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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人

2023-10-19杨岚

音乐爱好者 2023年10期
关键词:弹琴古琴录音

杨岚

十年前我刚刚搬到杭州西北的良渚,从住处到杭州市区的路上会经过一片野地,经过那片野地时我常常在听音乐,有一阵听的全是古琴。

那是普通的城郊风景,被不协调的建筑切割得七零八碎,眼神划过田野时会“撞”到突如其来的障碍物,塑料、混凝土块、房屋……像沙滩上硌脚的石头。野地本身是一种已被当地人放弃,等待被开发的中间状态,青黄不接,长着野生植物,中间偶尔有水塘,都是不见底的死水,水上偶尔会停着几只白鹭。我从没走进过那片野地,只是隔着车窗玻璃看着,听着音乐。由于我总是在听琴,所以我会奇怪地想象里面有一个人在弹琴,琴声像是从那里传来,而不是从我的耳机里。久而久之,即便没有戴耳机,似乎也会感到有声音从那里传来。

这种状态有时还会蔓延到我去江南其他城市时,从车窗看着外面一眼望不盡的田野,其间总会有哥特式尖顶的乡村别墅和张牙舞爪的高压电线杆,还有突然蹿出又突然消失的乡村公路和纵横交错的水道。这是我眼中的江南,它跟山水画里的江南不是一回事,但好像又是一回事。这些风景的深处好像也会有琴声,有一种不亚于山水画带给我的感动。

当你注视风景,它就会成为情感的一部分。

有阵子我总为出门该不该戴耳机而犯难。我喜欢在路上听音乐,看着外面的事物,就像是人为加上了背景音乐,但眼前的事物有它们自己的声音,音乐有时会阻隔我与环境的连接。空间里的事物映在我们眼里的时候,我们叫它“风景”,这是个习以为常的词。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有人给包围我们的声音也取了一个术语,叫“声景”(soundscape)。

它与音乐有什么关系呢?如果录下来,它有了一个物理的尺度,时长、曲名、录音信息……就是音乐了。田野录音不仅是一种音乐人类学的记录方法,在更广泛的声音创作中,也是一种作曲。田野录音的对象也不只是偏远地区的仪式或南美森林里濒临灭绝的鸟叫,不是对自然界的声音做精致的取舍,它可以是一切声音,就像风景可以是空间中的一切事物,而不只是美景和奇观。

我开始把田野录音当音乐来听时,才意识到自己每时每刻都可以是在听音乐,也都可以是在看风景,不必等到把它们录下来变成唱片放出音响。总而言之,就是让自己跟环境产生联系。

前几天我从杭州去上海,没有带耳机,无法听音乐,高铁密闭的窗户阻隔了外面的声音,我只能望着窗外胡思乱想。

这条路我走过无数次,但每次都还是盯着外面看。外面是平原,但我总想到山。由于“山水”这个词被翻译成“landscape”,所以我又起“soundscape”这个词,这两个词也许可以是一回事。“land”可以是抽象的,而“sound”也可以是具体的,反正在印度人的观念里,世界就是从一个声音开始形成的。声音本来是虚体,但可以构筑一个具象空间,而山水在古代艺术家的眼里就是一团流动的气体。

中国艺术中,“山”具有许多不同的意思。最早是“海上仙山”,那是“永生”的极乐净土,是人间和天界的中间驿站,不失人间乐趣,又具有永恒性。可那样的“山”是在彼处,方士们穷其一生去追寻,而诗人只是以游仙诗来表达渴慕。

在一种理想状态下,艺术家应该使“他方”成为“此刻”。所以遥不可及的仙山慢慢要从艺术家笔下退场,取而代之的是可居可游的山水。沈括评论董源的画,说他画的是江南真山,也就是他不虚张声势,落笔是眼前的山水,而山水的落处是人格。那是他的生活。而北派的宗师范宽最初学习李成的山水画技法,后来说,师人不如师造化,入太华山隐居,才形成自己的风格。真正长时间身处巨大的山川中,在其中体会一种宇宙精神,才会把自身放得那么渺小。他们所画的都是此处的山水。

而到晚期,移情是诗歌、山水画、音乐当中的山水想象,是笔墨和声音所构成山水空间。艺术家在纸上、在声音里、在文字中获得一种超越此刻的体验。越到后期,山水越是变成一种想象。

今天我们无法再看到古人的世界,环境在变化,生活在变化,艺术也在变化,但环境依然是我们与古琴的重要连接。

弹琴是一种非常好的感知练习。我并不喜欢为了弹琴而特意制造一个安静空间,有时过于专注琴上的声音,会遗漏掉很多别的声音,这也是一种遗憾。古琴具有很强的外延性,它的音乐主体没有那么强烈,所以有时不妨把琴当作环境的一部分,在弹琴的时候,不仅听自己的演奏,也可以听外部环境的声音。

古琴曲中至今依然保留了大量与自然有关的曲目,它们几乎占了古琴曲目库的一半。那些曲目的主题正是古人的外部环境,那样的环境很容易成为音乐的一部分,甚至“外部”本身就是“内部”,音乐就是从那里而来。而我们今天在弹起这些曲子的时候,环境变化了,我们试着用声音来重新构筑一片山水和田野,首先需要感受的依然是自身与环境的关系。最终,这与环境无关,而只与感受有关。

姚丙炎先生的一些录音我很喜欢,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他在家中录的。屋子里的声音、马路上的声音、邻居敲敲打打的声音都附着在那个录音场景中,无法分割。我不知道姚先生演奏时的状态,但这个听觉上不那么舒服的录音让我觉得很迷人,如果把这些环境音技术处理掉,反而会非常可惜。当然,我也喜欢他年轻时弹的《高山》,这首曲子与管平湖先生的《流水》构成了一个重要的对位。不过,相较于《流水》,我还是更喜欢《高山》。

山形是自然环境中变化最小的。一位故去的老琴家跟我说,他回到家乡时什么都变了,但在接近家乡前,最令他感动的是山形的轮廓,它们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有一次我回家,看到雨中远处的山体,突然感受到音乐,甚至有时候,我觉得我还在弹古琴。它似乎在变化,但又有一些东西没有变化。它被古人弹过,又在今时响起。

古琴以它微小的音响传达出一种很大的声场,有时可以容纳一片田野或一座山,让我觉得我跟这个环境是融为一体的,无论是彼处,还是过去,都融于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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