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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味书社

2022-10-29张克奇

山东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书社老田山庄

张克奇

五味书社是全县最早的个体书店,一开始在兴隆路邮政局附近,后来搬到了文化路上,再后来又搬到了山旺路上。

五味书社主人姓曾,是个老诗人,也是个嗜书如命之人。从20年前我认识他到现在,他的脑袋都是剃得锃亮锃亮的,长相也很粗犷,怎么看都不像个读书人,反倒像一个伙夫,或者屠夫。十足的人不可貌相。

上世纪八十年代,这个老曾很是风光过一阵子,他的诗作,在国家级、省级大刊上一组组地发表出来,引起很大轰动。据说全国各地的读者来信一抱一抱的,几年下来能有好几麻袋。有一次我问起此事,他只说一句跟我来就把我领到二楼——这是他第一次邀请我到二楼。一到二楼就看到靠南墙边有四五个大麻袋在那里杵着。他朝我努努嘴:自己看看。我凑近一看,果然都是些来信。我扒拉扒拉,天南地北到处都有。虽然这些信件已经泛黄,但它们在这个幽暗的小屋里散发出来的微弱光芒却锐利地击中了我。那一刻,我的心被那个年代的文学热潮深深激动着,却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老曾原先是一个汽修厂的修理工,满身的油腻和机油味,谁也不会想到,就是干着这么一份工作的一个临时工,居然写诗写得那么好。他这一火可不得了,县内县外粉丝无数,家里的地有人帮忙种着,厂里的活也少派了一大半。县领导对这个人才颇为重视,不久就破例给他办了“农转非”,安排他到文化馆当创作员,一时全县轰动。

当了创作员的小曾算是鲤鱼跳了龙门,可是从此却一首好诗都写不出来了。因为领导尽安排他写命题作文,并且以剧本为主。善于写诗的小曾写不来这个,三天两头挨批评,挨批评多了就郁闷,郁闷厉害了就得了抑郁症。领导也就越发地“恨铁不成钢”,先是把他安排到了县剧团打杂,后来又一屁把他崩到了电影公司。再后来,他就脚一跺牙一咬办了停薪留职,开起了小书店。

给书店起名“五味”,充分呈现了老曾的复杂心路历程。因为经常到老曾那里买书,且又喜欢着写作,关键是还很有些志趣相投,我们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如今的老曾虽然依旧嗜书如命,却很少提笔了。问及原因,他说自己早已江郎才尽,硬强写出来的东西再也没有了原先的灵气,自己读着都感到可憎。我说天天读着书,咋会江郎才尽?他就苦笑着摇摇头,不再回答。

常来五味书社买书的,有一个王姓农民,家在南部山区,常年在县城附近干建筑。别看这姓王的是一个农民,一个建筑工,却也嗜书如命,几乎每周都要到五味书社一趟。他还保持着一个习惯,每次到五味书社前,都必定先回家洗洗澡换身干净衣服。他说书店这地方神圣,容不得邋遢窝囊。他买书只买大部头的经典著作,中国的经典买完了看完了就买外国的,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外国文学能不能看得懂,他说都能读懂,就是名字不太好记。我很惊讶他的记忆力,居然能把那些故事情节大段大段地复述出来,声情并茂,惟妙惟肖,着实让我汗颜。

老王买书,舍得花钱,惹得老婆常常抱怨。老王便把烟酒都戒了,省下钱买书。老曾知道他的钱每一分都浸透着汗水,给他打折到最低。有一次我问老王,你又不写作,看那么多书干什么?老王只说两个字:解乏。对于当代作家的作品,老王唯爱贾平凹的,问他为何,他也只说两个字:有味。有一次谈论起莫言的作品来,他也只给出两个字的评价:魔幻。因此,我和老曾就把他叫做了“二字”先生。后来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上果真就有魔幻一说。我对老王的敬重,由此就又加深了一层。

时间长了,老王就要我的作品看,我向来以写散文为主,都是些小文章,自知在老王那里拿不出手,所以嘴上答应着却迟迟没有给他。却没想到他竟然托人从网上买了一本我的散文集读了,弄得我很是尴尬。我面红耳赤地请他评点,他这次倒是慷慨大方地说出了四个字:缺乏深度。字虽不多但一语中的,也为我以后的创作指明了方向。说实话,在文学创作上我请教过不少名师大家,他们给了我很多的指导,让我受益匪浅,但都没有老王的评点一针见血。我自此就奉老王为师。

近些年,买文学书的越来越少了,很多书店都已陷入关门潮,但五味书社却坚持了下来,在惨淡经营中坚守着一方文学净土。

当年跟老曾一起写诗的那个小田如今的老田,也经常到五味书社里来。这个老田,经过几十年的海喝猛吃,已经从一个小瘦猴发展得大腹便便,肚子凸出得像怀了双胞胎。像他这样的体型,连衣服都没法买,只能订做。据说有一次他到衣店里订做衣服,说好了半个月后去拿。却没承想按照约定时间去了却连布料都没裁,为什么?裁缝师傅说是看记下的尺寸腰围竟然比身高还长,认为一定是服务员给量错了,就没敢做。这次裁缝师傅亲自上阵丈量才发现原来的数据并没有错,只得感叹老田这体型真是嘿嘿嘿。

如今的老田,也不写诗了,不仅不写,连书都不读了,整天忙着盖大楼。但是再忙也有空闲的时候,钱再多也有空虚的时候。空闲了空虚了他就到五味书社神吹海侃。对于老曾和我们这些书虫,他很是看不起,说着说着言语里就充满了鄙夷,就差没把我们这些人说成是老古怪了。有一次我实在气不过,就问他当初你也是个诗人,如今咋就这么轻贱了读书呢?他却说:我们那时是什么年代?那时文学多了不起?发表几首诗几篇文章就会引得万人瞩目!现在呢,谁有钱谁才是老子!一听此话我就怒不可遏,刚要发作,紧挨着他的书架上摞着的那些书竟然应声而倒,呼啦啦就砸到了他的头上。那可都是些大部头的厚书,砸得他满头满脸地淌血,一时嚎叫如猪要挨刀。因为这一砸,他从此就落下了偏头痛的毛病,天南海北地到处治也没治好。我以前一直对报应之说存有怀疑。但是通过老田这件事,我确定世上果真是存在着报应的。书是什么?知识是什么?哪容得了如此糟践和亵渎?老田被书砸坏脑袋后,就再也没到过五味书社。

另一个五味书社的常客是老卞。这老卞是个医生,却热爱着文学,一直读着写着,写了却不投稿。遇到投机的他就邀请到家里边喝茶边跟其分享。我就曾去过他家一次。他写的很杂,古诗词、散文、小说都写,水平不算低,每一篇都用方格稿纸工工整整地誊抄出来,很整齐地存放在一个樟木箱子里。箱子很古旧,据说是他老爷爷留下来的。虽然年岁已久,但是香味依然浓郁。我问他咋不拿出去发表,他嘿嘿一笑:就是喜欢写,根本就没想发表。我说这有些可惜了。他说没什么可惜的,能把自己的喜怒哀乐表达出来,给内心一个充实自在就很不错了。我建议他等退了休好好整理下,选出些满意的出一本书,也算流传于后人。他说这事他自己不去做,等快要走的时候交给儿子,儿子觉得有必要出就出,没必要就不出。我说你又不差钱何必交给儿子,他说根本就不是钱的事。

跟老卞在一起,我们除了谈书说文,还常常爱拿他的打鼾说事。老卞也不恼,不但不恼,还经常自己爆些料。有知情者说老卞打起鼾来很有特点:声音先是一丝丝的出气,很快就口哨一般发声,由低及高,高到一定程度就开始吸气,声音破锣似的越来越大,最后突然排山倒海般发出一声巨响,震得室内物品都会瑟瑟发抖。然后就归于沉寂,死去了一般。寂静一霎,就又开始呼气,如此反复循环。我们跟他求证是不是这样,他眯着眼笑笑:看来这人跟我睡过。他自己还给我们讲了这么一件事:有一次他去省里参加一个研讨会,怕影响了别人,提前说明自己爱打呼噜,以便安排房间。有一人听说后主动要求跟他住一个房间,说是自己也是个爱打鼾的人。老卞跟他说:我打起呼噜来可是地动山摇,你可不要后悔。那人说:我打呼噜也是数一数二的,就怕你撑不住。宾馆服务员于是就根据两人意愿把他们安排在了一个房间。第二天早上醒来,老卞发现同屋那人不见了,就到处去找,很快就循着鼾声在宾馆大厅一张排椅后面找到了他。老卞笑嘻嘻地把他叫醒,故意问他咋跑到这地方来了,那人赶紧向他作揖:老兄,小弟甘拜下风,在你面前我真是小巫见大巫,以后这呼噜还得好好跟你学!这事是老卞亲口跟我们讲的,讲完了还不忘自嘲一句:要是我能把文章写到这份上该有多好!简直要把我们笑岔了气。

因为这些笑声,五味书社增添了不少生气。

草人山庄

草人山庄,“山庄”名不副实,不过就是山野里盖了几间平房,闲暇时去那里寻寻清静,或是携妇将雏地去亲近一下大自然,顺便吃喝一通。

驾车出县城,西去,二十分钟就到。房子建在一座小山的半山腰里,周围全是古老的柿子树,虬枝钢筋铁骨一般,样子却极好看,天然的古老艺术品,是岁月一点一点雕塑而成的。每到秋天,树上就挂满了红彤彤的小灯笼,一树一树的,非常壮观,惹得那些摄影爱好者从四面八方赶来。早些年柿子树还多,因为贪钱,卖给城市里不少,据说好的一棵能卖五六万元。我在城市里见到过一些,有的活了,有的死了,死了也舍不得毁掉,就在树的枝枝桠桠上人工造上些绿叶红柿,倒也能以假乱真,给枯燥的城市增添一些趣味。好在后来国家严禁大树移栽进城,那些大树才得以继续留在了乡下。要不真是不能想象没了大树的乡村会是个什么样子。

因为有些共同爱好,且趣味相投,我跟草人山庄主人一认识就交往了下来,友情年年在加深着,实在难得。想想这几十年,朋友结交了一帮又一帮,能称得上知心的似乎也有那么几个,但是一遇到事情上,情谊的小船说翻就会翻,真是有些让人伤不起。正因为这样,我跟草人山庄主人的友好就越发显得可贵。

这些年,世界越来越热闹,人却越来越喜欢清静了,就连我所在的小县城里的人们,每到周末也纷纷往乡下跑,逃离一般。说实话,临朐这座小城是极美的,依山傍水,绿意盎然,还特别的干净,在一些外地人眼里简直就是世外桃源,我们生活在其间也颇具幸福感。但是县城之外的那些山山水水更美,随便走进一条沟,爬上一座山,或者是走进一个小山村,走向一片田野,都会带给你意想不到的惊喜。潺潺的溪流,清澈的山风,漫山遍野的花草,古色古香的老屋……都会把你带入一种特别的意境里,让你从整日的忙忙碌碌和莫须有的烦躁里解脱出来,让你的心变得安静、柔软起来。很多人都说这是另一种方式的参禅。

山庄建在主人自家的地里,盖得极简陋,墙是用空心砖垒起来的,地面是用普通红砖铺成的。虽然简陋,但是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做饭用的炉灶是用几块砖摞起来的,三脚架形,随用随拆,简便得很。柴火到处都是,干草枯树枝,一划拉一大抱。有一次我跟山庄主人说你真是事事都吹了牛往大处说,这么个破地方,你竟然起名叫山庄,让人乍一听还以为是个多么高档的地方呢。他就笑笑:嫌不高档你有几个?我就朝他白瞪白瞪眼,不接他的话。

几乎每次去草人山庄,我们都带上点肉菜和面食。去了先围着山到处转,顺便挖一些野菜。山岭上野菜真多,不下数十种,随季节不同而变换,苦菜荠菜都是大路货,运气好的时候还能采到野葱野韭菜。玩累了挖够了就打道回府,男人支炉灶搂柴禾,女人择菜洗净切好等着下锅。大厨非山庄主人莫属。有时他也说我们欺负他,烟熏火燎地把他的模样给熏没了。他老婆就瞟他一眼:晚上睡觉也没见你人模狗样地端个架子。惹得大家笑得直不起腰。笑罢我跟他老婆说你真是个天才的语言大师,你要是写起小说来肯定畅销。她说:我写不了,要不你把我的话写到你的文章里吧。我说我不写,我怕你跟我要稿费。她使劲撇撇嘴:你那几个稿费也值得我惦记?

除了房屋前面留下一块空地当小院子外,其他土地一分为二,一半点花生,一半种地瓜,一年一年轮换着点种,怕重茬。一到秋天,我们就有了花生和地瓜吃。那时节,我们每周都去,什么饭菜都不用带。刨出一些洗净煮了,还没等煮熟就散发出浓郁的香味,惹得大家喉结一上一下不停地动,想控制都控制不了。待到煮熟揭盖,倒在一个大盆子里,一家人围盆而坐,烫也不怕烫,热也不怕热,吃得赤溜出啦的,真叫一个过瘾。还有一种很好的吃法是烧着吃,小时候我们都那样吃过。在地里找个土干的地方挖两个坑,把柴火棒子放在坑底,把带着秧子的花生、地瓜分别放入坑内柴火上(放地瓜的坑里柴火多一些),点燃柴火,待柴火快要烧尽时,将挖出的土复填上,闷着。半小时后,先将花生坑里的土扒去,香味顿时四溢。小心地把花生从柴灰里扒出来,剥皮而食,全然不顾了黑手黑嘴的样子,香得那叫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吃完花生,洗巴干净,去山上溜一圈回来,再扒出地瓜吃,又是一顿犒劳。那味道,惹得我现在边写边流口水。待到深秋,就把那花生地瓜全刨了,亲朋好友四下里分散共享。地边的堰坡上,点上点山豆角,颜色红红的,比那些青山豆角好吃很多倍。栽上几棵吊瓜,一个个长得又长又粗,煞是可爱,尤其是等到了秋天老得发红了,熬着吃,既面又甜,亦是不可多得的美味。因为这片不大的土地,我们享受了好多口福,增添了很多快乐。

山庄的西边,有一汪清泉,泉水甘冽,形成一条不大的小溪流。用那水煮茶做饭,别有一番好味道。我们每次去那里,车后备箱里都放满了水桶,拉回来专门用作泡茶。有人建议山庄主人把那泉眼挖大一点,做个水池,多蓄上一些。山庄主人却不,就让水那么自自然然地流淌着。山庄北边不远处的那棵柿子树,是公认的柿树王。据村支书介绍,此树树龄已有200多岁,主干三人方能合抱,高二十多米,枝桠黝黑如铁,曲曲折折,造型变化多端。每到金秋时节,数不清的小灯笼悬挂其上,巍然壮观。大树进城疯狂的那几年,那些树贩子没少打它的主意,都被村支书阻挡了下来。这位村支书,对这些柿子树厚爱有加,为此村里专门跟每家每户都签订了柿树管理保护协议。依托这上千棵古老的柿子树和独特的地理形貌,村子近几年开始发展乡村旅游。因为距离县城近,环境清幽,还有炒笨鸡、大锅全羊、时令野菜可吃,来的人就越来越多。尤其是晚上,常常一桌难求。

草人山庄虽是朋友的,我却去的最多,待的时间最长。在那个静谧的环境里,静静地读书,静静地思考,静静地写作,真是人生一大幸事。我的很多作品,就是在那里写出的。如今这社会是越来越色彩斑斓了,人也越来越浮躁了,想找个清静的地方还真是不容易。虽说有些人能大隐隐于市,闹中能取静,但是那种静绝非一般人所能做得到。草人山庄,无疑成为我的理想之所,同时也愈加理解了古人为什么喜欢选择到深山里读书,那不仅仅是研读学问,也是一种身心的修行呢。

一年之中,草人山庄主人总会忙里偷闲在几个有月亮的晚上约我去山上喝茶。月挂中天,四周寂静,偶尔的几声虫鸣,平添几分野趣。我们煮水泡茶,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说些话。有时谈些人情世故,有时谈些哲学佛学,有时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喝茶。喝到十点多就下山回家。那样的情景,着实弥漫了一层浓浓的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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