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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

2022-11-07肖洪毓

苏州杂志 2022年3期
关键词:吴涛师母吴先生

肖洪毓

原以为早已远去淡忘的人生之初的经历,如今会在不经意间,似云烟般从眼前飘过……

我是在父亲学校的家属大院里长大的,家属大院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小天地。父亲工作的单位——苏州市建筑工程学校,成立于20世纪50年代初,简称建校。当时新中国成立不久,国家百废待兴,建筑人才奇缺,于是建校应运而生。建校是直属当时建工部的中专学校,虽然是中专建制,但师资力量极为强大,绝不输给本科大学。建工部为筹建建校,大手笔地投入资金,网罗人才,似乎什么都要做到最好。教职员工薪资待遇比较高,福利也好。幼儿园、医务室、食堂、理发室、校车等一应俱全。只要是学校的教职员工,学校一律提供住房并附带部分家具。有家属的住家属宿舍,单身教师住教师宿舍。学校的教职员工来自五湖四海,苏州人极少。上小学之前我家住在平房里,平房坐北朝南,一溜约十几间,南北都有窗,门向南开,正气宽敞。家家户户带餐桌的房间的门都是敞开的,南面有一条长长的、宽敞的、开放式走廊,走廊外有一道阴沟,阴沟外是一条青砖砌的小路,路外边有各家种的可食用玫瑰、美人蕉、凤仙花、夜繁花等等。

吴涛家是我家住平房时的隔壁邻居,但凡出门就会经过吴涛家。吴涛头发微黄,脸色有些苍白,是一个安静的、有些瘦弱的男孩。常常看到他一个人坐在家门口的小凳子上,对着天空发呆,像是在编织着自己的白日梦。大院中一大群孩子常在一起疯玩,吴涛从不参与,吴涛的活动范围仅止于他家门前。吴涛对于他拥有的每一样东西都非常爱惜,所以他的玩具从不与人共享,大家觉得他小气,因此不太愿意跟他玩,他对此并不在意。只有住在同一平房里的孩子,有时会叫上他一起玩。吴涛最充满期待、倾注全部热情做的一件事,就是在下雪天,用家里夏天为防苍蝇而罩在菜碗上的竹纱罩,支一块小木块,牵一根长长的绳子,在竹纱罩里放些饭粒,守株待兔捉小鸟。我对他能捉到小鸟表示怀疑,他向我保证一定能捉到。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待着小鸟钻入他设下的圈套,可惜一只傻鸟都没有,每只小鸟都很精明,总能在吴涛拉下小木块之前飞走。吴涛从不气馁,天天独自玩着捉小鸟的游戏,一直玩到雪化了为止。吴涛是家中的老来子,上面有一个大哥和一个姐姐。吴涛大哥大学毕业后,就被分配到了遥远的青海,极少能见到。吴涛姐姐打从我记事起就工作了,也不常见到。

吴涛的父母是当时家属大院里凤毛麟角的苏州人,不过吴涛家只有他父亲一人工作,母亲没有工作,只是家属。吴涛父母是反差很大的两个人,却很和睦,似乎连口角都没有。吴涛父亲,同事叫他老吴,我外婆称他为吴先生。每当外婆与他打招呼,口称吴先生时,我会在意想中为吴先生套上长衫,我觉得吴先生应该穿长衫,就像小人书里画的那样。

吴先生很清瘦,总是衣着整齐得体,一丝不苟。他气质清冷,自律儒雅,不沾烟火,沉默寡言,脸上从无厉色,却令人难以亲近。他工作兢兢业业,但在工作之外极少与人交际。他们家既无朋友造访,也鲜有亲戚来往。吴先生是建校的食堂会计,当时教职员工的伙食要自掏腰包,学生一日三餐的伙食是免费供应的,食堂的收支供应都由吴先生核算,吴先生工作细心认真。当时的大环境是大家都很廉洁奉公,吴先生连食堂的一瓣菜叶都没有往家带过。我家偶然会去学校食堂买白馒头,吴先生家不爱吃馒头,每顿饭都由吴师母烧,所以从未去学校食堂买过一样东西。后来回忆时,总觉得吴先生像银行里的高级职员,做学校的食堂会计有点屈才。

吴涛母亲,大家称她吴师母。吴师母与吴先生正相反,她满身烟火味,整天忙忙碌碌,不修边幅。同样的大襟衣服,穿在我外婆身上是苏州女人的味道,穿在吴师母身上显得老式、过时。吴师母的活动范围以家为中心,她每天出门只是买菜、买油盐酱醋等生活必需品。吴师母忘我地包揽了全家所有家务,一心都在吴先生父子身上。吴师母认为自己不赚钱,吴先生一人赚钱养家不易,所以吴师母很节俭,但她又要维护吴先生父子的体面,所以到头来,她只能苛刻自己,我好像从未见吴师母穿过新衣服。吴师母头发都花白了,却一直梳着两根小辫子。她并不识多少字,但因视力不好而戴着眼镜。戴着眼镜,她又怕眼镜戴不牢,掉地摔坏,所以总是用纳鞋底的线绳拴住两个眼镜腿。

吴先生每天下班回家就躲进房间翻书看报,周日休息时,常常可以从吴先生半敞开的卧室门里,瞥见他坐在朝南窗前的写字台上伏案写字。吴先生从不过问家务事,十指不沾阳春水,等吴师母烧好饭,才出来吃饭。吴师母烧什么,吴先生吃什么,从不挑剔。吴师母每天一早烧好早饭,出门买菜。等双职工们都上班后,吴师母买菜回家,开始在公用水龙头上洗衣洗菜,忙个不停。常常看到吴师母有点吃力地端着一只带柄的大木桶去洗衣服。吴先生与吴涛衣着干净整洁,吴师母功不可没。吴师母常常边忙碌边与我外婆交流日常,或者自己嘀嘀咕咕。

吴先生对吴涛从不疾言厉色,只是立规矩。吴涛若不守规矩,吴先生只一个眼神,吴涛立刻改过。吴涛如果到了吃饭时间还在走廊外面玩,吴先生便站在走廊台阶上望向吴涛,就会有小伙伴提醒吴涛:你爸爸喊你,吴涛立刻兔子般窜回家去了。

我与吴涛家熟稔,是因为外婆的缘故。因为同是苏州人,又同样居家,且又是隔壁邻居,所以我外婆与吴师母自然就成了交往最多的人。吴师母很少来我家,通常是我外婆路过吴涛家时被吴师母喊进去。作为外婆的小尾巴,我自然常常跟去吴师母家。吴师母一般与外婆交流毛衣的花样,互换买菜信息,通报什么时鲜菜上市了。对于时鲜菜,外婆是一定要赶早尝鲜的。吴师母认为价钱太贵,犯不上。吴师母常对我说的一句话就是:倷阿婆忒讲究哉,一点点退板勿起(不肯将就),我是不及咯。

其实吴师母比较自谦,我常常闻到从吴涛家里飘出来的诱人的饭菜香味。只要看看吴涛父子身上的衣着,就知道吴师母的女红也不俗。而且吴师母种花比我外婆强,她种的玫瑰花,每年都爆出许多新枝,没几年就长成巨大一丛;她种的美人蕉也甚是兴旺。我外婆的玫瑰花与美人蕉都是从吴师母那里扦来的,每当花开时节,路过吴涛家,外婆必会夸赞吴师母手艺好,会种花。每到玫瑰花收花季节,吴师母又会对我说:倷阿婆板要(一定要)做玫瑰酱咯,烦难煞哉(麻烦死了),我是贪省力,晒干泡茶吃。

其实吴师母的怕麻烦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她与外婆一样,每个节令都要照苏州人的规矩做:比如春笋上市时,是必烧腌笃鲜的;端午节会自己裹粽子,通常是肉粽与白水粽,有时会换口味,包赤豆红枣粽或灰汤粽;立夏必会准备咸鸭蛋与蚕豆;中秋节不但备月饼,还要烧鸡头米、白果栗子汤等等。到了冬至与过年时,整个家属大院里,只有我外婆与吴师母会拿出带烟囱的铜质暖锅来用。过年时外婆还会准备带盖的陶瓷糟缸,将香糟与白笃烧熟的鱼、肉、肚子及黄豆芽分层砌入糟缸里,闷两天即可,口感又香又鲜又清爽,估计吴师母也会做。在寒食节时,外婆与吴师母都不吃烟火食物,只吃酥瓜垫饥,家里其他人饮食不变。在百花生日(百花节)这天,外婆和吴师母会用红色的纸做成小旗,用浆糊粘在玫瑰花的枝条上,外婆说是祭花。

在春秋天和初夏,外婆时常会带着我出门散步,路过吴师母家时,有时会顺道进去,说些家务事。我对大人的谈话内容不感兴趣,但很喜欢听吴师母与外婆对话,她们讲的苏州话咬字发音与说书先生的一样,很好听。许多称呼也和我们不一样,比如:如果——倘使,就是——真是,果然是——实头是,准备——端整,洗脸——孵面,吵架——寻相骂……

吴先生通常晚饭后,会依着茶几,坐在高脚椅上喝杯茶,闲闲地与吴师母和吴涛聊一会儿。吴先生烟酒不沾,唯一嗜好就是喝茶,这也是众多苏州人的习惯嗜好。晚饭后外婆带我去吴师母家时,偶尔碰上吴先生在外间喝茶,吴先生就会留外婆小坐,还会以正式的待客方式,为外婆泡一杯茶。吴先生和外婆谈些陈年旧事,或农历节令节气,或评弹评书之类……我就会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关注吴先生家里的新奇东西。

那时住在学校家属大院里的人家,桌椅凳子床,都是以极为低廉的价格向学校租的,只有衣橱、箱子之类是自备的。当时大家对于生活的要求都不高,很随意,没有攀比心。唯有吴先生家里的家具,是来建校工作之前就置备好的成套家具,远比租来的精致。我有印象的是吴先生家四面带抽屉的方形八仙桌、长条几,以及高脚茶几和与之配套的高脚靠背椅,这些家具颜色偏深,做工精良。吴先生家靠墙的长条几上摆着一只带水龙头的方形铜壶,当时家家户户用的都是竹壳热水瓶,所以这只铜壶令我新奇不已。更令我新奇的是吴先生家的台钟,吴先生与吴师母的卧房很少开门,更鲜少有外人进去,我有幸跟着外婆进去过一两次,那应该是最高礼遇了。进到卧房,我的视线立刻黏在了吴先生家的台钟上,我坐在吴师母给我的小凳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只外壳是透明玻璃罩、所有黄澄澄的齿轮零件都一目了然的台钟。到了正点,当当当的钟声轻灵悦耳。我不出声的满脸惊喜之色被吴先生看到了,他温和地把我带到台钟前,我跪在桌边的椅子上,吴先生打开了台钟的玻璃罩,让我仔细地看清台钟里面互相咬合的金属齿轮。吴先生说话时声音很轻,有一点缺少阳气的空灵感。从吴先生家出来,外婆不经意地说了句:吴先生是好人家出身呢。

最令我羡慕与喜欢的是吴师母家独有的石磨,每当吴师母牵磨、磨粉时,我就会站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看着吴师母把米一次次推入石磨的圆孔里,随着吴师母手握石磨手柄快速推拉旋转,米粉从上下磨盘的缝隙中不断溢出,当磨盘下的四周凹槽中溢满米粉时,吴师母就用一把小刷子,把米粉掸入装粉的容器里。我一再缠着外婆与母亲说:我们家也买个石磨吧,被我缠不过,母亲终于开口向吴师母借了一次石磨。石磨实在太沉了,弄得我家兴师动众,由我大力神的父亲搬石磨,安放好后,母亲开始牵磨、磨粉。我终于有了上手的机会,异常兴奋,起先试图帮着母亲推磨,无奈人矮力气小,只能作罢。母亲提议让我往石磨圆孔里加米,母亲说加米也是有讲究的,米要慢慢加,一次加太多的话,磨出的粉会太粗,不能吃。我一边点头如捣蒜,一边使劲帮倒忙,急不可耐地往石磨洞里加米,好让米粉快点溢出来,结果磨出来的不是米粉而是米沙粒。母亲无奈,只能用饭勺舀出粗粉,重新磨……终于圆了用石磨磨米粉的愿望,我很快把要买石磨的妄想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吴先生、吴师母与我外婆都是典型的苏州人,他们不爱凑热闹,喜清净,没脾气,从来不会对人说重话,从未与人吵过架,最生气的时候也就是皱皱眉头。上小学后,我家搬到了平房后面的楼房里,我有了更多的小伙伴一起玩,外婆和我也很少去吴师母家了。

在我上二年级时“文革”开始了,以后发生了许多事情,以后听说吴先生猝然离世了。

吴先生离世时吴涛还小,只有小学三年级,吴师母没有工作也就意味着没有了经济来源。后来我会忍不住想,吴先生走时内心一定挣扎过吧……吴先生离世不久,我们家与吴涛家都迁出了家属大院。后来吴师母与吴涛终于熬到吴涛工作,吴涛是七一届,总算没有下乡,可是只有初中毕业、瘦弱的吴涛却被分配到了运输公司去拉板车。我们曾经和吴涛一起玩过的平房小伙伴,都很心疼吴涛。当时工作后必经三年学徒期,学徒期每月工资只有十四块钱,听说吴涛和吴师母过得很苦,再后来渐渐失去了吴涛母子的消息。

吴先生离世后,发生了一件令我费解的事情,那就是吴师母种的兴盛的玫瑰,在吴先生离世后的来年春天,竟然一朵花都没有开,外婆直叹:花通人性,花通人性。后来由于吴师母的搬离,玫瑰无人照看,便渐渐凋零枯萎。为此外婆叹息:真真可惜哉!

曾经与吴先生吴师母一家,以及外婆一起度过的那一段悠然安逸、平常愉悦的时光早已过去,回首却近如昨日,好似远隔天涯,却又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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