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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下的风景:论黄永玉的“故乡思维”与“朱雀城”书写*

2022-12-01刘保昌

关键词:朱雀黄永玉沈从文

刘保昌

(湖北省社会科学院 《江汉论坛》杂志社,武汉 430077)

土家族人黄永玉,以画家名世,却将文学当作自己最倾心的“行当”,迄今已有70多年的创作历史,文备众体,诗歌、杂文、散文、小说,均能得心应手,出版过《永玉六记》《太阳下的风景》《吴世茫论坛》《老婆呀,不要哭》《曾经有过那种时候》《这些忧郁的碎屑》《比我老的老头》等诗集、散文集和小说集。

黄永玉维持终生的爱好是文学创作,取得了很高的艺术成就,但他并不严格遵循文体约定俗成的一般要求,正是这种“野路子”,实现了其创作的文体突破和创新,给人耳目一新的阅读感受。如散文《离梦踯躅》的结尾,就是小说的笔法:“九十二岁的8月12日上午十时,林风眠来到天堂门口。‘干什么的,身上多是鞭痕?’上帝问他。‘画家!’林风眠回答。”[1]《往事和〈散宜生诗集〉》从题目来看,应该是回忆与聂绀弩有关的往事,并评论其诗集,但文章只写了几段往事,讲述聂绀弩下围棋、打扑克、就着花生米喝酒、在北大荒“放火”烧过房子、狱中归来等,关于《散宜生诗集》,只说“我不够格‘评论’”,最后竟然讲了一个笑话:三国英雄的儿子们替老子吹牛,个个都是天下、国家离不开的盖世英雄,轮到关平时他却只说了一句“我爸爸那胡子这么长”,天上的关羽听后大怒,“你老子温酒斩华雄、斩颜良诛文丑、五关斩六将、千里走单骑、单刀赴会你都不记得,就晓得我的胡子长!”黄永玉接着戏谑一句结尾:“对于绀弩,我看眼前就只好先提他的胡子了。”[2]

散文《这些忧郁的碎屑》以19节的篇幅,追忆沈从文的人生往事和生活点滴,以小见大,情致款款,里面有不少生活细节,因为是亲身经历,故而写得十分生动:沈从文半夜由表哥(黄永玉父亲)送回家时,一路呼应;沈从文父亲“身材魁梧,嗓门清亮”,好像喉咙里贴着“笛膜”,说话好听;沈从文母亲褐色皮肤,个子不高,修眉大眼,声音清脆;沈从文大哥的人生命运起伏跌宕,他乐于“为自己的快乐而为人跑腿”;凤凰城里人家的摆设、天井客厅厢房书房的布局;姑公的武功;街上剃头师傅的手艺;历次政治运动中的沈从文,有侥幸也有不幸;1959年黄永玉回凤凰县画画,小时候熟悉的苗寨、碾坊、油坊、竹林、树林、堤溪、跳岩,一切都还在,想起从前,无云的晴天里,“你有机会看见懒洋洋的金钱豹在高高的山崖上晒太阳”[3]399;沈从文是一个“会感应,会综合”,能够“运用常识”,有着非常好的“记忆力和高尚的道德”的优秀作家;老一辈的文人交往,往往是一杯清茶、一碟点心,相对半日,委婉之极;沈从文自杀未遂,到博物馆上班,改行做服饰研究;沈从文晚年回过一次凤凰城,住在青石板铺成的院子里,看得见南华山、观景山、喜鹊坡、八角楼,一树又一树的杏花,听得见一声又一声的杜鹃;那几条河流,沈从文写过的河流,仍在日夜流淌,气息、声音、情感,都在时间和文学的河流里流淌。黄永玉笔下的“无愁河”,其源头也正是这几条流淌的河流,穿越时间和空间,永不干涸。

黄永玉的散文集《太阳下的风景》[4],写到他的“表叔”沈从文,说:“我们都是故乡水土养大的子弟”,“都是在十二三岁时背着小小包袱,顺着小河,穿过洞庭去‘翻阅另一本大书’的”。他们的故乡,就是凤凰,一座精致的石头城墙围着的小城。这篇回忆散文细致地写到凤凰的虹桥,青石板路,参天的大树,各种花树和果树,庙檐四角的“铁马”,城中流淌的清泉,小时候的生活,长大后与沈从文的人生交集,称他为“山民老艺术家”。在逝水流年的往事追忆中,掺杂着深长的人生感慨,“什么力量使他把湘西山民的朴素情操保持得这么顽强”,沈从文对自己的工作始终保持着巨大的热情拥抱着不放,“我们那个山城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常常令孩子们产生奔赴他乡的献身的幻想”。在看似平淡的字里行间,隐藏着作者对地域文化精神的追寻,还有遮掩不住的洋洋得意。

黄永玉在散文《这些忧郁的碎屑》中讲到自己阅读沈从文小说《长河》时的感受,说:“我让《长河》深深地吸引住的是从文表叔文体中酝酿着的新的变革。他排除精挑细选的人物和情节。他写小说不光是为了有教养的外省人和文字、文体行家,甚至他聪明的学生了。我发现这是他与故乡父老子弟秉烛夜谈的第一本知心的书。一个重要的开端。”[3]341-342显然,黄永玉十分看重这本娓娓而谈的、“排除精挑细选的人物和情节”的小说,因此之故,他为这本小说的篇幅之短感到十分可惜,“它该是《战争与和平》那么厚的一部东西啊!照湘西人本分的看法,这是一本最像湘西人的书。可惜太短”[3]342。在他看来,沈从文的代表作并非《边城》,因为其中的人物和情节经过了“精挑细选”,《边城》虽然是一颗晶莹剔透的明珠,但无疑经过了沈从文细致的打磨和苦心的经营,有了人工的痕迹,不够自然,因此就不能算是最好的作品。《长河》写到“新生活运动”影响下的武陵地域的经济、政治、习俗、文化的变迁,已经不是《边城》式的“牧歌”情调,将这种现实的变迁如实地记录下来,在黄永玉看来才最有意义和价值,这种悖离于文学史普遍认知模式的阅读感受,正是黄永玉的独特之处。

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视《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为《长河》的“后传”、“完整版”,或者“补充版”。黄永玉在年近90岁的高龄,启动这个卷帙浩繁的写作工程,冒着“写不完就可惜了”的风险,暂时放下他日进斗金的画笔,无疑有他不吐不快、不得不为、非此不可的写作动力和理由。小说第一部《朱雀城》洋洋84万字,展开“一部浓墨重彩的历史生活长卷”,描绘“一幅多民族文化交融的边城风俗图画”[5]。小说扉页题词“爱、怜悯、感恩”,是整部小说的情感基调,亦可视为对小说主题的概括。黄永玉12岁离开故乡,耄耋之年回首往事,数十年烟尘岁月已过滤掉仇恨、痛苦和悲愤。《朱雀城》描写张序子(狗狗)在边城12年的童年生活,笔端常带感情,写人状物,有一个内在的儿童视角。但这个儿童视角又并非客观的存在,而是人到老年拥有通达智慧下的“拟儿童视角”;在描写与张序子有关的生活场景时,自然采用“拟儿童视角”最为简易可行,而在描写张序子视野之外的朱雀城内的其他成年人生活时,则采用全知全能的叙事视角,其间自然有取舍有甄别,但也没有离开潜隐的当下的“后设”视角。“现在”与“当年”由此形成有效的对话关系。

小说采用“故乡思维”结构全篇。《朱雀城》人物众多,小说上册书首列出的“主要人物表”就有93位,又有一幅《序子家族人物关系谱》的简表,容易让人产生这是一部家族历史小说的感觉。事实上却并不完全如此。小说以张序子(狗狗)的儿童经历作为叙事主线,串联起边城的人、事,并以纬线交织起边城以外的时代风云。如何妥帖、恰当地安置如许众多的小说人物形象,既有主次,又不相互遮蔽,就需要有超出凡俗的智慧。黄永玉在小说“代序”《我的文学生涯》中说:“我为文以小鸟作比,飞在空中,管甚么人走的道路!自小捡拾路边残剩度日,谈不上挑食忌口,有过程,无章法;既是局限,也算特点。”[6]1黄永玉追求的是“自由”表达,“自由”创造,尤其反感“传统成语”和“现代成语”,认为它们“麻木观感、了无生趣”,他说:“文学上我依靠永不枯竭的、古老的故乡思维”[6]1。我们认为,黄永玉所说的“故乡思维”,就是一种武陵山水思维,这种思维,自由、自然、自在、自得,既有大山的固执,也有流水的婉转。这种思维,其来有自。正如艾略特所说,任何一个诗人(或者作家),“在他的作品中,不仅其最优秀的部分,而且其最独特的部分,都可能是已故的诗人,他的先辈们所强烈显出其永垂不朽的部分。”[7]黄永玉所受到的显而易见的影响,无疑是沈从文的小说《长河》;而按照荣格的说法,一切文化传统最终都会沉淀为人格,“不是歌德创造了《浮士德》,而是《浮士德》创造了歌德”[8]。沈从文的小说创作,也受到武陵地域山水思维的影响和制约,他的“文体家”的冠冕,不仅是作家主体的有意识的积极创造,而且也得到了“江山之助”。所以,与其说黄永玉的小说《朱雀城》师法他表叔沈从文的《长河》,还不如说他们都在“师法自然”。小说采取自由的文体表现形式,既有翻译体的欧化叙述长句,更有中国传统诗歌、话本、散文、史传、戏剧、民歌等文体的影响,随物赋形,应用自如。这种随物赋形的叙述方式,使得小说处处趣味弥漫,美妙之处贯穿全篇,更有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的喜悦,令人对黄永玉的小说产生阐释的困难,这也是迄今学术界对其小说评论不多的重要原因。

小说中的人物,都是“自然之子”。开篇时,狗狗两岁多,长得“近乎丑”,引用的是从北京回乡时爷爷的说法。爷爷在北京城跟着熊希龄(秉三先生)做事,很少回家。平时,小孩们都喜欢到太婆、婆房间的窗台上玩,木头又厚又老,磨得无比光滑,清早就进太阳,远山,近树,蓝天,花丛,城墙,吊脚楼,大桥,河水,一览无余。表姐沅沅是狗狗的“小妈妈”,数星星,看月亮,捕捉萤火虫,“办家家娘”,抓“金蚊子”喂蚂蚁,唱儿歌,带给他无穷的快乐和有趣的见识,更主要的还有成长过程所必须的陪伴。95岁的瞎眼太婆,多年守寡,性格脾气却“十分之通达”,没有丝毫怨毒,这就非常难得;她年青时书读得多,家教好,嫁的太公主编过县志、出过诗集;大家庭中有个慈祥而智慧的太婆,无疑是一家人的福气。在春天皓月当空、花树临风的夜晚,太婆给学富五车的客人们出个题目,花树下的石板小路,古代称作什么?答案是“陈”——《诗经》“胡逝我陈”;《尔雅》“堂途谓之陈”,风雅如此,可与花事一争芳菲。婆不爱讲话,整天经营她的鸡公鸡母鸡崽,领导好多坛坛罐罐,算好时间做泡菜、酸菜、霉豆腐、腌萝卜、水豆豉、腌辣子,上山摘野菜回家做成凉拌菜。她每次看到小孩花钱买书买玩具,就会感到不可理解,认为一点用处也没有,不如买些东西吃到肚里实在。

朱雀城里杀共产党,共产党员刘劭民、韩仲文、杨子锐被当场射杀。狗狗的爸爸、妈妈也是共产党员,为躲避追捕,及时逃走。3岁大的狗狗被保姆王伯带到“木里”乡下避难,见证了人间的苦难,同时也感受了人间的温情,在大自然中受到了最好的“人生教育”。揆诸常理,这一段较难书写,因为狗狗尚是童稚,年龄太小,王伯问他话,他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不晓得你讲哪样?”但王伯的好处在于,你现在听不懂没有关系,你以后会明白的,所以她还是不停地讲;王伯的相好、猎人隆庆不擅言辞,基本上很少说话;王伯讲得最多,以乡下女人的叙述展开叙事,在叙事中融入民间智慧和生活哲学,而能够引人入胜,别开生面,于此表现出高超的叙事技巧。王伯是个苦命人,几次被她妈头上插根草标去卖,只因为太瘦小没有人买,吃得少干得多,生存能力超强,不强也活不下来;她的丈夫王驼子被砍了脑壳,幸好有个儿子王明亮,在部队里吹号;她反对“革命”,反对“以理杀人”,认为革人家的“命”总是不好,生儿育女盘他长大,多不容易,一条命就被革去,就听别人的“理”去打仗去死,不值得;王伯劝狗狗多读书,做个堂堂男子汉,靠自己,不要当官,当官难免伤天害理;多锻炼身体,把自己弄强壮,不受人欺侮,暂时受欺侮了以后有机会记得狠狠地给他几下,让他明白人是不能受欺负的;她奉行“自然的”生活哲学,说城里和乡里,各有各的好,所以都喜欢,城里生活方便,什么店铺都有,什么东西都有的卖,来来往往的人有好多好热闹,乡里也好,天好地好太阳好云好风好水好树好;她从不说后悔这辈子当了女人,女人有女人的好,男人有男人的好,“各人有各人的衣禄”,活得好不好那是不分男女的。为了让狗狗有个同龄的玩伴,隆庆将他的侄儿岩弄带到木里,岩弄比狗狗大,六七岁,正好有空带着狗狗玩,见识不少苗人独特的物事,镰刀、罾网、斗篷、火枪、套索、夹子、钉鞋、各种植物、动物、水果、日用品,带他捉鱼抓蟹,采野果掏鸟窝,山中岁月自有无穷的快乐。黄永玉用夹注的方式说,不要嫌他写得罗嗦,这不是账单,这是诗。这是苗人的生活诗篇,也是朱雀城人的生活诗篇。这种自然人生观,明显不同于20世纪文化史上对城市文化的批判、对乡村文化的歌颂,如鲁迅推崇“摩罗诗人”,陈独秀主张“兽性主义”,沈从文批判都市“阉寺人格”,闻一多呼吁乡下人的“兽性”和“野蛮”[9],因此具有独特的思想价值。

小说精心描绘朱雀城的风景和风俗。七分地的院子,栽满了三四十棵树,桃、李、梨、杏、橘、柚、梅、枇杷、葡萄,四季花开不败,果实累累。在这个花树院子里,孩子们“享受一生中最甜蜜最心痛的回忆”。小说中有不少方言俚语,采用页下注的方式予以解释,读来十分生动,非常有特色。如讲古(说故事)、阳雀(杜鹃)、三月苞(野草莓)、咸荽(很咸)、大脑壳(印有袁世凯像的银元)、歹毒(厉害)、泡把里路(十里路)、吹吹棒(竹烟袋竿)、有匡(有钱),等等。鲁迅说过:“方言土语里,很有些意味深长的话,我们那里叫‘炼话’,用起来是很有意思的,恰如文言的用古典,听者也觉得趣味津津。各就各处的方言,将语法和词汇,更加提炼,使他发达上去的,就是专化。这于文学,是很有益处的,它可以做得比仅仅用泛泛的话头的文章更加有意思。”[10]黄永玉小说中的方言使用,的确有画龙点睛之妙。小说描写风俗,非常详细,往往前后文之间反复提及,有总有分,有正有侧,角度各异,错落有致,如每年中秋节,乡下人涌进朱雀城摸红砂岩的狮子,预防疾病;城里人吃瓜子花生,赏月,狗狗爸爸吹箫,三舅弹风琴,小孩们表演节目,沅沅唱名为《亮火把把》(萤火虫)的儿歌,狗狗的节目则是高呼口号:“打倒列强!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齐欢唱!”于此可见,朱雀虽是边城,却不是时代以外的桃源,革命的风雨已经播撒进来。表叔孙得豫就毅然离开边城,前往黄埔军校,投身国民革命。又如过年的风俗,繁琐嘈杂。除夕洗脚,收账躲账的人四处跑,守岁,半夜听床帐上的老鼠子“嫁女儿”,初一放炮仗,杀猪,祭祖,拿红包,三天不开门,舞狮子,耍龙灯,街上做糖人的担子旁围着里外三层人,摊牌九,打棒棒,劈甘蔗,打粑粑,热闹非凡,亲戚之间互相拜年,等到乡下“春倌”进城来挨家挨户“讲春”,“年”就过完了。年来年往,春来秋去,“朱雀城海拔一千零二十市尺高。春天树上长芽开花;夏天来蚊子、苍蝇,下河洗澡;秋天穿夹衣,树上飘黄叶,坡上赶鹌鹑,人心里清爽又凄凉;冬天买炭烤火,落雪,常绿树叶上结冰,屋檐底下挂‘鼻泥’。一季三个月,一年十二个月完全规规矩矩按皇历行事”[5]167。黄永玉在小说中不失时机地抒发对于“历史”或者“时间”的感慨:

其实过日子的道理最是简单。

别扰人,让人自己安安静静过下去就是,哪里用得着那么多做不到的许诺?

谁不想这样做?什么时候这样做过?

什么是历史?

“每人一辈子上过无数小当,加上一次特大号的大当的经过”而已。

个人和众人的历史都可以这么写,一个民族未尝不可以这么写?[5]167

小说以闲笔描写朱雀城的世风,人一旦有了钱,总是“吃酒席,游四方,买古董,盖大房,抽鸦片,搞婆娘”,很快就会败家。对类似于走难(赶尸)这种“湘西传奇”,却并不加以特别的渲染,贴辰州符、打锣领路什么的,小说中的人物刘三老从来就不相信,每次听人说起来,总会评论道,光天化日之下,哪里会有这事?悬棺葬的谜底,也用科学方法予以解释,令人信服。朱雀城里人对外来新事物抱着警惕防范的心理,如认为照相“是洋人勾魂摄魄的手段”,留声机里唱戏的人是拐了伢崽泡小后放进去的,第一次看电影时大家都像“挨了炮弹”。其他如河南人的猴戏;老头老太的布袋戏;打拳卖大力丸的江湖客;乞讨的各种方式:钓水碗,泥神道,弄蛇的;刘三老活着办追悼会;城里人开堂会唱戏;秋天“舀鹌鹑”,“喂蛐蛐”等,写来皆活灵活现,如在目前。

小说多次描写请客吃饭,每次皆不一样,每次都有神来之笔。吃饭是人生大事,丝毫马虎不得。小说开头部分,描写狗狗的爸爸张幼麟,时任小学校长,准备在凉水洞饭铺为爷爷接风,便提前约了学校里的同事、好友前去准备。小说对饭铺的廖老板及其内老板,有精彩的描写,尤其是内老板,三十来岁,语言风趣,手艺高超,“锅铲火候玩得算可以了”。对内老板的描写,分为四个层次,层层深入:先是“说”,她随口说出“斋猪肉”的做法,“辣子、花椒、大蒜、姜、橘子叶、红糖、绍酒、酱油、盐,殷勤点再放两块霉豆腐,几大勺油,一齐丢下去一炒一焖,天下都一样,跟你们城里不一样的就是我们灶好!火足,锅子大,翻铲起来痛快!”[5]16接着是“看”,内老板跟客人打赌,自家铺板上的菜,放上两三天也不会馊,因为有凉水洞的凉水“镇着”,她说的话斩钉截铁干脆爽快,一下子就镇住了大家,说完车身就走,“大家都屏气注视那个背影。婆娘原来这么好腰身!细眉毛,大眼睛。早先一点也没想到”[5]16。这个“看”是从背后去看,竟然看出了“细眉毛,大眼睛”,完全出乎读者的意外。接下来是“听”,厨房里的锅铲声,像舞台上的锣鼓点子,铿锵合韵,大家便思量这个婆娘的本事不小。最后是“品”,厨艺水平的高低,关键还是要看食客是否满意,一道普通的腊肉炒蒜苗,做出来就能让这批边城老饕们产生成仙的快感,用的是烘云托月之法:

腊肉薄得像片片明瓦,金黄脆嫩,厚薄得宜,跟油绿绿的蒜苗拌在一起卷进口里,稍加嚼动,简直是一嘴的融洽。

不对,理会得简单了,怎么能光是腊肉和蒜苗的作用呢?

名分上是腊肉炒蒜苗,实际文章做在一大把干辣子和刚下树的、嫩嫣嫣的花椒珠子上。

干辣子下锅,最忌大火,猛不留神辣椒变成焦黑,与炭为伍,全局玩完。要的是那股扑鼻酥香,而这点颜色火候却来之不易。

刚摘下的花椒,油锅里氽过,齿缝里一扣,“啵”的一声纷纷流出小滴小滴喷香的花椒油来。

一匙糯米甜酒能提高腌类的醇馥神秘感,且中和腊肉中偶尔出现的“哈”味。

若要炒菜疏落有致可用酱油;增加凝聚力就非黄酱不可。回锅肉、炒腊肉片宜用黄酱。

要诀在于懂得分而治之的方法。小火温油,进蒜茸,进辣椒干、鲜花椒。蒜茸见黄,起锅。

另小火温油,进腊肉片,进蒜苗同炒;加大火,翻炒一分钟,进干辣椒、鲜花椒、黄酱、糯米甜酒,倒在一起翻三两下起锅[5]18-19。

滕老先生亲自进厨房做狗肉火锅,如何准备橘子叶、老姜、花椒、橙皮、八角、桂皮、干辣子、大蒜、葱、绍酒、红砂糖、酱油、甘蔗、豆腐乳、香菇、麻油、花生油等作料,另外还要搭配半斤五花猪肉,十几斤狗肉下锅,翻炒去臊水,把握火候放入不同的作料,文火焖煮半个钟头,转到炭火炉子上,放入芫荽、冲菜、卷心菜、腌萝卜、海青白、豆腐干、干炒酸萝卜丝等配菜,岩脑坡满条街上都飘着香味。入席的客人已经迫不及待,狗肉入口即化,软酥嫩滑,浓香黏稠,又富有弹性,“谁都想让它在嘴里多待几秒钟,而另一种欲望又迫不及待地催它进入喉咙;难舍难分,柔情缠绵,时不时,又来一口苞谷烧;这种自我的莫可奈何的宁馨之感,岂止是‘一股暖流通向全身’那么简单?说是说聚酒属于非常集体的性质,临到后来,除了自己,还有谁记得别人?”[5]284

爷爷请人来家中看花,只因院坝里的那些花树“长得抻抖舒展”。这次是家宴,请来的包席师傅姓蓝,开了菜单,所需的食材和配料,写起来不厌其烦。蓝师傅做菜之前,先要“迷思”(陷入沉思,陶醉其中),各种构思,计算,像个作家或者艺术家在“打腹稿”。吃饭之事,不亦大哉,不亦隆重哉。

小说善于通过人物对话,要言不烦地彰显时代背景。张幼麟准备为父亲接风时,在城外的餐馆与陪客们闲聊,看到河里有野鸭、鸳鸯,指点给人看,客人们便讲起来,这两年外面打仗,飞禽走兽都来边城躲藏,万寿宫里多了许多灰鹤、丹顶鹤,“老师长”陈渠珍下了告示,严禁捕鹤,因为仙鹤是人间祥瑞。三言两语,便将时代氛围渲染得十足,同时也将边城朱雀的安宁环境烘托出来。小说反复写到张幼麟的几样拿手菜,炒鹌鹑、猪肚子汤、冲菜、红烧牛肉丸子、干辣子炒酸萝卜丝,总是让客人们赞不绝口。时代历史的宏大事件,被黄永玉细致地缀入日常生活叙事之中。如廖老板说:“听人家讲,镜民先生(序子的爷爷)在北京跟谭嗣同他们是知交,很侠义的人格。经营过他们的埋葬。”[5]21这是戊戌变法的历史背景;孙云路“二十岁以前,去过北京、上海、吉林、奉天。他父亲跟朋友结伙谋刺袁世凯未遂,只身逃亡东北匿藏一二十年”[5]33,这是从帝制走向共和的关键时期;住在北门的印沅,外号“印瞎子”,“听说不久前他陪一个名叫毛润之的人走遍了大半个湖南,做了个什么调查报告回来”[5]29,这个调查报告就是著名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如此,晚清变法、共和运动、新民主主义革命等重大历史事件,都在人物笑谈中顺势交代。人们无法走出自己的时代,正如人们无法走出自己的皮肤。僻居一隅的边城朱雀,也能够随时感受到从时代中心扩散开来的涟漪。

小说对朱雀城的布局、市面进行多次精细书写。在描写爷爷请客那一节,小说顺便将所请的客人,客人的住址,人物之间的关系,沿路两边的格局等交代清楚。如写表叔孙云路奉太婆之命,前去请家婆来做客,“云路家婆的院坝就在老西门城墙内一个僻静的小山顶上。出门下几百级石坎子,转来转去,穿过高树和矮树跟一些杂花乱草,抄近路回家,必定要经过偶尔憩歇着几只白鹤、灰鹤的常平仓门口的野池塘,从李家后墙出弄子口右走,到有四眼狗的尤五合杂货铺转左,直下西门大街,过关押犯人的班房门口,过县衙门,快到道门口时不过广场,只沿着右手边葫芦眼矮花墙,左手是谢蛮婆小木屋,右手是高卷子京广杂货店,顺着右手进了中营街,金匾上写着‘万家生佛’的张家公馆对门,才算是到了自己家门。算算单程要一里多”[5]32。幺舅送狗狗回家时,从跳岩上坎子,一路走过城北门洞,考棚,染坊,土地堂,文星街,熊希龄老屋,熊希霭住屋,文庙街,文庙,这是凤凰地理格局的“纸上还原”。小说多次描写朱雀城的街市,以南门最为热闹,布店、肉店、烟铺、药铺、纸铺、杂货铺、烧腊铺、粉面铺、油炸铺等等一字儿排开,走在熙来攘往的大街上,吃着脆脆的炸泡麻圆,闻着粉汤里的肉香,“人们的心灵和肉体”马上就要飞腾起来。最能代表“诗和远方”的地方,当属布店,“干净、清爽、有礼。伙计穿长袍,轻言细语,白白净净。要哪种布,讲一声,他便耐烦地从架子上取下来,柜台上一摆,‘嘭,嘭,嘭’翻几个身,抖开亮给你看。布刮起的那一阵凉风最是好闻,跟糖、花、如意油、花露水、蚌壳油的香味都不一样,教人想到远远的迷茫的大城……”[5]138

小说在回忆性的历史叙事中,时时夹杂当下的视域,于“夹叙夹议”中交融古今理趣兼备。小说描写隆庆做好三轮车、木马、手枪、关刀、梭镖等玩具,岩弄抢着去玩时,王伯劝狗狗不要去抢,“你好好看岩弄玩”,他玩累了,自然会让给你玩,他会慢慢地晓得,一个人玩没有意思的,你就等着,不用和他争抢;黄永玉议论说:“世上好多事都只差个耐烦地等待而误了自己。马克思不是也说过‘要善于忍耐和等待’吗?人,要从小锻炼等待,要耐烦,要乖乖地眼看别人骑车子,舞关刀,打圈圈……我这是真话,你要信。”[5]256狗狗的父母外出避难时,朱雀城内的滕老先生议论起离散的张家人时说,“人生总是要一点壮烈的,要不,山水间就没有意思了”[5]281;等到风头过去,张幼麟夫妇回到朱雀城,狗狗离开木里时,狗狗和岩弄两个都放声大哭,“哭得多么辞不达意”,小说不失时机地展开议论,“日子一过就成历史。留给你锥心的想念,像穿堂风,像雷,像火闪。世上没一个回忆是相同的。之所以珍贵,由于留它不住”[5]369;表演布袋戏的老头老太离开朱雀城时,人们会觉得他们可怜,替他们叫苦,小说议论道:“你晓不晓得,人生天地间,自己喜欢、自己追求的东西往往是自己的冤家?胶漆淋头,蚂蟥缠身,如影随形,一辈子摆脱不掉。”[5]507家里人聊天,不识字的婆也能讲出精彩的句子——“做文章、做诗其实就是会讲‘巧话’”[5]1028,类似的文字,宛若诗歌中的“诗眼”或者“金句”,正是能够带着读者往下走的关键。

幺舅带人来木里打猎,隆庆陪着。小说有一段长长的夹叙夹议的文字,书写赶山打猎的辛苦和快乐。“干刺藤留难你,钩你的子弹带,你的裤子,你的手背,流了血,你吮着血,舌头上一点清新的卤咸味。你对着一个光滑的土洞眼屙尿,巴望能灌出只什么东西来,尿没有了!工程只完成了十分之一,你骂那个洞,骂里头的住客。你心里有气,你晓得秋天山高林燥发不得火。你累了,就躺在又深又软的干黄茅草上,狗睡在你旁边。一觉醒来,‘月出东山之上’,你‘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在哪里?你乖乖回家睡觉去吧!冬天,一出门就倒抽口冷气。你称赞这个世界好大狗胆!打扮得一片雪白,眼睛都睁不开。只有狗喜欢这阵候,叫呀跑,地里弄出一行行小黑窟窿。你尿急是因为看到这个雪这个冷而高兴,费神解开几层裤子又好不容易拉出屙尿器在雪地上书写出银行行长钞票上谁也认不出的签名式,再一摸,吓了一跳!你问苍茫大地,睾丸到哪里去了?你怕冷也不能尽往小肚里躲呀!好!开路。……这种缠绵的、为其受苦受难的情致,一旦染上了,只有几样东西堪与相比,爱情,革命……要死要活在所不惜!”[5]323-324文字虽长,却写得风趣诙谐,满纸幽默流淌,读来让人乐不可支,引发触类旁通的联想和强烈的情感共鸣。叙事角度和人称也在发生变化,先是“他”,接着变成了“你”,最后又变成了“我”,读来十分亲切,插科打诨,嬉笑怒骂,有身临其境之感。文末对“爱好”的议论和比较,又能引人深思,上升至哲学层次,令人击节叫好。

小说很少正面描写爱情,也很少写到男女情事,即便偶一涉笔,也是轻描淡写,但力透纸背。送狗狗到得胜营去看家婆,苗人吴老满挑着箩筐,一头装着狗狗,一头装着礼物;滕娘拿一把伞跟着走。在路上,吴老满唱山歌,“天上庚子排对排,地上蜡烛配灯台,红漆板凳配桌子,官家小姐配秀才”,调逗滕娘。得胜营是朱雀城的“乡下”,幺舅娘的老家在更远的“乡下”板坳,“山得很”,但狗狗就是喜欢这个幺舅娘,“那么年轻,那么红艳,本来应该说,朱雀城不出这种女人的。其实好像哪儿也不出这种女人。既然这样那样了,她应该泼辣,倒是反而轻言细语;那么有仪态教养,却是个乡里妹崽一字不识。生不出子女自己不歉然,幺舅也不在乎”[5]110。在黄永玉笔下,如果说朱雀城是个“乌托邦”,那么苗寨则是“乌托邦”以外的“乌托邦”,是一片自由的乐土。“幺舅娘是在这种特殊的好山、好水、好太阳、好空气里头养大的。论天分,就是这种天分。正面迎接生死命运之外,与挑水种菜一样,还须得弄枪。不是闹玩,不是爱好,是习惯和家教”[5]110-111。苗人有好身体,锻炼得好骨架,抓山羊,追兔子,背小牛过河,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唱山歌讨老婆,夫妻经济独立,尊敬老人,不打孩子……隆庆被豹子咬死后,王伯立即辞了保姆的工作,前往料理丧事,烧掉木里的房子,也就烧断了过去的日子,从此一去不回头,下落不明。这种乡下苗人的爱情,心狠决绝,城里人不理解的。

小说充溢着浓郁的家庭亲情。序子看过《白蛇传》后,与爷爷聊天,“我也喜欢我妈是条蛇。要是我妈是条蛇,我就有好多事情做了;她也会有好多本事教送我,还会带一些怪东西让我吃,一齐打法海。所以,我有时候半夜醒过来的时候,就会坐起来看看睡在那一头的妈是不是一条白蛇精。老实讲,我真希望我妈是条白蛇精。”[5]620这充满童趣的话语引得爷爷大笑不止。二人成为“忘年交”。爷爷去世时,序子跟棺材里的人讲话:你看你,一肚子的“想”都没有跟我讲,好舍不得你啊。说了大半夜,累得在旁边睡着了。爸爸给张序子开玩笑时,张序子用京腔道白,指着他爸爸说:“张、幼、麟啦!张幼麟!为何拿老夫‘絮毛’呀?呀?”来这么一手,他爸爸不仅不生气,反而十分得意,觉得“儿子这种玩笑开得得体,不怨不怒,不哀不伤”,“情感文化上有某种厚度,情绪挪拿极有分寸”[5]932。正如序子妈妈所说,有这样的儿子,还得要有这样的老子才配得上。父子怡怡然的情感,令人开怀。爷爷请客那天,孩子们蹲在院坝里,频繁地提醒客人们不要碰掉花朵,在他们看来,春天的一朵花就是秋天的一颗果。孩子们看人打发,看到熟悉的长辈老娘子,轻言细语地说,弯腰好走,小心碰着树杈杈;遇到不熟悉的大人,便开骂,你弯起腰杆,不要碰掉老子的花!被骂的大人看在这顿饭的面子上,十分配合,弯腰慢走,谨小慎微,个个像苟且偷生的汉奸。

小说对儿童心理有贴切的把握。序子一边放羊一边流眼泪:“羊呀羊!过几天盖好房子吃酒就要杀你了。你哪样都不懂;和鸭子跟鸡一样,抓住它颈根的时候还以为人在跟它开玩笑……你要晓得你是羊,除了吃草哪都不懂。你还以为可以天天那样子安安稳稳吃草。你不晓得死是哪样,岩弄告诉过我,死比一百、一万个痛还痛。我救不了你……你看你还吃草,听不懂我的话,你好命苦。唔!听得懂也没有用。”[5]605张序子被实验小学校长左唯一体罚时,咬了他一口,逃学三个多月,每天背着书包出门,将书包找个地方藏好,四处闲逛,还要躲避熟人,心中生长出千年孤独,又有“一种美丽的凄凉和悲哀”;张幼麟炒鹌鹑,序子一路偷吃鹌鹑头,“五脏六腑在欢呼”,快乐之极。

小说弥漫一股离别的哀愁。“朱雀城是摇篮,又软和又美丽。”[5]1170但是,人不可能一辈子呆在摇篮里。托克维尔曾经将前往北美的欧洲移民,描述为一种主动“追求幸福”、“追求财富”的过程,“他们已经切断了把他们系于出生地的那些纽带,而且后来在新地点也没有结成这种纽带”[11]327,“在他们看来,最值得赞扬的是:不在故乡安贫乐贱,而到外去致富享乐;不老守田园,而砸碎锅碗瓢盆到他乡去大干一场;不惜放弃生者和死者,而到外地去追求幸福。”[11]692爷爷在世的时候,朱雀城的一家人尚能在他老人家的羽翼下幸福生活。小说描写74岁的爷爷因为熊希龄让他到沅州去接管“老摊子”,顺路回了一趟家,人老易醒,“天黑得还很可以,周围都是毫无想象力的暗影,开眼闭眼完全一样。他摸出装‘金堂’雪茄皮盒和洋火盒,顿了一顿,手又收回来。这时候一切都那么单纯,蒸腾的花香,哄咙的蜜蜂,周围城内城外的鸡叫,预知的黎明逐渐出现……他不想‘金堂’烟味打扰这点气氛,二十多年回了几趟家呢?六趟?不,五趟或是四趟。这么平安的家其实是最合适过日子了,不用操心,哪里都是青石板上一坐,凉水一喝……当然不行,我一回来就不平安了,谁来维持这个合适日子呢?幼麟、紫和不行,别看他们热热闹闹,出出进进,事情一来全瘫;年轻,少锻炼……这世界还要我,没我,这个家会慌——”[5]23这是老一代人的心思,操劳一生,凡事亲力亲为,对小辈不放心。爷爷去世后,生活压力需要序子爸爸担起来。张幼麟离开家乡,前往长沙、上海谋生,朋友们来送行,城外一天的好太阳,油菜花开得灿烂,蓝色的河水流得鲜艳活泼。不久,序子小学毕业,也要离开朱雀城,他有属于他的未来新世界。

文学史家认为,沈从文精心营构的“故乡”,充满想象,其意义不仅仅是地理学意义上的故乡,而且还是“拓扑意义上的坐标”[12]。黄永玉的《朱雀城》与沈从文笔下的边城相似,都是“以现在为着眼点”的创造和想象。一切“侨寓者”以故乡为主题的小说,其实都是回忆基础上的创造性的想象。小说铺排细致浓密的风俗风景风物,川流不息的宴会上飘荡着精心炮制的菜肴的麻辣味道,四季花开不败的小城里人来人往,烟火人间里自有烈火烹油的日常声色,抽烟喝酒的世俗中交织着赏月吟诗的风雅,腥风血雨的残酷被雨打风吹去,流淌的河水带走一代又一代朱雀城人们的悲欢离合,黄永玉以美丽而智慧的文字,作深长的怀旧,沉重的感喟,深情的挽留,惊艳的重归。朱雀城,因此不惟是历史的、记忆的,而且是现实的、审美的。《朱雀城》中繁密到拥挤的物质铺排,如数家珍巨细无遗的生活展呈,沿袭的是《金瓶梅》《红楼梦》等古典小说的叙事传统,在文字雕刻的“密实”的背后,有一个哲学意义上的“虚空”观存在背景。朱雀城,自从序子12岁离开时始,就已成回忆中的永恒,虚空中的幻象,老年黄永玉以细致生动形象深情的文字经营,重塑记忆之城,让故人复活,再造烟火人间,以此挽留匆匆流走的时光;西哲有云,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此种书写,无异于建构乌托邦。既是喜剧,也是悲剧,朱雀城因此堪称悲喜交集的“折叠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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