衣服少不了用这麻秆皮搓制的麻线,缝制村民们的温暖和希望,所以每个村子总要留上三五块麻地。这时候,父亲先把麦子拿到门前的石磨上碾碎,放蒸笼里蒸熟,拌进酒酵,然后到麻秆地里摘一箩筐麻叶拿回家,取下一扇门板稳稳地放在地上,再拿来早已洗净的脱坯用的模子放在门板上,将麻叶紧贴坯模子,倒进搅拌了酵母的熟麦粒,盖上麻叶。父亲脱去鞋子,把脚认认真真洗净擦干,扶着门框,将脚踩进模子里。两只脚舞蹈般不停踩动,踩实一层再垫上一层,直到将模子踩满,然后取出来,土坯一样齐齐地码放在通风的屋梁上自行发酵,这就是酒曲。我非常喜欢父亲踩曲样子,父亲在跳跃着踩曲的时候,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踩踏出坚实厚重的脚痕,往时劳累的表情荡然无存。此刻让我觉得父亲就像一方酒曲,能发酵一切,改变一切。

父亲是坚强的。后来,我总时时在记忆里仔细阅读父亲,阅读父亲的这一章节。

半月过后,也就将近小年,家家户户的酒香就在村子的上空聚散、游走,一个一个的村子都沉浸在黄酒的味道里。

那年月,家乡的村子,从腊月二十三小年起,繁忙劳累一年的乡邻乡亲就开始了过年的程序。家家户户都要升起一盆木炭火,上面放着一个盛满了老黄酒的大锡壶。那是一种口小屁股大,脖子细,筛黄酒的专用壶,这壶分十五壶,二十壶,二十五壶,大小不等。招待走亲串邻不是普洱、毛尖,而是自制的黄酒。那时人们根本不知道普洱毛尖是什么。特别大年初一,密集的鞭炮声把山乡村野燃亮,瑞雪把家家户户的对联照得更加鲜红,一身身老土布做的新衣行走出厚重、鲜活、健美的新气象。这一天,无论多远都要回来一家人团聚,烤着木炭火,围着老柴桌,喝着热黄酒,说着家长里短,浓浓的亲情在浓浓的黄酒中温暖着,融化着。

雪花潇洒地飘着,洁白厚实的积雪覆盖着山野、村子、房屋,人行走在上面就踩出吱吱的响声,这氛围总让人生出一腔的温馨与亲和。这种温馨与亲和差不多要持续一个正月,家乡的正月醉了,山村醉了,河流醉了,泥土醉了,飞鸟醉了,一切都醉了。

暖人的木炭火,蒸騰的老锡壶,橙黄透亮的自制黄酒,飘飘洒洒的瑞雪,粗犷热烈的猜枚行令声。这时候,我感到家乡酒文化的内容和形式达到了完美的统一。

奶奶、母亲和父亲已先后故去。家乡松软芬芳的稻田早已被坚硬的水泥替代,古老的村庄被现代化的城市改写,记忆里的老黄酒,特别是老祖先留下的家家户户酿造老黄酒的传统工艺也早已沉淀在那口老井深处,深埋于高楼之下。于是,那醇酽黏稠的乡风习俗也被吹散飘走,踪影不现。尽管如此,从人类发现酵素之美妙那一刻起,“酵”的妙味就一直伴随着人类肢体感觉和肢体需求从未停歇。

这是故乡的味道,这是传承的味道。如今,故乡的腊月,故乡的老黄酒,在我的记忆深处,就是一部关于故乡的经典奇书,让我百读不厌,让我时时思念。

这思念酵存了五十多年,让我每每回想起来就发酵,就沉醉。

冰趣

在我年幼的印象中,故乡的腊月是一个雪花纷飞的浪漫季节。总感觉,一旦进入腊月,漫天的雪花总是在空中飞舞,舞出一片一片的或洁白,或淡灰,或深墨,或沧桑的美妙色彩。然后,地面上就铺上尺巴厚的积雪,有时候,可能会超过一尺厚。往往在这样的色彩里,我们一群少年就拿了木锨,将地面上的积雪堆成我们喜欢的形象。

这时候,大人们都在忙碌着过年的活计。男人们首先把院子里和家门前积雪扫出一条路子,扫帚与积雪摩擦的那种既柔和又清爽的声音,还有飘飞奔跑的鸡鸣狗叫、羊咩牛哞的声音伴着孩子们的兴高采烈、欢声笑语,如同奇妙入心的交响曲,在故乡的小山村上空悠扬着,飘飞着,永久地刻印在我的耳膜里。男人们把积雪扫出一条路子之后就开始仓储萝卜、白菜、红薯,女人们或在拆洗往年的棉衣棉被,或围坐在一堆木柴火边,纳鞋底,做棉靴,缝新衣,准备着过年的穿戴。家长里短的欢声笑语被木柴火烤得很温暖,而后随着烟气飞向厚重的雪云里。我们一群男孩子,就拿着小竹棍走出村子,走进小沟汊或小河滩,去寻找野兔的足迹,因为找到它的足迹就能找到它蜗居的地方。

我们在村子东边坡地边发现一串凌乱的野兔蹄印,看样子至少有四五只,弯弯曲曲的向山坡跑去,我们就紧跟着蹄印追踪。悄悄的,生怕惊扰了我们要寻找的目标,平时喜欢狂笑打闹的习性突然就没有了,让我们自己也觉得很好笑。

我们追有将近二里地,前面是一个梯田石宕,石宕下面有个洞,蹄印在这洞口消失了,洞口不大,看不到里面深处,很显然,我们要找的东西一定在里面。我们用竹棍不停地往里面搅,没有一点效果。就在大家都无计可施的时候,狗蛋说:“多找些干柴来,熏它。”“可忘了带火了。”我说。“没事儿,我带的有。”的确,一旦这些追寻的动物钻进洞穴里,有效的办法就是烟熏,这都是看大人们这样做的。

一堆,两堆,三堆柴都烧完了,可是就不见野兔的影子。就在我们准备点燃第四堆柴草的时候,二娃突然大叫:“兔子!”大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近二十米远的石宕另一处跑出五只野兔,向沟汊狂奔,我们知道,这是肯定追不上的。

虽然我们没有抓到野兔,可我们非常的欢心快乐。那年月,我们对很多事情都满怀好奇和希望,总想能获取,并且付出很大努力,但最终往往是零。可我们并不沮丧或者后悔,因为我们需要的是那个富有引力的奇妙过程。

我登上那个叫狼牙石的石崖,第一次看我人生始点的小山村,我心灵深处的故乡。家家户户的房屋被雪覆盖着,与土地洁白成一片,只有土墙、门窗、院墙、闸门在这洁白中显得更加清晰、耀眼。树木被大雪覆盖着,粗壮的树身和枝丫支撑着可贵的清白与坚强。我看到了瑞雪覆盖下的小山村,家家户户门院里寻食的鸡子,游走的山羊,昂首向着天空高歌的家犬,还有圈子里咀嚼草料的黄牛……一条还没有完全被雪封盖的小河从遥远的山谷里欢快地蹦跳着走出来,走出一路的曲曲弯弯与欢歌笑语,绕着小山村向南奔走。

多么美妙的瑞雪写意图,故乡山水画。

眼前这故乡腊月神奇的画面,迫使我用目光的忠诚镜头拍摄下来,牢固地存储于年幼的灵魂芯片。

雪开始慢慢融化,山崖上,树枝上,屋檐上挂上了长长的冰挂。特别那些茅草屋檐上,长长的冰挂一米多,刺刀一样。这让我们这群无知而调皮的孩子费尽力气拔下冰挂在手中飞舞,学着电影里的样子相互瞄着对方拼刺刀,嘴里还不停地“哈、哈、哈”狂呼乱叫。

正在疯癫的我们,被邻居别大爷的举动惊呆了,只见别大爷高举木棍奔出屋门,破了嗓子高喊着:“你们这群坏贱人的狗崽子,作死啊!”眼前这阵势让我们一个个四散奔跑,别大爷在后面追赶,我们就在前面奔走,别大爷肯定是追不上我们的,只好蹲在地上,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破口大骂:“你们这群鬼东西、小妖精,大冷天不在家里好好呆着,就知道出来坏贱人,你们叫我这房子可咋住里。”

别大爷的叫骂声把邻居们从暖烘烘的火盆边拉了出来,他们看到地上扔的冰挂一切都明白了,每个冰挂的一头都带着一把茅草。邻居们议论着、评说着、劝导着别大爷:“真是一群毛孩子,啥都不懂,这样把草都拽掉了漏雨还咋住里?可毕竟都是一群孩子,不懂事,已经这样了,你也别生气,过后喊俩人到山里割几捆黄背草修缮修缮就好了。”这时候我才注意到,我手中的冰挂也带着一把茅草,就赶紧把它扔得远远的,心里顿时漫起一阵忐忑和不安,知道做了很大的错事。

中午心惊胆战地回到家里,不出所料,父亲正手握竹板坐在门口。见到我二话没说,一阵噼里啪啦很有劲的竹板就扎扎实实地落在了我的身上,母亲一边看着也不说话。父亲打过一阵后还是奶奶发话了:“不再打了,领着娃儿去给人家认个错。”

我低着头紧跟在父亲后面来到别大爷家,父亲给别大爷一再说着对不起,娃子不懂事,等天好了房子我给你修补。别大爷赶忙站起身子给父亲让座,并说不许再提了,小娃子不懂事,哪有不做错事儿的。我知道错误的严重性,就发自内心给别大爷赔不是。别大爷笑着用粗糙的茧手拉了拉我的耳朵:“以后改了就是好娃子。”我深深感觉到,别大爷手上的温暖传导到我的全身。

后来,父亲他们帮别大爷把房子修补一新。我看着他们在一起做这些时候的那种言谈说笑,亲如一家的祥和气氛,使我还很幼小的心灵读懂了那时候,也许只有那时候的亲和、无私、关爱、宽容、朴素、温暖的乡音乡情。

这就是我灵魂里的故乡。

寒冷的天气把融化的雪水结成厚厚的坚冰,特别是村西头的那口二亩地的水塘,冰层差不多有半尺厚。这地方就成了全村年轻人娱乐的舞台,特别是我们这些十多岁的男娃子,就在这冰面上打提溜、推铁环、摔跤、毫无目的地奔跑。一些大男人也在冰上闹着玩,这就难免让厚厚的冰玩弄出很多滑稽的镜头。一会儿这个摔个仰八叉,一会儿那个弄个狗啃泥,光滑的冰面稍有不稳就会摔倒。冰面上每响起一个重重的摔倒的声音和出现被摔倒者的狼狈相,水塘上空就响起一阵男女老少豪放的笑声和欢呼,这乡容笑貌是淳朴的,厚重的。一时间,水塘边成了村子里最热闹的地方。

太阳快要落山了,温暖的晚霞照着故乡村野,照着热闹、雀跃、欢乐的小水塘,人们似乎都不愿意离去。一瞬间,我站在冰面上,用原始的思维,原生的心态,阅读故乡这个腊月的冰上傍晚。

赶集

某种程度上讲,那年月,赶集是非常有仪式感的,为了赶集,乡亲们都是很慎重、很认真。要么准备好卖的东西,要么计划好买的东西,其实在那时,卖的和买的都很简单,只是觉得要进县城了,就要正儿八经的,不能像在乡村家里那样随意邋遢。

家乡就在小县城北五里之遥,也就一支烟的工夫,所以,对家乡小城很是熟悉。

岁月之旧的时候,日子到了腊月,故乡小城就格外忙碌,生出许多接亲送亲、逢年过节、置办年货的精神气儿。所以,与大城市比,故乡小城的腊月更像个腊月,因为既有城市的样子,更有乡村山野的滋味。

小城是深山小城,有河从峡谷钻出,扭扭弯弯地绕过小城,河虽不大,却也清凌,也养眼,也爽人心情,也就把小城绕得很有灵气,依着山,临着水,小城就活了。

小城自然有小城的风格,尤其腊月的小城,不高的楼房仿佛挂在干瘦的树梢上,蛛网般各种电线把高低不一,参差不齐的建筑划分成东西南北的街道。也许是山区的原因,街道不宽也不是很直,这样,小街上的人流就显得格外拥挤,五颜六色,如同交错的五颜六色的小溪。舒缓地,流出一道道彩色的风景,总是伴随着嘈杂的人声和音乐声,穿过阴天的蒙蒙灰雾,如一幅深厚的水墨画,就更有了小城的味道。

过了小年,农村人或多或少要走趟小城,置办年货。这天吃完早饭奶奶对我说:“咱们上街吧。” 因为我们离县城近,进县城就叫“上街”。远一点的乡下人进县城就叫“去县里”。

我紧随奶奶屁股后面上街了。

小城的腊月很冷,天也似乎晴的很少,这时候,小城就整日隐匿在淡淡的薄薄的雾中,让小城有些神秘,有些朦胧,有些说不出的妙味。小城的街道仿佛被湿漉漉的雾浸蘸了,很潮润,也很有水分,尽管有无数的脚步匆匆碾过,却没有丝毫的尘灰。走在小城有些狭窄的街道上,脚下就有松软而舒适的感觉。将近年关,街上的人也显然比平时拥挤了很多,或匆匆忙忙,或悠闲自得地从这个门店出来,然后又钻进那个门店,选购着他们需要的商品或不需要的眼福。而还有许多人,这些人大都从乡下来,很少在那些门店里进进出出,他们目标往往很明确,选购了需要的以后就在街上慢慢游走,他们多是拿着小孩穿的衣服或过年用的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用眼睛或耳朵品尝小山村里永远也品尝不到的色彩和热闹。

这时候,是小城的大小商店最繁忙的日子。南腔北调的叫卖响得刺耳,刺穿黏稠的阴雾,响过半条街。还有,那些从山沟里拉了木柴来卖的山里人,他们从不叫卖,因为他们不会叫卖,只有默默地拉着车子在拥挤的人流里慢慢行走,在心里盼着有人能来买他的柴。如今,像这样从乡下来卖柴的人显然没有了,别说是小县城,就是乡下人,也早已用上气和电了。

小城人爱放爆竹,特别是吃过腊八粥,喜庆的爆竹就会不时在小城上空炸响。小城的人们有个传统的观念,只要是腊月,所有的日子都是好日子。所以腊月的小城接亲迎亲的队伍特别多,长长的队伍总会绕大街转一周,图个热闹图个喜庆,于是,满街的爆竹就响个不停。山区小城毕竟受限,人们的思想、观念、审美还难免有着深山泥土的基因。就像燃放爆竹,那烟火原本应该夜间放的,烟火是要放出一种色彩、一种线条、一种概念、一种心情的,也只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才会产生这种曼妙的效果。可小城人白天照样放焰火,于是这焰火也只能是半空里的响声和半空里的一旋一旋的烟圈了,没有那种色彩,没有那种亮丽。但这就是故乡小城人和大山一样的性格,空旷、曼野、随性、共享。因小城四周环山,这响声就很空灵,很有韵味儿,是那种碰撞了四周的山峰之后,从小城上空滚过,从你头顶滚过,然后在空中久久回荡着,脆脆的、绵绵的,不绝于耳,然后,随着那条扭扭弯弯的小河消失在峡谷的开口处,消失在弥散的潮雾里,没了。

這时候,小城更为精彩的是,写对联的人们在街道两边支起门板,在上面铺上洗得很干净的被单,在旁边放上大方桌,桌上放着笔墨砚台,摊上红纸写对联。一街两行鲜红的对联把拥挤的人潮映红了,把大半条街映红了,把来来往往人们的脸染红了。“绿竹别其三分景,红梅正报万家春”“黄莺鸣翠柳,紫嫣剪春风”“春雨丝丝润万物,红梅点点绣千山”。喜庆的对联淌红溢祥,于是,浓浓的年味就在这胭红的对联里浸泡着、飘溢着、浓酽着。

往往这时候,是小城腊月高潮的时候。卖柴的终于把柴卖掉了,就来买几副对联,极小心地卷好扎好挂在车子把上,再买些年货,哼着小曲一脸喜气往回走了,走到从山沟里曲曲弯弯延伸出来的小道上,小道被雾锁了,人也被雾锁了。

我紧跟在奶奶后面,随意走在腊月小城的小街上。奶奶买的东西都让我拿着,回家盘点,两挂小鞭,两副对子,一瓶酱油,两盒火柴。虽然所购年货不可言说,但故乡小城小街的腊月,让我的灵魂永远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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