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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逝》中的动物形象分析

2022-11-22黄李文蕙

魅力中国 2022年1期
关键词:伤逝鲇鱼子君

黄李文蕙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一、《伤逝》中的动物意象

鲁迅在《伤逝》中塑造了许多动物意象:阿随、油鸡、禽鸟,它们与人物的内心活动、感情状态及人物关系的变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下面作简要分析。

(一)油鸡·儿女

油鸡是《伤逝》中出现的第一种鲜活的动物(以下的动物皆指除人类以外)。它们的出场紧接在涓生与子君同居后“渐渐清醒地读遍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隔膜。与此同时,“子君也逐日活泼起来”,养起了油鸡。于是,“不一月,我们的眷属便骤然加得很多,四只小油鸡,在小院子里和房主人的十多只在一同走”。

这里的情节联系值得深入思考。“渐渐清醒地读遍了她的身体”意味着子君和涓生在正式求婚同居后自然地发生了性关系,此时的子君身上散发着母性的光辉,也许心中还暗含为涓生生儿育女的渴望,因此从这个层面上来看,“饲养油鸡”这一行为不只是一次动物的养育,更可以被看作是一次抚育孩子前的“模拟”,一次模拟家庭的实验。因此涓生在后文情节发展中抛弃油鸡的举动,就不能单纯地当作是为了生存放弃无关紧要的家禽家畜,而是子君长久以来渴盼与涓生养儿育女,组建家庭的希望破灭了。连四只小油鸡都养活不了的二人,怎么可能养儿育女呢?从这一方面来理解涓生抛弃油鸡后子君的反应,她的质疑和不理解也变得更加具有意味。

“油鸡风波”中和官太太的暗斗也揭示了子君和涓生组建家庭的两个隐患:一是居住环境的困境使得二人难以真正组建独立家庭;二是子君和涓生不坦诚沟通而造成的隔膜。文中用了“包藏”“装作勉强的笑容”“探听”“又何必硬不告诉”“也还是和那小官太太的暗斗”几个词,极具深意。“也还是和那小官太太的暗斗”中的“还是”暗示着子君和官太太的暗斗不止发生一次,因而渐渐在涓生心中产生不耐烦的情绪。虽然不满子君的不坦诚,涓生也没有采用坦诚的询问的方式,而是以探听的方式,你来我往地猜疑。最终,日后二人的关系也因不坦诚的沟通而走向破裂。

“油鸡风波”是子君和涓生在离开家庭、自由结合后面临的重要困境和矛盾之一,子君采取的方式是“暗斗”,而涓生的方式是“逃离”。在后文中我们可以发现当子君和涓生再次发生矛盾时,二人仍然延续“油鸡风波”时的态度,子君选择与涓生“暗斗”,而涓生直接“逃”去了通俗图书馆。

同时,从文本中可以看出,以被辞退为分界线,涓生对于“饲阿随,饲油鸡”的态度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前期涓生的基本态度是一同操心、分甘共苦、对子君心疼体贴。后来在经济困窘的压力下,负担主要经济来源的涓生变得焦虑和烦躁,在此情况下,油鸡和子君的声音被无限放大,成为涓生所认为的自己焦躁的源头。往日的体贴消失殆尽,风波接连不断,涓生渐渐失去耐心,转而变得颓丧失望。模拟家庭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直到最后,油鸡成为肴馔宣布“模拟家庭”的彻底失败。但涓生心中并不明晰“模拟家庭”的意义,此时的子君面对“模拟家庭”的失败,感受到长久以来渴盼与涓生养儿育女,组建家庭的希望破灭了,因而颓唐、凄苦和无聊,但这份感受无法和涓生言说,即使言说了涓生也很难共情,因此子君选择独自消化这份颓唐、凄苦和无聊。

饲养油鸡的失败反映了经济基础对婚姻的重要性,子君和涓生的结合是新式恋爱的产物,离开了家庭的经济支持后,二人面对着最基本的生存问题,如果连温饱都难以为继,更不必说养育后代。

鲁迅在1923年12月26日的演讲《娜拉走后怎样》中论述了经济基础对于女性追求自由的重要作用,《伤逝》中同样传达着经济基础对于自由婚姻的重要性。子君和涓生的结合并没有使其追求自由的道路更加平坦顺利,二人的感情并没有因为经济的考验而更加坚牢,相反却成为二人感情破裂的推动因素。

(二)阿随·子君

阿随主要出场有三次,第一次被子君从庙会买来,第二次被涓生丢弃,第三次是子君在无爱的人间死灭,涓生在会馆颓丧时奇迹般地出现。下面将分别作详细分析。

“还有一只花白的叭儿狗,……子君却给它另起了一个,叫作阿随。我就叫它阿随,但我不喜欢这名字。”叭儿狗,体小,腿短,毛长,供玩赏。常用来比喻受主子豢养的温顺的奴才。子君为它取名阿随,可能暗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妻随夫的心思。涓生自认是一名思想独立的新青年,面对一只叫“阿随”的哈巴狗,潜意识里就充满厌弃,后来的被迫丢弃阿随时,子君感到失落难过,但这点在涓生是感受不到的。

“但是阿随也将留不住了……它的食量,在我们其实早是一个极易觉得的很重的负担。于是连它也留不住了。”“终于是用包袱蒙着头,由我带到西郊去放掉了,还要追上来,便推在一个并不很深的土坑里。”最终,在经济的压力下,二人连一只狗都无法供养得起,涓生丢弃阿随后,子君的反应可以看出她内心的变化:“她的勇气都失掉了,只为着阿随悲愤”。联系前文“模拟家庭”的分析,此时的涓生并不能理解子君的悲愤,他也不能理解油鸡和阿随对子君的意义,而对于子君来说,杀鸡弃狗是建立家庭希望的双重死灭。

阿随的最后一次出场是子君在“无爱的人间死灭了”,涓生得知这个消息后,愈发颓丧,不知道去往何方之时。“耳中听到细碎的步声和咻咻的鼻息,使我睁开眼。但偶然看到地面,却盘旋着一匹小小的动物,瘦弱的,半死的,满身灰土的……那是阿随。它回来了。”阿随的归来堪称奇迹,在寒冷的冬天,被包袱蒙着头,推到西郊的土坑里,期间子君离开、死亡,可知已经过了很久的时间,而阿随却熬过了饥饿、寒冷,始终坚持着回家,并且最终找到了涓生,可以堪称奇迹。

作为一只受主子豢养的温顺的叭儿狗,阿随的出现一直受到涓生的排斥,不仅是因为经济上难以维持,还有精神上对哈巴狗的鄙夷。但是最后却是这只哈巴狗执着地在极其恶劣的条件下生存了下来,使涓生重新燃起对生活的希望。“我的离开吉兆胡同,大半就为着这阿随。”离开吉兆胡同,寻找新的生路。阿随并没有像它的名字一样,随波逐流,因被弃而流浪。相反,阿随跨越重重艰难险阻,只为唯一的目标:回到原先的家,回到子君的身旁。在阿随面对困难顽强意志的对比下,涓生和子君的感情在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脆弱,不堪一击。动物尚能为着与人的情感努力至此,而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却如此容易被现实的困难击倒。也正是如此,阿随的到来使得颓丧的涓生重燃希望,最终选择离开吉兆胡同。

(三)禽鸟·涓生

禽鸟的意象最初出现在涓生被辞退后,面对打击,他认识到“局里的生活,原如鸟贩子手里的禽鸟一般,仅有一点小米维系残生,决不会肥胖;日子一久,只落得麻痹了翅子,即使放出笼外,早已不能奋飞。现在总算脱出这牢笼了,我从此要在新的开阔的天空中翱翔,趁我还未忘却了我的翅子的扇动”。

“没有忘却翅子的扇动”是涓生对自己下的定义,然而其实从文本中可以看出,此时的涓生早已“麻痹了翅子”“不能奋飞”,其所谓的“奋飞”也只是“飞”离子君。丢失工作的最初,他想到三条出路:一是给别人去抄写;二是教读;三是译书。说来容易做来难,看似光明畅通的道路给涓生当头一击:“小广告是一时自然不会发生效力的。”译书也面对重重的困难:“选定可译的书,每本的头上都满漫着灰尘了”“但译书也不是容易事,先前看过,以为已经懂得的,一动手,却疑难百出了,进行得很慢”。译书之难,家庭的矛盾,鸡与狗的喧闹,与邻居的矛盾令涓生感到处处掣肘,“没有一间静室,子君又没有先前那么幽静,善于体贴了,屋子里总是散乱着碗碟,弥漫着煤烟,使人不能安心做事”“又加以阿随,加以油鸡们。加以油鸡们又大起来了,更容易成为两家争吵的引线”“她似乎将先前所知道的全都忘掉了,也不想到我的构思就常常为了这催促吃饭而打断”。

此时的涓生并不能处理好眼前的矛盾,最终选择杀鸡弃狗,逃离子君。直到逃到通俗图书馆后,涓生坦白自己“还未忘却翅子的扇动,虽然比先前已经颓唐得多……”纵使他不愿意承认,面对生活的琐碎和复杂,此时的涓生是无力的,他的翅子已然不得上下扇动。因此,纵是子君离开后,涓生的生活也并没有变得顺遂,“一切请托和书信,都是一无反响”,与之前理想的“只要能远走高飞,生路还宽广得很。”大相径庭。

涓生面临生活的困难,过着禽鸟一般的生活,表面上看,是因为与子君自由结合,导致失去了家庭和社会的支持,因此谋生困难。但实际上,这种困境是其内生的,困扰他始终。无论是否有子君的存在,涓生都会面临经济和心灵的双重困境。一方面是经济的困境。涓生在社会上没有一种可以维持物质需求的谋生手段,抄写、教读、译书,看似都是出路,但实际上涓生在相关方面的能力都不能使其维持正常生计。另一方面是心灵的困境。涓生在受到挫折时采取的方式是逃离、推诿、拒绝沟通,他未能消化好压力和负面情绪,而是将之扩大,进而传播给伴侣,同时,涓生的心灵也处于不断内耗的状态,过着“鸟贩子手里的禽鸟一般”的生活。

二、《伤逝》中的动物比喻

《伤逝》中有一些极具意味的动物比喻:鲇鱼须、受虐的蜻蜓、灰白的长蛇,这些关于动物的比喻也在间接传达着主人公的心情和态度,下面将逐一进行分析。

(一)鲇鱼须

“送她出门,照例是相离十多步远;照例是那鲇鱼须的老东西的脸又紧贴在脏的窗玻璃上了,连鼻尖都挤成一个小平面。”这里用一个较为奇特的比喻,用鲇鱼来比喻人,而这个人又属于鲁迅笔下常常写到的一类人——看客。看客是鲁迅笔下的经典形象,在《药》《孔乙己》《阿Q 正传》《祝福》等作品中都有相关的描写。

鲁迅常用动物来比喻看客,比如《药》中“老栓也向那边看,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颈项很长,被无形的手捏住的鸭子显然是准备屠宰了以供宴筵,以此来比喻看客,暗含了深刻的讽刺意味。除此以外,鲁迅笔下的看客常常“热衷”于隔岸观火,揭人伤疤,幸灾乐祸。比如《孔乙己》中,在咸亨酒店里,看客们常常在哄笑中嘲讽孔乙己:“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直至令孔乙己感到无地自容方才罢休;又如《阿Q 正传》中,看客们乐于揭人伤疤:“哙,亮起来了”,面对阿Q 的怒目而视,看客们也并不怕,反而更加有了兴趣地叫嚷,“原来有保险灯在这里!”;又如《祝福》中,看客们对身世悲惨的祥林嫂不仅丧失了同情,反而因为对阿毛的故事久已厌烦,又开始对祥林嫂产生了新的趣味“你那时怎么竟肯了?”“唉,可惜,白撞了这一下。”通过揭人伤疤来讥讽对方,以图自乐。

《伤逝》中也用了一种动物——鲇鱼,来比喻看客。鲇鱼是一种较为常见的淡水鱼,上下颌有四根胡须,白昼潜伏水底泥中,夜晚外出觅食。鲇鱼通过颌上的四根胡须去感知深奥的水底世界。[1]“鲇鱼须”是一种类似八字胡的胡须。“那鲇鱼须的老东西的脸又紧贴在脏的窗玻璃上”中“鲇鱼须的老东西”象征着社会上反对自由婚姻和恋爱的保守人士,他们如鲇鱼一样藏身“泥”中,探听和监视着新式恋爱的年轻人。而涓生和子君也在外部压力和自身矛盾的双重困境下,最终走向了失败的婚姻。

(二)受虐的蜻蜓

“我们总算度过了极难忍受的冬天,这北京的冬天;就如蜻蜓落在恶作剧的坏孩子的手里一般,被系着细线,尽情玩弄,虐待,虽然幸而没有送掉性命,结果也还是躺在地上,只争着一个迟早之间。”将北京的冬天,实际上是涓生和子君的关系比作受虐濒死的蜻蜓,“只争着一个迟早之间”,看似矛盾,实则大有深意。难以忍受的冬天终于过去,温暖的春天姗姗来迟,万物复苏的季节,子君和涓生的生活本应迎来新生,但两人的爱情已经在一冬的消磨中走向尽头。

蜻蜓似乎在说子君,她被痛苦的现实长久地折磨,最终走向死亡;也似乎在说涓生,子君走后,涓生亦如同行尸走肉,找不到出路;更像是在说二人的爱情,所谓“新生面”是二人关系的彻底的决裂。

(三)灰白的长蛇

“有时,仿佛看见那生路就像一条灰白的长蛇,自己蜿蜒地向我奔来,我等着,等着,看看临近,但忽然便消失在黑暗里了。”生路像灰白的长蛇奔向涓生,似乎就要张开血盆大口将他吞吃。对于当时的涓生来说,逃离子君似乎是一条明朗的出路,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涓生自己也渐渐发现,即使子君离开,独自一人的生路仍然艰难:回到会馆,四周只有破败的旧景;拜访旧识,得知的却是子君的死讯;工作仍无着落……“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理想的“生路”最终走向虚无,走向遗忘和说谎。子君最终也被这条“灰白的长蛇”吞吃,“消失在周围的严威和冷眼里了”。

三、结语

《伤逝》中的动物意象和比喻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并影响了主人公子君与涓生的心理活动和情感关系。子君和涓生的结合虽然是新式恋爱的产物,但二人的关系并没有达成理想的平衡。没有工作,赋闲在家的子君除了将功业建立在做饭上,在涓生没能陪伴身边时,通过饲养油鸡和狗来排遣心中寂寞,并且借此“模拟家庭”。“麻痹了翅子”的禽鸟也反映了涓生对现实感到无力的状态。鲇鱼须象征着社会上反对自由婚姻和恋爱的保守人士,受虐的蜻蜓既可以象征两人的爱情已经在一冬的消磨中走向尽头,也可以作为主人公被痛苦的现实长久折磨的象征。灰白的长蛇象征理想的“生路”最终走向虚无……这些意象和比喻与人物都有着密切的联系。可以说,在动物与人物的关系上,《伤逝》的塑造别具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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