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神性”书写、安静特质与草地诗学
——阿信诗歌简论

2023-06-22王顺天

新疆艺术 2023年3期
关键词:阿信神性甘南

□ 王顺天

诗人阿信

阿信是生活在甘南藏区的著名诗人,甘肃藏区特有的地理环境和自然风貌培育出了阿信独特的写作风格。阿信正是在这种大自然的恩赐下获得了无穷无尽的创作灵感,从他的诗作中,我们能够感受到那种对大自然的敬仰和痴迷,以及在自然的精神高地中俯视和拷问人生的豁达。本文通过其诗歌的神性书写和安静特质对阿信诗歌艺术的具体表现进行探究。

西部诗歌作为中国诗歌版图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因其独特的意象和雄浑的气势为人们所熟知。一代又一代西部诗人,用自己的创作开拓着广袤的精神高原,为中国诗歌的发展探索更多的可能。阿信,作为继昌耀之后西部诗歌的代表性诗人,在远离文学中心的草原小城沉寂多年后,用他的草地诗篇和草原美学,以甘南为方法,为坐标,将西部诗歌重新带回人们视野之中。其诗歌中独特的“神性”书写和安静特质,在提高诗歌辨识度,进行诗学建构的同时,也对西部诗歌重新进行了校正和标新,使其走向更加宽阔的美学图景。正如评论家燎原所说:“是阿信以自己的这种气质,再造了一个诗歌的甘南草原。”[1]近年来,除早期的《阿信的诗》《草地诗篇》之外,阿信又相继出版了《那些年,在桑多河边》《惊喜记》等多部诗集,获得了徐志摩诗歌奖、西部文学奖、敦煌文艺奖、昌耀诗歌奖、《诗刊》陈子昂年度诗人奖等奖项,这些都是对他诗歌创作的肯定,也是他不断从边地走向中心的见证。

一、庄严肃穆的“神性”书写

阿信,本名牟吉信,出生在甘肃临洮,大学就开始诗歌创作,毕业后在藏区居住过一段时间,就毅然决然地选择留在那里。阿信大学所学的专业是历史,一般学习历史的人都相对明智,不会轻易信奉神明,但是阿信却偏偏对神产生了敬仰和迷恋,他所膜拜的神不是我们通常意义上说的那种冥冥中主宰一切的神明,他所敬仰的是世间最初的精神和信念。“阿信是无神论者,但他始终相信在青藏高原上有一种‘神性’的东西存在。这种‘神性’往往显现在某种‘有意味的形式’之中,而这种形式,有时是一种肃穆、静谧的氛围,有时是事物在空间里的在场方式。”[2]因此,这种对“神性”的迷恋在他的诗歌中逐渐展露出来。

阿信的诗歌创作是从大学时代开始的,自从1986 年到甘南藏区参加工作后,他的诗歌中便充满了藏区神秘的气息,从阿信的诗歌中我们能够感受到藏区的广袤、神圣与静谧,这也是阿信诗歌的灵动之所在。阿信的诗歌具有一种神性美,他的很多诗作能够在读者的心中留下深深的“伤痕”,而且这种“伤痕”难以在短时间内平复,因此人们更容易记住阿信的诗。阿信的诗总是给人一种渴望,使人的精神接受一次洗礼,实现与梦境的交谈。比如阿信的诗歌《抵达》,这首诗歌不仅能够唤起游子的思乡之情,同时也使读者开始向往最初的自己,渴望回到那个纯洁的地方,使心灵得到涤荡。从阿信“神性”的书写中,我们看到了他沉静、深邃的思想,同时他的诗句也将读者支离破碎的思绪和情感引发出来,当人们沉醉在自身杂乱的情感中时,又会被他的诗歌语境所拯救,进而感受到阿信诗歌坚强而深沉的质地,以及他犹如草原般辽阔苍茫的内心世界。

独木、草地、湖水、青山呈现出一种宁静与安详

在藏区有很多的寺庙,阿信喜欢寺院里安静的氛围和虔诚的气息。阿信长时间对寺庙的留恋使得他的诗歌也充满了神之救赎的意象。我们相信阿信是信奉神的,否则他不会毅然决然地留在这里,但是我们也看到,在阿信的内心世界中,他最信奉的神明是他的诗歌,他通过诗歌实现自我救赎,读者也被他诗歌中的意境和艺术性所救赎。“甘南生活使阿信对自然中的‘神性’深信不疑,我们可以把这种‘神性’理解为是宇宙自然之中存在于万事万物之间的一种微妙关系,也可以看作是人与万物之间的一种尺度,它也是‘词’与‘物’之间的一种深邃的、无穷无尽的吸引、召唤、探寻和抵达的关系。”[3]阿信正是在这种“神性”的写作中,不断辨认着自己,救赎着读者的心灵。在其诗作《一座长有菩提树的小院》中他这样写道:“旃檀树不朽的十万叶片/有十万佛的鼾息吗?”[4]藏区具有深厚的佛教文化,所以在藏区内随处可见具有佛教寓意的物件,包括植物。菩提树就是佛教的信物,阿信将其写入诗中不仅是对藏区景物的描述,同时也是对自己内心的救赎。菩提树在佛教中就寓意一种对心灵和思想的救赎,阿信常年生活在高原,感受寂寞、孤独,也会偶尔痛苦,所以当他看见菩提树时,不禁会问那不朽的叶片中会藏有能够拯救世人的佛吗?这也是给自己设置了一丝精神救赎的希望。菩提树是宗教的化身,是虔诚者内心对佛陀的符号映像,通过“而我是安静的/殿堂深处/一排酥油灯细小燃烧的火苗是安静的”[5],展现了宗教故事的场景,使读者不平静的心,变得沉静。

通过对阿信诗歌的阅读可以发现,阿信诗歌的题材比较单一,他所歌咏的对象主要是甘南大地的生命以及藏区的景象。阿信并不是从小生活在藏区的,他的出生和成长地为临洮,但是从阿信的诗歌中,我们很少能看见关于他家乡的内容,在外人的眼中,阿信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故乡,但是他却说:“虽然我的故乡还无法追赶现代发达地区的节奏和时尚,但它依然是我最依赖的故乡,每年我都会回去看一看,并住一段时间。因为故乡对我的影响是多方面的,不仅有亲情的召唤和滋养,个人位置的确认,还有故乡的质朴使我知道知足常乐,所以我对故乡是心存感恩的。”可以说在阿信的身上存在儒道佛三种思想的交汇,这三种思想的共同作用,使阿信在看待世界、看待自然的方式上与常人不同。但是由于阿信年轻时就投身于甘南这片土地,所以藏族神秘而虔诚的文化对阿信的影响更大。从阿信的诗歌中,我们能够体会出他也迷茫过、痛苦过,但是对自然和生命的敬畏之心,使阿信摆脱了内心的躁动不安,一切又归于平静。阿信的诗作《郎木寺即兴》中的诗句“两个喇嘛,仿佛遇见轮回中自己的前生,一阵恍惚和晕眩。”[6]在这句诗中,我们看到了阿信的迷茫、焦虑、彷徨,这是我们每个人都会出现的心境。所以当我们读到阿信的这句诗时会被感动,阿信在藏区草原的艰苦生活中,在对自然和生命的敬畏中,在“神性”的写作中,使自己的内心保持住了平静。

二、安静:阿信诗歌的独特品质

安静是阿信诗歌中最为显著的特质。他在一篇创作谈中写道:“谈论自己的写作往往是令人惶恐不安的。在论及我的诗歌的时候,曾经不止一个人谈到了我的诗歌具有某种安静的特质。是的,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特征。我来自青藏高原东部边缘的一座小城,小城处在广袤的甘南草原腹地。那里的生活节奏是单调而缓慢的,生活环境是简朴而宁静的,人文氛围又是浑厚氤氲的。我在那里工作、生活了三十多年。可以说我的写作中发生的一切,在不知不觉中打上了这片土地的深刻印记。”[7]在阿信的诗歌道路上,不需要热闹,需要的是安静,而这种安静不是对外界喧嚣的掩饰,而是人心内在的安宁。当人真正低下头颅时才能够真正地看到自己的内心,感受内心中的那份自在和安静。孔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孔子如此智慧、贤明的人尚不敢称之为圣与仁,但是我们现在的文化界,很多人一旦有些许成就就会自我感觉良好。如果文化中缺乏谦卑、谦逊,那么何谈文化,又谈何圣与仁。因此阿信的诗歌中始终体现出来的都是安静、谦卑以及对自然山河的敬仰。阿信在他的随笔《花与寺》中谈道:“一个人在高原生活久了,就会变得异常安静、虔诚,少了几分轻佻。依照藏族人的说法,在这里每一分每一秒都会有神灵经过,所以你必须时刻保持庄重以及对神灵的虔诚。”[8]阿信这段话的叙述,使我们明白了什么才是他诗歌安静的来源,而阿信就是如对神灵一样对待他的文字,也正是因为这份虔诚使他的诗歌充满了安静的特质。

阿信在热闹的文坛中选择了安静,他选择安静地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并将这些声音用诗句描述出来。比如阿信的《仓央加措》中,“那片让其沉没于其中的,高原神秘的夜色,藏起他尘世上漂浮的身子。”[9]在这段文字中我们能够感受到阿信内心的安静,只有这样他才能够看清神秘夜色中的景象,才能够理解尘世的“身”和虚空界的“灵”。此外无论从人生信条还是诗歌作品来言,阿信都遵从一种“致虚极,守静笃”的原则,他的诗歌姿态总是放得很低,他的文字从不张扬,总给人一种想要表达却怕惊扰人间的感觉。相对于一些诗人喜欢利用文字的修饰使诗歌绽放绚丽的花朵,阿信的诗歌更倾向于将自己的内心默默无闻地迁移到根部。也许是长时间生活在甘南地区,阿信与西部的自然能够进行某种“通灵”。他没有去追求大气磅礴的超越,而是从细微处着手去挖掘。在诗作《一抹忧伤》中他写道:“十二根发辫/圈住夕光追击下的/一座乌鸦村庄”[10],这首诗主要是对一位卓玛的描写,但是他注意到了这样一位普通卓玛头上辫子的个数。这表明了阿信对生活观察得细致入微,阿信的诗多数都是对藏区景物的描写,且多是生活中最常见的事物,他总是从细微处着眼,然后用语言和意境将其放大。这也是阿信诗歌视角的独特之处,就像喜马拉雅山区的红豆杉,高高地耸立,深深地扎根。为了使创作的诗歌能够扎根,阿信将自己化为一株植物,从而与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小草进行交流,这种独特的视角,创造了其诗歌独特的韵味:“丁香,一截恋爱中女子冰凉的手臂;小草,遍布大地的忧伤独白……”正因为阿信将自己的姿态放到了最低,所以他才能够从无声处听取那些卑微的、被人忽视的声音。

三、以甘南为方法的草地诗学

和昌耀的青海、叶舟的敦煌一样,阿信的写作以甘南为方法,为坐标,通过长达几十年的生活和思考,他在甘南这片广阔的草原上,用他的语言不断建构着属于他自己的草地诗学。大学毕业后不久,他在甘南一所民族师范学校以一名教师的身份“落户”,“此后的二十多年,阿信更是以一种‘隐者’或入定的‘诗僧’的形象进行着近乎禅修般的写作。”[11]阿信的冲动和浪漫使得他选择留在了甘南广袤的大地上,但是从阿信的诗歌中,我们也不难发现,阿信还有着非常理智的一面。阿信诗歌的理智体现在他对享乐主义、虚无主义以及肉欲主义等非理智性思想的批判和排斥。阿信的理智犹如青藏高原中的青稞芒,直刺那些非现实主义者的内心。阿信反对喧哗和炒作,并且耻于与那些争名逐利、庸俗浅薄的人同流合污,他只想安静地观察、思考、感悟。

蓝天·草原·马群

在“荣也寂寂,枯也寂寂”的甘南草原上,阿信用他内心深处敏锐的观察为我们书写着草地的别样风景,描绘出一种从物象到意象的美学图景。他的很多诗歌作品都是通过对普通事物进行挖掘从而发现其闪光点,并使其焕发出新的艺术生命。比如,阿信的诗歌《山坡上》“车子经过,低头吃草的羊,都一起回头,而那只仍然在吃草的一只,就显得异常孤单。”[12]从这首诗中,我们能够感受到阿信那种敏锐的观察力,他通过平凡的现实,用简约质朴的语言和文字表达着对生命的怜悯、同情和热爱。阿信诗歌中的这种观察艺术使读者的生活态度、意志以及情感都受到一定的影响。正如论者所言:“虽然阿信的诗歌追求是指向审美的,基本回避或者不指涉社会现实和日常生活问题,但我们无法做到仅仅在美学层面上去讨论他的诗而不涉及日常生活。事实上,他的诗是在一个更深的层面上、暗示着与现实生活的关系,这种关系充满紧张和对抗,包括震惊体验。而他的方式,往往是把日常生活情境普遍化、象征化,提升到‘世界’‘时代’‘尘世’这样的抽象意象范畴。”[13]正是这种从具象到抽象的书写和升华,使得阿信的诗歌在蓝天白云之下,联结起关于生命、神灵、信仰与生存的思考。

阿信坦言他喜欢昌耀的诗作,两位诗人的诗作在风格和形式上也有诸多的相似性,但是昌耀的诗更粗犷,而阿信的诗歌却流露出高原植物般的谦卑。在他的诗歌中,人们能够感受到原始的生命,能够听到心底最深的声音。阿信在写诗的过程中习惯于短篇写作,并不断地对短篇诗歌结构进行研究和经营。用阿信自己的话来说,他受唐诗宋词的影响比较深刻,受汉赋的影响较小。很多人认为写长诗的人,在语言驾驭、诗歌结构安排等方面的综合能力更强,这是因为在写长诗的过程中,无论是刻意还是非刻意,都需要适当地与哲学相结合。但是阿信没有盲目地投入到对长诗的追逐中,而是更踏实地钻研他的短诗结构,在诗歌的写作中,将自己匍匐在地上,力图用瞬间的观察来描绘诗意。

在这个看电影、视频都要点“倍速”的时代中,阿信反而更安静、缓慢地投入到他的创作中,正如他的写作信条一样,他常常害怕那种加速的写作惊动每一个词语背后的神明。在如今的诗歌写作中,我们看到了太多以神自居的诗人,他们习惯于用上帝的语气去教育世人,他们的诗作也习惯于以真理自居。当我们阅读了太多的精神垃圾和口水诗后,面对阿信对诗作写作的恐慌,我们是感同身受的。阿信对事物的观察以及对语言的感觉是先天的,在阿信所处的甘南大地上,阿信的诗歌就如花朵般不断地、坚毅地从大地上涌出,“四顾茫然的歌吟,荣也寂寂,枯也寂寂。”[14]在这首名为《小草》的诗歌中,诗人对小草的描述,彰显出了他内心的谦卑和平和,而这便是他的草地诗学。

四、结语

阿信的诗歌具有一种安静的特质,这与他生活工作的环境和教育背景都有很大的联系。他的诗歌始终保持着一种比较低的姿态,他力争使自己的语言和诗歌的表达呈现出一种无言的境界,他在谈及自己写作的时候曾这样说道:“我满足于这样一种写作:对天底下这片美丽、寂寞的草原,保持自己由衷、持续的歌唱。”[15]他的诗歌是寂静的、无痕的,但是却蕴含着一种自信的力量,所以阿信的诗歌艺术是丰富的、多元化的、令人痴迷的。

作为当代著名诗人,阿信的诗歌作品大多表现了其对甘南藏地景观的体悟,通过对阿信诗歌作品的阅读,我们能够感受到他平和的内心、安静泰然的处世态度以及诗歌中蕴含的独特的艺术风格。阿信的诗歌能够救赎人们的心灵,使人们感受到藏区的广袤、庄严和神圣;阿信的诗歌能够体现出他的观察艺术,阿信将自己的姿态放低,从而获得了新的视角,更容易窥探到人的内心和事物的本质;阿信的诗歌能够体现出安静的艺术,他的诗歌更趋于平静,不存在争名夺利和社会纷争,只是用自己的内心感受世间的一切。正如他在诗集《惊喜记》中所言:“我的写作也是面向未知的外部世界的。在高原上,也许是因为地广人少、空气稀薄的原因,人的生命感觉异常脆弱而又敏锐。遇到的一个人,一座寺庙,一朵花,一处海子,甚或一只无感无知的甲壳虫,都透着神秘或原初的味道。但我坚信,在平凡的人生与这种神性意味之间,肯定存在着某种古老而天然的精神通道,某种看不见的庄严秩序。也许,它藏在某种最平凡的日常生活状态之中,经由某种最不起眼的物质而弥散着。”[16]阿信以甘南这片充满着神秘气息的草原为方法,不断建构并实践着他的诗歌美学,他的创作也为我们校正着这个“加速”时代人与自然的关系,为当下的诗歌写作开辟新的路径与可能。

猜你喜欢

阿信神性甘南
日常的神性:局部(随笔)
民间资源、自然神性与人文主义立场——阿来小说论
甘南走读
甘南九章
甘南记
《去甘南》
自然神性辉光下的凹村世界——雍措散文集《凹村》解读
春·遇见
阿信手工龙须糖 绿色营养又健康
阿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