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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时时刻刻》的“意识流”音乐

2023-10-19尹钰洁

音乐爱好者 2023年10期
关键词:弗吉尼亚格拉斯伍尔夫

尹钰洁

太“多”的电影音乐

当生活被空虛、平庸的日常所吞噬,如何找回自我?在影片《时时刻刻》(The Hours)中,你或许能够得到答案。

这部于2002年上映的剧情片由史蒂芬·戴德利(Stephen Daldry)执导,妮可·基德曼(Nicole Kidman)、朱丽安·摩尔(Julianne Moore)、梅丽尔·斯特里普(Meryl Streep)主演。剧本根据迈克尔·坎宁安(Michael Cunningham)的同名小说改编,而这部小说又是对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小说《达洛维夫人》(Mrs. Dalloway)的重构,因此可以说《时时刻刻》经历了从小说到小说,再从小说到电影的双重改编。

影片以《达洛维夫人》为线索展开,由三条故事线构成。1923年生活在英国里士满的弗吉尼亚是小说的作者,她因精神上的疾病来到乡间休养,然而在丈夫与医生的看护和监督下仿佛身处牢笼。1949年生活在美国洛杉矶的劳拉是小说的读者,她是一个典型的中产阶级家庭主妇,物质富足、生活清闲,日复一日的家务琐事却使劳拉失去了自我。2001年生活在美国纽约的克拉丽莎是达洛维夫人在当代的“化身”,她为照顾自己身患绝症的前男友理查德而忙碌,并像书中的达洛维夫人一样筹备着一场宴会。

由菲利普·格拉斯(Philip Glass)创作的电影配乐得到了第七十五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原创配乐的提名。格拉斯作为简约主义音乐的代表人物,也是二十世纪最具影响力的美国作曲家之一。他的作品既涵盖交响曲、协奏曲、室内乐、钢琴曲,也包括歌剧、戏剧、电影配乐等综合艺术。他的创作融合了西方古典音乐传统与世界民族音乐元素,并对流行音乐产生了重要的影响。美国国家艺术基金会曾对格拉斯做出这样的评价:“他是第一位在歌剧院、音乐厅以及舞蹈、电影和流行音乐界都赢得广泛且不同年龄段观众的作曲家。”

电影《时时刻刻》时长共一百一十分钟,除了一首理查·施特劳斯的《入睡》,格拉斯的音乐伴随的时间接近五十五分钟。关于《时时刻刻》的配乐,罗展凤在她的《电影×音乐》一书中如此评论:“格拉斯的音乐在电影中有着相当重的分量,出现频率高,音乐总响亮得很。要批评的话,这种做法也确有它的缺点。毕竟,再美丽的音乐,在如此处理下,难免给人一种过于强调而把痛苦、压迫感放大的体会,容易煽惑情绪。至于那种连绵不绝之声,也容易叫人感觉少了留白的空间,令音乐出场时有点喧宾夺主,变得过分浓郁。”格拉斯的音乐在这部电影中占据比重过大,持续时间过长,吸引观众太多的注意力,放大了观众的情绪,从而影响叙事的表达。不过主创团队格拉斯和戴德利对此显然有不同的看法。他们在采访中都一致地表达过这样的观点:这部电影配乐给观众保留了一定的空间,使观众能对场景产生不同的、广泛的情感反馈。那么,音乐在《时时刻刻》中大量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在我们的观影过程中,音乐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简约主义音乐与意识流小说

《时时刻刻》故事本身与《达洛维夫人》之间紧密的联系,将伍尔夫的意识流技法从小说文本传递到电影叙事上,并进一步渗透至配乐风格。导演戴德利在一次新闻采访中表示,格拉斯的音乐提供了一层潜在于电影中的意识流。而格拉斯的配乐之所以能够表现出人物意识流动的状态,部分原因在于他的简约主义音乐风格与意识流小说在某些特质上是相通的。

伍尔夫通过意识流技法展示人物的内心世界,直接表达人内心深处的想象、期待、回忆、幻觉等,呈现出非理性、混杂性、不合逻辑等特点。她的叙述在时间、空间上具有跳跃性,并不遵循现实时间的顺序,而是跟随人物的意识在过去、现在、未来之间自由穿梭,也可能在不同人物的心理活动之间来回切换。伍尔夫强调创作的焦点应从外部物质世界转向内在精神世界,这使得她的小说在整体上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而是从微小、琐碎的事件展开联想。她重视对主观感受的细节描写,尤其是瞬间的启发,这种“顿悟”的时刻被伍尔夫称为人真正“存在”的时刻。

格拉斯的创作同样注重细节的描绘以及顿悟的产生。音乐建立在持续的音型重复与主题循环之上,以节奏作为划分结构的主要因素。也就是说,一种节奏模式在重复一段时间后发生改变,再以另一种节奏模式继续重复。这样的过程持续循环,从而使音乐具有模块化的特点,连绵不绝的音乐形态也与流动的意识相似。如此创作出的音乐重点不在内容,而在形式。比起通过音乐传达某种特定的思想或情感,作曲家重视的是对音乐形态的呈现。正如格拉斯在他的自传《无乐之词》中所说:“我开始热衷于创作一个‘过程,而不是一个‘故事……我们的关注点只在它的变化上,这种关注点和切入点会把你捆绑在音乐流动的细节上,这个细节可以非常吸引人,并和内容本身无关。”以《时时刻刻》中《早晨的段落》(Morning Passages)一曲为例,它出现在影片开头三位女主角登场的部分,这首长达五分钟的乐曲仅在两种模式(第一小节至第十小节、第四十七小节至第六十二小节)之间切换。和声常以一小节为单位,并体现出半音化和声的特点。而在配器上,格拉斯选择了钢琴与弦乐作为主奏乐器,赋予其浪漫主义的特质,也与三位女主角受过良好教育的中产阶级身份相吻合。

格拉斯的音乐传达出比较稳定、统一的情绪与氛围,不会明显地体现出喜怒哀乐的倾向,具有抽象性。这样的音乐形态能引起听众的思考,使听众在对音乐的体验中融入更多个人的感悟,给人带来启发,从而超越故事本身。

表现意识的音乐

电影《时时刻刻》没有波澜起伏的剧情,而是希望通过一些日常的琐事体现出三位女主角的心境,对于观众而言,关键在于对人物意识状态的感知。比起台词,音乐显然更适合表现流动的意识。当音乐开始时,观众仿佛被戴上了耳机,进入到音乐构筑的氛围当中,体会到主人公内心的情感波动。音乐以“淡入”“淡出”的形式出现和消失,建构了画面叙事世界之外的空间,并不着痕迹地融入叙事,使观众不知不觉地接受音乐的影响。

以影片第四十三分四十八秒处弗吉尼亚与死去小鸟的场景为例,弗吉尼亚与姐姐瓦妮莎在花园里谈话,瓦妮莎的儿子和女儿跑来展示他们发现的一只死去的小鸟。弗吉尼亚在身后沉默地注视着他们,她成为这个场景中的观察者。此时《死物》(Dead Things)的音乐淡入,瓦妮莎和男孩们的欢笑嬉戏与弗吉尼亚悲伤的眼神形成鲜明对比。音乐保持忧郁的氛围,表现出弗吉尼亚的内心状态,而没有同步于其他人的情感。当弗吉尼亚一人独处时,钢琴在G小调上奏出长颤音,体现出她独自面对死去小鸟时内心的颤动,渲染出孤独的情绪。尽管这一场景涉及多人,但通过音乐风格和镜头语言我们能够得知,音乐始终与弗吉尼亚的情绪基调保持一致,音乐表现的是弗吉尼亚的意识。我们会感到场景中的欢笑声是外部的、格格不入的,这是因为音乐将我们包裹在了弗吉尼亚绝望的内心世界中。

当音乐表现意识时,人物处于一种游离于现实的状态,在自己的世界中浮想联翩,音乐呈现的是飘忽不定的思绪。而与这种音乐形成对比的是,在少数的场景中,音乐是用于烘托情绪的,通过放大角色的情感表现,引导观众与角色产生共鸣。《忍痛离开》(Tearing Herself Away)這首乐曲出现的场景就是音乐用于烘托情绪的典型例子。在影片第五十六分五十八秒处,劳拉做好蛋糕准备出门,音乐开始。当劳拉将儿子留在拉齐太太家并告别时,儿子大声呼喊着,节奏型切换为快速的三连音,在高声部与低声部之间交替进行。她强忍住眼泪在道路上飞驰时,音型变为更快速更激烈的十六分音符,再变为不断上升的柱式和弦,和弦尚未解决又直接切换到高音区的三连音音型。情绪不断累积,戏剧张力一步步得到增强,音乐表现出劳拉狠心抛下儿子前往酒店自杀时的情感挣扎,以及儿子害怕母亲离开的悲伤和不安。在这个片段中,音乐渲染的情感是发生在当下现实生活中的,而不是像“意识流”音乐那样超脱于现实的。

意识与现实

即使人的意识常常是游离于当下的,现实世界中的声音仍然会对意识产生影响。在《达洛维夫人》中,伍尔夫常通过声音使人物产生联想,从而推动意识的流动,比如敲击大本钟的声音、飞机的轰鸣声、轿车的爆胎声、窗户推开的声音等等。

在电影《时时刻刻》中,声音与表现意识的音乐呈现出互动的关系。比较典型的例子是在影片第二十六分三十二秒处,写作中的弗吉尼亚正在构思达洛维夫人的命运。画面中连续的几个特写镜头——弗吉尼亚颤抖的手和嘴唇、她翻开新的一页、钢笔蘸上墨水,显示出她正写作到关键的部分。音乐渐强,钢琴奏出的旋律不断下行,体现出弗吉尼亚的写作在顺利地往下进行,随后加入弦乐的震弓表现她此刻高度集中的状态,使紧张的氛围达到顶峰。当画面切换到正向房间走来的女仆时,钢琴奏出一个重音,引人注意。敲门声打破了这一切,随着女仆进入房间发出询问,音乐渐慢,和弦还未解决就戛然而止。此处的音乐是对弗吉尼亚意识的模仿,女仆的开门打断了她的写作思路,还未解决就被迫停止的音乐象征着弗吉尼亚的构思在即将完成之前被外界中止。

音乐与女性命运共同体

格拉斯的配乐在《时时刻刻》中占据了接近一半的时间,但大量的音乐并不是多余的。在电影中,画面难以在保证叙事清晰的同时展现出人物意识的流动,而连绵不绝又具有抽象性的音乐更适合表达角色纷乱复杂的内心世界。配乐承担了表现意识状态的功能,其分量之重、频率之高也就可以理解了。音乐使观众进入另一个空间,在这个空间中,观众能够感知到角色的所思所想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状态。三位女性的命运在音乐的帮助下融合成为一个共同体,使观众领悟到影片的主题——用一天表现一生,用三个女人的生活影射不同时代下千千万万女人的生活。

这部电影之所以如此着重于描绘人的意识状态,是为了展现出一个人在普通的、不起眼的日常中是如何走向崩溃,又如何获得解脱的。弗吉尼亚、劳拉与克拉丽莎都拥有世俗观念下幸福美满的生活,在他人看来,她们似乎没有理由向往死亡。我们对买花、做蛋糕等家务琐事感到习以为常、理所当然,却忽视了重复这些日常的女人们同样会思考生活的意义、探寻自我的价值,会期待、幻想、怀疑、不满。在电影《时时刻刻》中,格拉斯的音乐使她们内心深处的意识被听见,使这些因社会规训、他人眼光而压抑的自我被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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