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缄默的愉悦

2023-03-21

草堂 2023年12期
关键词:换气言说嘴巴

朵 渔

缄默的愉悦,就是从震耳欲聋的现场抽身出来,紧闭嘴巴,但有一种戏剧式的内心独白。缄默有一双敏感的耳朵和一个微微上扬的讥诮的嘴巴。缄默者带着对外界深深的失望,降低体温,如一条冬眠的蛇。只有体温低于周围环境才能将内心的火焰慢慢熄灭,以便在普遍的狂热中保持一种旁观者的心安理得。缄默是关上院门不再与邻里来往,不再与人同呼吸共命运,独自建立一个人的城邦,其中的快感不足与外人道也。

我们现在不缺会说话的嘴巴,所有的嘴巴都在言说——科技也给每张嘴巴都配上了民主的装备。言说的嘴巴,包括震耳欲聋的腹诽,都在向着一个空无的耳朵诉说——但无人听。言说者自己渐渐拥有了一双幻听的耳朵,自我之耳——它只能听懂茧房里的甜言蜜语。如果没有倾听的耳朵,言说的意义又是什么?也许只是参与一场公共戏剧。朝向空无的言说带来一种成功的眩晕效应,仿佛在一个庞大的剧场中,没有观众,所有人都涌上了舞台,每个人都言说着自己的台词——公共的、私语的、腹诽的——既不去倾听他人的言说,也没有现场的耳朵。仿佛言说就是这场戏剧的必要情节,无关观众,没有导演。

此时,诗人退场了,让出了舞台的一角。诗人闭上了嘴巴,以便让世界安静一点。诗人闭上了嘴巴,却无法停息内心的独白——这无法停息的声音,正是诗。诗人紧闭嘴巴,嘴角却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悲哀。悲哀的表情最能与缄默相合,大悲让缄默者的嘴唇闭得更紧。缄默仿佛一个伟大的深渊,可以盛下一个悲哀之海。这缄默里有一个风平浪静的表面,和一个浪涛暗涌的底里。这缄默之渊的底部是一个敞开的伤口,它可以盛得下一切悲哀。

我常在这种缄默的背景里构想蓝蓝的诗人形象。 她把自己的位置腾空,撤出人群、剧场、主席台,撤出市场、街巷和客厅,回到一个人黑暗的房间,拉上窗帘,此刻,一个诗人的内心独白和着肖斯塔科维奇的旋律响起。她像尼采教授那样跳起湿婆之舞,双手不由自主地做起了指挥。她指挥着内心的旋律渐渐响起—— 一首诗也在黑暗中被她写下。

她有时像祖母般身材庞大的阿赫马托娃,当她从探视的队列里抽身回来,从一张包裹着鱼的报纸中看到自己的厄运已定,此时,她的缄默之唇微微颤抖起来—— 一首伟大的诗篇在命运中降临。

她有时像热烈而又脆弱的茨维塔耶娃,当她从一场失望的爱的历险中回过神来,形销骨立,但不再尖叫,不再寄希望于虚幻的爱,她从敞开的伤口中剥开自身的珍珠,一首诗代替了她最后的哭泣。

缄默者从未真正放弃说,或者说缄默者说得更多,她只是说与自己听,有一双能够倾听自己内心言说的耳朵。当她开口说话,声音刺耳,她知道那不是诗。当她从紧闭的双唇中发出声音,那才是诗,仿佛从未说出,但早已被自己听到。至于他人是否听到,这关诗和诗人何事?他人又是谁?他人就是无人,诗的读者也是无人。诗是如石头般的存在之物,有谁去读一块石头吗?阳明先生读竹,可曾读出个所以然?他最终悟出世界之存在如那岩中花树,独自明灭。

从这里,我开始阅读蓝蓝的《有所思1》,因为我觉得她这首诗从一开始就省略了我上面所写的那些话。“但那不一样的是”,开头就是一个“但”,一个缄默者吞下了“但”之前的所有铺垫。“但”之后,诗人要开口说话了。她首先说出的是一个生存真相:“生活在水底的人”,为何要去水底生活?也许是缄默者的自我撤离或隐藏,水底就是一个缄默之渊。“应该浮上来”,为什么?因为要“换气”,要让自己重新沉浸于生活的表面。我们是否会疑惑于生活在水底的人为何长不出自己的鳍?为何要浮出水面换气?这是诗人的宿命之所在,还是历代士大夫那种“处江湖之远”的天命之所寄?换气,呼吸,继续相信爱,这一个个命令式,仿佛换气般的急迫,不言自明的真理。“即使是”在波浪上种稻子,在阳光的影子里画草图——无论现实如何荒诞,都不能击破诗人那使命的梦想,不容置疑的梦想,哪怕秉承一种注定要失败的命运。换气,但不是吐泡泡,说废话。“哪怕被迫待在沉船里”,“哪怕”其实已经很可怕,处处可怕,但这个词被诗人转换成一个轻盈的转折连词,一切“怕”都全然不顾了。“被迫”,事实上,我们可以想象沉船的事实吗?有多少命运的小舟在时代风浪中沉没?这些皆不堪讲,诗人也用沉默留白。总之,还是要“说”,“用各种方式说话”。是命运,还是责任?这个命令式无疑来自诗的使命,是诗命令诗人:说。如何说?“用各种方式说”。这里面既有说的急迫,也有说的技艺——诗的伟大技艺。你可以独自发明新语言,也可以改造旧文明,“新的拼音,新的苏美尔语,新的甲骨文”,诗的秘密心脏可以盛纳这一切。

诗的技艺是否会退化为一种“技艺之瘾”?断然不会,因为还有“五亿万吨黑暗的压力”,这是诗的压舱之石,既来自外部,也已被内化为责任。退一步说,如果你感受不到这“黑暗的压力”,“或者至少”,诗人给出了最后的选择——“或者至少,抱紧内心的伤口,/在沉默里分泌你幽亮的珍珠”。“或者”是一种选择,“至少”是一个底线。“伤口”是诗人的天赋,诗人就是以他赤裸的心脏和黏液质的触须面对世界的;“伤口”是武器,也是最后的庇护所。内心没有伤口的诗人,在厄运面前将无路可退,无处可逃。但“伤口”并非一个悲哀的舒适区,并非沉默之渊,而是一个子宫、一个港口、一片田地。在那里,你可以独自孕育“你幽亮的珍珠”。这最后的悲哀的果实,也许是尘世最终的救赎。

在这里出现了一个“你”——“你幽亮的珍珠”,说明诗人写到了这里,内心终于出现了一个对话者“你”,是“我和你”在这首诗中对话。这是一种对孤独共同体的召唤,是公共的,也是私人的,是熟人,也是陌生人。这首诗因此并不渴望读者,因为一切交流已在诗中独自完成,“你”就是我唯一的读者和对话者,“你”心知了,“我”便肚明了。

事实上,这首诗的题目《有所思1》就已经点明了,它首先是“我和我”的内心独白。“有所思,在远道”,一种遥远的亘古的呼应,时空更拉深了孤独感。“思”即不言,或缄默之言,内心轰鸣着一种只有自己能够听懂的声音。这种缄默的愉悦会渐变为诗人的舒适区,孤独渐变为孤立,诗的变异也由此而来。诗人任何时候都需要警惕舒适区,包括孤独的舒适区。布考斯基说他“不以孤独为荣,但以此维生”,此言甚佳。因此,诗人在最后邀来一个“你”与“我”对话,这也是一种向他者的开敞。

当诗人告别水底的生活,重新回到世界上,又该如何自处?或者说,又该以什么作为生命的锚定之物?“每天临近黄昏/在附近的森林公园奔走。//高大的杨树和矮一点的柳树、槐树/以及果子掉落在地上的海棠、黑枣/被游人摘光了的山楂、柿子——//在秋风中摇曳叶子,迎着阳光/低处是大片的野芦苇、矢车菊/紫色的桔梗花,无名的野草铺展向远处”(《有所思2》)。诗人给出的答案是:接近自然,接近物,哪怕只是接近那些美好的名字——柳树、槐树、黑枣、海棠、山楂、柿子、野芦苇、矢车菊、桔梗花、无名的野草和阳光。这些现实之物,这些美好的名字,皆可安顿“我”的痛苦和疑惑。这些现实不虚的力量,让一切爱和期许都拥有了重力。“写诗也是这样——/屏住呼吸,倾听万物的窸窣”(《深夜来客》)。但毕竟诗人的天性是“有所思,在远道”,这些美好之物只是短暂的安慰和驻留,我的心最终还是要“朝着特洛伊的方向——”。

远和近,现实与虚无,缄默与言说,让诗人永远无法摆脱内心的交战,只能在“痛切的泪水中盘作一团”(勒内·夏尔语)。这千古之惑,远大于现实中的“刀与书”之惑,或“叙拉古之惑”:“人在痛苦中一把抓住的语言/却在谎言里丧失了”,“叙拉古雄伟的城门日夜洞开,/进出着众多精明和蠢笨的天才”(《叙拉古之惑》)!现实之惑尚可言说,尚可批判,内心之惑最难将息。它是“我和我”的不断反诘与确认,是“我和你”的无穷大(“我和你”之辨即存在之辨),更是“我和他”的相互映照。在《深夜来客》中,便出现了一个不安的陌生人:“他”。“他”既是一个陌生的他者,也可能是“我”的对立面:“而我从不害怕/面对和我一样的人”。更现实一些讲,“他”也可能就是弗罗斯特所面对的“林中岔路”——最终“他”选择了做物欲之贼,得到了他想要的纸币,而“我”得到了诗。但这是可以选择的吗?也许命运就是如此,你根本就别无选择。“也许多少年后在某个地方,/我将轻声叹息把往事回顾,/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而我选了人迹更少的一条,/因此走出了这迥异的旅途”(弗罗斯特《未选择的路》,顾子欣译)。弗罗斯特对自己的人生选择感叹再三,最终认同了诗人的宿命。蓝蓝则向那翻身走向大街的陌生人,致以诗的美好祝福:

——祝你春节快乐,陌生人

愿你走上寂静的大街时

使你高兴的不是那沓薄薄的纸币

而是城市停下的涡轮机,是变暖的夜风

槐树,乡间土路的车辙

以及挂在瓦松上破晓时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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