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兴兵

（四川外国语大学商务英语学院，重庆 400031）

0. 引言

平行结构（parallelism）指两个或两个以上结构平行、意义关联的语言表达（Jakobson 1966：399；孙李英2018：1）。“平行结构”是西方语言学界惯用的一个概括性术语，而对相同语言现象的指称在汉语中很多，包括“对偶、偶对、排偶、对仗、对句、对举句、对句文、对语、对反、骈俪、骈偶、俪句、俪语、丽辞、俪辞、对联（楹联、楹贴、对子）、排比”等等。本文借鉴高婉瑜（2008：58）的观点，把汉语的对偶与排比视为没有明确界限的平行结构连续统的两端。

从先秦到当代、从文言文到白话文、从诗歌到散文、从书面语到口头语，汉语无不充斥着丰富多样的平行结构（刘兴兵等2019）。基于它们普遍的结构特征，有学者认为，对偶这种语言现象是汉语言和文化特有的（童山东1990：82；古田敬一1989：i），中国文化是对偶文化（沈祥和2000：54）。沈家煊甚至提出：对言（也即平行结构）“是汉语的命脉”“我们的语言生活是对言生活”“对言不在，生命不存”（2019：117）；对言格式是汉语语法的主干，对言的格式化是汉语的语法化（2019：279；2020：13-14）。

平行结构的传统研究主要有两个视角：一是将其看作一种修辞手段，聚焦其分类、运用原则、运用效果、修辞功能、推理过程的研究，如朱承平（2003）等；二是将其看作诗歌、民歌等文学体裁和圣经等文本的一种文学资源，深究其韵律、形式、表现力、诗学功能与意义和主题的联系等，如遍照金刚（1975）、Lowth（1835）、Jakobson（1966）、张思齐（1995）等。现当代以来，学者们借助了一些现代语言学理论，如生成语法、功能语法、语用学、话语分析等，对这种语言现象进行了实证研究和理论考察。认知视角的探讨始于21 世纪初，有学者利用图示、识解、认知协同、临时构式等概念，初步探究了平行结构产生和理解的认知机制和过程，如Brône＆Zima（2014）、Sakita（2006，2008）、Zima（2013）、Zima ＆ Feyaerts（2010）、孙李英（2018）等。本文从构式语法（Goldberg 1995，2006）和对话句法（Du Bois 2014）的视角，把作为对话句法现象的平行结构视作一种构式——平行构式，详细考察其形式句法特征、语义特征、语用功能。

本文的研究语料来自孙李英（2018）及作者本人收集的日常会话和电视剧对白，总计596 例。平行结构的前后语句用下划线表示。

1. 理论视角

1.1 对话句法

对话句法理论中的“句法”不是指传统意义上句子层面的线性句法（Du Bois 2014：393），而是管控前后平行语句构成更大话语单位的句法，描写的是前后平行语句之间在词句和语言结构上的互涉（engagement）、对仗和映射。对话句法理论认为，平行结构的对应成分之间存在映射关系，把原本独立的平行语句及其具体成分联系和对应起来，产生一系列共鸣（resonance），对二者的形式和意义产生影响，构成一个个的对话句法结构——映射结构（diagraph）（Du Bois 2014：376；刘兴兵2015：64；2020：15；2021：26-27）。这种映射关系既存在于两个语句的各个对应成分之间，又存在于两个平行语句整体之间，因而映射结构既由两个语句间对应成分映射构成，又由两个平行语句整体映射构成。映射结构是具体话语中句子层级之上的一种句法结构单位。映射关系用映射结构图表示（见图1、图2），既是会话参与者头脑中对这种映射关系近似的动态实时表征，也是话语分析者对映射关系的近似表征（Du Bois 2014：376；刘兴兵2015：64）。

1.2 构式语法

在Goldberg（1995，2006）提出的构式语法中，构式是象征单位构成的形义配体对，是语言的基本单位，涵盖语言的各个层面；构式具备独立于其构成成分的形式和意义特征；构式根据相互之间的抽象和例示关系形成构式的网络，一个语言的所有构式构成这个语言的语法。

Goldberg（2006）还提出了一套研究构式的基本程序。简言之，该程序首先论述构式存在的理据，然后基于实际用法描述其形式特征、语义特征、语用特征等。下文对于平行构式的研究基本将遵循这一程序，因篇幅所限，将存在理据的论证部分略去。

2. 平行构式的形式句法特征

2.1 平行构式的形式特征

一个平行结构由两个以上的语句构成，这里仅展示最简形式，即两个语句构成的平行结构。平行构式最大的形式特征是前后语句之间存在结构和形式的平行和对仗：

图1：平行结构映射

X 和X’、Y 和Y’、Z 和Z’分别为存在映射关系的平行对应成分，两两构成映射结构单位，如下面映射结构图（图2）中的A-H 列和J 列。这些对应成分要么是语言成分的重复，如A-G 列和J 列；要么是同类语言成分的对应，如H 列中“去说”和“无路可走”都是动词（短语）。P、Q 表示前后语句之间的不平行、不对应的成分。如例[1]和但丁原句两个语句的后一分句就存在不平行、不对应的成分“吧”，即图2 的I列。括号表示其中的成分不是必需、可能不存在。省略号表示对仗、不对仗的成分都可能存在多个。另外，对仗的成对成分和不对仗的成分可能夹杂出现。

图2：例[1]的映射结构图

[1] 重庆某建筑墙面上一店铺的标语：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但丁：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2.2 平行构式的象征结构图示

Goldberg（2003，2006）把句子当作构式，Langacker（2008）把句子和语篇当作构式。Croft（2001：18）、Langacker（2013：97）各自给出了构式的象征结构图（图3、图4）。我们可以把平行结构看作构式，把一个平行构式看作是两个构式的平行和对仗。这样，我们就可以把图3 和图4 各旋转90 度，即把两个构式的象征结构并置，来表示平行构式的象征结构（见图5、图6）。

图3：Croft（2001：18）的构式象征结构

图4：Langacker（2013：97）的构式象征结构

图5：基于Croft（2001：18）的平行构式象征结构图

图6：基于Langacker（2013：97）的平行构式象征结构图

图5 表示，平行的两个语句形式极上特征（音位、词法、句法特征）的平行和对仗引发了两个语句在意义极（语义、语用、语篇功能特征）上的共鸣；形式极的平行和对仗可能发生在音位、词法、句法特征中的一个或多个层面。图6 进一步把形式极的平行和对仗扩展到韵律、手势等副语言、多模态特征，因而是对图5 的补充。

2.3 平行构式的句法单位：映射结构

两个平行语句的构成成分和特征之间形成对仗和映射的结构，称作“映射结构”，是对话句法的句法单位，用映射结构图表示。下面我们基于语料来例证映射结构的存在以及其可能出现的语言和非言语层次。当然，例证中的结构层次不穷尽所有可能。

2.3.1 音节映射结构

两个平行语句之间可能出现单音节词的对仗映射。如例[2]中，老公夸赞自己是“人尖”（人中翘楚），但妻子沿用“尖”的字音，换成“奸诈”的“奸”，并将“人”字与“奸”字调换位置，形成适切表意的词语“奸人”，与“人尖”形成对仗（也构成词语映射结构），控诉丈夫奸诈、自私自利，逃避家务。

[2]（老公整天出去开会，家务事都得妻子干，妻子很气愤。）

妻子：你整天什么会都去蹭，你以为你是谁啊。

老公：我是人尖。

妻子：你是奸人。

（私人聊天）

映射还可能存在于多音节词（或合成词）之间。如例[3]中，周老师开玩笑质疑李老师1（其丈夫为医生和医疗行政官员）为“医媒子”（即“医托”）（见例[3]话轮＜11＞），李老师1 理解了其中的幽默，在回复中大笑后沿用“医媒子”的读音，联想到有类似音的一系列词语和复合词：医妹子（复合词，意为“医生的妹子”）、医美姿（护肤品牌名，专有名词）、姨妹子（复合词，在湖南话和一些方言中意指妻子的妹妹或姐姐）。这些词对应的声母和韵母都相同，只是声调存在不同。

这种多音节的映射结构可表示为：医媒子（yīméizi）

[3]（某大学QQ 聊天群。）

＜1＞ 李老师1：强烈建议眼睛高度近视，干眼症及其他任何眼睛疾病的同事们去中医院“养眼”：针灸艾灸电烤炉，推拿按摩营养液，火罐雾化护眼枕，神奇的中医啊，俺服了你了。

＜2＞ 姜老师：真的有效？哪个中医院？我滴眼药很久了，效果不好？

＜3＞ 杜老师：是不是南桥寺那个？

＜4＞ 李老师1：是的。赶紧来，和我作伴。

＜5＞ 李老师2：有没有推荐的医生啊？

＜6＞ 李老师1：我是随便哪个医生看的。＜7＞姜老师：重庆市中医院吗？

＜8＞ 李老师1：是的。

＜9＞ 姜老师：谢谢李老师。

＜10＞ 李老师1：我这两周都在这儿，欢迎来和我作伴。不影响上课，有课就上课，没课就养眼。

＜11＞周老师：回复李老师1：医媒子？

＜12＞ ……

＜13＞李老师1：@周老师，哈哈哈，医媒子—医妹子—医美姿—姨妹子！

（私人聊天）

2.3.2 字形映射结构

映射还存在于字形之间，甚至是错误的字形之间。

在例[4]中，“行”（＜1＞）、“可以”（＜3＞）、“形”（＜5＞）和“形”（＜6＞）是对应成分，存在着对仗。在第＜5＞行对话中，沈老师无意（因焦急或疏忽）或有意（网络语言中为了幽默等效果，故意使用同音错字）将“行”字打成了“形”；在第＜6＞行中，刘老师明显故意沿用沈老师上一话轮的错误字形“形”，给出幽默的回复。之所以说刘老师是有意为之，是因为之前他在第＜3＞行中使用了正确的说法“可以”，与沈老师的“行”（＜1＞）形成对仗与共鸣；在第＜6＞行刘老师有多种选择：“行”“可以”都在激活状态，但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他选择紧邻前句的错字“形”，这种沿用极大地突显了两句之间形式上的平行与对仗，产生了较强的幽默共鸣效果。

[4]（某大学两位老师QQ 聊天。）

＜1＞ 沈老师：刘院我这几天没有上网看qq，没看见通知，我今天没课，下午来学校签行吗？

＜2＞（5 小时41 分钟）

＜3＞ 刘老师：可以，在b302

＜4＞（1 个小时6 分钟）

＜5＞ 沈老师：哎呀不好意思，我才看到信息，今天又来不了了，下周一形吗？

＜6＞刘老师：形

（私人聊天）

2.3.3 韵律、语码映射结构

映射也可能出现在韵律特征上，如后句可能沿用前句的焦点重音、句重音、语调、语速、节奏等，形成韵律映射结构。两个语句之间还可能共同转向新的语码，构成语码映射结构。

[5]（爸爸走进儿子房间，提醒儿子整理内务，因为之前儿子屡次不叠被子。）

爸爸：收拾下床，保持房间整洁。

（过了好一会儿）

爸爸：PLEASE, make the bed!

儿子：（一边收拾床铺）PLEASE, do the dishes!

爸爸：好，一起干。

（私人聊天）

如例[5]中，爸爸转用英语（语码转换）督促儿子叠被子（make the bed），鉴于之前儿子屡次没有听从，爸爸就重读了please（请），以加强语气。儿子顺势也进行语码转换，使用相同的英语句式，而且也重读了please，提醒爸爸：该去洗碗（do the dishes）了。这个例子中存在多个对仗和映射，包括语码转换（英语）、句式（祈使句）、动词短语、祈使语气、落在please 上的焦点重音。形成的韵律映射结构和语码映射结构可以表示为：

2.3.4 词素、词语映射结构

对话句法现象中存在较多词素层面和词语层面的对仗和共鸣。如例[6]中，“浪漫”和“浪费”之间存在着词素之间的映射（两个“浪”之间）和两个词语之间的映射（“浪漫”和“浪费”），分别构成词素（字）映射结构、词语映射结构。

[6]（张伟告诉雨墨和子乔，他被开罚单是因为看上那个女交警，故意违规的。）

子乔：还真是浪漫！

雨墨：三张罚单，一张200，还真是浪费！

（电视剧《爱情公寓》）

2.3.5 短语、成语映射结构

短语或成语之间的映射构成短语或成语映射结构。在例[7]中，“落荒而逃”和“全身而退”都是成语，而且结构相似，在短语层面对仗和映射，构成规整的短语、成语映射结构。

[7]（陆远看着心爱的姑娘和他人结婚了，默默离去。一直追他未果的姑娘江莱调侃他。）

江莱：落荒而逃？

陆远：全身而退。

（电视剧《好先生》）

2.3.6 句式、构式映射结构

前后平行语句之间在句式或构式层面的映射比较常见。如在例[8]中，“是……（的一）年”构式被连续使用三次，是句式、构式层面的映射结构。

[8]

今夕是何年？

国人说：“……是国更强、民更富的一年。”

香港同胞说：“是CEPA 签署的一年。”

雅兰人说：“今年是健康睡眠年。”

今年，雅兰把最新的健康睡眠生活理念从欧美带到国内。……

（《南方都市报》，2004/9/30 B57）

2.3.7 语篇风格和文体映射结构

映射和对仗还可能存在于包含多个语句的连贯语篇之间。一语篇模仿另一语篇的行文风格或文体，形成语篇风格或文体映射结构。这种现象的一种是戏仿（parody），是在自己的作品中借用其他作品的风格或文体特征，以达到搞笑、调侃、嘲讽、游戏甚至致敬的目的。戏仿的对象通常都是大众耳熟能详的作品，比如网民对于《甄嬛传》中台词的戏仿甚至产生了一种网络语体“甄嬛体”。

[9]（网络戏仿文字“唐僧给孙悟空的一封考研劝诫信”的片段。）

唐三藏：你说现在取完经都300年了，你还拿个那棒子有什么用？就是有用续借也总要打个招呼嘛，你不打招呼人家怎么知道你要用，打招呼给人家人家是不会不给你续借的嘛……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网络语言）

例[9]就是戏仿《大话西游》中唐三藏对孙悟空念经式的、喋喋不休、循环往复、令人绝望的啰嗦唠叨，原台词为：“你想要啊？悟空，你要是想要的话你就说话嘛，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想要呢。虽然你很有诚意地望着我，可是你还是要跟我说你想要的。难道你真的想要吗？你想要的话我会给你的，你想要我怎么可能不给你呢？不可能你想要我不给你，你不想要我却偏给你的。大家讲道理嘛！现在我数三下，你要说清楚你要不要……”。这种戏仿达到了讽刺、逗人发笑的效果。

2.3.8 手势映射结构、言语-手势映射结构

映射还可能发生在非语言模态符号之间，或语言和非语言之间，形成诸如手势-手势映射结构、手势-言语映射结构等多模态映射结构。

如在漫画《父与子》汉译本（例[10]）中，父子与离去的孩子们之间，除了言语上（“再见”与“再见”）形成词语映射结构外，还存在告别手势（举手挥动与举手挥动）之间的平行，以及离别用语（“再见”）与告别手势之间在功能或意义上的对仗与共鸣，分别构成手势映射结构、言语-手势映射结构。另外，从父子一方内部看，存在着父亲手势挥动与儿子手势挥动之间的非语言模态映射、父亲言语告别语与儿子挥手告别之间的跨模态映射；从离去的孩子一方内部看，也存在三种映射结构：离别用语间映射、告别手势间映射、告别手势-离别用语映射。

[10]

“再见了，孩子们”

“再见！”

2.4 平行构式映射结构的特点

在实际语言使用中，平行构式的映射单位具备多样性、多层次性、多符号性、多时空互文性、不同的自治性和依存性。

首先，平行构式的映射结构类型存在多样性。例[2]-[10]一共例证了十多种映射结构，但这并不能囊括所有实际类型，因为对仗、映射可能发生在语言的任何层面（Du Bois 2014：372），也可能发生在非语言的任何层面，以及语言与非语言混合使用的场合。

其次，实际话语中平行的映射结构具备多层次性：实际的平行结构通常由多个映射结构构成，它们处于不同的层次，从低到高如音节、词素（字）、词语、短语、句子、语篇映射结构等等，低的构成高的，具有不同的抽象性。

再次，实际话语中平行结构的映射结构还具备多模态、多符号性，不但包括语言模态，还包括副语言、身势语、物理空间等符号。

另外，实际话语中平行构式的映射结构还存在多时空的互文性。有些映射结构出现在同一话语中的多个语言单位或其他符号之间，构成文内互文；也有一些映射结构从其他时空的文本借用了成分或特征，构成文间互文，如例[5]儿子的韵律映射就与之前父子之间的常态互动（父亲教导、儿子反叛）有关；还有些映射结构与其他体裁或活动类型存在指向、引用和借用的关系，属于更抽象的再语境化——话语间性（Linell 2009：248），如例[9]“唐僧给孙悟空的一封考研劝诫信”模仿的是老师劝诫、指导学生考研的口吻，也借用了其他题裁，如小说《西游记》的内容，电影《大话西游》中唐三藏的说话风格等。

最后，不同类型的映射结构具备不同的自主性（autonomy）或依存性（dependence）（Langacker 1987：298-310）。音节映射结构（包括单音节、多音节映射结构）和韵律映射结构不能单独出现在话语中表义，需要依存在词素、词语、词组等映射结构之上，是依存结构；词素也不能独立存在，也是依存结构。词语、词组、语式（construct）则是自主结构。例[4]的字形映射结构（“形-形”）需要依附在另外一个字（“行”）之上表义，因而也是依存结构。语码映射结构如主要涉及方言、语言变体的语音、句法型式，则也需要依附在词、短语等单位之上，也是依存结构，但语码如体现在方言或语言变体的独特词汇上面，则是自主结构。语篇风格、文体映射结构需体现在语言的各个层面，也是依存结构。手势映射结构、言语-手势映射结构则需审视实际互动中手势与言语之间的相互依存关系，可独立表义是自主结构，需依附其他符号系统表义则是依存结构。

3. 平行构式的语义特征

关于平行构式的意义，本研究同意王寅（2011：49-50,281-283）关于组合原则（principle of compositionality）和整合原则（principle of integration）的区分和论述：一些语言现象可以通过组合原则做出解释，但语义解释主要的运作机制还是整合原则，因为语言要素在结合使用的过程中，两者之间或多或少常要做出一点调整，衍生出一些原来要素中没有的含义。

平行构式的意义主要由（概念）整合的两个过程产生（刘兴兵2019）：一是平行的结构触发概念和形式整合，这一点Fauconnier ＆ Turner（2002）已论及；二是整合在三个维度（横组合、部分纵聚合、整体纵聚合）上进行，产生新创意义；整合具备多层次性、多样性、动态性、主体体验的独特性，并遵照一定的顺序；这一过程刘兴兵（2019）进行了详细论证，此处不再赘述。

所以，平行构式的意义不能仅从前后语句及其构成部分的字面组合得来，无法完全从前后语句及其成分的意义预测，这也进一步印证了平行构式的存在。

4. 平行构式的语用功能

本研究对收集的144 个平行结构从语用功能上进行了分析和统计，结果如表1：所实施的语用功能按频率从大到小依次为：①增强冲突、分歧意味；②凸显和加强立场、态度；③赋予日常语言以诗性与机智；④产生或加强幽默效果；⑤强化一致、缓和分歧；⑥增进人际互涉、交互主观性；⑦传递讽刺、反语意味。

表1：平行结构的语用功能（n=144）

为了便于分析和理解，下面分述时，不依频率大小的顺序，而是将相近的功能放在邻近位置进行介绍。

4.1 凸显、加强立场、态度

平行构式的后一构件（下文称后件）采用前一构件（下文称前件）的语言结构，表达、凸显、加强后一构件意欲表达的立场、态度、判断、主观性，是比较常见的现象。后件表达、凸显、加强的立场和态度可以与前件相同或一致，也可能不同或甚至相反；一致而放大的情况居多，不一致而加强的情况较少一些。

如例[11]中，平行构式后件中妈妈重复前件的语言资源和结构，表达对儿子学会烘焙非常赞赏的态度，而且这种重复起到了共振效应，将赞赏的程度大大凸显和提高了；后件这种正面赞赏的态度与前件表达的自我赞赏和骄傲的态度在极性上是一致的。

在例[12]中，平行结构的后件表达了与前件（“支持”）不一致的态度——“鄙视”，而且通过沿用前件的语言资源和结构，将这种“鄙视”放大了，显示出自己非常生气的态度。

[11]（儿子在学校学会了烘培。）

儿子：妈妈，我会烤饼干了！

妈妈：哦，你会烤饼干了！太棒了！

（私人聊天）

[12]（悠悠告诉美嘉她已经找到工作了，不打算跟美嘉合伙开网店了。美嘉很生气。）

美嘉：你不帮我管账了，我怎么办？

悠悠：我在精神上支持你。

美嘉：我在精神上鄙视你。

（电视剧《爱情公寓》）

4.2 增进人际互涉、交互主观性

Nir ＆ Zima（2017：4-5）认为，平行结构表示的语言互涉可以导致人际互涉，原因有三个：①共鸣不但是形式和意义层面的协商，也是交际层面的协商；②根据立场三角理论（Du Bois 2007），立场是会话双方共同参与的三合一的行为：同时对共同的对象进行评价，参照共同的对象对自身进行定位，并协商双方的关系；③为使共鸣向前流动，会话参与者还需调用共同的文化和语言背景。因而，平行构式通过语言互涉能够表达、增进人际互涉。

例[13]中，老师A 对大家的“神速”回复进行了评价——“秒回”，老师B 沿用了A 的句式和一些词语，并使用“效率”与“秒回”进行对仗，对大家的“神速回复”再次评价，增强了正面态度和积极评价外，也突出了与老师A 和睦无间、“英雄所见略同”的和谐关系。

[13]（微信群里李老师发了一个开会的通知。大家迅速回复收到。）

李老师：谢谢各位老师的神速回复。

老师A：这是传说中的秒回。

老师B：这是传说中的效率。

（私人聊天）

4.3 增强冲突、分歧意味

冲突性话语中，说话人可能利用对话共鸣和回声，达到压倒对方、贬损对方的目的（Zima et al. 2009；Zima et al. 2010），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增强冲突、分歧意味。

如例[14]中，一菲对自己的气质、长相很自信，给出很高的评价；小贤沿用了一菲的语言资源“论……，绝对甩掉……八条大马路”，却用之于对她的年龄做出负面评价。这种语言资源的沿用“以牙还牙”“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增强了冲突效果。

[14]（同事展博和赵无量喜欢相互攀比。听说赵无量有女朋友了，他就成公司里唯一一位没有女朋友的了。为了不被歧视，展博决定找人冒充自己的女朋友。一菲自告奋勇，毛遂自荐。）

一菲：……论气质、论长相，我绝对甩掉赵无量女朋友八条大马路。

小贤：论年龄，你绝对甩掉她八条大马路。

（电视剧《爱情公寓》）

4.4 强化一致、缓和分歧

在平行结构中，后件的说话人还可以使用对方的表达，达成临时的“概念协议/合作”（conceptual pact/coordination），同意在当前会话中以同一种方式具体识解某个实体，并临时使用相同词汇或短语去指称或表达（Brennan ＆ Clark 1996：1482-1493）。这种表达的沿用和协议能够达到强化一致、缓和分歧的效果（Põldvere et al. 2021; Tantucci ＆ Wang 2022）。

在例[15]中，子乔和美嘉在第＜1＞、＜2＞达成了一致意见：一个家里既应有女人，也应有男人。美嘉在＜4＞和＜6＞都分别沿用了子乔在前一行的句式和部分词语，在表达上配合默契，甚至亦步亦趋，强化了他们之间的一致意见和亲密关系。

例[16]中，心理医生和一菲之间存在着一定的分歧，显然，心理医生认为一菲本可以采用不那么激烈的方式“提醒”一下学生。而一菲沿用了心理医生话语的句式（“可以……他一下”）和多个词语（“稍稍”“一下”等），但把“提醒”换作了“惩戒”，意思是作为“惩戒”，自己的行为还是轻微的、不那么激烈的。一菲用这种平行和对仗缓解、弱化了两人之间的分歧。

[15]（子乔和美嘉在晓峰的大房子里，吃饭、玩耍，俨然一对夫妻。）

＜1＞ 子乔：突然发现，其实家里有个女人也没有那么可怕。

＜2＞ 美嘉：有个女人还得有个男人啊，不然一个人多无聊。

＜3＞ 子乔：有个女人我就不用天天吃泡面了。

＜4＞ 美嘉：有个男人我就不怕拧不开汽水瓶盖了。

＜5＞ 子乔：那以后我负责拧瓶盖。

＜6＞ 美嘉：我负责做饭。

（电视剧《爱情公寓》）

[16]（一菲在上课时，因为一个学生导致情绪失控，将课桌踢碎。她被学校要求去做心理干预。一菲向心理医生讲述那个惹她生气的学生。）

心理医生：青春期有些幻想很正常。你可以稍稍提醒他一下。

一菲：对啊，我就是稍稍惩戒了他一下。

（电视剧《爱情公寓》）

4.5 产生或加强幽默效果

利用重复、平行或对仗的结构产生共鸣是实现幽默的重要方式（Giora et al. 2014; Oropeza-Escobar 2011; Takanashi 2011）。平行构式既可以制造幽默效果，也可以加强已有的幽默意味。

在例[17]中，妻子巧妙地把“妖”换为读音相同的“腰”，利用了字音映射结构。这样，“小妖精”与“小腰精”读音、词性相同，仅形态结构稍有差异，这种新创的平行和对仗产生了很好的幽默效果。

[17]（妻子和丈夫谈减肥。）

妻子：你看我这肚子上的赘肉，无法忍受啦。你看人家，哼，我得坚持健身，（指着莫文蔚的图片说）我也要变成她这样。

丈夫：减到这么瘦，你就成小妖精了。

妻子：我就要成小腰精啊。

（私人聊天）

4.6 传递讽刺、反语意味

少数平行构式的后件还可以通过沿用前件的语言资源来传递讽刺、反语的意味。如在例[18]中，小贤沿用了子乔的句式“……该服我了”，但把主语“美嘉”夸张为“全世界”，传递了讽刺、反语意味。当然，也在一定程度上增强了反感的态度和冲突的意蕴。

[18]（美嘉说子乔不会钓鱼，子乔跟美嘉打赌，去钓了两条鱼回来。他浑身脏兮兮的，还散发着鱼腥味。他把鱼放进小贤的冰箱。小贤正在打扫屋子，等着上司来谈工作。）

子乔：我钓了一晚上鱼了，美嘉也该服我了。

小贤：你怎么臭到这种程度啊，全世界都该服你了。走开！

（电视剧《爱情公寓》）

4.7 赋予日常语言以诗性与机智

较多平行构式采用诗歌的工整对仗，赋予日常语言以诗的特性，还可以显示语言使用者的机智和创造力。

国内公共场合的公示语经常采用“诗型公示语”，即利用诗歌的工整对仗，唤起读者的审美感受，增强文本的感染功能（陈曦2014），以达到吸引读者注意力和审美、易于记诵的宣传效果。如在例[19]的景区警示语中，前句写景，后句表示行为劝诫，属于中国诗词典型的比兴结构。这种工整的诗歌对仗利用中国人对于对偶的偏爱（刘兴兵等2019：75；王寅2021：5），更有效地吸引了游客的注意、审美与记忆，达到较好的警示效果。

[19]（重庆歌乐山景区内一凉亭旁的警示语。）

毛毛细雨湿衣裳，点点滴滴毁名节。

（景区标语）

在一些日常会话中，巧妙的对仗还可以显示说话人的创造性和机智，为平淡的日常交流赋予新奇、诗意与智慧的色彩。如例[20]中，小李的“恐龙不是龙”仍是日常语言中的判断句，小贝的应答重复了这个构式，但把否定改为让步的肯定（“还是”），并引用了战国时期公孙龙提出的“白马非马”著名逻辑悖论，且纠正了对方的逻辑错误。这种形式和意义上的工整对仗显示了说话人的才情机智、丰富联想和广博知识，为日常的交流增添了智慧、知识、诗意、新奇的吸引力。

[20]（两位语言学学生讨论龙的意象问题。）

小李：恐龙让人的感觉有点贬义，不是因为龙，而是因为恐。

小贝：龙单独使用的话，还是褒义居多。

小李：恐龙不是龙。

小贝：白马还是马。

（私人聊天）

4.8 平行构式语用功能的多义性

具体平行构式的语用功能存在多义性，同一平行构式可以同时表达多个语用功能。

从上述7 个语用功能的内容看，除了第①、⑤项因相互矛盾，一般不能共存于同一个平行结构外，其他功能（包括第①、⑤其中之一）相互之间并不抵触，有的甚至存在紧密联系和互补关系，完全可能由一个平行结构同时实现。例如，有的平行构式能够起到凸显和加强立场、态度的功能（第②项），但立场行为同时也是多个主体针对同一评价对象的自我定位和关系协调，因而也可能起到协商交互主观性的作用（⑥）；产生和加强幽默效果（④）与强化一致、缓和分歧（⑤）相互之间并不矛盾，而且都可以起到增进人际互涉的功能（⑥）；赋予日常语言以诗性与机智（③）也可以产生和加强幽默效果（④）；传递讽刺、反语意味（⑦）既可能产生或加强幽默效果（④），又可能增强冲突、分歧意味（①）。

从表1 的统计可以看出，144 个平行结构实现的语用功能达到了250 个，平均每个平行结构实施语用功能1.736 个，接近2 个；而且，在我们的语料中，单个平行结构最多可以实施5 个语用功能。

如在例[21]中，妻子为“来钱快”，开玩笑说也要从事“水鬼”职业；丈夫知道她连游泳都不会，会溺水变为“水下之鬼”。他沿用了“水鬼”的字面表达，但创造性地将其职业义重新表达为溺亡义，展现了自己的机智（③），并嘲笑、讽刺她不会游泳（⑦），也是对妻子戏谑的幽默回应（④）；并且，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对妻子提议的一种否定性和冲突性的回答（①）。

[21]（妻子（高校教师）看到一则新闻，报道有一种职业叫水鬼，下海捕捞海参，一天能捕上千斤，一斤海参大约100 元。妻子感叹着拿新闻给丈夫看。）

妻子：我也要当水鬼。你看这来钱多快。

丈夫：就你？连游泳都不会，你还真能变成水鬼。

（私人聊天）

5. 结论

从对话句法现象中可以抽象出平行构式，它是一种小句层面以上的对话句法结构，其句法单位是前后件对应部分之间形成的映射结构。

平行构式具备独特的形式句法特征，可以采用对应成分和不对应成分的映射结构图来表示其前后件的映射关系，还可把其前后件分别看作构式，借用Croft（2001：18）和Langacker（2013：97）的构式象征结构图，配对表示其构式结构。平行构式的句法单位为语言、非语言各个层面上及多个模态之间各层面上对应成分之间的映射结构。

平行构式的语义推导中，整合原则起主要作用，组合原则起次要作用；平行构式的意义主要由（概念）整合的两个过程产生：一是平行的结构触发概念和形式整合，二是整合在三个维度（横组合、部分纵聚合、整体纵聚合）上进行，产生新创意义。

平行构式的主要语用功能按频率排列包括：增强冲突、分歧意味；凸显和加强立场、态度；赋予日常语言以诗性与机智；产生或加强幽默效果；强化一致、缓和分歧；增进人际互涉、人际黏合关系、交互主观性；传递讽刺、反语意味等等。而且，同一平行构式可以同时表达多个语用功能。

平行构式的发现，以及对其形式、语义、语用的描述，有助于认识交际的对话性、互动性、动态性、多模态性，有助于理解小句层级之上语篇的句法结构，有助于把构式的概念真正扩展到语篇的层面和语言之外的模态，有助于将构式语法应用到语篇层面的分析和多模态语言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