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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论、五论“新子学”的再探讨
——兼论“《子藏》学”对于《汉》《隋》二志的超越

2023-02-20王泽宇

宜宾学院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汉志诸子周礼

王泽宇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上海 200062)

方勇先生自《四论“新子学”》始,便指出了《汉书·艺文志》扭曲诸子思想的弊端所在,这种弊端的核心便是刘歆、班固等人所倡导的“尊经卑子”说,也就是以六艺之学为常道,进而统摄诸子各部类书籍,以期达到拱卫经学的目的。[1]在这种思想的打压下,原本应滔滔奔流的子学水系,变得涓细无力,甚至渐趋干涸,最终被覆蔽在经学的羽翼下,失去了往日的生机。方勇先生指出,刘、班等人“尊经卑子”的思想,其主要特点是提出了诸子乃“六经之支与流裔”的说法,他们认为诸子学说出于六经系统,是六经思想的衍生作品,其后《隋志》进一步深化了刘、班之论,将诸子思想与《周礼》职官一一对应,使以《周礼》为代表的“六经”书目成为了诸子起源的文献依据,从而彻底坐实了“经尊子卑”的思想。[2]但细审先秦时期的文化语境,则知这种思想具有一定程度的空想成分。诸子思想起源驳杂,远非周官可以涵括,更何况《周礼》的成书年代尚待明确,从细审《周礼》的主体思想及相关内容中可以发现,其成书于汉代的可能性较大。这样一来,各学派诸子诞生的时间则早于《周礼》,那么《隋志》之诸子起源于周代官守的说法也就无从谈起了。由此观之,《汉》《隋》两志在诸子学相关问题的阐发上存在较大漏洞,这就需要当代学者对其进行一定程度的修正,以便揭示各诸子流派最原初的学术思想理路。

方勇先生自2010 年启动“子藏”项目以来,在诸子学文献搜集与整理方面的成绩有目共睹。之后在2019 年,方勇先生又在“子藏”项目的基础上提出了“《子藏》学”的概念,并与“新子学”理念遥相辉映、互为表里,形成契合当下文化语境的子学研究体系,这不仅填补了《汉》《隋》两志在诸子定位及文献搜罗方面的缺失之处,更确立了以新视角、新思维为核心的诸子学研究理路的新范式,直接推动了当下“诸子学”领域的新发展。

一、《汉》《隋》二志“王官说”与《周礼》成书的抵牾

方勇先生在《四论新子学》中指出:“实际上,即使我们能够证明子学某一派和周代官学有一定的联系,也无法证成刘歆所说的源流关系。其一,诸子学有不同的来源,非周文可概括;其二,周代官学的性质和诸子学的性质是不同的,二者是两个时代的不同学术形态,诸子学更具有超越精神与理论品格。总之,诸子源起的问题需要重新思考”[1]。与此同时,方勇先生还认为:“所谓王官,即王之守官所执之学,与先王之道相对,是刘歆依据《周礼》想象的周代官学”[1]。《汉》《隋》二志延续了这种错误的观念,尤其是《隋志》,将儒、墨、纵横家等学派的思想源头限制在某一或某两个职官中,完全掩盖了该学派本身多元浑融的思想脉络,极易给后世造成该学派思想单一粗简的错觉,甚至对其非王官思想部分加以轻视与挞伐。即便是该诸子思想与《周礼》职官相似者,也并非一定出于此官。由于《周礼》成书年代不明,我们目前只能通过周代的出土文物来判断《周礼》内容的真实与否。彭林对此指出,“由于铭辞文体简约,金文中不少职官的职司范围并不清楚。有的官名虽与《周礼》相同,但并非必为一职”[3]12。由彭氏之言可知,《周礼》中记述的职官职司并非与周代实际的职官职司相同,在《周礼》中很有可能发生职司内容“张冠李戴”,或者职司范围大小不一,权责不明的现象,从这个角度来审视《汉志》《隋志》的“王官说”,其结论便值得商榷。另外,《隋志》将阴阳家、农家、法家等对应于《周礼》中太史、司刑、司稼等职官,也极易让后学将法家与职业法官、农家与职业农官、阴阳家与职业天文家划等号,造成对其思想内核的错误理解。不仅如此,《隋志》还抛弃了《汉志》给各流派命名为“家”的做法,在周官中,各职官都属邦职,乃是具体的职业,《隋志》为了附会《周礼》,将家统一改为者,即道者、法者、杂者等,可见在《隋志》中,诸子更像是职业,而非思想流派,这对于诸子在思想史上的地位,无疑又是一次打击。不仅如此,《隋志》还将兵家、术数、方技统一纳入“子部”,并为其一一分派《周礼》职官作为其生发的源头,使所有的“一家之学”都统御在“六经”的体系之下,彻底夯实了“经尊子卑”的思想理路,这显然违背了学术自身的发展规律。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汉》《隋》二志建构起来的“诸子出于王官说”的前提,是《周礼》的成书年代须在诸子诞生之前,否则就不可能成为诸子之源,也就是说《周礼》成书的时间,应至迟在秦代立国之前。而考察《周礼》的主体思想则能发现,战国前《周礼》成书的概率较低。《周礼》最初名为《周官》,最早见于《史记·封禅书》,后《汉书·礼乐制》《汉书·郊祀志》《汉书·王莽传上》等篇章均有提及,而《周礼》一书被真正发现,则见于《汉书·景十三王传》的记载:“献王所得书皆古文先秦旧书,《周官》《尚书》《礼》《礼记》《孟子》《老子》之属,皆经传说记,七十子之徒所论。”也就是说《周礼》以典籍的形式出现在大众视野中,最早只见于《汉书》的记载,而考察汉代之前的书目,则无《周官》或《周礼》的记录,诸子之书亦未提及此书,尤其是终身致力于恢复周礼的孔子,更是只言未及《周礼》的内容,若在秦前便有如此庞大且成体系的政教著作,诸子一定争相引用,大加阐说,但考察各派著作,均无提及《周礼》的表述,这就使《周礼》产生于秦朝立国之前的说法遭到质疑。

通过梳理可知,《周礼》的成书是吸收了诸子百家的思想,从而汇纂而成的汉代新作,否则无法解释其中的诸子思想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尤其是阴阳、儒、法三家思想,在《周礼》中体现得尤为明显。首先在“阴阳五行”方面,阴阳是《周礼》运用的最多的两个内容,在祭祀方面有“阳祀”“阴祀”,政令方面有“阳令”“阴令”,礼仪有“阳礼”“阴礼”等,王国格局以“阴阳为纲”,宫廷系统以王与后之“阴阳”两性为主,甚至在自然神中也有阴阳对立。而在“五行”方面,则表现在天地春夏秋冬六官的制定上,在阴阳五行中,天地即阴阳,四时即五行,是自然之纲纪。“阴阳五行”概念在《周礼》中的体现俯拾即是,兹不赘述。而关于《周礼》中“阴阳五行”思想的出现时间,彭林释道:“《周礼》中的阴阳五行不可能产生于战国之前,因为到战国末期,其人邹衍才将阴阳与五行糅为一体,使之变成一种新的宇宙图式,阴阳五行遂成为风靡于世的显学”[3]171。因此可知,《周礼》中的“阴阳五行”思想来自于战国之阴阳家,而非自己首创。

其次,在儒家方面,《周礼》体现了对其绝对的遵从与高度的重视。在文本中,天子居于天地、四方、万民之中,上起六卿,下至黔首,无不沐浴圣王的恩泽,自天子至大夫以礼仪相维,士农工商以忠孝相劝勉,并且对于礼仪制度的描写也最为详尽,即儒家学派的官方教科书。在整个《周礼》中,儒家思想处于绝对的主导地位,完全盖过法家与阴阳家的光芒,体现出汉代典型的以儒术治国的原则。因此《周礼》自东汉起便被列为儒家经典之一,是有历史依据的,其成书于汉代的可能性也极大,所以《周礼》应成书于儒家思想产生之后,而非之前。

最后,在法家方面,《周礼》中的“八柄”原则实源出于法家,按孙诒让的解释“此经八者,唯爵、禄为赏罚通法,以下六者,则予、置、生为赏之事,夺、废、诛为罚之事。”可知,“八柄”可归结为“赏罚二柄”,《商君书·修权》《韩非子·二柄》《管子·小匡》等法家作品均有此论述。此外,全书的抑商思想也多源于法家,例如《司市》云:“国君过市,则刑人赦;夫人过市,罚一幕;世子过市,罚一帟;命夫过市,罚一盖;命妇过市,罚一帷。”而在《商君书·垦令》里也有相似的记载:“国之大臣诸大夫,博闻、辨慧、游居之事,皆无得为,无得居游于百县,则农民无所闻变见方。”另外,彭林指出,“全书不厌其烦地对王的车旗、礼器、乐舞的规格做出详细规定,就是要突出王的至高地位,这种思想当源于韩非。”杨向奎也指出,《周礼》的学术思想、宗教思想等“出于齐国有儒家气息的法家”,顾颉刚也提出,从《周礼》重视颁法、读法等条目来看,应出于齐国的法家。综合来看,《周礼》中的法制思想应出于法家,其成书也应在法家之后。

此外,与战国相比,汉初的学术具有典型的融合特色,儒家与阴阳五行的交杂,是汉代文化发展的使然,对法家思想的兼采,也是贾谊、司马谈等汉代学者较为倡导的思想理路。据《汉书·景十三王传》记载,首献《周礼》的河间献王生于景帝前二年,薨于武帝元光五年,而《周礼》中又无道家,并少有谶纬灾异等思想,因此《周礼》的成书不会晚于汉武帝时期。与此同时,钱穆也指出,《周礼》中关于祀“五帝”的内容共有九处,但秦人所只祀白、青、黄、赤四帝,尚无黑帝,直至汉高祖入关,始成“五帝”之祀,因此可证《周礼》为汉代所撰,具备相应的文化基础[4]324。

要而言之,《周礼》成书在汉代可能性较大,其吸收诸子学说的成分也较多。统观各家诸子,其思想都有由薄弱走向成熟的过程,儒法二家尤为典型,均有文本依据可循。而《周礼》中的诸子思想极为成熟,且较成体系,因此其中的阴阳五行、儒、法等思想都是继承于三家相当成熟阶段上的思想,所以只能是《周礼》继承诸子的思想,而非诸子继承《周礼》的思想。换言之,是诸子思想催生出《周礼》,而非《周礼》衍生出诸子。《汉》《隋》二志本末倒置,其“诸子出于王官说”由此很难成立,那么刘、班等人之诸子为“六经之支与流裔”的说法便无从谈起,“经尊子卑”的思想也就因此失去理论根据。

二、“《子藏》学”对于《汉》《隋》二志的超越

2019 年11 月23 日上午,“《子藏》第五批成果发布会”在上海隆重举行,标志着历时十余年的《子藏》工程即将完成。《子藏》总编纂方勇先生于大会上正式提出了“《子藏》学”概念,为《子藏》工程的理论探索与研究拉开了序幕。而通过审查“子藏”文献,则能发现“《子藏》学”概念的提出,可以较好弥补《汉》《隋》二志的短板,并在此基础上,重新申发诸子学精神,从而助力“子学思想”与“子学现象”在当代社会的进一步抬升。

(一)“《子藏》学”对于“诸子平等”思想的发声

刘、班等人除了明确提出诸子为“六经之支与流裔”的看法外,在《诸子略》的体例排布中,我们也能看出刘、班等人在隐隐建构“经尊子卑”的思想模式。《汉志》将《七略·辑略》分拆进入各个具体的篇目,很像毛公把诗序拆入每诗之首,这样既有利于分类整理,还有利于读者阅读,与此同时还将经学的体例暗暗插入了诸子及诗赋、兵书等篇目的体系当中,逐渐架构起了六艺为主体,百文为辅弼的学术脉络。这种带有明确辐射性或阶梯式的书目排列模式,不仅构建了“尊经卑子”的理论体系,还对于诸子本身的序位进行排列组合,为后世打造了一个钦定式的“学术纲目”,随着后世学者不断沿用与征引,最终统御了整个诸子学链条。最典型的现象便是某一流派的诸子位置一旦被确定,就很难再有大的变动。但这种序位往往是实时性的,具有很浓厚的时代烙印,并不值得后世效仿。如汉代初期黄老道家学说较为兴盛,加之班固也推崇道家思想,在《诸子略》中自然要将其排在“于道为最高”的儒家类之后,之后整个《诸子略》的排位也是以儒、道为中心组建起来的纵向结构。直到今天,也是儒、道留存文献最多,越往后的子家留存典籍越少。李零指出:

此略分九流十家。前六家是一类,后四家是一类。前六家,是以儒、道为显学,排在最前面;阴阳近儒,法近道,次之;名、墨排在最后。后四家,纵横、农偏于技术,放在前面;杂、小说,无法归类,排在最后[5]72。

由此可见,《汉志》是以儒道为标准在划分各个流派的位置。比如儒道之后阴阳家被排在第三位,高居法、墨之上,实不合情理,对此叶长青解释道:“一阴一阳谓之道,故次于道家欤?”很显然,阴阳家依托于道家的优势,才获得如此崇高的地位。但后世这种思想发生了极大的变动,黄老道家学说不再拥有仅次于儒家的正统地位,而被是法家所取代,“儒表法里”成为历代统治阶级推崇的治国理路,但后代书目如《隋志》等却沿袭了《汉志》的思想脉络,将其排序沿用,造成诸子体系本身也存在沟壑明显的尊卑划分,以致于到现在,仍旧有重儒、道,而轻百家的思想意识。农、杂、纵横等流派因为不受《汉》《隋》两志的重视,到几乎消亡的地步,这与方勇先生“新子学”所提倡的平等交融的学术理念极为不符。当下我们除了要破除“经尊子卑”的思想,还要破除诸子体系自身地位高下不一的局面,既要提倡经子平等,也要提倡诸子平等。儒、法、道不再是显学,而是回归诸子领域本身,与墨家、名家,甚至是小说家一起,构建一个平等互融、各扬所长的学术环境,这样才是摆脱经学束缚,重塑子学体系后真正意义上的“新子学”。方勇先生的“《子藏》学”就很好地完成这一使命,其收书无论“子”之大小,位之高低,均按照求全且精之标准予以收录,之前不受重视的“杂家”“名家”等派别,均进入“子藏”体系,使之前埋藏于各部、各书之间的子家文本重新聚合,同时对《汉》《隋》二志未曾收录的书目,也最大限度的辑录,为之后学者的检索与研究提供便捷。

(二)“《子藏》学”对于诸子流派的重新归类

通观《汉志》,被归入某一类别的诸子,总是被力图找出归入此类别体系的统一性与相似特征,即便有一些诸子,本不该归入此派,例如《管子》在《汉志》中被归为“道家”,《六韬》被归为“儒家”等等,都与其实际的门派归属不同。换言之,《汉志》是在已经知分类事实的情况下,去倒推分类标准,且标准含糊宽泛,难以对下辖书目进行完全统摄。如前文已述,杂家系统内的书目应该含有儒、墨、名、法四家思想,并以此为主。但细审杂家类所收录的《淮南子》,即知事实并非如此。虽然《淮南子》含有儒、墨、名、法的理念,但核心却是以道家思想为主,且儒、墨、名、法等派思想在《淮南子》中已经发生变化,不同于在先秦时期的原初状态,并且各派思想已经被道家思想所融贯。可见《汉志》杂家类序言并未能揭示《淮南子》最本质的思想内容,而只是对其旁支思想大加分析,并以此归类,造成序言与下辖书目名实不符的现象。而《子藏》将其归入“道家类”典籍则更为精准,相较于《汉志》而言更能把握《淮南子》思想的主旨。再如《晏子春秋》在《汉志》中被归入儒家类,但细审《晏子春秋》的文本则可发现其思想构成极为复杂。首先,它表现出来的近似于儒家学说的思想在孔子之前,但是不能把它划入后起的儒家学派中,否则晏子就成为儒家学派的实际创始人。另外,《晏子春秋》表现出来的近似于墨家思想的尚俭观点,与墨家尚俭的目的、作用也迥然不同,因此也不能将其归入墨家。此外,《晏子春秋》8 卷215 章,全部由短篇故事组成,故其文本组成又类似小说家性质。综上,《子藏》将其归为杂家更为稳妥,而《汉志》将其列入儒家则有背其文本内涵。

(三)“《子藏》学”对于个人诸子好恶的摒除

《汉志》对“六略”的排布,直接决定该类文献在后世流传的时间,王国维在《汉书艺文志举例跋》中曾指出“《汉志》本以中秘书目为国史书目”,亦即刘氏夫子校订的书目是以中央秘府书为底本,官府书、大臣书和民间书为校本进行图书整理,故而从《汉志》的排列顺序可以看出刘向收书与校书的精审与否。《六艺略》向、歆父子整理的最为用心,收书最多,同时文本之下各经传体系的划分也较为明确,而《诸子略》《兵书略》下辖的书目相较《六艺略》而言则减少很多,而且多为各派诸子的元典,对注释本、评点本的收纳也不全面,例如《老子》系统的书目,收纳了《老子邻氏经传》《老子傅氏经说》《老子徐氏经说》《刘向说老子》四种,对《老子道德经河上公注》及严遵《老子指归》等作品不曾收录,直到《隋志》才将这些书目完整收录,保存至今。而未被中秘书收录的书目则不在刘向的校勘范围之内,这些书后来随着战火和时代的更迭便逐渐消亡了。据姚振宗《汉书艺文志拾补》考证,《汉志》为未收录的书目有“三十四种八十五家三百一十七部”[6]1436,这些书目大多已经亡佚,可见刘、班等人由于校书、收书的局限对于两汉之前各类书目所造成的遗失之巨大,实令人扼腕。

《汉志》书序沿袭了《别录》《七略》的传统,收书内容也基本没变,按班固自注仅增三家五十篇,且全在“六艺略”,对子家书目并无增收,同时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方技略》的收书则为六略最少。这是由于班固对医家、卜筮等工种的不屑一顾,致使其对所属领域内的作品也不甚关注,以致技工无传记可立。如在《史记》中有《扁鹊仓公列传》,仓公便是西汉的名医,理应进入《汉书》传记,但班固却并未将其单独列传,只在《刑法志》中论述“缇萦救父”时略有提及,可见其对“六艺”体系之外人物的轻视。同时,《汉志》各类目收录书量也根据与“六艺”关系的亲疏与否呈阶梯式递减。徐建委对此指出,《汉志》书目的排序决定其在汉代历史上的重要性,而这种错误的观念和认知往往影响后世文本的流传,这极易误导后人依据古书之先后,重建一条本不存在的传承或代际之路[7]。随着《汉志》影响力的不断扩大,后世学者对于非“六艺”系统书目的关注也渐趋减少,以致于其他五略的书目亡佚甚多,各书目的流传程度也按“六略”的排列顺序呈递减状态。据笔者统计(不计残卷),在《汉志》中:“六艺略”共收书103家,留存至今者为42 家,传世率为40.77%;“诸子略”共收书189 家,留存至今者为61 家,传世率为32.27%(儒家类为22 家,占比36.06%)“诗赋略”共收书106 家,留存至今者为32 家,传世率为30.18%;《兵书略》共收书53 家,留存至今者2 家(《吴孙子兵法》《尉缭子》),传世率为“3.77%”;《数术略》共收书190 家,留存至今者1 家(《山海经》),传世率为“0.52%”;《方技略》共收书36 家,留存至今者1 家(《黄帝内经》),传世率为“2.77%”。《兵书略》《数术略》《方技略》除一两部文献传世外,其他几乎全部亡佚,实令人嗟叹。“《子藏》学”作为“新子学”理念的有益补充,完全排除了班固等人所固有的主观能动性,以客观之眼校上古之书,在不破坏古书文本原貌的情况下,尽可能地去阐发其义理。正如南阳师范学院文史学院揣松森在2019 年的“《子藏》学”会议上所说:“‘《子藏》学’是以《子藏》为中心的诸子文献学,其核心内容与方法均在文献研究,通过文献学研究,考察诸子文本流变规律及其思想成份的复杂性,从而呈现诸子学原生态之多面性、鲜活性,实与‘新子学’殊途同归。”

(四)“《子藏》学”对于“尊经卑子”的破除与“离经还子”的确立

《汉志》对经子关系的强行划割,直接导致了经子之间的矛盾对立。细审先秦典籍,经与子的成书年代几乎都在春秋末年至西汉中期,在这段时间没有所谓经与子的分野,各书目间彼此交融,互为取舍,形成了蔚为壮观的元典聚合现象。之后由于统治者对于经学地位的抬升,刘、班等人“闻其风而说之”,导致子学被彻底从主流意识形态当中驱离,战国时期的经子并治便化为“经尊子卑”。以《老子》为例,杨宽《老子讲究斗争策略的哲理》和高木智见《〈老子〉思想的历史研究》都指出其和《左传》之间的关系极为密切,《左传》所记春秋时期的处世原则、治国策略、个人修身等理念,与《老子》思想多有暗合之处,是同一时代语境下的产物,二者思想本不该有高下贵贱的差分,但在向、歆父子的整理下,一者进入经学,一者进入子学,从此奠定了尊卑次序,《老子》思想的地位也就远在《左传》之下了。

此外,根据出土文献,我们至少可以断定老子版本有郭店楚简老子、长沙马王推帛书甲乙本老子和残留汉代严遵《老子指归》等多个版本,这些版本刘向在校对时应当都有见过,也进行过精心的比对,当然刘向所见的《老子》书目应远不止于此。在经过刘向的校勘后,文本开放走向文本闭合,群书类《老子》文献最终形成一个定本,即《汉志》中的《老子》,也就是今本《老子》,后世学者便皆以此定本为核心进行传颂。自此之后,研究秘府藏本的学者成为官方正学,而研究其他版本的学者则被看作“异端”,这对老子思想研究的多样性与精准性而言无疑是相背驰的。从东汉开始,各学者称引《老子》的版本都变为了刘向校订的版本,例如《后汉书》卷六十二《荀淑传》载荀悦《申鉴》云:“四患既蠲,五政又立,行之以诚,守之以固,简而不怠,疏而不失,无为为之,使自施之,无事事之,使自交之。不肃而成,不严而化,垂拱揖让,而海内平矣。是谓为政之方。”在这段话后,李贤注引用了《老子》第六十三章中的“为无为,事无事”之语,与今本一致。再如《后汉书》卷三十下《郎顗传》载郎顗之言:“臣伏见光禄大夫江夏黄琼,耽道乐术,清亮自然,被褐怀宝,含味经籍,又果于从政,明达变复。朝廷前加优宠,宾于上位。琼入朝日浅,谋谟未就,因以丧病,致命遂志。《老子》曰:‘大音希声,大器晚成。’”亦与今本一致。而之前《老子》各版本流传过的地区,阅读过的人,以及由此衍生出的注解本,评析本等书籍统统被刘向本《老子》同化。《汉志》本的老子不仅取代了之前多个版本的《老子》书目,也取代了《老子》各版本的次生书目,同时还将其散播地区、学术群体、研究特色等诸多内容一并消解,使老子文献变得单一而缺乏生命力,最终扁平化、固定化。而后世对于《老子》思想的研究,也只能以最晚出来的刘向本《老子》为研究对象进行探寻,早期较为精准《老子》的文献却不可复求。这种碎片式的重组文献只能称之为刘、班改写下的“伪思想史”,与最原始的诸子文献恐怕多有出入,故而后世学者只能根据刘、班“后世之文献”去推导诸子“前世之愿景。”

刘向于文献整理之功应当予以肯定,但若从学术史的发展角度看,刘向等人的校勘成果仅仅代表汉人的思维,不具有经典恒定性。加之除去其重复外,对文本字句的校订,篇章内容的调次也是刘向校书的主要工作之一,在这种情况下,与帝王个人喜好和政治意识不相符合的内容,自然要被整改或淡化,而刘向校书恰恰是奉皇帝之命进行纂修的。据《汉书·楚元王传》载:“上方精于《诗》《书》,观古文,召刘向领校中《五经》秘书”[8]1712。此处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汉成帝只让刘向校订“五经”,并未言及校订其他部类书籍,但刘向最终对中经秘府的所有藏书都进行汇校,可见其他部分书籍也是以“五经”系统为中心进行校勘的,这本身就带有浓厚的经学色彩。例如在《说苑序录》中,刘向就表明:“除去与《新序》重复者,其余者浅薄,不中义理,别集以为《百家》。”在刘向眼中,六经义理是衡量文本好坏的重要准则,如果不符合这个标准,则为浅薄之文,当入《百家》之言,这本身就带有一定的个人主观性。再如,刘向在校理《晏子》时,便有“《外篇重而异者第七》,凡二十七章。《外篇不合经术者第八》,凡八十章。别录单列”之语[8]54。刘向把符合经义的《晏子》篇目,呈送给成帝看,且建议成帝“常置旁御观”,而把不合经义的篇目,弃置府库,不予外泄,之后随着汉帝国的灭亡便逐渐失传,这就导致不合“六经之义”的子家作品,很难保存下来。

第二,刘向校书前,武帝已“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新入藏的典籍都是经过整理和抄写的新帛和新简,本无须整饬。宣帝时又开石渠阁会议,对秘府藏书进行精审的核验与补充,“五经”官学书目已然成型,更无须整理。加之从武帝至成帝仅间隔五十四年,中间没有发生大的战乱,昭、宣、元诸帝都雅好诗书,不存在损毁秘府藏书的可能,这样一来《汉志》所谓“至成帝时,以书颇散亡,使谒者陈农求遗书于天下”[8]1544的说法就颇显矛盾。因此刘向受成帝皇命校书,只有一种可能,即成帝本身对秘府藏书有浓厚兴趣,并对之前武宣之世入藏的书目不甚满意,想按照自己的想法去重新梳理三代书籍,使所有“六艺”系统之外的书目全部披上经学的外衣。这样一来,刘向校书就有了“政治使命”,校书宗旨须按照成帝的个人喜好,即以“六艺”为主导去整理秘府文献,最终汇纂成叙录,献给成帝。

班固作《汉书》更是如此,在《汉书·叙传》中,班固就阐明自己作《汉书》的缘由及方法是:“探纂前记,辍辑所闻,以述《汉书》……综其行事,旁贯《五经》,上下洽通,为春秋考纪、表、志、传,凡百篇”[8]4235。在《武帝纪》中,班固也着重强调了武帝“卓然罢黜百家,表章《六经》[8]212以补文景“稽古礼文之事,犹多阙焉”的历史功绩。《汉书》之所以有如此浓厚的经学特色,是因为在接受汉明帝“召诣校书部,除兰台令史”的诏命后,班固开始了长达二十年的官修《汉书》生涯。与之前私修《汉书》不同的是,官修史书常常受到皇帝的监视,且明帝、章帝对作史有明确的要求,即只能歌咏汉德,不能贬抑先王,并指示要以经术统摄《汉书》思想。最典型的事例,便是永平十七年,班固等人召诣云龙门时,汉明帝刘庄向班固询问《史记·秦始皇本纪》中太史公赞语的看法。班固如实对答后,汉明帝表示司马迁之“微文刺讥,贬损当世,非谊士也”,同时极力推崇司马相如“颂述汉德,言封禅事”的品性,称其为“忠臣效也”,这无疑给班固以警示。班固之后便写作了《典引》,并在序言中表示:“窃作《典引》一篇,虽不足雍容明盛万分之一,犹启发愤懑,觉悟童蒙,光扬大汉,轶声前代,然后退入沟壑,死而不朽。”这种创作心态直接作用于《汉书》,郭预衡说:“《汉书》是班固秉承天子意旨而写的更主要的著作,也是具有‘遵命文学’性质的”[9]。所以班固对向、歆父子整理的图书成果极为认同,因为双方在校书宗旨与理念上完全一致,所以《汉志》几乎原文照搬了《七略》内容。在这种带有皇命“尊经”意识整理出的“六略”图书,其客观性与多样性都将大打折扣,诸子类文献遭受涂改,变成经书典籍的附庸也就成为理所当然的事情,正如向歆父子在论及诸子思想时所说的那样:“皆合六经之义”[5]14。

“《子藏》学”则较好地修缮了这一弊端,历代子部文献,均按其原初的个体文献与学术底本进行收录,不做任何截录与改写,亦无任何主观意识的加持,只是纯客观地反映各家学说及思想的生成与演化过程,并将历代研究诸子的书目一并收录,之后通过总序及各部类书目的提要揭示其主旨,俨然成为一套“诸子学百科全书”。尤其是《子藏》对于《论语》《孟子》两部文献的处理方式尤为抢眼。这二者按照传统图书分类法,应为经部文献,而方勇先生则力主要“离经还子”,将二者重新归入子家序列,并按照儒家类文献进行收纂,以保证整个诸子学链条的完整,同时全方位展现“轴心时代”中国思想界的理论成果,这无疑是一种进步的学术理念。《论语》《孟子》与其他经部文献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其本身作为子家的一员,对时代现况的揭露与评述,本属一家之言,与集数人,甚至数代思想而萃成的《诗经》《周易》等经部文献有本质的差别,若按照经部文献的研究方法对其详加审视,此二书对话之多的特点便极易阐发微言大义,所以难免进入附会或错解的怪圈。尤其需要注意的是,“论孟”之书在先秦时期并未进入经部序列,汉代以后才逐渐从诸子当中脱立出来,汉人的既定思维影响了中国几千年的学术发展史。当今只有摆脱汉人思维,重新将《论》《孟》归入“子部”体系,才能在各家典籍的谱系、互文、征引与对勘中,揭示《论》《孟》二书的思想脉络,也只有将其拉下经学的神坛,才能更真实地反映其思想理论的精华。这一点,当是“《子藏》学”区别于其他文献集成类书目最大的优点之一。

结语

纵观《周礼》的职官内容与主体思想可知,《隋志》将诸子源头附会于周官义理有其明显的理论薄弱性,各家虽与《周礼》职官有一定程度上的相似,但却无法证明二者具有源与流的关系。《隋志》将各家诸子的思想源头强行摊派给周官,无疑造成诸子学说体系内的狭窄化与扁平化,极易对诸子思想的实质发生错解与附会,从而给后世学者铺就一个本不存在的代际之路。“《子藏》学”的应运而生,无疑纠正了《汉志》《隋志》关于诸子思想源流的错释之处,同时搜罗了相当数量的被《汉》《隋》二志舍弃的书目,进一步夯实了诸子学大厦的基础,从而保证了各流派思想在当今多元的文化体系中得以进一步传承。同时,《子藏》项目对《论语》《孟子》的“离经还子”,又弥合了诸子学发展链条中的缺失环节。孔、孟作为子家的一分子,像一块中心的拼图,具有承上启下的特殊功用,当其重归子部序列的原始位置时,便与其他诸子一起,共同构成了“轴心时代”完整的中国思想史蓝图,也重新抬升了诸子团体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地位。这应当就是《子藏》及“《子藏》学”给予当今学术界及思想界最大的启示及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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