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明明 刘淑勤

(西安理工大学人文与外国语学院，陕西 西安 710048)

一、引言

“变异”(deviation)又称为“偏离”，是对语言常规(norm)的背离(departure)。变异的语言是相对于语言常规而言的，变异与常规“相辅相成、互相比较”。[1]语言在使用中受语音、词汇和语法等多方面规则的制约，形成语言常规，而变异则是对语言进行创造性的使用，是“偏离语言常规的语言形式”。[2]在语言变异的运用中，变异是手段，“突出”(foregrounding)是目的。换言之，突出是通过变异实现的，旨在实现别出心裁、引人入胜的目的。当变异的语言形成突出时，便可加强诗歌主题的表达，亦可增强语言的表现力，达到超乎寻常的美学效果。

变异是诗歌与语言之间的重要桥梁。诗歌语言与日常语言的区别在于，诗歌语言通过变异的手段来实现“陌生化”(defamiliarization)功能。陌生化是指打破语言常规，使用读者感觉到陌生的语言。[3]日常语言要升华为诗歌语言，必须通过违背语言常规的手段形成变异，方能使其具有文学性或诗性功能。变异的作用在于能够使诗歌充满张力，增强诗歌的艺术效果。一言以蔽之，变异是使得诗歌成其为诗歌的东西，没有变异就没有诗歌。

十九世纪美国诗人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1830-1886)被誉为“现代主义的先驱”，[4]是美国“现代主义第一实施者”。[5]美国当代文学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这样评价狄金森：“除莎士比亚之外，狄金森是但丁以来西方诗人中具有最多认知原创性的作家……我们遇到了最杰出的心灵，这是400年来西方诗人中绝无仅有的。”[6]作为典型的现代派诗人，狄金森的诗歌具有突出的现代主义特点，她的诗歌语言背离常规，不囿于语言规范，形成了独特的变异风格。本文以变异理论为依据，探析狄金森诗歌的文体变异，分析文体变异在诗歌的审美内涵和主题意义方面的作用。

二、狄金森诗歌的文体变异

变异，顾名思义就是语言“异于常规”的现象，即“不符合语言的常规”。[7]语言变异指的是文学作品中语言之不同寻常的运用方式，语言变异会促成文体变异。文体变异是诗歌创作的重要手段，诗人往往根据具体语境和主题表达使用不同的变异方式，使诗歌语言“更具活力、更有意境、更具创造力”，[8]进而实现诗歌的美学功能。狄金森一生弃绝社交，离群索居，个性独特，思绪飞扬，她所创作的诗歌打破常规，不拘一格。从变异的角度对狄金森的诗歌进行分析，能够深入了解诗歌的文体风格，深切感受其审美效果。以下，本文拟对狄金森诗歌的变异现象进行分类分析与解读。

(一)书写变异

诗歌是诗性的思维代表，具有诸多美感维度，重在实现音美、意美、形美，形美指的就是书写之美。书写之美可以刺激人的视觉感官，给予读者视觉美感。书写变异(graphological deviation)就是通过书写样式上违背常规的形式给读者带来视觉上的冲击，赋予诗歌新奇的艺术效果。书写变异是狄金森诗歌最常见的文体变异形式，其诗歌的书写变异主要由破折号的运用和大写替代小写两个方面构成。

狄金森诗歌的书写变异首先体现在她对破折号的使用上。诗歌是语言的艺术，但语言有时毕竟有其局限性，在表达某些复杂的感受时，单靠语言则无法最大程度地再现独特的情感，标点符号的变异性运用便有助于诗人更好地传情达意。在狄金森的诗歌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标点符号就是破折号，诗人通过破折号的创造性使用，呈现出语言所不能表现的情感世界和语言效果。

例1

Fame is a bee./ It has a song—/ It has a sting—/ Oh, it has a wing, too. (1763)①

该诗小巧玲珑，但却寓意深刻，在声音和视觉方面构成突出的诗性特性。首先，诗人在“song”这一词之后加上破折号，起到了停顿的作用，似乎在引导读者停下来进行思考，并着意于开启读者想象的空间。读者仿佛能够听到蜜蜂的歌喉，这歌声悠长婉转，使人陶醉。其次，“sting”一词后面使用了破折号，该破折号仿佛是蜜蜂身上的刺，使蜜蜂的形象生动传神，跃然纸上。破折号的恰当且创造性的使用，让诗歌如绘画一般生动形象，使得所描绘的事物栩栩如生。诗歌不仅仅是一门语言的艺术，声音和视觉也是诗歌不可或缺的元素，是诗歌美学的本质体现。[9]破折号的使用赋予狄金森诗歌可感性，从听觉和视觉两个方面读者的感官形成刺激，使读者能够体会语言文字之外的听觉美和视觉美。

例2

Good Morning—Midnight—/ I’m coming Home—/ Day—got tired of Me—/ How could I—of Him? // Sunshine was a sweet place—/ I liked to stay—/ But Morn—didn’t want me—now—/So Goodnight—Day! (425)

全诗8个诗行，共有12处使用破折号。在第一诗节，每行诗都使用了破折号，破折号在视觉上拉长了诗行间的距离，也从听觉上使得声音得以延长。这一个个破折号犹如诗人的一声声哀叹和悲鸣，充分表达了诗人因受“白天”(即社会)的厌弃所感受到的郁闷和忧伤。在第二诗节，破折号含有依依不舍之情，表明在诗人的内心深处仍对社会带有一丝期盼，但是她最终还是被社会抛弃，因而不得不逃离尘世，深居闺中。破折号的大量使用使整首诗歌充满伤感忧郁的基调，强化了诗人孤寂无奈的主题。

狄金森诗歌的书写变异在词语的书写样式上也有所体现。狄金森在句中和句尾使用不规则的单词大写，在书写样式上形成对常规的背离，能够突出诗歌焦点，呈现诗歌主题。

例3

Wild Nights—Wild Nights! / Were I with thee/ Wild Nights should be/ Our Luxury! (249)

短短4行诗则含有五次不规则大写，诗人将“Wild”“Night”大写，这种背离常规的书写样式在诗歌中起到了强调的作用，即使是在疾风暴雨的黑夜，环境恶劣险峻，但如果能够和所爱之人一起经历这一切，内心也会感到慰藉和欣喜。诗人将这种爱情视为一种“豪奢”(Luxury)，并将其大写，有一种夸张之感，将诗人对爱情的渴望表现得淋漓尽致。这种通过大写方式的变异现象在狄金森的诗歌里比比皆是，她几乎在每首诗歌中都采用了大写代替小写的书写样式。书写变异能够达到用有限来表达无限的文体效果，即在有限的诗行中使用大写把诗歌所蕴含的情感充分表达出来。

例4

The Soul selects her own Society—/ Then—shuts the Door—/… / Like Stone—(303)

大写的形式能够吸引读者的注意力，有利于把握诗歌的主题，使诗歌的表达更加清晰明朗。在该例中，诗人把“Soul”“Society”和“Door”三个词语大写，大写与小写交错使用，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是由诗歌形式营造出一种动态感，赋予诗歌生命力。诗歌形式服务于内容，此处的书写变异起到了加强诗歌拟人化效果的作用，突出了诗歌在狄金森孤寂生活中作为灵魂伴侣的价值。在最后一个诗行，诗人把“Stone”一词大写，加强情感的表达，说明这是不容干预、不可动摇的选择，表明其意志之坚毅，决心之坚定。

从上述例子可以看出，书写变异使得狄金森诗歌的文体风格独树一帜，强化了诗歌的诗意主题和表达效果。狄金森使用书写变异的手段将抽象复杂的情绪化作具体的形象表达，增强了语言的生动性和形象性。诗歌语言言简意赅，通过改变大小写这种变异手段形成语言的背离常规，不仅能给读者带来视觉上的美感，也能使诗歌主题突出，有利于呈现深刻的诗性内涵。

(二)语义变异

语义变异(semantic deviation)是指作者在具体语境下有意违反某些词汇语义的常规用法，使用一些原本没有意义或者不符合语义逻辑的词语而使其具有特殊意义。语义变异旨在寻求语言的出奇制胜，是“富于灵感的胡言乱语”(inspired nonsense)。[10]语义变异看似悖谬，实则有其思维逻辑，这便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语言使用原则。诗人有目的、有选择地使用某种变异方式，从而形成语义的变异，以便巧妙地、更好地体现其创作意图。这种佯谬实真的语言也能使诗歌达到一种异乎寻常、意蕴悠长的艺术效果，让读者透过表面的荒谬去探寻诗歌的深刻寓意。

狄金森诗歌主要依靠悖论(paradox)的手法形成语义变异。悖论又称为悖谬、反论，是指在语言表面上有悖于常规逻辑，形成明显错误，或构成自相矛盾，但是却含有深刻隽永的意义表达。悖论可以有效地避免平铺直叙，通过“似谬实真”的语言形成诗歌的张力，[11]达到增强诗歌语言深度的效果。

例1

My life closed twice before its closed. (1732)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只有一次，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但是狄金森却在她的诗歌中写到“my life closed twice before its closed”，“生命结束两次”这个命题具有明显的逻辑错误。在这里，诗人用生命的一再结束喻指分离给她带来的一次次痛苦。在诗歌创作中，诗人主要运用悖论这种变异手段来表现错综复杂、自相矛盾的情状、事理和思绪，悖论虽然不符合事物的本质和逻辑，但也正是这不合常规的语言才更能表达出意义深远的内含和诗意盎然的韵味，正所谓“诗之情味与敷藻立喻之合乎事理成反比例”。[12]在该诗中，狄金森就使用悖论的变异手段把这种生离之痛、死别之苦表达到了极致，强化了语言的诗意效果。

例2

Much Madness is divinest Sense—/ To a discerning Eye—/ Much Sense—the starkest Madness—/ ‘Tis the Majority/ In this, as All, prevail— (435)

在本例中，“madness”和“sense”是互为矛盾的词语，“疯狂是理智”或“理智是疯狂”都是不合逻辑的表述。但是在狄金森生活的时代，的确存在这种有悖逻辑的现象，即，所谓理智的圣人为了讨好民众而附庸风雅，而真正有思想、有作为的贤达人士却不被认可，狄金森正是以讽刺的口吻针砭了这种现实的矛盾性。狄金森以客观冷静、置身事外的视角来审视人性，她敏锐的观察和理解是超越时代的。狄金森在诗歌中使用一对违背常规的词语，以独特的视角揭露现实社会的虚伪荒谬，表达了对世俗社会极端讽刺的诗歌主题。

语义变异赋予诗歌深刻的含义，使得狄金森的诗歌富含哲理性，凸显了诗歌的语言美、诗性美、艺术美。狄金森在诗歌中使用背离常规的语言，提升了诗歌情感的表达力。同时，她也在诗歌中使用新奇的语言，激发了读者无限的想象力，引发了其丰富的诗意联想，起到了令人回味无穷的文体效果。

(三)词汇变异

词汇变异(lexical deviation)是在词汇层面违背语言常规，以达到突出的效果。词汇变异可分为临时造词(nounce-formation)和偶有语义(nounce-meaning)两个方面。首先，临时造词并不是由作者随心所欲地创造词语，而是通过派生、合成和转化的构词方法来创造新词，来达到某种特定的目的。其次，偶有语义是背离常用词语的固有词义，通过拓展和转化的方式引申词语意义，赋予常用词语新的语义。词汇变异可以延伸词义内涵，即诗人在其诗歌中使用临时造词或偶有词义可以充分发挥“语言的潜能”(meaning potential)，[13]使词语的意义“产生盈余”，[14]得以延展，从而丰富诗歌语言。同时，词汇变异也能使其产生变异致奇的文体效果，让读者耳目一新。狄金森诗歌的词汇变异主要表现在以添加后缀的方式创造新词，在特定的语境中使用临时造词，创造出新奇别致的意境。

例1

Antiquest felt at Noon/ When August burning low/ Arise this spectral Canticle/ Repose to typify. (1068)

词约义丰是诗歌最主要的语言特征。为了达到引人入胜的目的，诗人在创作诗歌时往往有意使用不符合常规的词汇，以便事半功倍，用简洁的语言达到诗意化的文体效果。该诗描绘了即将逝去的夏日景象，夏季的鸟鸣已经消逝，萧瑟的秋风尚未到来，草丛中的蟋蟀已开始歌唱哀婉的乐音。诗中的“antiquest”一词是由狄金森生造的，以代替原有的词语“most antique”(最古老的)。在昆虫的鸣叫和季节的轮换中，诗人感受到了生命循环的苍茫古意，他使用“antiquest”一词，并将其置于句首，起到了强调的作用，突出了大自然原始神秘的古老气息，展现出诗人由八月将尽想到四季永恒循环的奇特想象力。与此同时，诗人在句首使用单个词语来代替短语，使诗行间的结构得以保持平衡，形成了形式对称。

一个词语的变异使用看似微不足道，实则蕴含着诗人的文体意图。狄金森在该诗中使用变异的方法创造新词，展现了大自然古色古香的意境美，又使诗歌富有哲理且耐人寻味。

例2

And he unrolled his feathers/ And rowed him softer home—// Than Oars divide the Ocean, / Too silver for a seam—/ Or Butterflies, off Banks of Noon/ Leap, plashless as they swim. (328)

这是一首自然诗，在该诗中，狄金森描写了一只小鸟的一系列动作。诗歌的最后一节是诗人对小鸟飞翔状态的描绘，小鸟展翅飞回巢穴，飞翔的翅膀如劈开大海的双桨，又似正午海岸飞来的蝴蝶，动作如此优美，即使是船桨和蝴蝶都不及小鸟轻盈。比喻的修辞手法似乎还不足以体现小鸟的灵动，狄金森使用词汇变异的手段，在“plash”一词后添加词缀“-less”，构成新词“plashless”，再次强调小鸟飞翔时轻盈的体态：即使划过海岸，也不溅起浪花，大海也毫无波澜。诗人通过细致的观察和凝练的笔触，再现了小鸟灵动活泼的体态。这不仅仅是词语的创造性运用，也体现出狄金森“宽广的生态视阈”。[15]

从以上两例可以看出，临时造词形成狄金森诗歌重要的词汇变异特征，使诗歌呈现出由变异产生的意境美，使其所描绘的物体特征更加形象具体，语言风格也因此显得更加生动鲜明。词汇变异将“诗意的光辉与诗人的审美理想”紧密相连，[16]使诗歌达到高超的语言艺术，赋予诗歌美感。

三、结语

文体变异是诗歌的显著特征，是诗人为了达到特定的文体效果而有意为之的效果，旨在加强诗歌的主题意义与美学价值。正是由于狄金森对语言变异的匠心运用，其诗歌形成了形式创新、风格独特的文体特征。基于变异视角对狄金森诗歌的文体特征进行探析，从中发现，得益于其高超的语言变异能力，狄金森将诗歌形式与内容融为一体，相得益彰，形成了其诗歌独特的表现形式、丰富的表达张力及鲜明的审美特征。本文对狄金森诗歌的变异现象的分析表明，深入分析狄金森诗歌的文体特征有利于深刻解读诗歌的诗性内涵，准确把握诗歌主题，深刻领会诗歌所传达的言外之旨。

注释：

①括号内的数字是Thomas, H. J. 在ThePoemsofEmilyDickinson(1955)一书中为狄金森诗歌所作的编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