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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饮长江水①
——李之仪与北宋官妓杨姝琴事考

2023-05-02章华英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学研究所北京100031

关键词:当涂苏轼

章华英(中央音乐学院 音乐学研究所,北京 100031)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落日余晖,梧桐滴雨,夏咏蝉唱,流水高山……正如从自然之中找到了诗意的人生补偿一样,中国的文人亦从名妓歌姬身上,找到了浪漫的情感体验与丰富的艺术灵感。而这首脍炙人口的千古名篇《卜算子》,正是北宋名士李之仪写给歌妓杨姝的一首词,其风格清新俊逸,情义绵长,读之令人动容。

一、李之仪其人其琴

李之仪(1048—1117 后),字端叔,自号姑溪居士。祖籍沧州无棣(今山东无棣),其祖父因出仕,举家迁居至楚州(今江苏淮安)②原文:“李氏,世葬沧州无棣,自先祖出仕,从于楚州。”[1],李之仪出生、成长皆在楚州。其父李颀,“蹭蹬禄仕,敝车羸马奉朝请”[2],官至太常博士,累赠光禄大夫,其母追封永嘉郡太夫人[1]。

出身仕宦之家的李之仪,早年饱读诗书。关于他中进士的时间,以往③《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姑溪居士文集提要》、伍绍棠《姑溪居士集跋》《宋诗纪事》及各种词典等。皆认为是宋元丰进士,曾枣庄《李之仪年谱》认为是宋治平四年(1067)④其依据主要是据《宋史・李之仪传》所载李入苏轼幕府时间是在登第大约30 年后,如此往上推30 年而得出此结论。本人认为这只是大概的一种推测。[3]。然而,据康熙年间山东《庆云县志· 科第》、雍正《山东通志· 选举志》及光绪《几辅通志· 选举志》等所载,李之仪皆为宋神宗熙宁六年(1073)进士,如康熙《庆云县志·科第》:

李之纯,字端伯,登熙宁三年进士,有传。李之仪,字端叔,之纯从弟,登熙宁陆年进士,有传。[4]

其后嘉庆、咸丰《庆云县志》的记载与此相类似,李之仪为宋工部尚书李之纯从弟,上述李之纯为熙宁进士的记载则与《宋史·李之纯传》相符。可知他是宋神宗熙宁六年(1073)的进士。

李之仪曾师从范仲淹之子范纯仁,与苏轼亦师亦友,交游甚密,是北宋中后期“苏门”文人的重要成员。然而,正是因为这一缘由,使得李之仪在其后的人生中,沉浮宦海数十载,历经坎坷,几度被贬,甚至入狱,亦可谓不幸。

李之仪为苏轼所知,一般认为始于熙宁七年(1074)⑤[宋]苏轼.与李公择书:“某已到扬州。此行天幸,既得李端叔与老兄,又途中与完夫、正仲、巨源相会,所至辄作数剧饮笑乐。”[5],但并未谋面。后李之仪大约给苏轼写了不少书信,元丰三年(1080),苏轼在回信中写道:

[宋]李之仪《汴堤帖》,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足下又复创相推与,甚非所望。木有癭,石有晕,犀有通,以取妍于人,皆物之病也。[6]

当时,苏轼因“乌台诗案”而谪居黄州任团练副使,内心难免有惕惧心理,他说:“谪居无事,默自观省……自得罪后,不敢作文字。”[6]当时,多数的亲朋好友,都不敢与他来往,以免受到牵连。但李之仪却在此间多次来信问候,即使未得苏轼回复,也“终不弃绝”。正是这种真诚,让苏轼在患难之中倍受感动,从而成为终生的亲密师友。苏轼对李之仪的才华也颇为赏识。有一天夜晚,苏轼在翰林学士办公的玉堂署,携李之仪的诗百余首,读至夜半,写道:

玉堂清冷不成眠,伴直难呼孟浩然。暂借好诗消永夜,每逢佳处辄参禅。愁侵砚滴初含冻,喜入灯花欲斗妍。寄语君家小儿子,他时此句一时编。[7]

苏轼将李之仪比之唐人孟浩然,说其诗能使人愁如墨水结冻,令人喜则如灯花争艳,并预言李诗将传诵后世。

元祐年间,苏轼与其门人,彼此唱酬较多。其时,李之仪为枢密院编修官,与苏轼交游日趋频繁。二人亦皆参与了元祐二年(1087)的西园雅集。北宋著名画家李公麟与李之仪交好,他曾为李之仪画像,苏轼写有《李端叔真赞》文:

须发之拳然,眉宇之渊然,披胸腹之掀然,以为可得而见欤?则漠乎其无言。以为不可得而见欤?则已见画于龙眠矣。呜呼!其将为既琢之玉,以役其天乎?其将为不雨之云,以抱其全乎?抑将游戏此世,而时出于两者之间也?[8]

至元祐八年(1093),苏轼由礼部尚书贬为定州知州(刺史),李之仪入其幕府,两人朝夕唱酬。苏轼在定州任职时间不长,仅8 个月。到了绍圣元年(1094)4 月,苏轼又被贬惠州。李之仪其后任原州通判。元符中,又任监内香药库,但御史石豫参劾他曾入苏轼幕府,不可以任京官,因而被停职。对于李之仪的被牵累,苏轼内心亦深感愧疚,他说:“实以罪垢深重,不忍更以无益寒温之问,玷累知交。然竟不免累公,惭负不可言。”[9]

元符三年(1100),徽宗即位,钦圣太后听政。为了改变新旧两党互相攻击、排斥异己的局面,始招任被贬元祐旧党。李之仪亦于崇宁初年复官,被命提举河东常平。然而,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范仲淹次子、北宋宰相范纯仁卒。去世前几日,他将诸弟子呼之于前,口占遗表,“命门生李之仪次第之”。李之仪为范纯仁作《代范忠宣公遗表》。此《遗表》对范纯仁的为政和品质给予了很高的赞誉,认为范纯仁“达孝道于精微,扩仁心于广远。深绝朋党之论,详察邪正之归。搜抉幽隐,以尽人材;屏斥奇巧,以厚风俗。爱惜生灵,而无轻议边事;包容狂直,而无易逐言官”[10]。但文中“若宣仁之诬谤未明,致保佑之忧勤不显。本权臣务快其私忿,非泰陵实谓之当然”[10]等言,让继任宰相的蔡京等新党极为不满。其后,蔡京便以莫须有的罪名,将范纯仁之子范正平和李之仪逮捕入狱。狱解后,李之仪编管太平州(今安徽当涂)。此后,便在当涂渡过了人生中最后几十年的时光。

和苏轼一样,李之仪出身仕宦之家,古琴是其终生的爱好。他曾两入元祐党人碑,愈演愈烈的党争,防不胜防的仕途暗箭,让他感到无所适。而古琴,则是他坎坷多难的人生之旅中的精神慰藉。他曾在《江神子》词中写道:“十年南北感征鸿,恨应同,苦重重。休把愁怀,容易便书空。只有琴樽堪寄老,除此外,尽蒿蓬。”[11]又如:

牢落郊原正早收,书来起我顿风流。弦歌韵里识琴贱,鸿鹄飞时逢奕秋。极目烟云来指顾,何时谈笑共沉浮。文章落笔惊人眼,新有声名旧姓侯。[12]

而在这一方面,他和苏轼也有惺惺相惜之处,如:

东坡流落坐多言,我欲无言亦未全。好辨悬知非获己,力行到底信为贤。抱琴有味无彭泽,沽酒何妨问玉川。只拟饮呼出门去,强麋置网岂当然。[13]

在和当时文人的交游中,也少不了弹琴,如《宿滴水岩怀赵德麟和壁间韵》,其间所弹琴曲有《广陵散》《梁甫吟》等:

瀑水泻灵窦,铿锵韶濩音。树深猿啸月,山迥鸟归林。一曲《广陵散》,再歌《梁甫吟》。天边有鸿雁,莫寄此时心。[14]

赵德麟即赵令畤(1064—1134),原字景贶,德麟是苏轼为他改的字。他是宋太祖次子燕懿王德昭的玄孙。然后因坐元祐党籍,被废十年。绍兴初年,袭封安定郡王。赵德麟好琴,亦擅长填词,常与苏轼、李之仪等唱酬交游。

和很多不得志的宋代文人一样,历经宦海浮沉的李之仪,深切地感受到了人生的无奈和深恫,于是禅宗便深深地浸透了他的心灵,给了他消解现实痛苦的途径。李之仪常去寺院,并和很多僧人皆有交往,如乌牙义禅师、宣上人、真师、瑫上人、褒禅方丈、释法芝,等等。其中亦包括一些擅长古琴的僧人,如释道潜、释惠洪等。

元丰二年己未(1079)四月[15],他与苏轼、释道潜、高邮秦太虚等同游无锡惠山,览王武陵、窦群、朱宿所赋诗,其间弹琴、赏泉、品茶、吟诗,是时山林始秀,清风白云,几人逍遥于长松之下,偃息于盘谷之上,仰视云岭,俯瞰寒影,恍然间似有尘外之心:

三子骨已朽,来者非一人。箫声起孤凤,抑按皆清新。松阴贮老月,藓晕涵苍磷。崎岖固有属,千载无纤尘。物物吾已矣,今昔是可均。何当事一廛,顾水终为邻。[16]①《子瞻、参寥、太虚同游惠山,用王武陵、窦群、朱宿三诗韵,各有所赋。参寥录以相示,余将游焉,用次其韵(其二)》诗名中“群”《全宋诗》作“郡”,为误,迳改。

此时此景,苏轼也有“虚明中有色,清净自生香;还从世俗去,永与世俗忘”[17]出尘之思了。

李子仪与高僧惠洪也常往来,曾在寺院听他弹琴:

牛斗淹时两耳昏,偶陪沈祝共僧轩。数声抑按披香雾,双屦分明在晓原。物节不堪催我老,赏心聊复为谁论。初年记得山阴旧,又见夷中几世孙。[18]

二、李之仪与北宋官妓杨姝结缘述考

宋代是一个声妓繁华的时代。城镇之中,妓馆、酒楼林立,瓦肆、茶坊遍布。文人与歌妓,也有着广泛而深刻的交往,他们出入燕馆歌楼,缱绻于歌妓舞女的红袖暖香之中,因而,征歌逐舞、狎妓取乐,便是他们娱乐生活的主要内容之一。

在制度上,宋袭唐制,有官妓、营妓和市妓之别。其中,官妓一般聚集在各地的州府县衙,以其歌舞技能服役于官员宴饮或迎送往来之时。营妓则是隶属军籍的歌妓,主要居住于各军镇所设的营署。而市妓则多活跃于各地的城镇市井之中。那些饱读经书的士人,多在节庆宴会等场合,与这些身处青楼的女子诗酒唱和。而沦落娼藉的女子,本属“贱民”之列。文人士子与青楼女子一旦有了心心相印的真挚情感,却是为社会礼教所不容。由此便产生了那些为后人所吟诵千古的名句,如柳永“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凄切离别,张先“望极蓝桥,但暮云千里。几重山,几重水”的魂牵梦绕,晏几道“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的刻骨思念……这些深情咏叹,多数来自文人对歌妓温情难续的悲伤和无奈。

除此之外,宋代士大夫也喜欢在家中蓄养家妓,每有宴请之时,便由这些家妓唱词佐酒。如欧阳修家有歌妓“八九姝”,苏轼家中也“有歌舞妓数人”。两宋歌妓轻歌曼舞的身影与才华横溢的士人,共同营造了一代盛世的风流柔情,弦歌声声,不绝如缕。

与杨姝的相识相知,是在李之仪被贬太平州(今安徽当涂)之后。杨姝是太平州的官妓,其身世不详,但精于古琴,与黄庭坚、郭祥正等人皆有交往。

黄庭坚和郭祥正听杨姝弹琴是在崇宁元年(1102)六月。是年六月初九,黄庭坚领太平州事,但上任仅七日,即被罢免,几天之后就离开了当涂。②原文为:“鲁直自放废中起为吏部郎,再辞不起,遂请无为、当涂,而得当涂,犹蹭蹬几一年方到官。既到,七日而罢,又数日乃去。”[19]六月二十四日,黄庭坚与郭祥正、高大忠、冯彦择等同酌于太平州后园石室。这一次,官妓杨姝弹奏了《风入松》《醉翁吟》二曲。[20]兴之所至,黄庭坚写下了《好事近·太平州小妓杨姝弹琴送酒》一词,以记其事。另外,黄庭坚还写了一首《赠弹琴妓杨姝》的绝句。

一般认为,李子仪与杨姝的初次相识大约是在这一次雅集中。存见《全宋词》中,收录有李子仪《好事近》词,其词序云:“与黄鲁直于当涂花园石洞听杨姝弹《履霜操》,鲁直有词,因次韵。”[21]其后注录有鲁直(黄庭坚)的《好事近》词,李子仪的这首词是这样的:

然而,郑永晓《黄庭坚年谱新编》认为李之仪与黄庭坚“偕游石洞,听杨姝弹琴,并有和词云云,盖属讹误”[22]373。理由是,以“山谷与李之交情,竟无一语谈及此事,诚属不可思议。结论只能是:山谷本年离开当涂时,李之仪尚未到达”[22]375。因此,郑永晓认为《全宋词》所收《好事近》三首皆非李之仪所作。而曾枣庄则认为,李之仪到当涂的时间是崇宁元年(1102),李之仪的《姑溪居士前集》卷五十《姑溪居士妻胡氏文柔墓志铭》中的“崇宁二年”当为“崇宁元年”之误。[3]224

那么,李之仪到当涂的时间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好事近》三首听杨姝琴的词是不是李之仪所作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得从李之仪的经历说起。

李之仪编管太平州,是因他为老师范纯仁撰写《代范忠宣公遗表》一文,由此得罪蔡京等新党而致。据《宋史》,范纯仁的卒年是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的正月[23]③原文:“建中靖国改元之旦,受家人贺。明日,熟寐而卒,年七十五。”。李之仪撰写《代范忠宣公遗表》即在此之后。他在《上宰执手简》中写道:

壬午岁,闻被召,自颍昌亟来,获见于国门外舟中,蒙问劳甚渥,矜恻相仍。未几,自以罪去,流落江上,十五六年。方其来时,一妻、一女、子与其妇、一孙、并身而六,相继哭之。[24]

壬午即崇宁元年(1102),李之仪接到了让他回京的诏书,便从颍昌起程至京师。但刚入京师城门,即和范纯仁之子范正平一起,被蔡京逮进了御史狱。关于此事,《宋史》有载:

及当国,乃言正平矫撰父遗表。又谓李之仪所述纯仁行状,妄载中使蔡克明传二圣虚伫之意,遂以正平逮之仪、克明同诣御史府。……其遗表八事,诸子以朝廷大事,防后患,不敢上之,缴申颍昌府印寄军资库。自颍昌取至,亦实。狱遂解。正平羁管象州,之仪羁管太平州。[25]

考蔡京任宰相的时间是在崇宁元年七月,但之前蔡京已是副相,故称他“当国”也不为过。李之仪入狱正是在这一年的夏天(大暑之时)。李之仪入狱的时间很短,“未几,自以罪去”。而他能被释放,主要得自于其妻胡氏的解救。他被羁管太平州(当涂)也在这一年的夏天:

崇宁二年,余以撰故宰相范忠宣公行状,逮系御史狱,方大暑,文柔自颍昌兼程野宿,追余至京师,僦①僦:原作“就”,《全宋文》据傅校改。数椽地,手自执爨,具狱中饮,当烈日烟焰中,斯须不暂,过者为流涕。狱词有所追诏,而所追偶寄一姻家,其长雅不相习,文柔曰:“彼若觉,则不可取。”辄绐曰:“久阔,幸一相见。”先厚赂其使令②厚:原作“后”,《全宋文》据右引改。,而得其处,入门则相与破鏁发箧,得所追以出。长大惊曰:“一何妙耶!”亦具以是诉于人间者曰:“富有是乎!”已而曰:“岂古所谓烈女者!”莫不首肯而嗟赏之不已。余既南迁,文柔相迎于御史府,顾余泣且喜曰:“囹圉中何所不有,而君乃丰悦过于常时,岂不以之介然邪?我当与君俱贬所,未必恶也。”遂同涉阛阓,止旅邸,其修途所次,具已集矣。[26]

上述文中的崇宁二年,曾枣庄认为是崇宁元年之误,本人认为这个观点是对的。否则就与李之仪在《上宰执手简》“壬午岁”相矛盾了。而从上文来看,李之仪入狱和出狱时间正是在这一年的大暑之时。其后与夫人胡氏,两人相依为命,历经舟车劳顿,披风沐雨,从京师到达贬所太平州。他在文中写道:

同涉阛阓,止旅邸,其修途所次,具已集矣。或曰:“陆趋良劳,又方庚伏中,且久雨,奈何?”遂附运粮空舟以行,而舟敝,上不能蔽,果大霪,至加雨衣相拥覆,兼昼夜者六七。比舍舟而陆,历深山大泽,夫妇形影相携。暑每增炽,率达旦命途,时藉草以休其乏。[26]264

学者王星考证李之仪贬赴当涂的时间是在“崇宁元年六月底或闰六月初”[27],与本人观点可谓不谋而合。而郑永晓《黄庭坚年谱新编》认为李之仪是在崇宁二年到达太平州的观点则是过于武断。如此,崇宁元年六月二十四日,在当涂花园石洞,与黄庭坚、郭祥正等人,听杨姝弹《履霜操》诸曲,大约是李之仪与杨姝的初次见面。

当然,李之仪与杨姝的进一步交往,则是在李之仪夫人去世之后,即崇宁四年以后的事情了。

三、道骨仙风云外侣——李之仪与杨姝的当涂时光

当涂位于今安徽东部,古名姑孰。其历史悠久,风光旖旎。星移斗转,几经岁月变迁,成就了这个江岸古城的繁华与深邃。谢朓、李白等诗人的吟咏,千百年来更是萦绕在当涂的青山绿水之间……

初到当涂的李之仪,心中充满了忧愤与哀伤。因人生地疏,又是戴罪之身,当地人一般不敢与他来往,其生活窘迫、艰辛、困顿,情绪十分低落、抑郁:

既即贬所,异乡人情龃龉,又以罪来,上下观望,几不相谁何,蓬荜萧然,惟薪水相给而已。[26]264

然而,当涂秀美的山水和自然风光宽慰了李之仪孤寂之心灵。山间清澈的溪流,夜晚疏朗的明月,还有那深深浅浅的树影,逐渐消弭了他心中的忧伤。他在《跋山谷二词》中写道:

当涂僻在一隅,与淮南、两浙皆接境,距京师亦不甚远。溪山之秀,饮食之富,他处未易过之。异时为守者,多荐绅间知名士,来者往往爱之,以故流传以为胜地。然独无文词翰墨表发其胜,不免有异同之论。[19]

其间,他一方面静下心来展卷读书,同时逛采石,出大江,谒太白祠,歌白纻山,拜谪仙墓,观丹阳湖,在碧水青山之间,寻幽览胜:“鸟语晚更好,山风秋转凉;心闲日自永,簟冷梦尤长。”[28]“清溪一派泻揉蓝,岸草毵毵,记得黄鹂语画檐。唤狂里,醉重三。”[29]静谧秀丽的江南山水,令他流连忘返,也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希望。李之仪本想在这样清幽的环境之中,弹琴读书,度过余生,谁知一系列的打击接踵而至:

某到太平四周年,第一年丧子妇;第二年病悴,涉春徂夏,劣然脱死;第三年亡妻,子女相继见舍;第四年初则癣疮被体,已而寒疾为苦。于其中间,人情不相当,靡所不有。自忝冒叙复,便欲迤逦北归。日复一日,今幸苟生,势不容更住矣。辄不自外,门下之旧,滨二十年,雅辱知怜,且非旦暮。于是如在井中,去死地间不容发,引睇尺素,何啻再造。[30]

在当涂的第一年,李之仪的儿媳病逝了;第二年,自己又身染沉疴,几欲身死;第三年,他的妻子胡淑修去世,随后嫁到余杭虞奕的长女也走了;至第四年,李子仪全身长满了癣疮,痛苦难忍。尤其是相依40载的发妻的病逝,让他痛不欲生,他在文中写道:

老境流落,不图遽遭此酷,永日如梦寐中,夜间则申旦目不得交,力量不充,固深自愧。维是四十年艰苦相依,平时家事取给已不易堪,而有一急难,则委曲经营,不遗余力。情则夫妇,义则朋友,既使之到此地,终不得同归,念念祗欲下见。蒙眷深厚,未能执手号诉,临纸哽塞,不次。[31]

李之仪的发妻胡淑修,字文柔,出身常州晋陵(今江苏常州)望族,乃侍郎胡宗质之女。祖父胡宿,系翰林院大学士、杭州太守,欧阳修为其撰有《胡公墓志铭》。和很多宋代士大夫一样,胡宿也好琴,出行总是携带古琴一床,如其诗里所写:“匣琴徒自携,杯酒与谁遇。衣带缓于前,衣香非复故”[32];“锦邑罢鸣琴,归涂指上林。柳鞭饶醉折,山馆胜游吟”[33];“汲井试茶腴,援琴和松吹。荣启老来歌,华胥午间睡”[34]。类似的诗句还有很多。胡宿曾师从华阳客学弹《广陵散》和《秋水》,其诗中写道:

小隐华阳客,山中不记年。酒中长有圣,棋下更无仙。授得《广陵散》,注成《秋水》篇。吾缨今未濯,惭愧旧林泉。[35]

胡淑修从小接受了良好的家庭教育,知书识礼,有胆有识,贤淑聪慧,和李之仪可谓“情则夫妇,义则朋友”,40 年来相濡以沫。而遭受这一连串打击之后的李之仪,万念俱灰,生活也近乎陷入了绝境。老益无聊的他,时常徘徊于姑溪河畔,流连于歌楼酒肆,其间,得遇当年的官妓杨姝,听她弹琴唱曲。杨姝弹的还是那一首《履霜操》,恬静清远的琴声,让他忘却了飘零尘世的痛苦,也忘了自己是谁,来自何处?他随即以《清平乐·听杨姝琴》词相赠:

殷勤仙友。劝我千年酒。一曲《履霜》谁与奏。邂逅麻姑妙手。坐来休叹尘劳。相逢难似今朝。不待亲移玉指,自然痒处都消。[36]

从词中“邂逅麻姑妙手”“相逢难似今朝”等诗句来看,此时两人重新交往的时间并不太久。“不待亲移玉指,自然痒处都消”,可见当时李之仪对杨姝是心有所动了。

那一次的邂逅之后,李之仪便常携友人一起去听杨姝弹琴。这一次,他是和张耒一起去的,他在《和张文潜赠杨姝》诗中写道:

草草声名等漏巵,相逢佳处暂舒眉。我方击节聊乘兴,君可忘忧莫见疑。[37]

张文潜即张耒,为苏门四学士之一。苏轼称他“汪洋淡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38]。从诗中“相逢佳处暂舒眉”,可知当时的杨姝,给了愁病交加的李之仪莫大的慰藉。

随着时间的流逝,李之仪与杨姝交往日深,时以诗词、古琴,相与往还。在登山望水之时,也有杨姝相伴。湖光山色之中,两人情意绵绵,难以割舍,天地之间,恍若只有他们二人。在诗词之中,李之仪不止一次地表达了自己的爱恋和心迹。其中最著名的,便是本文开头那一首《卜算子》:“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这千古名句,正是李之仪劫后重生的肺腑之言!

杨姝钦慕李之仪的才情,李之仪欣赏杨姝的琴艺。这一时期,李之仪给杨姝写了不少诗词。如这首《清平乐·再和》,从其词的意境来看,应当也是写给杨姝的:

当时命友,曾借邻家酒。旧曲不知何处奏,梦断空思纤手。

却应去路非遥,今朝还有明朝。谩道人能化石,须知石被人消。[39]

还有一首《浪淘沙·琴》,标题虽未写明是给杨姝,从其内容来看,同样也是给杨姝的:

霞卷与云舒。月淡星疏。摩徽转轸不曾虚。弹到当时留意处,谁是相如。

魂断酒家垆。路隔云衢。舞鸾镜里早妆初。拟学画眉张内史,略借工夫。[40]

李之仪和杨姝的结缘,古琴无疑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媒介。李之仪还称杨姝是“琴仙”:

昨夜十分霜重,晓来千里书传。吴山秀处洞庭边。不夜星垂初徧。好事寄来禅侣,多情将送琴仙。为怜佳果称婵娟。一笑聊回媚眼。[41]①此词别误作李壁词,见《广群芳谱》卷六十四《橘门》。

大约是在崇宁五年(1106)前后,杨姝不负相思,不负惦念,脱了妓籍,与那个苍颜白发、历尽沧桑的人,终成眷属。这一年,李之仪58 岁[3]226,杨姝还是一个20 多岁的曼妙女子。

也正是在这一年,恰遇朝廷大赦,李之仪得以复官。他的人生,似乎开始了全新的一页。婚后,杨姝还为暮年的李之仪,生下了二女一子,给其平添了天伦之乐。李之仪老来得子,“视若至珍”。其间,李之仪读书填词,杨姝相夫教子。虽是老夫少妻,却也其乐融融。李之仪在《浣溪沙·为杨姝作》中写道:

玉室金堂不动尘,林梢绿遍已无春。

清和佳思一番新,道骨仙风云外侣。

烟鬟雾鬓月边人,何妨沉醉到黄昏。[42]

从“道骨仙风云外侣”“何妨沉醉到黄昏”,可见当时两人十分的默契和幸福。此时的李之仪,早已看透了一切,他不奢功名,不求闻达,只恨自己归来太晚,辜负了半生渔竿:

腊穷天际傍危栏,密雪舞初残。表里江山如画,分明不似人间。功名何在,文章漫与,空叹流年。独恨归来已晚,半生孤负渔竿。

然而,李之仪的人生却再一次地跌到了谷底。

李之仪有个好友郭祥正,字功父,一作功甫,是当涂人。他天资聪颖,19 岁即中进士,梅尧臣看了郭祥正的诗文,赞叹“天才如此,真太白后身也”[43]。郭祥正官至朝清大夫,但后来厌倦了官场,返乡隐居长达24 年之久,他与李之仪交往颇密。李之仪写过《和郭功甫游采石》[44]《次韵郭功甫从何守游白云寺》[45]《和郭功甫赠陈待制致仕二首》[46]《次韵东城所画郭功甫家壁竹木怪石诗》[47]等。郭祥正夫人去世,李子仪还写了《郭功甫妻孙夫人挽词》[48]。

然而,崇宁五年(1106)七月,李之仪为太平府知事罗彦辅撰写了《罗大夫墓志铭》,其中有这样一句话:

太平为州,当姑熟溪上。大江自东来,至西北别为支江,汇溪水于西。而南溪水清,支江之水浊,其分也略不相染。州人以其分,各有所况,而其清则公也。[49]

李之仪或许是无心之作,但郭祥正认为文中“支江之水浊”是在影射自己,心中十分恼怒,两人因此而交恶。在李之仪幼子得朝廷荫封之后,郭祥正便鼓动豪民吉生去向蔡京举报,说李之仪之子并非他所亲生,属骗取朝廷延赏。此事讼之于朝,李之仪受诬而被削去官职,杨姝被杖决,且判其夫妻分离,儿子归杨姝抚养。①原文为:“郡娼杨姝者,色艺见称于黄山谷诗词中。端叔丧偶无嗣,老益无憀,因遂畜杨于家,已而生子,遇郊禋受延赏。会蔡元长再相,功父知元长之恶端叔也,乃訹豪民吉生者讼于朝,谓冒以其子受荫,置鞫受诬,又坐削籍。亦略见《徽宗实录》。杨姝者亦被决。功父作俚语以快之。”[50]

这是宋政和三年(1113)的事情,李之仪已经65岁。因其长子李尧行,早在大观三年(1109)已经去世[3]228,和杨姝所生的幼子李尧光是他膝下唯一的子息。此事对年迈的李之仪来说,无异于是灭顶之灾。但郭祥正却很得意,写诗讥讽道:

七十余岁老朝郎,曾向元祐说文章。如今白首归田后,却与杨姝洗杖疮。[50]168

读此诗,千年之后的今天,依然觉得刻薄至极。李之仪后来在信中写道:

念一身独在,晚才有此儿,实相与为命。而交造者知其如是,遂用以快意。果得其实,固非所辞,而乃系风捕影,巧为讼端。一堕横逆,又复五年。不惟父子生离,而特以官,年六十有八,豫计当叙之年则已七十,遂当致仕。禄食不继,固非所恤,遂将自此以至属纩,终不能脱于罪籍矣。钦承至恩大德,天地有尽,而此则无尽,使暝目得为全人,舍恩地尚何望哉?向风不觉酸鼻。[51]

写此信时,父子、夫妻分离已有5 年之久,其悲苦可以想见。后来,直到他的外甥林摅(字彦振)执政,再加弟子吴思道的奔波协助,将此事讼之于朝,方获昭雪,李之仪得以与妻儿团圆。

唐代诗人李白,晚年亦曾谪居当涂,后长眠于当涂的青山之中。李之仪对李白特立独行的自由精神和不事权贵的独立人格,十分仰慕和敬重。在《李太白赞》一诗中,他更是赞叹这种风范和操守是“龙不可收,虎不可缚;矫矫世路,彼自清浊”[52]。李之仪一生坎坷跌宕,令人唏嘘。而一代诗仙的落魄潦倒,更让他心有戚戚。李之仪去世以后,杨姝将他归葬于当涂的藏云山中,安卧于发妻胡淑修身旁。山上峰峦叠嶂,林木葱郁,风景绝佳。其左有致雨峰,右有燕谷沟,与对面的李白墓一南一北,实现了他“春寒漠漠青山路,厚颜已觉归来迟;一廛尚冀容此老,与君朽骨分东西”[53]的愿望。诚如他诗中所言:

举目一世空无人,当时何有高将军。龙鶱凤翥何莫群,晴天万里惟孤云。

冥冥何地非埃尘,我欲从之嗟此身。形容不到浪自分,坐令鲁叟悲获麟。[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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