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分形橙子

供图/视觉中国

藏经洞

吴奕泽很早就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普通人，他的智商不高不低，长相不帅也不丑，成绩不好也不坏。从小到大，他都是班上最不起眼的那种人，就连上课点名也很少会被老师点到。他从来也不认为自己会遭遇什么大的波澜，更不觉得自己会有任何离奇的遭遇。

现在，吴奕泽有着同样的感觉，即使眼前的一切再荒谬，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这不是真实的。

过了好一会儿，吴奕泽才意识到女孩在说什么，他说道：“等等，你说我也是时间特工了，那我们是来1900 年执行任务的吗？”

女孩说：“没错，我们抓紧时间吧。”

说完之后，KY5811 就沿着栈道原路返回，朝大佛殿的方向走去。吴奕泽再回头看去，只见洞窟外侧的附属殿堂已经消失不见了。不，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出几根朽断的横梁横插在黄土之中。他走上前，伸出手去触摸外殿本来存在柱子的地方，却摸了一个空。这不是幻象，外殿真的消失了。

他朝KY5811 追去，KY5811 回过头看着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小心点儿，这里现在居住着一些喇嘛，这次的任务没必要惊动任何人，你跟我来。”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大佛殿的正前方，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九层楼。吴奕泽抬头望去，他心底最后的一丝侥幸已经荡然无存了。他看到大佛殿不仅只有5 层，而且破败不堪，依稀能看到一些维修的痕迹，却似乎半途而废。整座建筑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可能垮塌下来。

吴奕泽知道，1898 年，光绪年间，商人戴奉钰曾经试图对摇摇欲坠的大佛殿进行维修，却因资金不足半途而废。如果现在真的是1900 年，那么现在看到的大佛殿应该就是戴奉钰修了一半的情景。直到1927 年，敦煌民众才集资对大佛殿进行维修重建，到1935 年彻底完工。就是在那次重建过程中，大佛殿才从5 层变成了9层。此后，九层楼也就成为莫高窟享誉全球的经典形象。

他们走过破败不堪的大佛殿，一旁的洞窟多是空的，这曾经是工匠们和僧众们居住的洞窟。远远望去，山崖上错落有致的洞窟如同一个个怪兽的巨口，只有一个洞窟内透出些许微光。

那里有人居住。

1900 年，等等，1900 年？吴奕泽突然想起来了，1900 年对于莫高窟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年份，因为就在这一年，道士王圆箓发现了藏经洞！

天哪，他终于知道这次的任务是什么了，她是来阻止王圆箓发现藏经洞的！

果然，KY5811 径直向16 号洞窟走去，而王圆箓就是在修缮16 号洞窟时偶然发现了藏经洞，藏经洞其实是16 号洞窟的窟中之窟。

不大一会儿，他们就来到了16 号洞窟的通道内。通道里积满了流沙，显然还未进行清理。他们不约而同地走到一堵墙壁之前，墙壁上还存留着斑驳的壁画，壁画描绘着端庄站立的菩萨像，周围是散落的天花。虽经历千年之久，但壁画的色彩依旧清晰可辨。

“就是这里了。”吴奕泽指了指菩萨像的右边墙壁，后世存在于此的长方形洞口还未出现，这就是藏经洞的入口。

KY5811 微微点头，圆盘无声地悬浮在半空中，散发出柔和的光芒，照亮了洞窟内的景象。

让吴奕泽惊奇的一幕发生了，墙壁上的壁画居然开始逐渐淡去……不，不是壁画在消失，而是整堵墙壁都变得透明起来。这个奇怪的圆盘发出的光线居然能穿透墙壁。很快，墙壁就变得彻底透明了，他们清晰地看到了藏经洞内的情景。

不大的窟室内整齐码放着用布包裹的成百上千件经卷，密密麻麻，一直堆到了穹顶。

“没错，就是这里。”KY5811 说，悬浮在空中的圆盘发出的光芒逐渐减弱，藏经洞隐去了。接着，圆盘射出一道淡青色的光，将藏经洞的隐藏门扫描了一遍，然后光芒熄灭了，洞窟里重回黑暗。

KY5811 解释道：“我用光障重新加固了洞口，这个屏障能维持这堵墙壁100年不会发生变化。100 年后，屏障会自然消失，而且会让密室门轮廓自然显现出来，从而被游客发现，这正和历史记载的是一致的。”

“我不明白……历史记载怎么会是那样呢？”吴奕泽充满困惑，“历史中就是王圆箓发现了藏经洞……”

“那不是真实的历史。”

“你是说，我们的历史是错误的？”

“没错，在真实的历史中，藏经洞将于100 年后的2000 年被一个游客偶然发现，震惊世界。所有的经卷文物都会被安然保存在随后成立的敦煌研究院中，没有任何一卷经卷丢失、损毁。”

“我还是不明白，难道王道士发现藏经洞也能影响星际战争？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克里特人当然不知道莫高窟，但这些被改变的历史都是克里特人的因果律武器造成的，有无数跟我一样的时间特工被派去修复各个时间节点，这里——”女孩指了指墙壁后面的藏经洞，“就是我的任务之一。”

“可是，如果历史真的正在被改变，被改变的事件一定有许多，你们怎么可能去修正每一个事件呢？”

“好问题！”KY5811 打了一个响指，“如你所说，被改变的历史事件数不胜数，所以我们只能对影响度很大的事件进行修复。而藏经洞事件是一件影响度非常大的事件，只要我修复了这个事件，这个事件引发的所有错误都会自动被修正。”

“我呢？我是怎么回事？我为什么会跟着你到1900 年来？为什么我会被选中当什么时间特工？”

“时间军团的遴选是非常严格的。首先，时间特工的招募范围是整个时空；其次，招募对象是那些本身就平凡无奇的人，即使消失，也不会对当前的历史造成大的影响。至于为什么选中了你，我就不得而知了。”

“……那我还能回我的时代吗？”吴奕泽的心彻底凉了。

“你愿意回到你的时代吗？”KY5811认真地问，“如果你做一名时间特工，等我们完成任务之后，你就有机会前往未来，你会成为一个英雄。”

吴奕泽默然。

KY5811 没有再多问，她收起圆盘，说道：“我们该走了，王道士就居住在附近的洞窟，我们最好不要遇到他。”

“等等，如果他看见我们，会不会对历史产生影响？”

“不会的。”KY5811 说，“在真实的历史中，王圆箓只是一个无名小卒，没有人会记得他的名字，他也从未在历史中留下过任何痕迹。而且，此人身份低微，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话。”

“这我倒同意。”吴奕泽点点头，“但是，这个人的确造成了藏经洞的浩劫。”

“在你们那个时代，对王圆箓的评价已经是这样了吗？”KY5811 不置可否地说，“作为一个时间特工，最重要的一点是必须将自己代入当时的历史环境。有很多任务并不像封闭藏经洞一样轻松，在那些任务里，时间特工必须扮演历史中的某些人物，甚至有些时间特工会在执行任务时封闭自己身为时间特工的记忆，仅仅在潜意识里坚定地保留目标任务。”

“那么，你们是怎么看待王道士的？”吴奕泽有些好奇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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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圆箓只是一个小人物，他本是湖北麻城人，因为逃难而背井离乡。他曾经当过兵，后来受戒当了道士，云游四方。3年前，王圆箓第一次来到敦煌莫高窟，就被莫高窟的宏伟壮丽所征服。他发下宏愿，立志要将莫高窟恢复往昔的繁华，所以他就在莫高窟居住下来，每日清理沙石，供奉香火，收受布施。作为一个道士，立誓保护佛教古迹，这本身就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斯坦因在《西域考古图记》中说，‘他将全部的心智都投入这个已经倾颓的庙宇的修复工程中，力图使它恢复他心目中这个大殿的辉煌……他将全部募捐所得都用在了修缮庙宇之上，个人从未花费过这里面的一分一银’。从这个角度上讲，此人虽然是个小人物，也没有什么文化，但是绝非贪得无厌之徒。”

“可是，他后来的确将藏经洞的经卷低价卖给了斯坦因和伯希和。”吴奕泽争辩道，“这总是事实吧？”

“没错，但是王道士在发现藏经洞之后，他都做了些什么呢？事实上，他做了一个正常人能做的一切。”KY5811 微微摇头，“他带上两卷经文，徒步50 里前往敦煌县城，去找当时的知县严泽，希望得到官府的重视。但严泽只将那两卷经文当成发黄的废纸，未加理会。两年后，敦煌来了一位名叫汪宗翰的新知县。王道士得知之后，再次前往敦煌县城找汪知县。虽然这位汪知县比起严泽来说不算不学无术之徒，但是他又做了什么呢？他带人来到了藏经洞，拿走了几卷文书，然后趾高气扬地命令王道士看管好藏经洞，却没有给王道士任何物质上的支持。两次找知县都没有结果，王道士并没有放弃，他决定去找更大的官员。他收拾了两箱经卷，独自赶着毛驴前往800 多里外的酒泉，一路上风餐露宿，冒着遭遇狼群、劫匪的危险，终于平安抵达了酒泉。王道士如愿见到了当时安肃兵备道的道台廷栋，而这位道台大人翻阅了经卷之后，得出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结论，他认为经卷上的字还不如自己写得好。此事就这样不了了之，王道士再次大失所望。后来，陆续有官员得知藏经洞的事情，但他们要么就随意索取，要么就推卸责任，从来没有采取过有效的措施来保护藏经洞。王道士甚至给京城的慈禧写过一封密信，但他只是一个小人物，根本没有任何渠道将密信送到慈禧手中。即使真的能送到京城，以王道士的卑微身份私自给当时清朝的最高统治者写信，也是杀头之罪。他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依然冒死这么做了。

“后来，斯坦因来到敦煌藏经洞，为什么王道士会选择将经卷卖给斯坦因呢？有3 个原因。其一，在长达7 年的时间里，王道士尽了最大的努力试图让官方保护藏经洞，但无人过问，他彻底灰了心；其二，王道士本人对这些经卷的珍贵程度并不知晓，他的宏愿是重修洞窟，但这需要经费，仅仅依靠香火布施是远远不够的；其三，斯坦因以唐玄奘的故事打动了王道士，他告诉王道士，自己是遵循着唐玄奘当时去天竺取经的道路重返汉地带走经卷，这是冥冥中佛祖的意志。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原因，不管是斯坦因还是后来的伯希和，他们都持有沿路官府的官方许可，一路上受到官兵保护，王道士根本无力拒绝他们。当这些西方掠夺者带着经卷文物离开时，各地官员以及当时的海关也一路大开绿灯，完全没有做出任何阻拦之事，默许了敦煌经卷被带离中国。难道，敦煌经卷的流失仅仅是王道士一个人的责任吗？”

吴奕泽沉默了。

“后来，当斯坦因将敦煌经卷宣传于世后，官员们不仅没有开始保护藏经洞，反而大肆索要，将经卷据为己有。1910 年，在藏经洞被发现的第10 年，清政府终于意识到了藏经洞的重要性，命令将藏经洞所有的经书文卷押运到京城。学部拨银6 000两作为运输和修缮莫高窟的费用，但是经过大小官员层层盘剥之后，落到王道士手中的仅有300 两。在押运过程中，这些珍贵的经卷被随意装在6 辆马车上，仅以草席遮掩，饱受风雨侵袭，损毁无数。而且，沿途官员雁过拔毛，窃取了大量经卷。当运送经卷的马车抵达京城时，这些经卷只剩下18 箱。即使是这样，马车都没有直接前往京师图书馆，而是先被拉到了官员们的家中，再次被官员们洗劫。为了遮掩，这些官员甚至将完整的经卷撕毁，造成了重大损失。以至于当斯坦因再次来到敦煌时，王道士对斯坦因说，后悔自己当时没有勇气和胆识接受斯坦因的那笔款子，让斯坦因带走所有的藏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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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了一会儿，KY5811 继续说道：“事情并没有结束，敦煌民间流传王道士收受了洋人的巨额钱财，当地人非常愤怒，要求王道士将钱财平分，他不得不装疯卖傻才逃过一劫。他死后，渐渐地变成了敦煌藏经洞的千古罪人，背负着诸多骂名。但是，王道士只是一个普通人，他已经做了他能做的一切，将敦煌藏经洞遭遇的浩劫完全归责于他是有失公允的。不管是对藏经洞中的经卷文物还是对王道士本人，藏经洞的发现都是一场悲剧。幸运的是，我们还有机会改写这个悲剧。好了，我们走吧。”

他们走出洞窟时，远远地看见一个消瘦的黑影朝洞口走来。

“那就是王道士吧。”吴奕泽轻声说。

“就是他。”KY5811 说，“他一定是看到了窟内传出的光。”

他们沿着山崖向前走去。黑影越走越近，很快他们就借着明亮的月光看清楚来人的装束和面容。在历史上，王道士有一张照片留存，是当年斯坦因在莫高窟前为他拍摄的。所以，吴奕泽一眼就看出来人正是王道士，因为他还穿着那件脏兮兮的道袍，个子不高，面容消瘦，戴着一顶灰布圆帽。他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着，脸上充满了警惕。

KY5811 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向前走去，吴奕泽紧紧地跟着女孩。王道士侧身让开，站立在路边，依然充满警惕地看着他们，始终未发一言。吴奕泽终于和王道士交错而过，未来、现在和历史在那一瞬间被捉摸不定的命运连接在了一起。

走过几步之后，一种强烈的冲动让吴奕泽突然站住了。他转过身，看向王道士，只见王圆箓饱经风霜的脸上依然保持着警惕和胆怯的表情。

“王道长，”吴奕泽开口说道，他也不知道王道士能不能听懂他的话，但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让他继续说下去，“你独自修缮莫高窟，功德无量，后世之人会记住你的。”

王圆箓的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翕动了几下嘴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吴奕泽朝王道士点点头，然后转身跟上KY5811 的脚步。

王圆箓

王道士半夜出恭，无意中抬头一望，竟看到自己这几年正在清理的洞窟内大放光明。王道士以为是菩萨显灵，战战兢兢地朝那个洞窟走去。走到一半路程，光芒熄灭了，借着月光，他看到两个黑影从洞窟里走出来。

王道士强装镇定，向他们走去。渐渐地，随着距离的拉近，王道士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两个装束奇怪的男女。即使王道士信仰再坚定，他也知道这两个奇怪的人并不是菩萨显灵。他看到两人手中并无武器，也没有从洞窟中带出的物件，心中不禁担心他们在洞窟中到底做了什么。

和他们即将相遇时，不知道为什么，王道士本能地闪到一边，心中惊惧不已，这两个人显然不是来自附近的朝拜者。王道士不敢说话，两只手抄在道袍里，手心都是汗水。那两个人似乎不认识他，也没有和他交谈的欲望。错身而过之后，王道士正要走开，那个男人却突然转过身来，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王道士听懂了，但心中愈加困惑，他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男人转身继续跟着女人一起离开，王道士急忙跑到他们刚才离开的洞窟，洞窟内什么都没有变化。他松了一口气，心中却又有些失落。他急忙跑出洞窟，远远地朝那两个人离去的方向跟了上去。他注意到那两个人并不是朝远离莫高窟的方向而去，而是又前往另外一个位于崖壁中的洞窟。

王道士决定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问问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但是，当他快接近洞窟时，洞窟内再次光芒大盛，紧接着就熄灭了。王道士大吃一惊，那绝不是火把能够发出的火光，他走进洞窟，什么都没有，地上的积沙上也没有两人的脚印。若不是洞窟外一直连绵的脚印，王道士几乎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梦。

王道士双腿一软坐在地上，心中暗想莫不是见鬼了。他越想越怕，漆黑的洞窟也变得狰狞恐怖起来，他连滚带爬地跑回了居住的洞窟，关紧木门。

天亮后，王道士推开木门，眼见一道金灿灿的霞光横亘在莫高窟上空，光芒万丈。远处的三危群山被金光照亮，宛若三界诸佛降临人间。更令人惊奇的是，一团七彩祥云赫然高悬在莫高窟上空，流光溢彩，宛若天庭。

王圆箓心中豁然开朗，经过一夜思索，他已然顿悟，不管昨夜发生的事情是真实还是幻境，那都是祥瑞之兆。

数年后，当王道士清理后世编号为362 号的洞窟时，在窟内发现一尊已经被流沙半掩埋的坐式和尚塑像。他将流沙清理出去，塑像重新显露出真身。不知为何，王道士总觉得这尊塑像非常眼熟，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但这是不可能的，这尊塑像已经年岁久远，年龄怕是不下千年。

直到弥留之际，平生的一幅幅画面浮光掠影般重新在脑中回现，王道士才恍惚想起他到底是在哪里见过那个和尚，但他已经说不出话，只是微笑着合上了眼睛，溘然而逝。

王圆箓死后，弟子们为他在山崖下建起一座圆塔，以纪念他对莫高窟的无私奉献。此塔被称为道士塔，保存至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