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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百蔬笋为王

2022-11-07嵇元

苏州杂志 2022年3期
关键词:苏州人春笋竹笋

嵇元

有件小事已过去半个多世纪了,但印象至今很深。母亲夜班下班去菜场,回家来时,竹篮里有一支很大的笋!那笋长不到尺,却比小臂还粗些,外壳金黄色,被翠绿的青菜半掩半盖着。竹篮里虽只是两样蔬菜,但就像金镶玉似的气质华贵。

父亲眼睛一亮:“素珍今朝在菜场里买到笋的?”母亲答应着,回房去换衣服,菜篮就放在厅上的桌子上。父亲取出笋,看笋的根部,玉白色的,指甲在根部上一掐,笋肉上立时一个指印。“这么嫩啊。”父亲喝一声彩,“真正的大档笋!”

母亲有点得意:“我进菜场看见一条蛮长的队伍,过去一看是在卖笋,再一看,这笋难得看见个啘!我马上排上去,排了很长辰光的队才买到,一支比这个还好的大档笋,还是被前头的人买去了。”那时主食品、副食品都是计划供应,青菜、萝卜都要用蔬菜票,能买到大档笋,确实是稀罕事。“大宅门”老房子一进一进的,可以有四五进呢,过去每一进加上楼上,都要住上四五户人家,买菜回来,同一进邻居甚至前后进来串门的邻居,往往要比较、点评某家买的菜好坏,还要打听是怎么买到的。看到这样的笋,无不眼睛放光:“喔哟,这支笋真个灵格!”“‘四老爷’准备熬笋油呢,还是今朝来只‘三件子’?”父亲出身大户人家,排行第四,丝织厂修机工人,邻居们就半带尊敬半带玩笑地这样叫他。

那时结婚选在春节为多,春天办婚宴较少。婚宴最后上的菜往往是“三件子”。这只“镇席”之菜用全鸡全鸭加蹄髈再加鲜笋,用炭基文火煨成,汤要粘嘴唇才算成色十足。家常吃笋无需“三件子”这样的豪华版,多为竹笋加排骨(或小蹄髈)、咸肉(或火腿)白汤煨成,名腌笃鲜,也可看作是“三件子”的简化版。不过,无论“三件子”还是腌笃鲜,如果无有冬笋或春笋相配,假设是用茭白、萝卜之类代替,那么这两道苏州菜就“不足”哉(苏州话,不屑一谈的意思)。细品“三件子”、腌笃鲜两者的汤味,略有不同,前者清香腴美,后者清香鲜美,各有千秋。但无论如何,汤里的笋块一定是第一个先捞光——因为这笋实在太好吃了。

那个年代肉供应紧张,不要说“三件子”,就是腌笃鲜,平时也不可能想吃就吃。当时听不懂邻居的玩笑也就没有放心上,但心里却有了个“结”:为什么大档笋在苏州人心目中是十分稀奇的上品笋?大档又是什么意思?

原来苏州只产竹竿般粗细的翠竹笋,笋就叫竹笋。这笋无冬笋,是春天的笋。烧之前剥去壳,那笋肉下部黄黄的有时还带点浅绿,斜刀切出来是一个个椭圆形的圈子,可以烧红烧肉,也可以煮咸肉(或咸鸡)排骨汤。有竹笋的汤,不但味鲜美,笋圈圈也蛮有趣,孩子更是喜欢,喜欢用筷子挑了笋圈圈吃。有次邻居家来了浙江朋友,看见苏州人吃这苗条的笋,就笑了,说苏州竹笋有点像他们那里的雷竹笋,但比雷竹笋细小,而且肉质干,质量、品相都差远了。苏州人总归不肯说苏州物事差的,嘴上说“苏州出的竹笋,主要是吃它的香”,心里也觉得地产竹笋好像没有浙江来的笋好吃。据说浙江竹的家庭很庞大,成员众多,想来笋也是多种多样。那么为何苏州人独钟情于矮粗的笋墩墩“大档笋”,有谁说得清楚呢。

据说江南吃笋前三甲城市分别是上海、杭州和苏州。我曾和上海的美食作家杨忠明先生交流过,他说上海人喜欢吃冬笋,春天则吃竹笋,苏州人喜欢的大毛竹笋上海人不大吃,我猜想上海这春天的竹笋应该是雷笋类吧。雷笋的得名,是早春时打雷,笋开始钻出土地,鲁迅在杭州吃“虾籽笋鞭”,大概就是这种竹笋吧?

苏州人喜欢吃的笋,传统上是浙江所产。太湖南面的湖州,山里漫山遍野是毛竹,号称竹海,少部分是太湖西岸宜兴山里所出,那里也有竹海。毛竹的春笋,方有资格叫“大档笋”。

其得名的原因一般湖州人也不太知道。据说过去湖州的笋船,至少用两支橹(也有说三支橹的,我在苏州曾见过,至于说还有四支橹的,没有见过),穿过太湖运至苏州来的。还有人说笋船来时,其快如箭,船头有人持铜锣,见前面有船,就敲锣让前船赶快避让。还说江湖上规矩,凡见了运笋船的,其他船要避让的,这种“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一往无前的运笋船,叫“大档船”。

我曾问过父亲,为何这运笋的大档船在水路上这么霸道?父亲说,笋挖出后,风味就开始变坏,相差一个小时的,味道就有差别,所以湖州山里的笋一装上了船,就要拼命抢时间上市。湖州这样运来的笋,就叫大档笋,大档也就是高档的意思吧。也有人说笋挖出来后还会生长,满船的笋,放时间长了会把船撑破,但这种说法已无法证实或证伪。反正苏州人能吃到一口带天目山山泥真味的大档笋,真不容易啊!在苏州做竹笋批发生意的湖州人茅红亮先生说,他父亲年轻时还用船到苏州来卖笋,来回一趟要七天或十天。改革开放初期时,改用柴油车运笋到苏州,时间要一天。现在不同了,用汽车运,一早挖笋,下午就到苏州了。

苏州是中国吃笋的大户市场,如今交通条件好了,市场侧的需求,致使更远的地方将笋运到苏州来。近年来苏州人吃的大档笋,有的其实是从福建来的。福建笋比浙江笋要早十来天上市,福建笋会不会冲击了浙江笋呢?“未必呢”,批发笋的老板提到苏州就遮掩不住脸上的笑容,说苏州吃笋时间达四个月,平均一天要吃40吨笋(2021年数据),吃毛竹笋是全国数得着的大市场。福建人对苏州市场的熟悉程度不如浙江笋商,或者说,苏州市场上的福建笋基本上是湖州人去组织来的,汽车运笋从福建到苏州也不过十来个小时。有的人绝对是吃笋行家,认为冬笋以福建为佳,脆嫩无渣,春笋以浙江为上,清香带甜,但我一点也吃不出闽笋和浙笋各自的微妙,到底是凡夫俗子。

浙江的毛竹春笋,粗的比成人胳膊还粗,长半尺至尺许,凡遇春雨之后,催动山里竹笋骤发,上午刚出土,傍晚会长一尺多高像个小孩子了。春笋里饱含水分,笋肉淡黄中透白,也很好看,确乎似玉般清润,入口笋肉则嫩若豆腐。浙江朋友说:这时的笋,真有一种特殊的清香,其妙难于言述,不过,笋隔了夜清香和难言的妙味就没有了。所以啊,如果我在苏州吃隔了两三天的笋,还夸这笋如何清香脱俗,浙江产笋区的山里人会不会笑我是硬充行家装腔作势啊?

老苏州讲笋在春天一天一个味道,因为笋都是早上挖的,浙江笋当晚就上苏州人的餐桌是有可能的。但清晨挖笋并不是专为苏州人吃当天笋抢时间,而是因为竹林里湿度夜间比白天大,笋经一夜露水的滋养,清晨是最嫰的时候,如果夜里落过春雨,那笋吸足了水分,据说含水率可达70%,笋肉就更嫰了。所以说,吃笋要有时间观念。

笋里有这么玄妙,我有点半信半疑,而吃笋要这么讲究,是不是有点瞎讲究了?事实上苏州人吃笋真的很讲究。母亲带我去菜场,好几次看见笋就指着实物耳提面命式地讲解。如果是出土的春笋上面“尖尖头上的几瓣叶尖”是淡金黄色,浑身上下全是黄色还带一点细茸毛,根部的笋肉是象牙白、玉白,节与节之间不过一指或略多一点,轻轻横掐笋肉,指甲即掐进笋肉里,此是笋中上上品。这种笋有个特点,切笋丝容易断,因为太嫰了,最好切笋片。如果根部看得见红点,那是要长根须了,这笋就有一点点极淡的麻嘴,稍微“推板”一点;如果笋壳带一点粉红,那就“麻味”更浓一点,要焯一下水才可以烧菜;如果笋壳上半部发黑,根部笋肉的黄色深一点了,那就基本不要去买了——母亲想了想说,去掉笋头老的部分,其他的切片和五花肉一道红烧,作兴笋靠油水滋润,那也好吃的……不过等到吃笋时还需要嚼渣,那也太“浪形”了,再喜欢吃笋也不要买了。

如今再看母亲的选笋经验,知识内容有点过时。比如浙江临安等地的雷笋,笋壳是不带黄色的。听卖笋人介绍:“真正的嫩雷笋,竹林里要盖上十几公分厚的砻糠(稻壳),一是保温,二是保水分,三是笋尖出土也不见阳光。”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市场上不喜欢笋壳带黑色,经过“盖砻糠”的养护,笋壳色带淡绯红,根部露出白玉色笋肉,虽非黄壳,同样显得娇嫩异常。也就是说,今天我们吃到的笋,质量上比过去还要讲究。我和好几个卖菜人聊过,他们说现在吃这种“雷笋”的人也多了,卖价还比大档笋贵一点呢!卖菜人说“雷笋”在苏州受欢迎的原因,一是笋壳比大档笋薄,好剥还出肉多,二是苏州的外地人很多的,对大档笋没有那么深的情结。

清代文人李渔曾夸奖笋好吃,先不管这个浙江人夸奖的是大档笋还是雷笋,且看其撰的《闲情偶记》卷五中他是怎么夸奖笋为美味的:“论蔬食之美者,曰清,曰洁,曰芳馥,曰松脆而已矣。不知其至美所在,能居肉食之上者,只在一字之鲜……至于笋之一物,则断断宜在山林,城市所产者,任尔芳鲜,终是笋之剩义。此蔬食中第一品也,肥羊嫩豕,何足比肩?”他的意思是上品蔬菜有五美,但五美不及一鲜。城市所产(今天可以解读为城里菜场、超市所售)的蔬菜,无论怎样芳鲜,终不及山林所产的笋的毫毛。春天里,百蔬美,但笋是蔬食中的顶级食材,可媲美肥羊嫩猪。至今还有浙江人写文章夸笋为“蔬中之王”,认为一般菜蔬怎么能与春笋的美味比——想想似乎有点道理。

李渔还说:“食笋之法多端,不能悉纪。”湖州的安吉有个“百笋宴”,还入选为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大概就是受了李渔的启发,对笋菜挖掘、整理、提高搞出来的吧。确实,笋有烤(烧)、煨(炖)、蒸、熬、炸(炮)、焯、炒、焙、爆等多种烹饪方式,可以独炒,可以搭其他食材炒或煮,荤素皆宜,无不佳妙。根据所烹菜肴需要,笋分别切片、切丝、切丁、切滚刀块等等讲究。我还看到有讲究的老苏州,要炒笋块(比如虾子焖笋、炒双冬就是冬笋和冬菇同炒),既不切片也不切块,而是用刀根撬。据他讲,用刀切出来的笋块,切口光滑,挂不住卤汁,撬掘出来的笋块,形状略有点不规则,断面较毛糙,挂得住汁水,味道更佳。苏州人虽然喜欢吃笋,细想想以春笋为主打的菜品并不是太多,也就笋丝炒荠菜肉丝、油焖笋等几款,或者做三鲜馄饨、三丁包子、百叶包肉的馅里放点笋……噢,我想起来了,我父亲有只私房菜,知者甚少:笋丝放入打好的鸡蛋液里(打时放入少许生抽),一次性倒入热油锅里,摊成两面金黄的厚蛋饼,用锅铲在锅里将蛋饼“切”成大块,放入冷水至淹没蛋,放葱花、姜片、盐等,大火煮沸后再中火煮十来分钟,待锅中汤只剩三分之一即可以盛碗上桌了。此菜宽汤,汤色有点乳白,味鲜美之极,可以美其名曰“素鱼翅”。

那天母亲因夜班回家,人比较累,这只高傲雄壮的大档笋怎么烧,就交给父亲了。我记得那天好像是熬的笋油:父亲将笋切片,起大油锅,放入笋片,熬时还放了点酱油(嘀咕说酱油颜色太深了,如果有白酱油更好)。笋油熬好后收在瓷缸里,教我说一定要盖紧盖子不能走气,这样笋就可以吃到孩子胸口挂鸭蛋时了。平时烧豆腐,放几片“笋油”的笋片后,淡而无味的豆腐味道赛过肉;炒青菜时放几片这“笋油”,碧绿的青菜有金黄色笋片相佐,感觉就高大上起来了;与鱼同烧,可以去腥;吃面以笋油一味作浇头,面就一下子鲜美异常;如和蘑菇片、油面筋、黑木耳等同烧,那就是佛家的上品素菜叫“罗汉上素”,是一款善哉善哉的好菜……

其实呀,在我看来,父亲用春笋熬笋油,收贮在瓷缸里,无非是在没有冰箱的岁月里,延长吃笋的时间。

——这是留住了一缸春光,陪苏州人到初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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