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燕

一、引言

美国语言学会认为“最新的文学语言学方法是认知隐喻”，声称隐喻不是一种语言模式，而是一种思维模式。莱可夫学派认为隐喻的本质是用一种事物来理解另一种事物，是将具体的、熟悉的概念域映射到陌生的、抽象的目标域来实现人类对新事物的概念化。人类由近及远、由实体到抽象、由简单到复杂的认知规律，决定了人体器官是人类体验、认识世界的重要途径，是概念化和认知的基础，人体隐喻也成了人类形成和表达抽象概念的重要方式。

近年来，认知隐喻与文学界的跨界研究越来越得到重视，认知隐喻被视为一种认知的现象，深刻影响着我们人类的语言使用、思维方式等各个方面。因此，基于认知语言学解读乔伊斯的小说《尤利西斯》成为了研究热点。但关于《尤利西斯》中的身体叙事等方面的研究相对匮乏，目前吴显友(2020)以认知隐喻为理论视角，运用文本阐释法，对《尤利西斯》里的“眼睛隐喻”进行个案研究，总结出了《尤利西斯》中“眼睛”的五类隐喻类型，并结合文本的具体语境研究其结构、功能及认知语义，揭示隐喻的系统性和认知肌理，对正确认识和把握乔伊斯隐喻思想、语言观以及身体叙事学也有积极意义，提出《尤利西斯》里的身体隐喻、身体诗学有待更深入地研究[1]。

二、《尤利西斯》身体器官统计分析

1920年，乔伊斯在书信中评论《尤利西斯》是一部关于两个民族(以色列-爱尔兰)的史诗，同时是一个周游人体器官的旅行，也是一个发生在一天(一生)之间的小故事。通过对电子英文版Ulysses搜索身体相关的关键词如：body，eyes，hand，mouth，head，nose，brain，统计原文中上述关键词出现的频率。统计发现出现最多的身体关键词为“hand”，最少的的是“brain”(见表一)。本研究将选取关键词brain作为研究对象，进行文本细读，分别分析brain在《尤利西斯》中的身体隐喻类型并解读其认知功能。

表一 《尤利西斯》中的身体关键词统计表

三、《尤利西斯》中“brain”认知隐喻类型分析与解读

(一)容器隐喻

Lakoff在1987年提出隐喻映射(metaphorical mappings)的概念，认为隐喻由始发域(source domain)、目标域(target domain)和始发域到目标域的映射(mapping)构成[2]。隐喻是人类理解抽象概念、认识客观世界的主要工具，不仅存在于语言中，更存在于思维和行动中。容器隐喻(Container Metaphor)是Lakoff和Johnson(2003)在《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中提出的，容器隐喻也是具身的，人的身体是容器隐喻认知的原型。人类把身体看作容器，并将容器结构投射到一系列抽象目标域上，形成容器隐喻，容器隐喻是最重要的实体隐喻之一[3]26。Lakoff和Johnson认为，人们用本体隐喻来理解事件、行为、活动和状态。事件、群体、时间等抽象范畴需通过容器隐喻来构建，容器意向图式投射到不同概念上，构成容器隐喻不同的目标域[3]24。

1.Folded away in the memory of nature with her toys. Memories beset his brooding brain.[4]13

随着她那些小玩意儿，被储存在大自然的记忆中了。往事如烟，袭上他那郁闷的心头[5]54。

例句中记忆(Memories)被概念化成物质，郁闷的头脑(brain)属于一种状态，被概念化成容器，brain与brooding、beset 搭配勾勒出斯蒂芬对母亲的回忆使他精神很低落；这段回忆是斯蒂芬拒绝在他母亲去世前下跪，让他心怀愧疚。《尤利西斯》中的人物形象大多有其生活原型。由于爱尔兰民权运动领袖帕内尔的倒台，加之乔伊斯父亲酗酒等原因，乔伊斯的家庭经历了家道中落。乔伊斯出生在一个天主教家庭，最终他选择放弃天主教信仰。之后乔伊斯离开爱尔兰前往巴黎学习医学，1903年，乔伊斯母亲病危，他赶回都柏林，但是出于对天主教的反叛，乔伊斯在母亲临终前却坚持不肯下跪，后来乔伊斯将这一经历加以渲染并写入《尤利西斯》的第一章。

2.Fed and feeding brains about me： under glowlamps, impaled， with faintly beating feelers： and in my mind’s darkness a sloth of the underworld, reluctant, shy of brightness.(chapter2)[4]36

我周围的那些头脑已经塞满了，还在继续填塞着。头顶上是小铁栅围起一盏盏白炽灯，有着微微颤动的触须。在我头脑的幽暗处，却是阴间的一个懒货，畏首畏尾，惧怕光明[5]92。

例句是文本第二章《奈斯托》中，斯蒂芬通过弥尔顿的《利西达斯》继续思考他自己对历史的疑问，这是他在巴黎图书馆阅读亚里士多德时思考的问题。例句刻画了当斯蒂芬在圣热内维艾芙图书馆思考时，采用“光”和“黑暗”的意象来形容知识的积累。但是斯蒂芬的头脑被描述为惧怕光明，抵触亚里士多德幽静的光明。大脑brains被概念化为容器，与fed、feeding搭配，采用完成时、正在进行时描述图书馆里的头脑作为容器，已被输入了或正在被填塞知识、信息、或者历史。Brain头脑作为情感容器，发挥了其表情达意的认知功能。

(二)空间方位隐喻

Lakoff和Johnson(2003)曾提到方位隐喻是参照与空间方位有关的概念系统构建起来的隐喻概念，并指出这些空间方位的意义来源于我们对自己身体的感知，以及我们的身体在外界物质环境中的感知。方位隐喻中，一种概念不通过另一种概念来构建，而是组织一个互相关联的概念的完整系统。方位隐喻提供空间方位的概念[3]15。空间化实体隐喻是借助实体的空间特点，对抽象事物进行空间意义上的加工，进行复合表意[6]。

3.A warm human plumpness settled down on his brain.[4]240

一个温馨、丰腴的肉体在他的头脑里安顿下来[5]370。

4.Once quick in the brains of men.[4]278

一度曾经是有生命的，在人们的头脑中[5]433。

5.I have an unborn child in my brain.[4]300

我头脑里有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5]459。

6.Whisky and water on the brain.[4]424

可不是吗，俺说。威士忌加水，上了脑子[5]653。

上述例句(3)(4)(5)(6)中brain与介词“in”“on”搭配使用，具有三维的内涵，这种空间的认知来源于我们人类所处的环境。介词短语“on the brain”表达中，介词“on”虽然意思为“在上面”，但在此短语“on the brain”中并不是表示在脑的上面，而是隐喻为“热衷于、念念不忘”。

7.Those literary etherial people they are all. Dreamy, cloudy， symbolistic. Esthetes they are. I wouldn’t be surprised if it was that kind of food you see produces the like waves of the brain the poetical.[4]236

他们是唯美主义者，就算是你所看到的食物会造成那种富于诗意的脑波，我也毫不以为奇[5]366。

“Waves of brain”中wave具有一维的内涵，具有一维含义的wave映射至brain，brain wave其实属于一种空间隐喻表达，wave表示一根波浪、一根线，这里寓意着灵感、妙想。

英语“brain”词群的方位空间隐喻数量相对较少，通过上述例句的分析，可以将其分为两类：一类是采用“方位词+brain”的表述，表示方位隐喻，如例(3)(4)(5)(6)是一种空间隐喻；另一类则是“brain+名词”，如例(7)，其中名词表示一个有空间维度的概念。

(三)结构隐喻

方位隐喻和本体隐喻属于基础的隐喻范畴，他们的基础来自于我们对空间、对身体的直接感知，但这两类隐喻的数量并不丰富，相较于方位隐喻和本体隐喻，结构隐喻更加丰富，更具想象力，其为我们的概念系统提供了丰富的资源，结构隐喻是一个复杂、抽象的概念，是以另一个简单、具体的概念进行建构的。比如“时间是金钱”“争论是战争”就是典型的结构隐喻。

8.Still he had brains enough to make that corner in stamps. Now that was farseeing.[4]76

他很有头脑，竟然垄断起邮票生意来了。这可是有先见之明[5]157。

9.Abbas father，— furious dean，what offence laid fire to their brains?[4]57

暴跳如雷的副教主，是什么惹得他们在头脑里燃起怒火[5]126。

10.A misty English morning the imp hypostasis tickled his brain.[4]57英国一个下雾的早晨，基督人格问题这一小精灵骚扰着他的头脑[5]127。

11.Did you hear my brain go snap?[4]706

我的脑子开裂了，你听见了吗？[5]1003

12.—Except it simply amounts to one thing and he is what they call picking your brains，he ventured to throw out.[4]805

“只不过它只意味着一件事，它就是人们所说的‘征求你的意见’。”

人类在思维发展中，常常会发现“脑”和周围其它事物存在相似之处。因此，我们在语言的发展过程中，会出现一些修饰或者与其他事物搭配的词同样也可以修饰“脑”词群。这其中最突出的就是“brain”词群和一些动词的搭配。通常使用大脑代替知识和智慧。例(8)描述的是布鲁姆对妻子父亲的回忆，想起妻子躺的床是从直布罗陀运来的老古董。Brain 与have搭配，表示有头脑，have在英语中表示拥有，如品质和特点等，从人体域映射至非人体域。例(9)laid fire to the brain，lay动词意为放置，这里brain也可以理解为是容器隐喻，同时又兼具结构隐喻，将火放置头脑里，体现了人们愤怒时大脑的感觉认知；例(10)tickle意为胳肢，与brain搭配直接理解为胳肢大脑，引申为大脑不由自主地思考基督人格问题；例(11)Snap表示突然咔嚓折断声，经常与树枝搭配，表树枝折断声，小说中与brain搭配表示说话者(Virag)紧张的情绪。例(12)picking your brains是挖掘你的智慧，英语中Pick sb’s brain意为讨教、请教、不断地问，在英语中也存在着大量源于生产劳动的隐喻词，窃取别人的劳动成果，“pick”采摘，挑选是日常生产劳动经常使用到的动词。

(四)拟人隐喻

Lakoff和Johnson认为拟人隐喻是概念隐喻中本体隐喻的重要类型，最明显的本体隐喻是那些自然物体被拟人化的隐喻。同修辞学中的“拟人”相比，认知语言学中的“拟人隐喻”并未存在太大差异。拟人隐喻意为将抽象概念或实物视为人类特质的概念隐喻，帮助我们用人类的特征、动机和活动等去理解非人类的东西。

13.His brain yielded. Perfume of embraces all him assailed.

With hungered flesh obscurely， he mutely craved to adore.[4]240

他的脑子屈服了，拥抱的芳香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他的肉体隐然感到如饥似渴，默默地渴望着热烈的爱[5]370。

14.The eye sees all flat. (He draws the match away. It goes out.) Brain thinks.[4]749

眼看着全是平的。(他把火柴移开。火柴熄灭。)头脑在想[5]1072。

Brain作为身体器官具有拟人化隐喻，“头脑”作为动作的实施者像人一样可以思考，例(13)(14)分别使用谓语动词yield、think搭配，即用以描写具体的动作。这样的隐喻生动、形象，有助于刻画人物的性格特征。

(五)其他隐喻

15.Get Dilly to make you that boiled rice every night after your brainwork.[4]768

斯蒂芬母亲的祈祷，“你用脑多，每天晚上让迪莉给你煮那种大米吃”[5]1103

16.Two deeds are rank in that ghost’s mind： a broken vow and the dullbrained yokel on whom her favour has declined, deceased husband’s brother.[4]291

在阴魂的头脑里，有两个切齿之恨：一是背信弃义，一是她的欢心竟落在那个蠢家伙身上，亡夫的兄弟[5]449。

17.The brainsick words of sophists： Antisthenes. A lore of drugs.[4]749

诡辩家的胡言乱语：安提西尼[5]541。

18.Braintipped, cheek touched with flame, they listened feeling that flow endearing flow over skin limbs human heart soul spine[4]395.

脑受触动，脸染火光，他们倾听着。感受到那一股令人心爱的音流流在皮肤上、四肢上、心上、灵魂上、脊椎上[5]612。

19.Come on, you dog-gone，bullnecked， beetlebrowed， hogjowled， peanut brained， weaseleyed fourflushers， false alarms and excess baggage![4]626

20.Monthly or effect of the other. Brainfogfag. That tired feeling. Too much for me now. Ow![4]634

21.You as a good catholic，he observed，talking of body and soul， believe in the soul. Or do you mean the intelligence，the brainpower as such， as distinct from any outside object, the table， let us say，that cup.[4]824

brain的其他隐喻是采用固定搭配的合成词和临时组合创造的表述,这类创新隐喻丰富了brain词语的表达能力[7]。例(15)(17)(21)中合成词brainwork、brainsick、brainpower已发展为习惯用法，brainwork直译为使用大脑进行工作，即汉语中也有对应的表述“脑力劳动”，brainsick意思是疯狂的，brainpower根据构词可以理解为大脑产生的能量，意为“脑力”，这类隐喻在我们日常生活中已经普遍使用，人们几乎已经忽略了其隐喻性，这类隐喻已成为我们日常生活表达中的一部分，就像我们的本能思维一样，融入我们的生活。例(16)(18)(19)(20)dullbrained、Braintipped、peanut brained、Brainfogfag属于临时合成词，分别修饰大脑迟钝、大脑被触动、头脑发狂。

四、结语

本文采用认知语言学作为研究视角，选取乔伊斯现代主义小说《尤利西斯》里出现的“脑”隐喻作为个案研究，分析《尤利西斯》里有关“脑”的五类隐喻类型，分别为“脑容器隐喻”“脑空间方位隐喻”“脑结构隐喻”“脑拟人隐喻”“其他隐喻”。同时结合这类隐喻在小说《尤利西斯》中的具体语境，解构脑词群的结构、分析其在语境中的语用功能及隐含的认知语义，从而揭示现代主义大师乔伊斯小说语言创作的高超技艺：语言的隐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