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稼句

《金石昆虫草木状》的作者文俶，字端容，苏州府长洲县人，乃文徵明玄孙女。文氏是吴中名门望族，就文俶一脉来说，曾祖父文嘉，祖父文元善，父亲文从简，虽然他们的业绩和影响似乎一代不如一代，但都是苏州历史上可以圈点的人物。文俶嫁赵均为室，赵均父亲赵宧光，母亲陆卿子，在当时也很有声望。赵宧光饶有赀财，在天平山后的无名小山上结庐守墓，将那座小山题名寒山，有小宛堂、千尺雪、云中庐、弹冠室、惊虹渡、紫蚬涧、绿云楼、飞鱼峡、驰烟峄、澄怀堂、清晖楼、青霞榭、法螺庵诸胜，号为寒山别墅。赵均夫妇就住在山上，故文俶别署寒山兰闺画史。

在文氏书画史上，沿至晚明，以文俶的成就为最大，不仅因闺秀故也。钱谦益《赵灵均墓志铭》说：“端容性明慧，所见幽花异卉，小虫怪蝶，信笔渲染，皆能橅写性情，鲜妍生动，图得千种，名曰《寒山草木昆虫状》，摹内府《本草》千种，千日而就。又以其暇画湘君捣素、惜花美人图，远近购者填塞。贵姬季女，争来师事，相传笔法。”如周淑禧、周淑祜、高静玉等都从其学画。可惜佳人命薄，崇祯七年病卒，年仅41岁。

作为闺秀画家，文俶在明清时期备受推重。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闰集称其“点染写生，自出新意，画史以为本朝独绝”。姜绍书《无声诗史》卷五称其“适寒山赵灵均，伉俪偕隐，怡情林壑。赋性聪颖，写花卉，苞萼鲜泽，枝条荏苒，深得迎风挹露之态。溪花汀草，不可名状者，皆能缀其生趣。芳丛之侧，佐以文石，一种蒨华娟秀之韵，溢于毫素，虽徐熙野逸，不是过也。惜其中年羽化，吴中伪笔，传摹最多，远方之人，采声而已。其扇头绘事，必图两面，盖恐为人浪书，故不惮皴染焉。”沿至清代，她的名声更彰著了。张庚《国朝画徵续录》卷下说：“俶善画花鸟草虫，尝作寒山草木昆虫百种，曲肖物情，亦能写苍松怪石，笔颇老劲。吴中闺秀工丹青者，三百年来推文俶为独绝云。”杨岘《迟鸿轩所见书画录》卷四说：“文俶字端容，从简女，赵灵均室。书画得家法，更工花鸟，接武徐、黄，为国朝闺秀之冠。李星甫署正藏有紫藤金鱼绢本小卷，尾有闺秀潘素心、梁德绳等跋。瑛兰坡中丞藏有没骨海棠白燕便面。古肆见有设色秋花三种，绢本长帧，极风致婵娟之妙。”

文俶以花鸟草虫最为擅长，形式有卷子，有立轴，有扇面，似乎更多是册页。王士慎《居易录》卷十八说：“吴中闺媛文俶，字端容，寒山赵灵均之配，工于写生，梁溪太学浦生贻其所作花卉草虫十二幅，雅淡有生气。昔闻有著色《本草》一部，惜未见。”韩泰华《玉雨堂书画记》卷四则著录《赵文俶绢本花卉册》：“文俶为衡山公元女孙，以明慧之性，发幽闲之韵，写生直逼宋元，而更能独辟畦町。相传有《寒山草木昆虫状》，又摹内府《本草》千种。是册十二帧，形之奇，多不可名，而设色之艳，小虫怪蝶之栩栩欲活，固俗目所未覩也。署款‘辛未二月文俶画’，有‘兰闺端容’、‘雁门文俶’、‘赵俶之印’、‘端操有踪，幽闲有容’诸印章。”又著录《赵文俶纸本花鸟册》：“宋宣纸，幅大，半倍于前。结构愈奇，气韵愈高古，画石纯用泼墨法，不设色，不点苔，而‘罗浮仙影，翩其来迟’、‘莫名其妙’印章大小廿方，别于前册，具得秦汉人意。此册殆晚年作也。后有文文肃瘦金笺跋云：‘女妹归寒山赵氏，写生直追胜国诸名笔，不特为一时之冠，亦不特流闺秀之声而已。此册共十帧，幅幅有意，对之宛如空山青翠，映带帘几。时方秋暑，凉色翛然也。伯氏文起题于清瑶屿。’册首隶古题‘寒山映秀’四字。”

这本《金石昆虫草木状》，就是一部大型册页，即钱谦益等人说的“摹内府《本草》千种”。这部内府《本草》，得从孝宗时太医院院判刘文泰说起。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补遗·京职》“刘文泰”条说：“刘文泰先任右通政管太医院使，以投剂乖方，致损宪宗，为给事中韩重等、御史陈穀等交章公疏参劾，孝宗命降为院判。至弘治十六年，上因《本草》讹误，命官改修，以刘文泰等充其役，而文泰等于《本草》实懵然，乃请用翰林官任校正。阁臣刘健争之云：‘岂有词臣为医士校书之理？’上乃命翰林专修其书，而太医官不预。盖文泰曾得故大学士邱濬所著医书，俱在十三科之外者，欲另奏以为己功，因有此议也。刘健又力争臣等职在论思，理难侵越，太医院官数多，宜令纂修。上又改命该院自修，取问词臣，以太监张愉主其事。文泰因此益与愉相表里，于是援引专侍禁中，遇上及中宫有疾，无论内外科，俱令文泰直入矣。乙丑之夏，上本以患热得疾，文泰误投大热之剂，烦躁不堪，以至上宾，盖孝廉后素亦信任文泰及愉，以故不行遏止。比武宗登极，法司会奏张愉向与文泰为奸，又荐文泰纂修《本草》，先帝不豫，文泰药不对证，宜比诸司官与内臣交结作弊扶同，奏启各斩。上允之。于是南北科道刘■（原文缺失）等，咸谓请速诛文泰，以慰先帝在天之灵。上仅报闻而已，久之，二人苦辨不已，俱免死遣戍。史云是时大臣昵厚文泰者，故不用合和御药大不敬正条，而比他律，因得为后日解脱之地。所指大臣，盖谓谢、李二相也。文泰一庸医，致促两朝圣寿，寸磔不足偿，竟免于死，若其诬陷王三原，又不足言矣。”

刘文泰等编纂的这部《本草》，即《本草品汇精要》，凡四十二卷，按上、中、下三品，分玉石、草、木、人、兽、禽、虫鱼、果、米谷、菜十部，载药一千八百一十五种，附有彩图，皆出自画工，工笔彩绘。由于孝宗遽卒，刘文泰等获罪，“免死遣戍”，这部《本草品汇精要》也就藏于内府，未曾印行。直到康熙三十九年，才在大内库房中被发现，诏令武英殿监造赫世亨、张常住，照原本摹造了一部。次年，又令太医院吏目王道纯等校正原本，录为校正本一部。弘治原本《本草品汇精要》，不知何时流出，辗转为日本大阪武田氏杏雨书屋收藏，近年由九州出版社影印出版，康熙摹造本残卷则藏于北京国家图书馆。

据目前所知的材料，《本草品汇精要》自弘治十八年完工后，一直深藏内府，何以会被文俶摹绘，其中缘故，难以稽考。

这本《金石昆虫草木状》册前有张凤翼、杨廷枢、徐汧题记和赵均叙。需要说明的是，这位张凤翼并非字伯起的苏州“三张”（凤翼、燕翼、献翼）之一，而是另一位张凤翼，代州人，字九苞，号象风，万历四十一年进士第五名，授户部主事，崇祯初累官兵部尚书。九年七月，清兵自天寿山后入昌平，凤翼惧，自请督师，而与宣大总督梁廷栋皆退却不敢战，自知不免罪责，日服大黄求死，以九月朔卒。

赵均叙款署“万历庚申五月既望，赵均书于寒山兰闺”，钤“赵均之印”白文方印，“灵均”朱文方印，庚申乃万历四十八年。叙中说：“此《金石昆虫草木状》，乃即今内府《本草图》汇秘籍为之，中间如雪花、菊水、井泉、垣衣、铜弩牙、东壁土、败天公、故麻鞵以及陶冶、盐铁诸图，即与此书不伦，然取其精工，一用成案，在所未删也；若五色芝、古铢钱、秦权等类，则皆肖其设色，易以古图；珊瑚、瑞草诸种，易以家藏所有，并取其所长，弃其所短耳。与今世盛传唐慎微氏《证类图经》判若天渊，等犹玉石。余内子文俶，自其家待诏公累传以评鉴翰墨，研精缃素，世其家学，因为图此。始于丁巳，纥于庚申，阅千又馀日，乃得成帙，凡若干卷。虽未能焕若神明，顿还旧观，然而殊方异域，山海奇珍，罗置目前，自足多矣。余家寒山，芳春盛夏，素秋严冬，绮谷幽岩，怪黾奇葩，亦未云乏，复为山中草木虫鱼状以续之，如稍经世眼易辨，绘事家所熟习者，皆所未遑也，务以形似求之。物各有志，志各以时，俾后览观，案图而求，求易获耳，亦若干卷，附之简末。”

从赵均的这段叙里可以知道，文俶所摹，即内府本《本草品汇精要》，但并非完全按照原本，起摹于万历四十五年，四十八年了事，历时前后三年。同时，又可知今金陵图书馆藏《寒山草木昆虫状》，乃继《金石昆虫草木状》后所作。

张凤翼、杨廷枢的题记，介绍了这部册页的大概面貌和流传情况。

张凤翼题记款署“辛未十月上浣，凤翼题”，钤“张凤翼印”白文方印，“象风”朱文方印，“宫保尚书”白文方印，辛未乃崇祯四年。题记说：“兄子方耳，知余夙有书画之癖，出其所藏赵夫人画《金石昆虫草木状》示予。其为册十有二，为幅千有馀，灵均为之序，述而纪其目，彦可为之标题而指其名，一则用墨，一则用硃。序目之书法，远追松雪，近拟六如，而标题之点画遒劲，繇待诏而进于率更，二者已据绝顶。赵夫人，彦可之女，作配灵均，幼传家学，留心意匠，扇头尺幅，求之经岁，未易入手，及其于归赵氏，探宋元之名笔，而技益进。是册告成，三历寒暑，于画家十三科，可谓无所不备矣。”这篇题记，未收入凤翼的《句注山房集》。

杨廷枢题记款署“崇祯壬申五月既望，吴趋杨廷枢维斗氏题”，钤“杨廷枢印”白文方印，“南京解元”朱文方印，壬申乃崇祯五年。题记说：“张与赵年家也，方耳、灵均又年家兄弟中之甚厚者。灵均夫人画《金石昆虫草木状》甫毕，四方求观者，寒山之中若市，名公钜卿，咸愿以多金易之，灵均一概不许，恐所托非人，将致不可问也。独方耳有请而不拒，不惟不拒，且欣喜现于辞色，曰：‘昔顾长康以所画寄桓南郡，南郡启封窃去，谬以妙画通灵为解。今而没，庶几可免此诮也。’夫方耳以其拒他人而不拒己也，酬之以千金。及灵均身后，为之营其丧葬，报其夙愤，恤其弱女，又费五百馀金。峨雪曹太史为方耳作《篆士传》，以志其事，余亦有诗赠之。兹因方耳以赵夫人画，倩予题一二语，聊复及之。若夫色工意象之妙，君家大司马公言之详矣，予复何赘。”问题来了，赵均卒于崇祯十三年，杨廷枢如何在崇祯五年就记赵均身后事，只有两个解释，一是后人伪托，露出破绽；二是壬申乃壬午之误，壬午是崇祯十五年，那就说得通了。

这部册页以工笔描绘，粉彩敷色，不录《本草品汇精要》文字，仅每幅右上角题写药名，由文俶父文从简书。《国朝画徵续录》卷上记道：“文从简，字彦可，晚号枕烟老人。待诏曾孙，苏州府学廪膳生。善书画，传其家法而少变，书则兼李北海，画兼云林、叔明。崇祯庚辰廷试贡士，例得学博，不赴选，后卒于国朝顺治五年。”

张、杨两人都提到最早收藏这部册页的方耳，张凤翼题记称“兄子方耳”，当是凤翼的侄儿，亦代州人，吴定璋《七十二峰足徵集》卷三十七有叶崙《旅中寄张澹城张方耳》诗云：“花时无日不盘桓，作客天涯白社寒。潭柘经悉三夏远，虹桥酒阔一春残。鸥迷汀草迟归梦，鸿断江云问旅飡。每过水山奇绝处，双筇寥落忆同看。”叶崙，字羽遐，吴县东山人，小传称其“性嗜六书，与赵灵均交，灵均父凡夫先生变玉筯为草篆，著《说文长笺》，灵均世其学，而羽遐能得其笔法”。有《宿寒山赵灵均家》诗云：“枕书睡去门忘扃，幽瀑吹来酒忽醒。冷尽秋心立庭下，寒山月白云冥冥。”据此，叶崙与赵均、张方耳都有交往。惜乎关于张方耳的记载甚少，其事迹亦不得大概。

我藏的台湾版世界书局本《金石昆虫草木状》，影印了张凤翼、杨廷枢、徐汧题记和赵均叙，将文俶绘一千三百六十一幅彩图作了重编，每页一到四幅不等，每种仍按《本草品汇精要》，引录《证类本草》等文字。因我手头没有《本草品汇精要》印本，无法来作对照。这种编法，也有它的好处，即可以当作一本矿物、植物、动物词典来读，有图像，有典籍，不但可供欣赏，也可得到一些这方面的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