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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翔所著《金陵百媚》的相关问题

2022-07-29周明初

关键词:品评秦淮金陵

周明初

(浙江大学 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58)

李云翔,字为霖,号中泠、百花主人,南直隶江都(今江苏扬州市)人。明末万历至崇祯年间在世。诸生。数奇不偶,寓居金陵,以编书为业,是神魔小说《封神演义》的重要编著者。数年前本人曾对李云翔的生平事迹作过考察〔1〕周明初:《李云翔生平事迹辑考及〈封神演义〉诸问题的新认识》,《文学遗产》,2014年第6期。,当时所用的文献材料中,包括了他所编著的《金陵百媚》和《北调词曲》这两种稀见资料。前者收藏于日本国立公文书馆,后者收藏于日本天理大学附属图书馆。当时作文的重点是讨论李云翔的生平及其《封神演义》的一些问题,虽然利用了这两种珍稀文献,但没有能够对它们作进一步的考察。毛文芳教授年前向我约稿,说她受《江苏师范大学学报》栏目的委托,在主持一个不定期的“珍稀文献研究”专栏,希望我能够予以支持。我表示手头并无珍稀文献的材料,一时难以应命。毛教授提议我可以写写《金陵百媚》这类的文献状况,利用这个机会,正好可以对这种文献的相关问题作些梳理。

一、收藏信息

《金陵百媚》二卷图一卷,全称《批评出像金陵百媚》。分为8册,其中图一册,上卷四册,下卷三册。每册的封面,左侧题“金陵百媚”四字,字体较大,其右下角则用较小的字标“图”“上之一”“上之四”“下之一”“下之三”之类字样。封面的右上,靠近装订线处,钤有一蓝色长方形印章,文字为篆体“昌平坂学问所”。其下居中,则粘贴有三个标签:

第一个标签最大也最新,白底,所印制的框栏、文字均为黑色,居于封面的正中,文字分六竖栏,从右至左依次为“汉书门”“类”“号”“函”“架”“册”,“类”栏空缺,“号”栏填有“三六二八”的数字,“函”栏填有“九七”,“架”栏填有“一”,“册”栏填有“八”,数字均用汉字,每一栏中自上而下填写;第二个标签最为陈旧,白底已泛黄,所印制的框栏、文字均为红色,上栏为横栏“内阁文库”,文字自右至左印制,其下为五竖栏,自右至左分别为“汉书”“类”“号”“册”,而第五栏又分上下两隔,上隔为“函”,下隔为“架”,“类”栏空缺,“号”“册”栏所填数字同第一个标签,第五栏上隔“函”原填“三六三”,后将“六三”两字划去,右边添作“○九”,下隔“架”原填“一九”,划去后右边添作“六”;第三个标签位于封面的最下方,白底,所印制的框栏、文字也为红色,比第二个标签要新,比第一个标签要旧,最上面为一横栏,也为“内阁文库”字样,文字则自左至右印制,其下分三横栏,依次为“番号”“册数”“函号”,在“番号”栏后印有“汉”字,“册数”栏后空几个字的位置后印有括号“()”,“函号”栏则分为左右两隔。此标签在“番号”栏“汉”字后标有“3628”,册数栏标有“8”,“括号”中则具体标有该册为第几册,如“图”册括号中所标为“1”,“上之二”所标为“3”,表示该册为8册中第3册,“函号”中左隔所填数字为“309”,右隔所填为“112”,左隔可能表示第几函,而右隔可能表示第几架。此标签中数字用阿拉伯数字填写,所填文字为蓝色[见附图1](此用“图”册封面、“上之二”封面)。此三个标签,最上面也是最新的一个,应当是内阁文库所藏书籍,并入国立公文书馆后重新使用的标签。其下第二、第三个均为内阁文库所藏时期的标签,第二个泛黄的标签,应当是早期所用,其中书架摆设等经过调整,故一个标签上“函”“架”一栏中的数字也作了相应的调整。第三个较新的标签,是后期所用,有可能是内阁文库的书从一个书库搬至另一个书库后重新编号,也可能是同一个书库的书经过调整后重新编号。

附图1

《金陵百媚》上的藏书章,每册封面钤有“昌平坂学问所”,每册卷首和卷末也有印章。每册的卷首通常钤有两个印章,一为篆体“日本政府图书”,钤于图书的上端,跨过上栏线,一半在天头,另一半在上栏线之下;一为正体字长方形章“浅草文库”,钤于右边第一行下方的空白处。每册的卷末,也钤有“昌平坂学问所”章,钤于最左边上方或下方的空白处。而第一册的卷首所钤又与其余七册的卷首有所不同,共钤有三个印章,除“日本政府图书”“浅草文库”外,尚有一篆体印章“佐伯侯毛利高标字培松藏书画之印”,钤于“浅草文库”的下方[见附图2](此用图册卷首“序”页,“上之一”卷首,图册卷末、“上之一”卷末、“下之三”卷末)。由这些所钤藏书章可知该书之收藏轨迹:此书原为九州佐伯藩第八代藩主毛利高标(1755-1801)旧藏,至文政十一年(1828)由其孙毛利高瀚献给江户幕府,入藏幕府官学昌平坂学问所,明治初年藏于浅草文库,明治十七年(1884)后归入内阁文库,成为日本政府图书。1971年后,随内阁文库又合并归入新设立的国立公文书馆(1)黄仁生:《日本现藏稀见元明文集考证与提要前言》,《日本现藏稀见元明文集考证与提要》,岳麓书社,2004年版,第14-16页;严绍璗:《日本藏汉籍珍本访察随笔》,《日藏汉籍善本书录》(下册),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135-2139页。。

附图2

二、编刻信息

在《金陵百媚》第一册图像之前,有李云翔作于“戊午秋日”的序言,叙述自己作《金陵百媚》一书的缘起,其序云:

南畿为六朝都会,以其纷华靡丽胜也。其尤胜者,桃叶渡头秦淮旧馆是也。予兹岁铩羽金陵,旅中甚寥寂。偶吴中友人过予处,见予郁郁,呵余曰:“李生何自苦乃尔,岂素谓豪侠者,一至此耶?”因偕予游诸院,遍阅丽人。其妖冶婉媚,或以情胜、以态胜、以韵胜、以度胜,甚至以清真雅洁胜、以风流倜傥胜、以浓艳嘲笑胜。虽种种不一,无非乔妆巧抹,以媚人也。总之,千万难当什百,亦何异于当今之世,尽以狐猸公行哉。予殆为之不平。友曰:“子既为之不平,何不一为之平,以洗近日之陋于见闻者。”遂强予。予不觉走笔之下,随花品题,阗然成帙。然次第中微有讽评,大都取其姿态雅洁、丰艳妖媚、清芬可挹、秀色可飧者为最。舍兹而往,品斯下矣。噫嘻!花固以媚人为主,而又不尽以媚人取也。予间有录者,正为青楼之规箴、风月之藻鉴耳。虽然,岂若今之狐猸以媚人者耶?噫嘻!真可涕也。人才之难,从古皆然,何独辈中哉!予何能,谬为不情之加以眩具眼者。因叶君请梓,以公同好,故名“百媚”。其所以媚者,又非兹集所能尽也。

戊午即万历四十六年(1618),序中所称的“吴中友人”当指冯梦龙。因为《金陵百媚》第二册卷上的卷首有题识为“广陵为霖子著次,吴中龙子犹批阅”,在卷首图像后还有题署“吴中友弟龙子犹九顿”的简短跋语:

泼墨时动惜花心,恍然合圃生春;落笔时动疾花心,倏焉满苑悲秋。花兮花兮,素以艳冶媚人,今悉向绮语瑰词受钧衡也。为霖子倘所谓目中有神、腕中有灵者乎!真杰真侠。

可知这位“吴中友人”即“龙子犹”,而“龙子犹”正是冯梦龙常用的别号。从这篇序中,可知李云翔在该年秋天赴南京参加乡试,落第后,在旅舍中得遇冯梦龙。两人共游秦淮诸妓院,遍览六院女史后,在冯梦龙的怂恿下,才作了《金陵百媚》一书。

又据此序,此书的刊刻是“因叶君请梓,以公同好”,叶君,当指为该书作凡例的“萃奇馆主人”叶一夔(凡例后所署“萃”字草体,近似“芊”字,然第一册图像中每页之书口俱有“萃奇馆藏版”字样,可知此字是“萃”而非“芊”)。又据此书第一册扉页题识“阊门钱益吾梓行”,可知该书刊刻于苏州。

三、文本内容

由李云翔所作自序中我们大致已经知道《金陵百媚》是品评金陵六院女史的。在叶一夔所作的“凡例”中,对于所品评的六院女史的选择标准、品评方式等作了介绍:

一、妇人以色悦人,以才动人,而国色妙才有几?故先其色次其才,而才色俱次者居殿。主人总付之无意焉。

一、借花品姝,非独肖其貎,直肖其神。

一、主人笔底春秋,隐寓言外观者,宜会心焉,悉得其窾。

一、坊间素有酒佐定评,兹悉附之简末,以便观览。

一、图绘皆主人自为摹仿,笔法甚工,字皆重校,不类坊刻滥觞。

一、六院名姬,如云如荼,谓兹集尚有遗珠,姑候续刻。

这六条凡例中,值得注意的是除了品评文字外,所作的女史图像也是李云翔所摹绘的,而品评文字部分,除了李云翔所作外,还收录了坊间的品评文字放在末尾。

六院女史的品评,依名次分为“鼎甲三名”“元魁十八名”“二甲十名”“三甲十五名”“闲散五名”“附小鼎甲三名”“附小副榜二名”。每一人对应一种花品,有的有图像,有的无图像。其中有图像的为鼎甲、元魁、附小鼎甲三类,每人一幅图画。如“鼎甲三名”的图像部分,状元董年,品丹桂花,像为“折桂图”;榜眼郝赛,品水仙花,像为“郊游图”;探花杨昭,品建兰花,像为灌兰图[见附图3](此附图取册一中三幅)。

附图3

文字部分共分七册,第一册为上卷之一,所品评的对象为鼎甲三名,即状元、榜眼、探花各一人,首列姓名(应当是在六院时的姓加小名),其下开列讳(即实名)、字、行第、小字、住处(即六院所在),再列所比拟的花名,并在花名下有数行关于花的品性的评述,其后再用二首诗(通常是律诗或绝句)、二首词(通常为小令或中调)、时腔二(通常为吴歌一、挂枝儿一)、一套曲(由六支或以上散曲组成)吟咏,其后有总评,这些都应当是李云翔所作。然后是“花案原评”,有诗、曲和评语,数量不等,应当是搜集的坊间“酒佐定评”,作者不详;最后有“附评”一至二则,或为“古观子”所评,或为“龙子犹”所评,或此两人并有所评。“龙子犹”即冯梦龙,“古观子”为谁,不详。在分别品评三位之后,尚附有“鼎甲三名总品赞”,有诗一首、曲一支。例如状元董年“讳白燕,字双成,行四,小字年儿,住琵琶巷”。所拟之花为丹桂花,花下之评述称:“此天上之葩,非人间之种。芳韵依人,清标可挹,花中之最贵者。众卉虽艳,谁得似之?但贵人攀折固宜,凡辈盈头可厌。置之亚匹不忍,品之最上,亦取其质而不责其瑕乎!” 其后是两首七律、词《清平乐》《长相思》各一、时腔《吴歌》《挂枝儿》各一、由六支散曲组成的套曲,接下来是“为霖子曰”的总评两则,其后“花案总评”,有曲一支、评词两则、评语一则,最末为“附评”,为“古观子曰”一则。

第二至四册为上卷之二至四,为“会魁”十八名,第一名“会元”,二至十八名为“会魁”,除姓名、所拟花名的形式同鼎甲三名外,有诗一至二首、词一至二首,时腔一至二支(也有的有词而无时腔,有时腔而无词),套曲一套(由五至三支散曲组成不等),总评一至二则,“花案原评”一至二则不等(有的带有诗、词、时腔或曲),“附评”一至二则,而最后几位有的无“附评”,有的无“花案原评”。

第五册为下卷之一,所收为二甲十名中的第一至第八名;第六册为下卷之二,收二甲之第九、十名,三甲十五名之第一至九名;第七册为下卷之三,收三甲之第十至十五名,还有闲散五名、附小鼎甲三名、附小副榜二名。此三册,姓名、所拟花名同上卷诸部分,其余部分则有所减损。其中二甲十名部分,有诗一至二首(也有的无诗),有套曲(由三支或二支散曲组成),总评一则,“花案原评”一至二则(有的还有诗、曲、时腔),附评一则(有的无附评);三甲十五名部分,有诗一首,或时腔一支,或散曲一支(只有三甲第一名和第十名同时有诗一首、散曲一支),通常还有总评、“花案原评”“附评”各一则(也有的缺其中一或二项),而第六、十三、十四名无诗、曲或时腔,也无总评。散职五名,或有诗或词一首,或无;或有总评一则,或有“花案原评”诗或曲,只有第五名同时具有词一首,总评一则、附评一则。附小鼎甲三名、附小副榜二名的情况与散职五名的类似。

由上可知,《金陵百媚》对于六院女史的品评,不同的等级,待遇是不一样的。等级越高,所品评的文字越多,材料也越丰富,反之亦然。

四、品评形式之渊源和发展

李云翔生活的晚明时期,在城市繁荣、娱乐业发达的南北两京及其他一些中心城市中有着众多的风月场所,一批品评教坊女史的著作也在这一时期出现,如大家熟悉的曹大章的《莲台仙品会》《秦淮士女表》、“冰华梅史”的《燕都妓品》、“萍乡花史”的《广陵女史殿最》、潘之恒的《曲中志》《金陵妓品》等。

将科举榜与花榜结合起来品评金陵六院女史,当始于曹大章的《莲台仙品会》。曹大章(1521—1575),字一呈,号含斋,南直隶金坛(今属江苏)人。嘉靖三十二年(1553)会试第一(俗称会元),廷试第二(俗称榜眼),授翰林院编修。以文章才华,为时相严嵩所器重。后因与严嵩子世蕃交恶,在嘉靖三十九年(1560)前后,遭勒令致仕,时曹大章年方四十。归田后,流连于声色。《莲台仙品会》有序称:“金坛曹公,家居多逸豫,恣情美艳。隆嘉间,尝结客秦淮,有莲台之会。同游者毗陵吴伯高、玉峰梁伯龙诸先辈,俱擅才调,品藻诸姬,一时之盛,嗣后绝响。”(2)曹大章:《莲台仙品会》,陶珽编:《说郛续》卷四十四,清顺治三年(1646)委宛山堂刻本。下引《莲台仙品会》中文字,皆出自此本,不再出注,特此说明。案:此序也见于潘之恒《亘史钞·亘史外纪》卷三“莲台仙会”条所录,其中“隆嘉间”作“隆庆庚午”,“同游者毗陵吴伯高、玉峰梁伯龙诸先辈”作“同游者毗陵吴伯高嵚、玉峰梁伯龙辰鱼辈”(3)潘之恒:《亘史钞·亘史外纪》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93册,齐鲁书社1995年版,第522页。,可知曹大章结莲台仙会之具体时间是在隆庆四年(1570)庚午。《莲台仙品会》所品评的女史有十三人,计女学士、女太史、女状元、女榜眼、女探花、女会元、女解元各一人,女会魁、女经魁、储材各两人。所品评之每一女史,先列六院所用姓名,再列小字、名、行第,所比拟的花名。如“女学士:王赛玉,小字儒卿,名玉儿,行六。花当紫薇”“女太史:杨璆姬,小字婆喜,名新匀,行一。当莲花”,品评文字篇幅极简短。品评文字后附有“莲台令规”。曹大章同时作有《秦淮士女表》,所列士女十三人,基本同《莲台仙品会》,仅“女解元”一项,有所不同。《莲台仙品会》中“女解元”为陈文姝,《秦淮士女表》中为王玉娟。而《秦淮士女表》中女史的介绍,比《莲台仙品会》详细,可补《莲台仙品会》人物信息方面的不足,如“女学士:王赛玉,小字儒卿,名玉儿,行六,旧院后门街住。品云:‘嬴楼国色原名玉,瑶岛天仙旧是王’”“女太史:杨璆姬,小字婆喜,名新匀,行一,旧院纱帽巷住。品云:‘旧家虢国还秦国,希世吴璆共楚璆。’”(4)曹大章:《秦淮士女表》,陶珽编:《说郛续》卷四十四,清顺治三年(1646)委宛山堂刻本。下引《秦淮士女表》中文字,皆出自此本,不再出注,特此说明。

其后,“冰华梅史”的《燕都妓品》也用科举名称品评北京的教坊女史。此“冰华梅史”不知为谁(5)明末清初所刻《说郛续》、《绿窗女史》、《重订欣赏编》所收,作者均题“冰华梅史”,《中国丛书综录》及《中国古籍总目》丛部所著录这几种丛书,皆于“冰华梅史”后括注“曹大章”,不知依据为何。曹大章卒于万历三年,而该书所记为万历二十五年至二十八年间之事,故“冰华梅史”当非曹大章,详见正文下文所述。,该书有“新都梅史”作于万历二十八年(1600)庚子花朝日的序及凡例,序称:“燕赵佳人,颜美如玉,盖自古艳之。矧帝都建鼎,于今为盛,而南人风致,又复袭染熏陶,其艳宜惊天下无疑。万历丁酉、庚子间,其妖冶已极。余自辛卯出都,未及寓目。后得梅史叶子,犹可想见其一二。人以此帙,比金陵莲台仙会,而谑浪过之。”(6)冰华梅史:《燕都妓品》,陶珽编:《说郛续》卷四十四,清顺治三年(1646)委宛山堂刻本。“万历丁酉、庚子间”即万历二十五年至二十八年(1625—1600)间,辛卯即万历十九年(1591),则《燕都妓品》所记当为万历二十五年至二十八年间事。该著分“十字元”“万字元”“百字元”“文字元”四个部分品评女史,其中“十字元”部分列十一名,自一至三名称“状元”“榜眼”“探花”,第四名称“二甲传胪”,第五名称“三甲传胪”,以下则为“二甲进士”“三甲进士”“未殿试进士”“出差进士”“守部进士”“告病进士”诸名目,而“万字元”至“文字元”,则有“会元”“会魁”“副榜”“举人”“贡生”“监生”“秀才”“童生”以及武举诸名目。在每一人名下,开列字及所在的六院名称,其下先引一句唐诗,再加评语;其后再用《世说新语》中的一个片断加以比附,再加上“执此坐”应当如何如何的评语。有的后面还附有“方德甫云”的品评语。方德甫为谁,待考。

此后,便是李云翔在万历四十六年(1618)所作的《金陵百媚》。除此书外,他还作有多种品评金陵六院女史的作品,计有《十丑十俊》《名姝词曲》和《北调词曲》。不过,现存只有《北调词曲》。《北调词曲》全称为《评定全像六院女史清流北调词曲》。据该书卷首李云翔之自序,作于天启六年(1626)丙寅,其时李云翔寓居于南京,为书坊编著书籍,并参加南京的文人结社。初夏与友人同游秦淮河,在友人的怂恿下,复作品评六院名姬的《北调词曲》,由南京龙光堂刊刻。此书现藏日本天理大学附属图书馆,也属于珍稀古籍。

《北调词曲》图像一卷,品评文字四卷。品评文字部分,卷一为“俊品”两名、“附俊品”两名;卷二为“诗品”“附诗品”“画品”“附画品”“书品”“附书品”,正品和附品各有两名,其中第一二名入正品,第三四名入附品,与卷一同;卷三为“琴品”“附琴品”“棋品”“附棋品”“优品”“附优品”,除琴品正附各两名外,棋品以下正品两名,附品四名,第一二名入正品,三四名及以下入附品;卷四为“讴品”“附讴品”“箫品”“附箫品”“侠品”“附侠品”,均为正品两名,附品四名。其中列入正品的女史有图像,列入附品的女史无图像。图像另作一卷。

卷一在“俊品”“附俊品”前有“女史总评”,对列入正品的十名女史,各用一诗或词或散曲的形式作品评。在每一品前,各有该品的总评。每一品中,对于所品评的女史,首列姓名(当时六院的通行姓名),其下开列讳(实名)、字、行第、小字、住处(应当是六院所在),与《金陵百媚》所不同的,是在这些信息外,还加上一两句有关这位女史容貌、才艺方面的介绍。紧接着“品”的一段文字,包括该女史的容貌、品性方面的评论。其后是一诗、一词、一套曲。大致来说正品部分,套曲的规模比较大,通常由四五支甚至七八支散曲组成,而且在套曲之后,通常还有一两支“时腔”。而附品部分,套曲的规模较小,通常由三至两支散曲组成,往往没有“时腔”。

从《北调词曲》的品评形式来看,它是继承了《金陵百媚》的,如有图像、分品类,既有品评文字,同时又有诗、词、套曲之类。所不同的是,不再以花拟人,也不再采用科举登科的形式来分品类,而是按书画琴棋这些带有才艺性质的品类作分类,也不再附“花案原评”“附评”之类,在内容上没有《金陵百媚》那样庞杂。

李云翔作于万历四十六年(1618)的《金陵百媚》和作于天启六年(1626)的《北调词曲》,显然借鉴、吸收和综合了曹大章《莲台仙品会》《秦淮士女表》和“冰华梅史”《燕都妓品》的品评形式,在此基础上又加入了大量的诗词曲。而以诗词曲的形式对教坊女史进行品评,可以说是李云翔的一个创新和发展。如《金陵百媚》也是将科举榜与花榜相结合,这一点应当来自《莲台仙品会》的启发,而对于所品女史的介绍,则又应当吸收了《秦淮士女表》的形式。《燕都妓品》有一甲至三甲进士的名目分类,而《金陵百媚》也有这些名目分类,显然在具体的名目分类上,《金陵百媚》应当是更多地吸收了《燕都妓品》的,而《燕都妓品》有诗有文的品评形式以及“方德甫云”这样的品评方式,也为《金陵百媚》所吸收,发展为诗词、时腔、套曲和总评、附评“古观子曰”等形式。至《北调词曲》,利用诗词曲来品评女史,在这一点上无疑是继承了《金陵百媚》的,但它不再将科举榜与花榜结合,而是采用了“俊品”“诗品”“书品”“画品”的分类方式进行品评,突出了这些女史的才艺,这应当是受了潘之恒《金陵妓品》的影响。完成于天启元年(1621)辛酉的《金陵妓品》将女史分为品、韵、才、色四类,以典则胜者列入品类,以丰仪胜者列入韵类,以调度胜者列入才类,以颖秀胜者列入色类。不过,《金陵妓品》在每一品类下,只列举了若干个女史,而没有展开品评。

五、多重文献史料价值

在梳理了同一时期所出现的几种品评教坊女史著作的基础上,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后出的李云翔的《金陵百媚》有着较高的文献史料价值。

首先,《金陵百媚》的篇幅较为宏大,无论所品评的女史人数之多,还是所采用的品评形式之丰富,都超越了前此的这几种著作。就反映秦淮六院的风貌而言,《金陵百媚》无疑比前此的几种著作更为全面和广泛。无论是《莲台仙品会》《秦淮士女表》还是《燕都妓品》《金陵妓品》,篇幅都较短小。就字数而言,《莲台仙品会》和《金陵妓品》都只有几百字,《秦淮士女表》一千七百字,《燕都妓品》稍多,也只有五千来字,而《金陵百媚》有三万多字。就所品评的女史人数而言,《莲台仙品会》《秦淮士女表》所品评的有14人,《燕都妓品》有40人,《金陵妓品》有32人,而《金陵百媚》则有56人。

曹大章的《秦淮士女表》中所著录的秦淮六院女史的住址,有旧院大街、长板桥、鸡鹅巷等11处,而《金陵百媚》所记载的有15处,其中会同院、和宁院、陡门院及琵琶巷、台州巷、石顶塔、土地庙等地名为《秦淮士女表》中所未见。从《金陵百媚》中可以反映出,当时的六院女史最集中的居住地是在旧院大街,其次如会同院、道堂巷、台州巷、琵琶巷等处也有较多的居住。这些都比较客观地反映出晚明时秦淮六院分布的情况,不仅对研究晚明时期秦淮女史有用,也是研究晚明金陵的社会史、街巷史的第一手资料。

其次,《金陵百媚》所品评的六院女史中,有不少才艺之士。她们不仅能歌善舞,而且有的还工书画、善诗词,有着多方面的文艺才能。《金陵百媚》中对她们的品评文字,对于了解这些人物的品性、行为等,都是有帮助的,对于古代女性文学艺术史来说也是重要的文献史料。明末汪砢玉在《玉台翰墨余芳》之跋语中称:“时秦淮女郎杨蕙娘晓英精黄庭小楷,沙宛在彩姝擅兰亭,郝艺娥婉然工宣示,杨叔卿婉素喜作麻姑坛。”(7)汪砢玉:《珊瑚网》卷十八“法书题跋”,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18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288页。此四人,皆见于《金陵百媚》中。其中“杨蕙娘晓英”即杨引,“沙宛在彩姝”即沙嫩,分别为“会魁十八名”中的第七名和第四名;“郝艺娥婉然”即郝赛,“杨叔卿婉素”即杨昭,分别为“鼎甲三名”中的榜眼和探花。又明末姚旅《露书》卷四中称:“李大,名贞女丽,字淡如,桃叶妓。工画、书,著《韵芳集》。”“郑妥,名如英,字无美,桃叶妓。能对客挥毫,数百言立就。”(8)姚旅:《露书》卷四,《续修四库全书》第113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596页、592页。在《金陵百媚》之“会魁十八名”中,李大被列入第一名即会元,而郑妥则列为第三名。这些人中,大多数还有诗词作品存留于世。像《露书》中收录了郝赛17首诗、李大13首诗,郑妥、沙嫩各6首诗。另外,郑妥有诗7首、词5首,沙嫩有诗5首、词3首,分别以郑如英、沙宛在之名字,为钱谦益所编的《列朝诗集》闰集卷四、徐树敏等所辑的《众香词》数集中收录。这些有才艺的六院女史,有关她们生平的记载材料太少,而《金陵百媚》中对于她们的品评文字,正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弥补材料不足的缺憾。

《金陵百媚》所作的女史小传虽然简短,但对于补充或纠正这些人物的生平状况也是不可或缺的。如沙嫩,《列朝诗集》的小传称“宛在,字嫩儿,自称桃叶女郎”(9)许逸民等点校,钱谦益著:《列朝诗集》闰集卷四,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2册,第6652页。,《众香词》的小传也称“沙宛在,字嫩儿”(10)徐树敏等:《众香词》数集,民国三十三年上海大东书局影印诵芬室重校本。,《露书》卷四则称“沙嫩,名宛在,字未央,桃叶妓”(11)姚旅:《露书》卷四,《续修四库全书》第1132册,第595页。。《金陵百媚》则称沙嫩“讳彩姝,字宛在,行一,小字嫩儿”。宛在究竟是沙嫩的字还是名?她究竟字未央还是字宛在或者字嫩儿?让人莫衷一是。而《珊瑚网》中《玉台翰墨余芳》之跋语称“沙宛在彩姝”与“杨蕙娘晓英”“郝艺娥婉然”等并列,结合《金陵百媚》中所说“杨引,讳晓英,字梦襄”“郝赛,讳婉如,字蕊珠”,《露书》卷四所称“郝赛,名婉然,字蕊珠”(12)姚旅:《露书》卷四,《续修四库全书》第1132册,第596页。,可知沙嫩应当是名彩姝,字宛在,《金陵百媚》所载沙嫩之名、字、小字(小名)是正确的。而“未央”应当是沙嫩的另一字,但《金陵百媚》失载。又如傅寿,在清初人的记忆里,是与沙嫩齐名的秦淮女史,屈大均《赠张损之》称:“旧院风流往日多,沙嫩清箫傅寿歌。”(13)屈大均:《翁山诗外》卷三,欧初等主编:《屈大均全集》第一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46页。王士禛《秦淮杂诗二十首》之十二称:“傅寿清歌沙嫩箫,红牙紫玉夜相邀。而今明月空如水,不见青溪长板桥。”(14)王士禛:《渔洋诗集》卷十,袁世硕主编:《王士禛全集》第一册,齐鲁书社,2007年版,第300页。又屈大均的《秦淮曲中词》中说“傅寿清歌绝可怜”“顾节风流复尹春”“范润聪明范珏同”(15)屈大均:《翁山诗外》卷十六,《屈大均全集》第二册,第1251页。,诗中所提到的这些女史,传世的文献中少有记载,人们也就很难知道她们的更多信息。而在《金陵百媚》中将傅寿、顾节和范润收入了,记载着她们的一些信息。如傅寿列在“三甲十五名”之第十三名,而顾节和范润在“二甲十名”之第二名和第六名,小传称“傅寿,讳倩倩,字弱素,行□,小字寿儿,住角门。亦有致,只不谨”“顾节,讳亭□,字筠仙,行□,小字节儿,住大街。有风致,善歌,多浮躁。”“范润,讳昭容,字巫云,行□,小字润儿,住大街。有风致,善歌,太浮躁。”除了行第不详而空缺外,此三人之名、字、小字、住处及特长、品行等,均有简略的记载。

第三,《金陵百媚》的作者李云翔因为功名无望,生活无着,以替书坊主编著各种书籍作为谋生的手段。业余时间,大多是在秦淮河边寻花问柳,诗酒风流,借此打发光阴。他的《金陵百媚》《北调词曲》这些品评秦淮女史的作品,正是这种生活的产物。《金陵百媚》卷首李云翔自序、《北调词曲》卷首书坊主庞应石的“附言”,在叙述写作的缘起时均提到了这种状况。李云翔除了编著《金陵百媚》《北调词曲》这一类带有娱乐性和商业性的品评秦淮六院女史的作品外,还替书坊主编辑《诸子拔萃》、参订《舆图备考》之类实用类书籍,而他的一个更重要的身份是通俗小说《封神演义》的编著者,是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封神演义》成书的重要人物。这对于我们了解在商业经济发达的晚明时期,下层文人的生活状况、谋生手段,以及他们与出版事业的关系、与通俗文学的关系,都是很好的文献史料。

冯梦龙与李云翔的关系尤其值得注意。通过李云翔在《金陵百媚》的自序,我们知道冯梦龙正是此书的催生者,冯梦龙还为该书作了跋语,并且还是该书的批阅者。该书品评文字部分的“附评”中,还有着大量的“龙子犹曰”的冯梦龙的品评语。从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该书是李云翔与冯梦龙合作的成果。李云翔与冯梦龙,一位是长篇白话小说《封神演义》的编著者,一位是短篇白话小说“三言”的编著者,作为同为明代白话通俗小说的著名编著者,两人不仅有交往,而且有着一定程度的合作,这本身也是明代小说史上极有意义的事。冯梦龙对《金陵百媚》所作的跋语及书中的附评文字,作为冯梦龙创作的一部分,其实也可以辑佚出来,收入到《冯梦龙全集》中去。查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出版(凤凰出版社2007年重版)的魏同贤主编的《冯梦龙全集》,并未收录,该书如有再版或增订之日,应当予以增补。

第四,李云翔的《金陵百媚》以及后来所作的《北调词曲》,有着大量的诗词曲品评文字。这些品评文字,是明代诗词曲创作的组成部分,如采辑出来,对于《全明诗》《全明词》《全明散曲》这样的一代总集的编纂,都是有用的。本人重编《全明词》,就从《金陵百媚》和《北调词曲》中辑佚了词作,而汪超宏教授的《明清散曲辑补》,也将此两种著作中的套曲、时腔等辑入其中。李云翔的这些词曲创作,无疑丰富了《全明词》《全明散曲》的内容。

六、结语

古代文学研究界,有着“书以人贵”的现象,比如吴承恩的诗文集《射阳先生存稿》。作为明代嘉靖年间以岁贡生身份担任过县丞的低级官员和下层文人,他的诗文本来并没有什么可称道的成就,也没有引起过历代学者的关注。然而自从20世纪20年代胡适、鲁迅认定《西游记》的作者是吴承恩后,他的诗文集《射阳先生存稿》也就被挖掘出来了,并且得到了较为深入的整理和研究。李云翔作为《封神演义》的重要编写者,他的这一身份也已经在20世纪下半叶得到了确认。自然,他的著述也会因为他的这一身份而变得重要起来。本人也是因为关注《封神演义》,搜集李云翔的资料,才注意到他有《金陵百媚》和《北调词曲》这样的作品存在于世。不过,作为藏于日本图书馆的孤本,这两部作品较少为学者所关注,更不要说加以深入的研究和利用了。而这两种作品,即使抛开它们的作者李云翔是《封神演义》的编著者这一重要身份,单从女性文学研究的角度来看待,也自有着它们的独特价值。这也是本人专文介绍这部《金陵百媚》作品的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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