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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俗爱情

2023-07-04寸三妹

大理文化 2023年6期
关键词:无尘四叔废品

寸三妹

凭栏处,潇潇雨,歇又起。

清晨,我打开雕花木门,一阵凉风迎面扑来。昨夜,大雨把一切冲洗得干干净净,空气清新,我喜欢这样的时刻。檐上还有一些稀稀落落的雨滴掉落在小花、小草和小石块上,银杏叶子在一夜之间褪去了少女绿,披上了一层淡淡的黄,给人一种幽冷之感,不过那些闹腾着的银杏果却是喜悦的,它们争相甩掉身上的雨珠,去逗浅塘里的鱼儿,鱼儿在几株尚且绿着的茨菰中间嬉戏,白色的茨菰花零星点缀着三角形的绿叶,十分养眼。我躺在小亭子的长椅上,读着宋代词人蒋捷的《虞美人·听雨》。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听了一夜的雨,再读这首词不禁有些感慨:昨日的少年如今已近不惑之年,时间真如白驹过隙!叹息之间,厨娘和香福姨沿着那条潮湿的石板路过来了。石板路两边种着漂亮的紫竹,不高,叶子却很密。香福姨经常摘来养在罐头瓶中,摆在堂屋里的观音像前。不过今天她可没兴趣搭理这些竹子,因为她刚失恋了。

“姨,他们走了?”待厨娘走向厨房后,我亲切地示意香福姨走到我身边。

“走了,老四的前妻也已经从外省回到了四川,在家里等着他们。这个女人离开老四后又嫁了两次,都离了,最后发现还是老四好,愿意照顾他的余生,只要女儿认她。老四有一个好女婿,用这几年赚的钱帮他私了了之前的事,说是岳丈当年从垃圾堆里捡了他,他就是岳丈的亲儿子,要用一辈子来报答,拿命来给他也是愿意的,更别说钱了。”

香福姨说着一屁股坐在我脚下,她表情复杂,有些欣慰,有些不甘,又有些难过。几颗银杏果垂在她身上,像懂事的孩子围着伤心的妈妈。我赶紧起身,帮她把提箩放到木桌上,握着她的手向她道歉。

“姨,我爸爸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这话我说过无数遍了,只要她喜欢,我愿意说一辈子。

“你爸爸是谁?哦!这个小庭院的女主人是你妈妈,那个入赘的男人是你爸爸,你妈妈走后,他娶了我,然后……”她用一双略显粗糙的手抚摸着银杏果,绞尽脑汁回想过去,却始终想不起来。我赶忙替她接上话:“我妈妈一走,我爸爸就娶了你,目的是照顾嗷嗷待哺的我。我妈妈在世时,他的事业风生水起,后来妻离友散,投资也失败了,他只好带着你和我住进了跟我妈妈的朋友借来的房子里,用小庭院的租金来度日。不久后他就酗酒,酒精给我们带来了外债,也把你们的孩子杀死了,那天你拿着人流手术单要去跳盘龙江,义无反顾地,回头听到我的叫唤,你又只好哄着我往回走了。”

“记起来了,路上我们碰到了老四——”

“四叔那时候还没有这个废品回收站,他只能蹬着一辆脚踏三轮车到处收废品。他看到在江边抱着肚子痛哭的你,血已经流了一大片,旁边还站着一个冻得青紫的孩子,就用三轮车把我们送到了医院。大冬天的,他衣着单薄,拼命蹬着三轮车,嘴里不断地喊你坚持住……”

“我是一个无用之人吗?你爸爸要那么对我。”

“不,你养育了我,你是一个伟大的人。那几年,若不是你拼尽全力到处找关系,不顾一切和我爸爸撕破脸,拿到他手中的钱,我不仅不可能拥有正常的童年,不可能有机会上大学,还会陷在他留下的一屁股债务当中,更不可能搬回小庭院,过上现在的好日子。我爸爸那样一个男人是不值得你陪伴的,都是因为我,你才在他身边熬了那么多年,最后还要为他体面送终。那一年,为了让骨折的我得到最好的治疗,你带着我去了上海做手术,拯救了我的性命,我永远记得那些医生看你的眼神,他们是多么敬佩你啊!我妈妈在天之灵也一定会感激你的。”我掏出红丝绢为她拭去眼泪,这丝绢是我从我妈妈的旧物中翻出来的。

“你为了我们把你爸妈留给你的一块田都卖了,你看到受伤的小霜就毫不犹豫地给他输血,拿你珍贵的血救他,你一生都在做好事。”

“我做了哪些好事?”她笑笑问我,转瞬间又从提箩里取出一个精致的茶盏,里面还有一点雨水,她摇晃了一下说:“这是老四给你的,说你一定喜欢。你给的四万块他们坚决不收,我塞老四的背包里了。他們还感谢你找了人帮忙才让那家人适可而止。”

这句话说完后,香福姨的爱情永远画上了句号。吃过午饭她就去睡了,谁知道醒来后她还会记得什么呢。医生说,她这是为了不让太痛苦的事伤害自己,故意用间歇性失忆来麻痹脑神经,这样做反而对她有一定好处。

我伸手摘下一朵茨菰花,把它丢在那点雨水上面。

“这么干净的花,像极了初恋。”我突然想起了阿鹏,即刻把这一瞬的想法告诉了他。

大二那年,我和同学建了一个小说社,大家相互鼓励都出版了一本自己的非正式小说。当一车小说拉到借用的小房子时,我傻眼了。

“自从我爸带走了酒臭味后,家里好久没有气味可闻了,我给咱们来点书香味。”我对一脸愁容的香福姨开玩笑道。香福姨只好把我爸生前使用的逼仄的小书房腾了出来,精打细算着空间把书塞了进去,每塞一本她都要虔诚地念一句:“阿弥陀佛!放得下!”

搬回小庭院几年后,那所小房子要拆迁了,妈妈的朋友喊我把书取走,我过去一看,书页已经受潮了,上面爬满了虫子,于是我留下了完好的几本,其它的都拉到路边的废品回收站卖了,不曾想在那里重逢了旧人,我们刚到时他正和一对中年男女大声地争论着。一个两岁大的小男孩在他们身后的一大堆废纸板上跳来跳去,对大人的吵闹声并不在意。

“爸,你要做好事也要有个度,刚才的老人每次都拿一截青砖或石块夹在废品里面,你也照样给钱。”

“还有,数量少的就不要按品类称了,价钱统一算的话对我们要好一些。”

“我满大街收废品那会吃了多少苦头,知道这些人不容易。他们一天到晚也拾不到多少废品,还要看人脸色,有的连几毛钱都要上交给儿子儿媳,有的还要给病人买药,自己一顿饱饭也吃不上。如果当初不是偶尔有些人对我好一点,我估计也会去撞墙了。”

“要这么说,某某街还有一个老人专门在自家楼下面包店门口乞讨呢,他儿子一家就住在楼上,可他们就是不让他上去吃饭,世间的苦人太多了,你能管得了吗?”

“是啊,好人都给你做了,现在大家卖废品都是早上来,他们都瞅准了那个时间我们两个要把前一天收的废品拉去打包站打包,你在的话能多卖几毛钱,见了我们就像见了瘟神一样。”

“顾客就是上帝,我要是不好好照顾他们,生意都要被别人抢走了,现在网购和快递行业发展了,废品回收也跟着火起来了,我听说过段时间还会有新的回收站开起来呢。我做事都是为后代积德,小霜就需要我们给他积德,我们要是……”

“卖书吗?”我和香福姨正静静地望着这一家子,不去打搅他们,还是中年女人先和我们打招呼,把老人的话压了下去。

老人穿着朴素,人很消瘦,但站姿笔挺,声音洪亮,十分健硕,他原是背着我们的,听到声音后转过身望向我们,这一望直接改变了香福姨的后半生,她第一眼就看到了他额头上那个蚕豆大小的红色胎记。

“你是——哈!是你——”香福姨语无伦次,语气里充满了惊喜。

他也认出了我们,热情地招呼我们坐到一棵桃树下,让中年男人到隔壁买了几瓶饮料,说是家里脏,茶水也不好给我们喝。那一天我们才知道他叫张小四,大家都叫他老四,四川人,早年因为穷,媳妇和他离婚了,他一个人带着女儿生活,也就是刚才和我们打招呼的那个。一个男人靠收废品独自带着孩子在异乡的城市奔波,能挣到这个废品回收站很不容易了。

他拿起一本小说掂了一下,盯着封面说:“这房子好看,铃铛有点像我们村口小庙子上挂的那个,风一吹,它就说话。我们小时候一有委屈就跑到那里找它聊聊。”话音刚落,那个蹦跳的孩子就朝他奔来。“这是我孙子小霜”,他摊开两手接住孩子向我介绍道,恬静的笑容里似乎还藏着半句话,“这是我的希望。”

他问起我们的情况,很高兴看到当年那个被逼得自杀的女人比以前过得好,也为我们搬回了小庭院而感到欣慰。香福姨正和他的女儿女婿聊着天,提醒他们以后要让小霜读书、识字,看到两口子互帮互助拾掇着废品,她的眼里满是艳羡。回家的路上她一直抢着和我说话,我突然想到那句“夕阳无限好”,就半开玩笑地说:“姨,可以考虑一下四叔,他越老越帅气,为了女儿一直单着,这样的男人有情有义。”

“啊——你想赶我走!”香福姨停下脚步,有些娇羞地望着我。

“姨,你上車,我推你坐。”我把借来的推车停在路边,上面丢了几朵随手摘的小花,一脸庄重地对她说。

她镇住了,两滴眼泪突然涌了出来。

“姨,莫哭了!以后小庭院就是你的娘家!”我把她扶上车,一边慢慢地推着她往家走,一边和她聊起了天。

“过去这条路我时常经过,却不知道这个回收站就是他的。”

“还得感谢我头脑发热整了这些书。”

“嗯,是要感谢那些书。”

“……”

晚霞染红了她的脸,突如其来的快乐让那上面集结了多年的愁云瞬间化开了,消散了。

天定的情缘就是这样,管你是什么年纪,什么出身,什么经历。自打香福姨再次遇到四叔以后,她每次买菜、散步经过废品回收站都会习惯性地去那棵桃树下坐坐,四叔也会在她去的时候把树下的桌子收拾干净,陪她说会话。小霜自然比过去幸福多了,他每天念叨着香福奶奶什么时候给他带去好吃的、好玩的,过去也有比香福奶奶还好看、还年轻的奶奶给他送吃的、玩的,可是他都不喜欢她们,爷爷也不会招待她们。自从遇到了香福奶奶,爷爷的神情比过去愉悦多了,他都看在眼里呢,所以香福奶奶是他第一个当着爸爸妈妈的面要爷爷把她接到家里一块住的人。

有一天,四叔正在给人称废品,前一秒才看见小霜在他搭的纸板屋里睡觉,后一秒就听到有人喊小霜被啤酒瓶划伤了,流血了。刚买完菜走到门口的香福姨听到叫喊声赶紧丢下提箩,推开人群,从吓得手脚颤抖的四叔手里夺过小霜,轻声地安慰他别怕,径直跑到我在的医院。听说要输血,四叔的女儿女婿还在外地,四叔爷孙俩的血型不一致,香福姨就提出愿意献血,毫不迟疑地撸起袖子做好了配合医生的准备,怕我反对就一直到事态稳定下来才让护士告诉我。

病房里,四叔爱怜地抚摸着小霜的额头责怪起了自己:“都怪我,为了那点钱把带孩子这么大的事都给弄糟了。”接着他又对小霜说:“霜啊!从今儿起你身上可是流着你香福奶奶的血了,你要一辈子记着她的好!”小霜乖乖地点点头。

“姨,你可是大功臣啊!小霜划伤的是大动脉,一点都耽搁不得。”隔壁床上,我拉着香福姨的手说。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四叔的女儿女婿也围过来说了许多感谢的话。

同事搬家的时候问我有没有熟人,香福姨说就喊四叔的女儿女婿帮忙得了,废品还可以让他们带走,我笑嘻嘻地说:“姨,还没嫁人就开始为人着想了?”

她听了就追着我打,我绕着小亭子边跑边陪她开玩笑。

“天要下雨,姨要嫁人。”

“我倒是想问问你,无尘都走了那么多年了,在地底下都快当奶奶了,你怎么还不交个女朋友,天天手术、手术,这么多年也没见你主刀过多少手术嘛,主刀师助理难道比主刀师还要忙吗?你的新同事都搬出出租房要结婚了,你难道还连一个恋爱的对象都没有吗?我看那天给我抽血的护士就很不错,什么时候约到家里吃顿饭?”

“哈哈!小姑娘都可以喊我叔叔了,你不怕人家家长找我麻烦吗?既然要约,那就2月30号、6月31号和12月32号吧,这三天我都有时间。”

“哈!你小子——”

“你年纪比我大,先紧着你吧!过两天我就跟四叔的女儿女婿商量一下这门亲啊!”

在这个城市里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同人有密切往来了,四叔一家子就在这样一个机缘下闯入了我们的生活。他的女儿女婿也赞成这段黄昏恋,他们完全尊重老人的选择。那天,四叔被他们打扮了一番,带着小霜来到了小庭院,香福姨就像马上要出嫁的大姑娘一样,为心仪的未婚夫介绍着那些她熟悉的事物。

“我第一次见秋寒就是在这棵银杏树下,他的妈妈在给他唱《摇篮曲》,她是那么虚弱,对我很和气,我当时就想我一定要帮她把孩子养好了……”

“这些紫竹是秋寒爸爸的朋友送的,那时候每天都有人来拜访他,借口给孩子送祝福,实际上都想和秋寒外公留下的那点事业沾上边,真是富在深山有远亲哪!”

“那年我只身来到昆明,跟一个介绍工作的人到了这里,从此就和他们家人结下了不解之缘。”

四叔静静地听她讲着,我在一旁和小霜玩闹,有爱围绕的家庭就是这样的吧。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在接到香福姨的电话前几分钟,我正在接受同事们的祝福。我愉快地和电话那头的香福姨打招呼,以为她会就老年人的婚礼事宜和我商量点什么,没想到迎来的却是她震耳欲聋的哭声,中间还夹杂了一句惊天的话:“老四撞人了——人已经没了——”

我深一脚浅一脚踩到派出所时,四叔的女儿正抱着小霜啜泣,女婿虽是一脸疲惫,但作为家里的顶梁柱,他强忍住悲伤,四处张罗着,看到我就像看到了久违的兄弟,拉着我的手半天放不开。

“我爸这人心太善了,可善有善报还要看人呢。这老人住在离城不远的村子里,平日里没人管,有时候会背一些废品来卖,我爸可怜他,他拿来的东西都是囫囵称了就给钱,其实有的东西我们并不收,他还往废品里塞半截子青砖、石块来增加重量,我爸也不说破。昨天下雨,他又来卖废品,我爸留他吃了午饭,把后院种的菜送了他一些,他说身上不舒服,又舍不得打车,我爸就说反正这种天气也不会有人来了,自己用小面包车送一下他。结果倒车的时候,据我爸说他原先是站在边上离得远远的,啥时候又站在了车后面他也不知道。待我爸听到叫声跳下车,人已经倒在了车下,雨水里全是血……哎!警察抓人时小霜还在屋子里‘嗷嗷哭着,幸好有香福姨跪着求他们让她给哄哄。我爸本来就吓得不轻,抓他的人还把他的头发都给剃了,说他是杀人犯,他一急就落了个尿失禁……”说到动情处,他泣不成声。

“看来是故意的了。”我叹一口气,为好人难过。

“哎!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那老人有个儿子,儿媳妇很不待见他,他经常跟我们说他哪天要是死了他们都不会管的,可是事情刚一出,两口子就带了一干农村的亲戚抬着些家伙找上门来了,我刚才在警察的帮助下,给了他们午饭钱暂时打发走了。”

他用颤抖的手取出一根烟夹在苍白的嘴唇间,立马补充了一句:“我决定私了。”

自從见了模糊的尸体,见了警察手中毫无缚鸡之力的四叔,香福姨的记忆开始混淆了,她脸上的愁云加倍地聚拢回来了。她整日唠叨着:“老四觉得下这么大的雨我不会出门,可我们的日子那么短,我要尽快和他商量婚事,怎么能不去呢?”

“我懊悔啊!那天我要是早一点过去,他绝不会撇下我去送人,也不会在大雨中发动那该死的面包车。”

我一下子意识到我是香福姨唯一能依靠的人了,于是我又找到了四叔的女婿。经过打听,我们得知老人的孙子患了尿毒症,每天都需要钱,儿子儿媳答应过几日把他接回去住。我们即刻和他儿子谈话,他同意私了,并答应只要一次性给够钱,决不再来找麻烦。

“他们这是拿命弄医药费啊!早盯上我们了!”盘龙江边,四叔的女婿拍着冰冷的栏杆,发泄完后他咬咬牙,坚定地对我说:“私了好!落叶归根,我爸最好尽快离开这里。”

毕业后我就进了一家医院实习,一直在里面上班。看惯了生死的我敬畏每一条生命,然而对这一条以如此方式结束的生命,我却不知道该如何敬畏。

他们要回老家的前一天,我来到昔日热闹的废品回收站,四叔孤独地坐在那张桌子旁,他小心翼翼地望望我身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穿尿裤了,一个人不敢去厕所。”

我的心一紧,我眼前这个脆弱的老头,完全不是迎着寒风蹬着三轮车送我们去医院的四叔,不是扯着大嗓门和女儿女婿争论善恶的四叔,也不是一身干练地把一捆捆纸板、一袋袋塑料瓶和一堆堆废铁烂线抱到大铁秤上吆喝着一共几斤几块的四叔,更不是香福姨能够托付晚年的四叔……我难过得差点落下泪来,又觉得这样不好,就安慰他说:“叔,穿尿裤也挺好的,回老家后要是还害怕就让他们给你床头弄个尿壶。”

说话间,他的女儿女婿处理完两张旧车回来了。

“明早香福姨来送送四叔,”我说,“她记忆有些模糊,你们不要在意。”

“谢谢姨,我们对不住她!”他们一再和我道歉。

“其实这些事情忘记了更好,小时候我隔壁有个老奶奶活到了一百岁,脑子里什么都不放,整天过得快快乐乐的,那是我见过最快乐的人了。”她女儿一边收拾着残局一边努力把话说完。

有个人在外面探头探脑的,四叔的女婿认出是那天来闹事的,便从房间里取出一把大黑伞叫他进来,他蹑着步子接过伞说:“对不住!我大爹也就是草草地被埋了,火化场门口有人推荐他们办一场法事都被他儿子骂了一通。哎!对不住你们!”说完,他就像黄鼠狼一样溜开了。望着他猥琐的身影,我对他们说:“为了小霜,你们一定要好好的。”

四叔的女婿去摘桃子打算拿到菜市场卖,四叔伸出食指数了数家里人,望着女儿背上熟睡着的小霜,意味深长地对我说:“孩子,我这人没读过书,一辈子尽吃苦,老了还闯了大祸,不过活到这个年纪,也看了一些起起落落,总算悟出了点东西:这人啊,无论是住在山顶或是山脚,行好事或者坏事,走的都叫一辈子,不管你过的是什么日子,总要让它有希望,有盼头才好。我这一走,你香福姨就要靠你了。”说着他昂起头,尽量不掉出眼泪来。

我把一个惊鸟铃放在他手心,告诉他有什么心事可以找它诉说,他虔诚地握紧了,嘴里不时地叮嘱道:“路上看着点,站远了,别碰着!”

我答应着出了回收站。我知道四叔的爱情也结束了。

白露。薄薄的阳光从院墙根移步到香福姨屋前的一棵柿树上,柿树就像一位刚起床的妈妈,眼瞅着天凉了就随手扯来一块淡红的布给孩子们裹上,有几个调皮点的孩子挣脱了红布依旧还绿着。香福姨从床上惊起,回了回神,然后从门缝里望着柿树,柿树也怔怔地望着她。

“姨,你侄子阿鹏要来看咱们了。”我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无尘的事你不要太难过。”她懒懒地说。

石板路上的水已经干了,阿鹏有些拘束地朝我走来。为了让他感觉像在家里一样,我主动和他聊起了家常。

“我比你大很多,你就叫我叔。你能找到这个地方不容易,这里有些偏僻。之前我那个房客之所以租下它那么多年,就是喜欢它的偏僻。他们夫妻俩都是自由文艺人,收入不固定,房子偏而小,所以房租低,对他们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阿鹏把一幅木雕递给我,说我是亲戚不收钱,我硬把钱塞给了他,望着木雕上的女孩对他说:“阿鹏,我之所以找你,是因为你是个年轻小伙,我要雕刻的正是一个年纪和你差不多的女孩,年轻人才能刻画年轻的心嘛。”

“叔,谢谢您的评价!而且这个钱够我给女朋友买件生日礼物了!”阿鹏的眼里满是星星。他和女朋友是发小,他们初中就辍学了,阿鹏到剑川学了几年木雕手艺,女朋友就帮家里养蚕,这次他们将一起去北方闯荡。我看他很喜欢架上的书,就把我的一本小说送给了他。他说夏秋寒这个名字真好听,连续道了好几声“谢谢”后又礼貌地说:“叔,我听林海的《琵琶语》时眼前就浮现过这种小庭院,这样的大门上挂红灯笼最好看。”

他的话像是在回答另一个人的话,而此刻这个人就站在这幅木雕里。她叫無尘,是香福姨在农村老家邻居的女儿。当年香福姨的爸妈给她留了两块地,农忙时节她会带我回去。她和弟弟两口子一起干活,我就和无尘一起玩。一开始,我爸爸还没有完全沉溺于酒精当中,香福姨每次回去都会被村里人称赞,说她没文化都能嫁到城里,而且丈夫还是个知识分子,又白得了一个孩子,很厉害。后来就有了变化,我爸爸无节制地酗酒,脾气变得很差,偶尔也打我和香福姨,若不是香福姨找我妈妈的朋友相助,我们的小庭院还差点被卖了用来还债。出嫁之人日子过得好了会风光地回娘家,过得不好了宁愿一个人受煎熬,也不愿回去找亲人。香福姨就是这样,她找借口把自己的两块地卖了一块贴补家用,另一块送给弟弟,然后就没回农村了。弟弟两口子以为姐姐看不上他们了,加上那时候交通和通讯设施都很落后,他们之间就逐渐断了联系,直到我爸爸去世后我上了高中回去看他们,把一切都讲了出来,她那善良、朴实的弟弟才恍然明白过来,跟我说了很多姐弟俩小时候的故事。他的媳妇听了那些故事鼻子一酸,二话不说从筐子里挑了好几个鸡蛋给我炒着吃。

“照你叔说的,你姨这人很有主见,当年她执意要去昆明打工、嫁人,十头牛都拦不住,那她怎么不跟你爸离婚呢?”她一边快速地翻炒着油锅里的鸡蛋,一边问我。

“都是因为我,她舍不得我。”我说。

“以后你要好好待她。”她看我伤心了就安慰我。

“叔,姨,你们放心,我是男子汉,知道该怎么做。”我郑重地回道。

我来到后院,从他们的菜地里往熟悉的地方一望就望见了无尘,她正在烈日下挖蒜。有个河南的老板租了村子里一些人家的菜地种蒜,春季播种,五月中下旬到六月之间挖出,一般都会请这些农户来帮忙,一来他们熟悉自家的地况,二来他们既可以收地租,又可以拿点工资,双方都有利。无尘见了我很高兴,大老远就喊道:“小时候你用泥巴捏你家的房子,好像不是很怕脏,现在也是吧?过来帮我挖蒜!”

我答应着走过去和她一起挖,挖了一会,我的新球鞋就被泥土弄脏了,她说要给我洗,恰巧来收蒜的车子已经在大路上按喇叭了,我二话不说又帮她把十几袋蒜抬了过去。

“无尘,你男朋友啊?”几个和我们同样年纪的男孩子把我拦住,有一个高个子还拍了拍我的肩膀,带头起哄道:“城里来的?无尘以后嫁给你咯!”

“那你就娶不上无尘了。咱们不读书的配不上她。”另一个瘦一点的男孩推波助澜道。

“他是香福姨的孩子。”无尘笑着回答他们,下意识地把我拉了过去。不多时无尘的爸妈从远处的地里过来了,和老板算着工钱,他们感觉无趣也就走开了。

“这几个人都不坏,他们原是和我一起玩到大的,有的是学习太差没考上初中就跟着人学手艺了;有的是家里不供了,小学还没毕业就辍学了;有的直接没上过一天学。其实他们个个都很聪明的,心地也好。”无尘望着他们的背影遗憾地说。

“无尘,你去学校会有人欺负你吗?”我心疼地问,接着跟她说起一件事:“我见过一帮男生骑着摩托车,车上还载了几个打扮得很怪异的女生,嘴里叼着烟,他们围住一个男生,用刀片划他的脸,让他以后说话客气点,事后还把纸巾递给他,叫他自己把血擦干净,安分地去上自习,然后他们骑上摩托车呼啸而去,嘴里还哼着胜利者之歌。”

“所以要提高教育质量,还有那些人的父母都不管孩子吗?”无尘若有所思地望望蓝天,然后有些激动地说:“小学时有一次我在上学路上摘一朵野花,一个隔壁村的男孩跑过来连踢带骂地制止我,说那个地界是他家的,我还没回过神,手就被他脚上的靴子踢肿了,我正要反击,他就用一张扭曲的脸凶我。我正无助的时候,刚才那几个男孩从后面冲过来把他擒住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后来他再也不敢欺负我了。他们虽然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其实很会关心人,村里人遇到困难了他们都会去搭把手,孩子们去外村读书受欺负了也会去解一下围,连那些可恶的社会青年他们都不怕。”

“他们真不错!无尘,下次碰到了替我说声抱歉,我刚才误解他们了。”我不禁对那几个男孩肃然起敬,心想:是啊,人怎么能只看外表呢?我爸不就是一个例子吗?

无尘问起我的学习,我告诉她本来我去年是要读高二的,因为生病休学了一年,所以今年重新读高二。她听了以后兴奋地说:“那我们可以一起考大学了!”

“而且还可以考同一所大学。”我也同样兴奋地说道。

那时候的通信很漫长,一封信要过很久才能到达对方手中,一句问话要等到很久以后才能得到答案,我和无尘相识相知于那个年代,自然也选择那样的方式在时间的长河中相互交流、鼓励和慰藉。

“无尘,我确实有一座远离闹市的小庭院,等我搬回去了,希望我们能一起住在里面,那里有一座小亭子,我们可以坐在上面说说话,也可以一起把红灯笼挂在门上。”

“为什么要挂红灯笼呢?”

之前我并没有在意无尘的这句话,心想着等哪一天她真的能住进这里就明白了。阿鹏的话让我一下子回到了那么多年前,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就很难再收住了……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我们在信中无数次提及的那件事终于尘埃落定,通知书到达小山村的当天,无尘拨通了我的电话。她说家里专门为她安了电话机,这可是整个村里的第三部电话机,我们在电话线的两头欢欣得落泪,一个假期里我都和无尘寄来的一千只千纸鹤相伴,我天天梦见无尘就像那些千纸鹤一样自由地飞到了我的窗下。她说让我在昆明等她,她要在离家以前帮家里做更多事,大学的学费不低,她要和家里人一起努力。她说家里已经在为她准备一场盛大的宴席,到时候她要请自己的同学和老师来做客。我说我会在昆明等她,我们一起坐火车,再坐汽车,沿途可以看山、看海,然后一起去同一所大学报到。

那时候的爱情真的是很慢,但足够爱一个人。

然而我没有等到无尘要来昆明的消息。那几日她说家里要请客了,她没时间接电话,等事情完了,她收拾一下行李就和我联系,可是算算日子快开学了,我却一直没有接到电话,于是我主动打了过去,打了很多次,电话拨通了又被挂断了,最后一次终于有个低沉的声音回了我一句:“无尘不在人世了!”

香福姨和我一起回了老家,她的家人热情地接待了我们,都说希望姐姐以后多回家看看,香福姨又是难过,又是感动,抱着他们刚生的孩子欢喜得撒不开手。无尘的爸妈去了石宝山,当初无尘就是他们从那里求来的,现在他们要去给她求一条投胎的明路。我找到了当时的高个子男孩阿风,他正在发动家里新买的面包车准备和新婚妻子出去拉人。他把我拉到龙潭边,找到了无尘。无尘和她的祖先们安静地躺在地底下,鬼针草把新开的小白花托举在被太阳晒得热烘烘的土堆上。阿风点上一根烟,跟我说起了事情的经过。

“那天,无尘搭了隔壁村男同学的摩托车去请班上的同学。从一个村子出来拐到大路上的时候,一辆拉小车的大卡车把他们撞到了河里,摩托车也跟着掉了下去砸在他们身上,捞上来时两个人都没气了。那地方位置很高,河水也很急。”

“男同学的家里人曾经来到无尘家,提出把两人合葬,但遭到了拒绝。无尘爸妈说无尘还没有恋爱,她既然去了地底,就应该在那里自由选择爱情和婚姻。对方说他们的儿子也没谈过恋爱,只是无尘一个弱女子,去了那里无依无靠的,他们两个在一起好有个照应。无尘爸妈就说他们会把无尘放在自家祖宗旁边,她不会被欺负的。”

“整个村里像无尘这么努力去考大学的女孩很少。无尘以前不受他爷爷奶奶的待见,老人嘛,有些重男轻女,他们宁可腆着脸去跟已经很有钱的大儿子住,也不愿帮一下手脚不方便的小儿子,就是因为觉得无尘是个女孩子。无尘为了争一口气就拼命读书,学习之余就帮家里干活,在任何事上她都争取做得最好,本想着這次终于有机会走出村子了,不曾想……”

阿风抽完了一包烟,他已经感到了疲惫,我让他回驾驶室里等我。翩起惊鸿鸟,寂寞沙洲冷。风起了,周围松涛阵阵,几只叫不出名字的鸟儿惊飞起来,又落下。我在心里反复向无尘描述我唯一的财产——小庭院。

“等我毕业了,赚钱了,我就把钥匙拿回来。到时候你一定要来。那样的古建筑上都要挂红灯笼的,我的小庭院是唯一一家不挂的,这样你到了昆明就可以找到我了……”

我取走了她坟上的一点土。几年后,我们回到了小庭院,我把它撒在了银杏树下。

在大学校园里,我经常会产生幻觉,觉得我身后一直有个女孩,而别人是看不到她的。他们不会知道无尘这个名字,更不会知道这个女孩如果还活着,她应该是他们中的一员。新同事跟我说起一件事,他的邻床在开学的军训中突然晕了过去,被抬走后到毕业都没人再见过他,他的床铺由一个其他寝室的同学住着,这个同学也从来没有问起过他。

消失是一瞬的事,铭记却是永远的事。

厨娘是一个干净的中年女人,她每天照顾香福姨的饮食起居,偶尔陪她说说话,一开始很不习惯香福姨间歇性失忆的毛病,在得知她的经历后便对她产生了同情和敬意。晚饭后,她们会一起散步,一起望望周围的村子,她会不厌其烦地指给香福姨自己村子的位置,以及阿鹏所在城市的位置。

“无尘去不去上大学呀?秋寒怎么还没等到她来?”香福姨有时候会很不解地问她,她也会临时编一些答案说给香福姨。

从远处看,她们还真像两姐妹。

时而秋雨至,点滴恼相思。木雕上,一个少女的白色轮廓被刻在克莱因蓝的底色上,想起阿鹏说克莱因蓝是一种理想之蓝,寓意着爱情,我又陷入了遐思,希望时间永远定格在和无尘一起挖蒜的那天。那天的天空就是这种绝对之蓝。

夜半时分,檐上的惊鸟铃响了,静了,又响了,又静了……像一个人在低语,又像另一个人在沉默。

“我有一座庭院,你可以来坐坐。”

“……”

“我有一段故事,你可以来听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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