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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休宁三宝会戏看民国徽州乡村的会戏演出*

2022-08-01

文化遗产 2022年4期
关键词:戏班陈氏宗族

刘 猛

宋元以降,中国戏曲不断向乡村“下沉”。作为传统社会典型区域的徽州,至少在明代时,徽州人就“最喜搭台观戏”。至晚清,徽州“家计稍裕者,遇喜庆事,或雇吹手,作乐歌曲,所唱多徽调、乱弹,间以昆腔,亦有邀清客小唱者,名曰唱灯棚;大半下流社会中人,每遇诸神诞日,好事少年或乐为此,其甚者则选班演戏矣”。学界对徽州戏曲的研究,过去多是利用典籍文献而进行的诸如徽班、徽剧源流、徽剧演出风俗等宏观问题的叙述,史料多为边边角角的寥寥数语,缺乏令人信服的“实锤”。这种情况,近年来随着戏曲文书的发现而有所改变,出现了一批徽州戏曲实态的研究成果。新近出版的《三宝会戏清账》一册,具体记录了民国时期休宁三宝会的会戏演出及管理情况。本文试以此为中心,就民国时期徽州会戏演出的实态进行研究,敬请方家指正。

一、会戏的组织管理:宗族主导

会戏,又称“神诞戏”“酬神戏”等,是娱神戏曲的主要形式之一,多与传统社赛活动合为一体,以酬神禊灾、祈年庆丰为主旨,是民众集体性文化娱乐活动。每逢迎神赛会,就会举办会戏活动,邀请戏班,演戏酬神。

《三宝会戏清账》(以下简称《清账》)是发现于休宁县二十八都一带的“三宝会”组织的会戏演出账簿,载有民国十三年(1924)、民国十六年(1927)等多个年份的会戏关文、书联匾额、收支账目、点戏剧目等,内容丰富,是研究民国时期徽州乡村会戏组织与演出实态的第一手资料。

休宁县二十八都有三宝庵一座,“三宝会”当是二十八都民众为迎送“三宝慈尊”所设立的民间会社组织。查阅资料,我们发现“三宝会”拥有诸多田地等会产,涉及多个姓族。据《休宁岭南三溪王氏文书》记载,民国十一年(1922),二十八都张上元曾将“承三宝会众遗下有田壹号,坐落土名百日田,计田五坵,计租额五秤”,立契出卖与汪焕辉名下,当价大洋7元;同都六图的《程氏文书》里,记载有民国二十七年(1938)“三宝会”共收生谷530斤,折干谷425斤,以100斤4元结价,共计洋17元;同都《岭南三溪王氏文书》中记载,仅民国十二年(1923)的三宝会田亩租佃谷就达19宗之多。可见,三宝会是一个有经济实力的会社组织,基础稳定,由之运行较为正常。

迎神演戏是三宝会的主要职责,每三年举办一次,具体时间安排在农历十月中下旬,其组织方式和运作模式是:

第一,司首分派,共同负责,拈阄办事。理论上,三宝会作为一个社会化的组织,原应由多个宗族参与组成,日常管理原也应由多个宗族共同负责,但在实际的运行操作上,会社事务的管理往往还是由某一个大族主事。

民国十三年和民国十六年的两次会戏演出,都由璜川陈氏负责。由于璜川的陈氏分有四大房,即长房、义房、和房、瑞房,则会戏的组织与管理是由四房各派出司首,共同负责;在涉及到具体事务的安排上,则是“拈阄”而定。如民国十三年十月陈氏主持举办的迎神演戏,就是“四房司首,拈阄办事,不得执拗”,此时四房的司首分别为长房吉辉、义房吉诚、和房尚进、瑞房宜洲;至民国十六年的会戏,四房的司首又分别为长房吉勋、义房宜棣、和房明钟、瑞房宜煜。司首们要负责请戏班、定戏金、置办货物、催发戏箱及指定专人负责搭建戏台、神台等。

虽然这两次会戏的举办都是由陈氏主事,但会戏毕竟还不是纯宗族性的,如戏台和神台上联匾额句的撰写就不是陈姓人,而皆是由“胡秀岩先生撰书”;《清账》里所涉及到的姓族有陈、俞、胡、黄、程、朱、汪、季、洪等。据刘伯山研究员根据田野调查的介绍:在休宁岭南与璜茅一带,依然广布有这些姓族的后裔,其中璜茅本村就是以陈姓为主。会戏由陈氏主事,而联匾由他姓人写,其所体现的就是三宝会活动的社会性,更何况在民国十六年的会戏演出中,还出现“四甲程宅借本台敬演保长平安戏”的情况。

第二,订立关文,约定权责与事项。璜川陈氏陈汝兴户司首是会戏活动的主要组织者和管理者,因此每次会戏的演出,在戏班确定后,均由陈氏司首代表三宝会与戏班商议,订立“关文”,以确定双方的职责与义务。这其中,由三宝会司首们主立的是“议戏关”,如民国十六年议戏关文是:

立议戏关人璜川陈汝兴众司首等,今议到新阳春贵班名下十月十六日期敬演三宝神会戏,计日夜戏,七本逐夜,均选大开台,两夜旂马走台,一切新戏照关听点,以及内外牵、官牙外费等项尽行一并在内。承关之日凭官牙三面议定,计戏金洋二百三十元正,临期风雨无阻。订定十五日至青山接箱,是日人箱齐到,以备期日开演无误。倘遇官差事费、军队过境一切外用等项,均该贵班自理,不涉本东之事。(后略)

而由戏班班主主立的是“揽戏关”。《清册》里粘贴有民国十年(1921)王有财立揽关文,照录如下:

立揽戏关人,璜川今承到云春名下敬演神戏八本,作夜唱,凭中言定戏价英洋一百八十元正,所有胭脂花粉、大小中台内台油火、加官拜东、点戏大锣、茶担、揩面油纸、焰火彩,一切外说,均照老账开销。期戏准十月十五日开演,接箱至龙湾里为则,如多十里班内认,无得异言。(后略)

在这里,“云春”班共需唱神戏八本,均为夜戏,其余规定则与上文提到的戏关具有极强的相似性。而民国十六年由新阳春班所立的揽关文,原件藏在黄山学院图书馆,赵懿梅女士对此已有引用和研究,兹不再赘录。

第三,戏班不一,以本地班社为主。从《清账》记载来看,三宝会至少是从光绪十一年开始就邀请戏班进行演出,之后是每三年一次,持续到民国二十二年;每次演出的戏本,正本多为8本或7本,另有官、东的加点。所邀请的戏班较为广泛,众多不一,但以徽州本地的徽剧班社为主,且有些戏班是历次受请。从光绪十一年至民国二十二年的48年间,三宝会共开展会戏活动17次,邀请有9个班社,以属于阳春班的演出次数最多,达到了8次。阳春班是休宁县城的职业徽班,建于乾隆年间,初期为一个班社,后分为兴阳春、新阳春、新兴阳春等三家,活动于徽州六县以及浙江衢州、淳安,江西乐平一带,被誉为“京外四大徽班”之一,擅演昆曲、高腔、徽调等,尤以演小生、小旦戏驰名,后期偏重武打剧目,如《八蜡庙》《八达岭》《恶虎村》《白水滩》等。据文献记载:“乾隆五十五年(1790),‘四大徽班’进京,促进了徽剧的发展。此后,徽剧逐渐形成各个流派。境内活动的戏班达40多个。民国初,县内较有影响的戏班有庆青松班、新彩庆班、老阳春班、新阳春班、二阳春班等。”

宗族主导,是徽州会戏的重要特征。从上述可知,休宁县二十八都“三宝会”组织的会戏演出就是由璜川陈氏宗族来主导的,至少是从清代后期开始直至民国中期都是这样。

二、会戏的经费管理:众筹实开

戏曲演出活动的组织与开展,必然涉及到经费的筹集与使用。对此,《清册》上有诸多详细的记载。

首先看经费筹集情况。三宝会拥有自己的会产,召佃出租就能获得租金租谷,这是一份比较稳定的收入,其中一部分用到会戏上。此外,会戏的举办还会有其他经费来源。据《清账》的记载,至少有以下渠道:

其一,收取“谷银”。这属于会产收入,也是会戏经费最主要的来源。民国十三年的会戏,收取“壬癸甲三年谷银”,共洋251元、钱9650文。其中,数量较多的有:宜琳洋43元、钱2940文;吉诜洋71元、钱2590文;宜棣洋23元、钱730文;宜桥洋9元、钱1730文;明铨钱洋37元(找钱950文);尚进洋32元、钱1130文。

其二,收取“人丁妇人米”。这是摊派到会众的筹款方式,陈氏四房“人丁妇人米”标准是“某丁钱廿一、某妇米一升”。例如,民国十三年的会戏,是“收人丁妇人米计洋三元、钱二千六百十”;民国十六年的会戏,是“收人丁妇人米计洋两元六角八分、钱四千七百十”。

其三,庵会组织及地方村落的“向例贴”。每当会戏举办时,璜川一带的一些庵堂、会社以及某些特别的村落,还会或贴钱米,或贴人力等支持举办,且是相沿成习,构成“向例”。如:“一霖济庵向例贴本会米计八斗一升,向住庙人该出;一申扶柱向例贴本会厘钱十三千,头首里所帖迎神夫两名、接送厢两名;一东正门、岭下向例贴本会厘钱六千四百文,头首岭下贴迎神夫一名、接送箱一扛。”这也属于会戏经费的一个固定来源。

其四,宗族与客姓的捐助。每次会戏的举办,会收到璜川一带宗族和客姓人的捐助。民国十三年的会戏,“敦伦堂祭会”中的有多人参与捐助,即“收挑叟3元、收吉词3元、收尚进2元”,共洋8元;再就是“客居助台:桶匠好收钱二百,杜义源收钱四百,余社仁收钱三百,灶富收钱一百”,共钱一千。民国十六年的会戏,除有“客姓助台”外,“本年神台上灯联匾烛,山斗程金奎敬助一元,又还愿《六国封赠》两出,十七日行香神前敬演”。

此外,对族人的罚款也用于演出活动。民国十六年的会戏,“是年新加黑漆粉牌两块,点戏备用,仰华、五林、理加、锡芝四人斗雀扣头所办”。

根据《清册》的记载,笔者制作民国十三年和十六年两次会戏演出经费筹措情况分类表(见表1)。

表1 三宝会戏经费筹集分类表

从表1可见,三宝会的会戏演出经费尽管是多渠道的众筹,但谷银的收取却是大宗,占经费总额的95%以上,向例贴、人丁妇人米和捐助等所占的比重都很小,而恰是谷银和人丁妇人米则主要在璜川陈氏宗族内收取。会戏由陈氏宗族主导,经费也多为陈氏宗族所出。民国十三年和民国十六年的两次会戏演出,璜川陈氏宗族所出的经费分别占总额的96%以上和99%左右。

再看经费支出。三宝会所筹集的经费主要用于请戏班、迎神和支付钱粮、戏捐等上。

首先是请戏班的费用,包括正本戏金的支出、补贴戏码和给彩钱等。戏金的支付数额最大。民国十年支付戏金180元,民国十三年支付戏金187元,至民国十六年则支付戏金230元。民国十六年会戏期间,“四甲程宅借台敬演保长戏,亦舞台箱按本台不送,计戏金正价洋四十元”。如此的戏金价格在徽州是有一定共同性的,歙县瞻淇村举办祭王祖的会戏,戏金为大洋130元;祁门县历溪的会戏价格也与之相当。

徽州的戏曲演出,“各戏班皆有以打彩、讨苦彩、插花彩等方式讨取赏钱的习俗”。补贴戏码、点戏给彩钱是演出中的一项重要支出。民国十三年的会戏演出,共点戏64出,其中注明给了彩钱的就有14出(见表2)。

表2 民国十三年三宝会戏彩钱表

从表2来看,在本次会戏中,东家(即陈氏四房)补贴戏码和彩钱、纸包钱等方面的支出共洋3元、钱6050文。民国十六年的会戏,东家“支洋七元贴彩十二出”“支钱一千四百补贴彩十二出内”,其中数额较大的点戏彩金有《哪吒闹海》1.5元、《铁公鸡》1.2元、《九更天》1.3元、《莲花庵》2元等。

其次是迎神的费用,包括购置香烛、炮竹、纸张、食品,搭建戏台、神台所需物料,以及支付工费等。

举办会戏要置办的物品很多,花费颇大。民国十三年开支就有“支洋一角二分,账簿一本、红纸写关;支洋二角四分,西钉一斤半;支洋三分六,黄表半刀;支洋五角四分,檀香一斤半;支洋四角五分,欠绳一斤;支洋三角,门放一厶;支洋两元五角三分,红烛十一斤;支洋三元四角八分,四双响爆竹;支洋二角,笋片;支洋八分,红枣;支洋八分,筒面一斤;支洋一角六分,带丝……”,种类多达几十项。至民国十六年,所购物料种类基本相同,但祭祀果品和工作人员的饭食费用有明显增加。

搭建神台、戏台所需的联匾、色布、纸料等开支也不菲。民国十三年会戏的此项开支有12项,“计洋五元”;至民国十六年的会戏,搭台所需物料的花费是:白干纸钱1000文、洋灰面一斤0.12元、大院红七张0.364元、色洋笺二十一张0.42元、大绉金十四张0.98元、竹一丈六尺1.76元、毛亚竹六尺五寸0.975元、国旗一面0.5元、眼银四张0.048元、国旗用粉白一张0.36元、大绉金一张0.07元、补台上栏杆上才红一张0.025元、写禁赌帖水红洋纸两张0.028元、写台工条幅毛六纸八张0.04元,共计6.206元。

会戏中的工费支出亦属不少。民国十三年的戏台、神台搭建,“言定点工照算,包膳,每工二钱五分”,支付添财搭建戏台工钱13元;富才经手搭建的神台是“包工照点,计廿四工”,共支洋8元、钱100文。至民国十六年,支付添财搭建戏台工钱15元;富才搭建神台“依作六工”,支洋2.4元。

第三是交纳钱粮、捐税及支付官、中之费。徽州人纳税完粮意识强烈,各个宗族都十分重视,璜川陈氏也是这样。民国十三年,陈氏四房“支洋四元七角九分五,下限钱粮”。至民国十六年,九月十三日“支洋五元一角,下限钱粮”;十一月初二日“支洋八角八分五,钱粮派饷”,当年还有一笔是“支钱五百八十,九甲铺司完粮”。

捐税包括印花捐、戏捐以及教育捐等项。民国十年王有财等立揽关文里明确规定:“一议休宁县商会言明均要销印花捐。日期戏照每本英洋二角正;不论日期戏,每本英洋一角正;如有外牵,每本洋二角。……一议奉省令抽收教育捐款,每本征银一元,双枱加倍,余照类推,悉由戏东自行照缴,与本班丝毫无涉。”至民国十六年,新阳春班所立的揽戏关里仍然保留这两项条款,但数字有所增加,其中第一项是“不论日期戏每本英洋二角正”,第二项是“每本征银二元”。民国十三年是“支洋一角税盒”“支洋一元二角印花”“支洋九元戏捐”;民国十六年是“支洋十四元戏捐七本,支洋一元印花,……支洋一角税盒”;当年另有程姓借演保长戏,又“戏捐四元”。

参与会戏的官、中与内、外牵人等,主办者也要付以费用。民国十三年“支洋六元,官牙、内外牵”;民国十六年“支洋八元,官牙、内外牵”;同年,程氏借台演保长戏,又支付“内外牵两元”。

为了便于对比,笔者将三宝会的具体经费使用情况,制表如下:

表3 三宝会戏经费使用分类表

从表3可见,三宝会戏经费以直接用于戏曲演出的开支最大,戏金和彩钱合起来的份额占总支出的70%左右;其次是迎神活动的费用,占总开支的20%左右。此外,官中等费用和戏捐杂税也是固定的支出。民国十六年,还因时局问题,出现一些其他支出。

众筹实开是三宝会经费管理的基本原则,每一次的会戏演出都收支有一定数额的经费。现在的问题是:这些经费是高还是低?这就需要我们回到“当时”与“当地”进行评判。

首先看田地等价。岭南、璜川一带位于五龙山脉和白际山脉交汇的山区,耕地稀缺,价格相对昂贵。民国十三年,二十八都九图黄益谦立契断骨出卖“佃皮田壹坵,计田骨拾秤”,议价英洋15元;民国十四年,同都的张曜文立契出卖实租田四咀,时值洋21元;再看牛价。“牛”对农民来说是很珍贵的,民国十二年,同都三溪的王大六立契出押自己拥有的“牛四股之壹股”,议定大洋6元,由此推断此牛价格当在24元左右。最后看看屋价。房屋是一个家庭最重要的财产,民国十七年,二十八都四图九甲的夏义炳立契断骨出卖正屋一所,议价150元。

通过比对可以看出,三宝会举办会戏的费用是相对较高的,两次会戏仅付给戏班的戏金分别是187元和230元,价格不菲,甚至在民国十三年还出现透支经费搬演会戏的情况:整个会戏共透支钱6200文,由族人吉诜事先垫付,直至民国十六年才补付完成。由之可以显见休宁县二十八都一带的宗族与民众对“三宝会”演戏的高度热情与认同。

三、会戏的演出剧目:酬神娱人

在《三宝会戏清账》中,保存有民国十三年、民国十六年两次会戏的剧目清单,由此可以了解民国时期徽州会戏演出的具体情况,亦可为近代徽剧发展与变迁的研究提供第一手文献依据。

三宝会戏演出,民国十三年的安排本是演四日夜,后来加戏,实演五日夜;民国十六年演五日六夜,两次共点戏百余出,剧目清单皆有记载。现根据所记载的场次、剧目安排制表如下:

表4 三宝会戏场次剧目表

无独有偶,在现存的徽州文书中,其他地方戏曲演出的剧目也有存世。如光绪三十二年(1906)正月,歙县瞻淇村举办王祖会祭祀活动,演出达七日六夜,现将剧目摘录如下:

表5 瞻淇村会戏剧目表

从表4可知,三宝会的两次演出,共有剧目137出,其中重复演出的剧目有18出;从表5可见,瞻淇王祖会庙祀活动,连演七日六夜,除《白龙巷》和《伐子都》两处剧目因故未搬演、《青石岭》一剧因下雨未做完外,完整演出的剧目共90出。比对两地的会戏剧目,类型多样,数目繁多,既有折子戏,也有连台本戏;所演剧目多为传统戏,且以武戏为主,间有少量插科打诨和粉戏;剧种是以徽剧为主,唱腔上则以徽昆居多。

既然是会戏,则酬神最为关键。三宝会搬演会戏,原本就是为了迎神酬神,祈求三宝慈神的护佑,祈年庆丰,赐福平安。由此,也体现在剧目的选择和演出的安排上。从三宝会和王祖会庙祀活动举办的情况看,两地首先开演的戏都是酬神吉祥戏,一般安排在戏曲演出的开场之前进行,像三宝会戏中的《齐天乐》《万花献瑞》《富贵长春》《四海升平》,王祖会戏中的《大开台》《齐天乐》《三星》《大四喜》《大财神》等剧目,均为酬神吉祥戏的典型代表。这些酬神戏多为小戏,有时也被称作“戏帽子”或“彩戏”,用意酬神纳吉、赐福平安。

除了酬神之外,会戏演出更突显的目的还是要“娱人”。徽州人举办会戏演出,时间一般是安排在农历十月中下旬,此时正是当地人在秋收、秋采之后的相对农闲时段,请来戏班日夜连演,既为了酬神,更是为充实族人及当地民众的文化生活,给人以娱乐,特别是“逐夜均选大开台”,开台演出,场面宏大,气氛热闹,就是为了让全村的人,无论是大人和小孩、男人和女人,也无论是主人和仆人、富人和穷人,人人都可以同场、同心情、同情绪,给人以轻松、娱乐。民国十三年的璜川陈氏所立的戏关,就是明确要求“三宝神会戏计八本,十五日开演,共做四日四夜唱,逐夜均选大开台”;在民国十六年的戏关中,同样要求“敬演三宝神会戏,计日夜戏七本,逐夜均选大开台,两夜旗马走台”。民国十三年三宝会戏的大量走台,与瞻淇村会戏开演之前的大开台均是此意。在剧目的选择上,三宝会戏的演出点出了诸如《黑风帕》《百忍图》《百寿图》《渭水河》《佛门点元》等,皆是剧情热闹,寓意美好;点出的《戏迷传》等,模仿名伶唱腔,花样别出,场面欢快;特别是如《伐子都》《叭哒岭》《闹天宫》《泗州城》《恶虎村》《快活林》《破洪州》等武打戏,更是要凸显演出场面的欢快和看戏气氛的热闹。

酬神、娱人是徽州会戏演出的两大功能,它具体就体现在剧目的选择与安排上。会戏演出不仅是民间社会酬神敬神的工具,还进一步成为普通百姓的娱乐活动。如此状况,在传统徽州社会是具有普遍性的,从休宁县二十八都三宝会的情况上,至少是延续到了民国中期。

四、会戏的演出功用:演戏寓教

戏曲的本身就具有教化的目的。徽州是“程朱阙里”,儒家文化在此有厚实沉淀,尤其是朱子之学在徽州影响至深至彻,各宗族都以儒家伦理来管理宗族。徽州人热衷于演戏看戏,各宗族毫不吝啬地定期举办会戏活动,表象的目的是酬神与娱人,内在真实的目的是要“演戏寓教”,将会戏演出作为宗族和乡村社会进行道德伦理教化的重要手段,挽颓俗,正人心,维护乡村社会的稳定。

休宁县二十八都三宝会、歙县瞻淇村王祖会戏所点的剧目,除少数是属于酬神戏外,其他多与伦理教化有关,尤以宣扬传统“忠孝节义”的主题为多,几乎占了搬演剧目的三分之二左右。从表4、表5来看,举凡主题为“忠”的剧目有《娘子军》《昭君》《黄金台》《打严嵩》《斩包勉》《牛头山》《叹皇灵》,以及《阴审》《破洪州》《李陵碑》《金沙滩》等“杨家将戏”;突出“义”的主题有《九更天·滚钉板》《八义图》《义虎报》《英雄义》等;突出“节”的有《教子》《桑园会》《马前泼水》《五家坡》等。由于“孝”是中国传统伦理的根本,“尽孝”是传统徽州社会常态维系的基本准则,是徽州人恪守的道德底线,由此它甚至无需刻意地予以追求与强调,无须点出专门的剧目来进行教化,所涉主题也多内在地融入“忠、义、节”之中,是为“忠孝”“孝义”“节孝”并举。

进一步分析还可发现,在重点教化和弘扬的伦理主题中,“尽忠”和“行义”是历久不衰的两大主题,休宁和歙县两地搬演的剧目宣扬的就是如何“尽忠”“行义”,兼有两个主题的剧目亦比比皆是。如两地皆搬演“三国戏”,有《空城计》《定军山》《黄鹤楼》《取南郡》《荐诸葛》《八阵图》《单刀会》《水淹七军》《祭长江》《骂曹》《群英会》等,皆是注重“忠义”的伦理教化。在《新刻空城计》中,诸葛亮出场的第一句引子就是:“调将提兵,为国家那得安宁。(诗)先主晏驾白帝城,托孤言词记心中。赤胆忠心匡国政,扶保幼主坐龙庭。”又如,两地会戏剧目中的《路(落)马湖》《八蜡庙》《恶虎村》亦属此类。徽州“介于万山之中”,徽州宗族倡导和实施如此的教化,是要生活在深山偏野的乡民,牢固忠诚观念,培育家国情怀,深谙义行天下的道理,这既具有普适性也具有区域针对性。

会戏演出在传统徽州社会是普遍的,至少是从明代开始,一直延续到民国年间而不衰。如休宁十三都三图设立的祝圣会,在每年祭祀越国汪公、胡元帅时都要组织演戏,“敬神酬愿”。祝圣会开展的活动,自崇祯十年(1637)始,一直持续到民国三十年(1941)。或许是出于演戏更具感召力的考虑,徽州宗族借此设立专门的会社组织,利用其特有的结构和运行方式,实现酬神演戏。光绪三十一年(1905)九月,歙县三十六都的王协和堂、姜尚公堂、胡聚庆堂和永安社,共同捐资一百元,入春秋会名下,轮流敬演中秋神戏。根据晚清调查,歙县民众“好以迎神为事,其逐年一行者有保安会,其间年一行者有忏会,会辄有戏”。婺源酬神之会众多,“若同年会、戏会、土地会、社会、灶会、胡帅会、李帅会等,则不一而足,其尤著者如城乡之四月八会、东乡汪口之三宝仙会、北乡清华之端阳会、南乡中云之重阳会,演戏至十余日”。“徽俗最喜搭台观戏”本是明代人所记,而这种风俗至少到民国时期还在延续,在清代后期至民国中期的一段时间里甚至有愈演愈烈之状况,有的在今天还在传承,由之显见传统力量之强大。

“演戏寓教”,这是徽州人的一个传统。黟县西递人胡朝贺曾有议论道:“窃闻之优于天下,所以劝百姓也。与众乐乐,陈善闭邪则百姓劝,故曰可以观其善者,君臣父子兄弟修其孝悌忠信,故天因其材而笃焉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以能保子孙,人皆曰吾亦为之。其不善者,邪说诐行淫辞,纳诸罟获陷阱,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其蔽也荡,其蔽也贼,其蔽也乱,其蔽也狂,无以保妻子,人皆曰吾为此惧,诚如是也。”

“徽州传统社会自南宋以来,保持了千百年的稳定与繁荣,社会文化获得极大发展,形成了‘徽州文化’。这不是无缘无故的,而是有着诸多内在根据。”会戏的演出名义上是为了“酬神”,间而达到“娱人”,但徽州宗族在实际的操作过程中,总要强化和赋予其务实的人文与社会关照因素,是要通过演戏来实现一种道德伦理的教化,构成主办者内在深沉的根本目的。休宁县二十八都在清代后期至民国年间组建的“三宝会”会戏演出就是一个典型的注解,由之可窥见徽州人在乡村自治、治理上多手段并举以维系乡村社会稳定之一斑,许多经验与做法在今天有启迪和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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