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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亚汉文化圈的“贤媛”书写

2022-03-18钱南秀

关键词:世说妇女

钱南秀

(莱斯大学 跨国际亚洲研究系,美国 德州休斯顿 010000)

汉文化圈指位于东亚,包括中国、日本、朝鲜、韩国、越南等在内的一片广袤政治地理区域。因汉文或文言曾是这一区域官方的、正式的书写语言,大量汉文典籍因此产生,为后世了解这一区域的历史文化提供了丰富的资源。然而19至20世纪之交的世界动荡,造成汉文化圈一些国家先后终止了汉文的书面写作应用,这一丰富文化资源遂少人问津,而形成今日东亚历史文化研究的断层。重新翻开这些书页,实为今日全球化语境之下重修东亚史的根本,不仅可以加强对于东亚文化形成之复杂过程的理解,亦可对于世界其他类似文化进程研究提供参考。为此,我们应突破长期以来汉文化圈研究中的中国中心模式,显示文化产品一旦进入另一地域空间,便会迅疾植根于其物质与精神语境,而演化为具有当地特质的生命形式,且回馈影响原生地。

这批篇帙浩繁的典籍,也包含了妇女史的书写,其中 “列女”“贤媛”两大传统尤为可注意者。两者均源于刘向 (约前77—前6)《列女传》,并同起于刘宋时期 (420-479)。范晔 (398-445) 于其《后汉书》首立“列女”专章,为后世“纪传体”正史仿效。“贤媛”初见于刘宋临川王刘义庆 (403-444) 及其幕僚所撰《世说新语》(以下简称《世说》)。《世说》收汉末魏晋人士逸闻轶事,其中妇女事迹即载于“贤媛”门,延及后世《世说》仿作,多设此门。 “列女”“贤媛”效法刘向原著,记载妇女在家庭和社会中的作用,但各有专旨。“列女”因隶于正史,而自律于儒家道德规范,帝制晚期尤甚,以致元、明、清三史之《列女传》几成“贞节烈女传”;“贤媛”植根魏晋玄风,且为私家所修,更为侧重自足自强的知识女性。

两种文体均于明清时期传入周边汉文化圈诸国。研读相关著作,可揭示妇女生命的多重方面及其不同要求 。本文系笔者目前有关此专题研究中的一部分,侧重“贤媛”书写传统在汉文化圈的流传衍变。

一、“贤媛”典范的形成及其在中国的流传

“贤媛”典范的形成,源自《庄子》之至人人格理想。“至人”,还有“神人”“圣人”“大人”,皆为《庄子》中所塑造的理想人格,“其实一也”(1)《庄子·逍遥游》成玄英《疏》谓 “至人”“神人”“圣人”“其实一也” (郭庆藩 《庄子集释》,全四册,中华书局,1961年版,卷一上)。又《庄子·逍遥游》谓“至人无己” ( 《庄子集释》,卷一上,第17页),《庄子·秋水》谓 “大人无己” (《庄子集释》,卷六下,第574页),可知《秋水》篇撰者亦以大人与至人为一。有关大人理念在《庄子》中的意义,参阅葛瑞汉 (A. C. Graham), Disputers of the Tao: Philosophical Argument in Ancient China (La Salle, IL: Open Court, 1989), 204-11。。《庄子·逍遥游》描述至人“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2)《庄子集释》,卷一上,第17页。,俨然道的本体呈现,精神自由的化身。其人特质,庄子在对于神人的描绘中有更为详尽的介绍:

……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3)《庄子集释》,卷一上,第28页。

神人汲取自然精华,而具备化育天下的精神能力,与此密切相关,是其美丽绰约如处子的阴柔形象,这一超性别特征,显示其精神能力的完至,男女皆可获得。

至人理想,经由魏晋之交“竹林七贤”之玄学阐释与自我认同,及东晋高僧支遁 (314-366) 及其同道、东晋名士王羲之 (303-361)、谢安 (320-385) 等以般若佛学演绎,而蔚为大观。支遁在“至人”原有的精神自由、人格独立、长育万物、为而不有等价值观之上,复增“览通群妙,凝神玄冥;灵虚回应,感通无方”等内涵。支遁并特别强调“神”的作用,谓“至人”“机动则神朗,神朗则逆鉴”,可“鉴将来之希纂”,“至人”以其灵动之神,感通无方,故能洞察天下大势,鉴识未来(4)支遁:《大小品对比要抄序》,收入僧佑 (445-518)《出三藏记集》,中华书局,1995年版,卷八, 第299-301页。。 如此“至人”遂为有晋一代之人格理想,影响及于闺阁。成书于刘宋初年的《世说新语》为魏晋玄学之主要学术活动“人伦鉴识”之产物,专纪魏晋人物逸闻轶事一千一百三十余条,所涉六百余人,以人物性情才能分为三十六门,其中妇女约百名,事迹多见于“贤媛”一门(5)有关《世说新语》及其仿作研究,参阅拙著:Spirit and Self in Medieval China: The Shih-shuo hsin-yü and Its Legacy. Honolulu: the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01.。

谢安侄女谢道韫 (约335-405) 为贤媛代表人物,“贤媛”门及《世说》其他门类所载道韫事迹,具体而微,体现了“贤媛”所含价值体系,大略如下:

一曰林下风,是“贤媛”的精神风貌,《世说·贤媛》载:

谢遏绝重其姊,张玄常称其妹,欲以敌之。有济尼者,并游张、谢二家,人问其优劣,答曰:“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19/30) (第十九门/第三十条,下同)(6)所引《世说新语》各条均据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1983年版。

谢遏为东晋名将谢玄小字,王夫人即其姊谢道韫。济姓尼姑虽未明言二女优劣,但谓谢道韫“神情散朗”,直指其继承“至人”“神朗”特质,“至人”为竹林七贤推崇仿效,故道韫“有林下风气”。而这一风气的内涵,正在于由“至人”到七贤所秉持的自由精神、独立人格及其与外部世界的交流感通。

二曰“柳絮才”,是“贤媛”的独特才能表征,《世说·言语》载:

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即公大兄无奕女,左将军王凝之妻也。(2/71)

谢安与家中子女辈即雪联诗,最为叹赏兄女道韫之句,盖因道韫将春日芳菲引入寒冬,柳絮因风飞扬,四散树种,孕育生命,正符合滋养万物的“至人”精神,则“贤媛”之才,须蕴自然之德,方能长育世界。

由此衍生贤媛价值之三,所谓“盐絮家风”,是为贤媛精神传承途径:士绅家族之长,教育子女,无分轩轾,甚或更加偏爱女孩子,如此处谢安之于道韫。《世说·言语》又有谢安问诸子侄:“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谢玄答曰:“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阶庭耳”(2/92),则此芝兰玉树,道韫亦应在列。“盐絮家风”为后世钦慕延续,至明清时,子女教育常由母氏担纲,更利于妇女才能的发展。

四曰“绫鄣德”,是“贤媛”的独特德行表征,《晋书·列女传》道韫本传载:

凝之弟献之尝与宾客谈议,词理将屈, 道韫遣婢白献之曰:“欲为小郎解围。”乃施青绫步鄣自蔽,申献之前议,客不能屈。(7)房玄龄等:《晋书》卷九十六“列女”,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516页。

献之与宾客谈议,应是其时最为精微复杂的玄学论题。道韫步入男性空间,以其才学,维护弱弟及家族的学术声誉,正是“贤媛”长育之德的最高体现,则“贤媛”之德,须有才能的强力支撑。

五曰“天壤怨”,是“贤媛”的独特主体呈现,《世说·贤媛》载:

王凝之谢夫人既往王氏,大薄凝之。既还谢家,意大不说。太傅慰释曰:“王郎,逸少之子,人才亦不恶,汝何以恨乃尔?”答曰:“一门叔父,则有阿大、中郎;群从兄弟,则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19/26)

道韫抱怨其夫王凝之才具平平,公开挑战汉儒以夫主为女子“所天”的训条(8)《仪礼注疏·丧服》郑玄《传》:“夫者,妻之天也” ,阮元主编《十三经注疏》,影印1826年本,全二册 (中华书局,1979),卷三十,1:1106。,竟得到叔父谢安的优容抚慰。此条体现魏晋社会风气,妇女一变汉代以来女子作为儒家男权审视客体的被动地位,积极参与“人伦鉴识”活动,自居评鉴主体,审视男子(9)钱南秀:《魏晋妇女与人伦鉴识》,载莫砺锋《周勋初先生八十寿辰纪念文集》,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59-173页。。其后据《晋书· 列女传》,道韫评鉴其夫,实具眼光。她晚年遭遇孙恩叛乱,王凝之时为会稽内史,无力保护城池、百姓和家人,导致自身及诸子为贼所害。道韫以老弱之躯,独力保护孙辈,“命婢肩舆抽刃出门。乱兵稍至,手杀数人”(10)房玄龄等:《晋书》卷九十六,第2516页。。

“贤媛”传统形成后的一千多年间,父权主流社会重视以儒家道德自律的“列女”传统,将其隶于正史。明清两代更以理学贞节观来规范妇女生活。“贤媛”因推崇具有独立精神的才女,一直处于隐伏状态,但其价值体系却为知识妇女认同,大量呈现其诗文之中,即连“天壤怨”,亦因才女每引之抱怨所嫁非偶,而屡见诗章。凡此种种,颇为明清社会默许,从而为其后妇女争取个体自由、婚姻自主及男女平权埋下伏笔。

二、日本“贤媛”

《世说》大约于7世纪初由遣唐使带入日本,至迟在《日本国现在书目录》(编写于9世纪末)中便有著录。保存至今的唐写本《世说新书》残卷,大约亦于日本平安时代 (794-1185) 进入日本(11)见Richard B. Mather 英译《世说新语》前言,A New Account of Tales of the World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76), xxvii-xxviii。。故《世说》对日本知识阶层的影响,当始于此时。如平安时代的著名学者、诗僧空海(774-835),曾作《相府文亭始读〈世说新语〉诗》呈于首辅,并在所著《三教指归》一书中大量引录《世说》,甚至在其住所屏风上抄录《世说》名句。其时文人之癖好《世说》,由此可见一斑(12)大矢根文次郎:《江户时代におけろ世说新语について》,《世说新语と六朝文学》,早稻田大学出版部,1983年版,第89-91页。。

对《世说》由一般的兴趣到深入研究,则是在德川时代 (1603-1867)。而激发这种热情的,并非《世说》本身,而是于17世纪晚期输入日本的《世说新语补》。如李贽 (1527-1602)《李卓吾批点〈世说新语补〉》于 1694年在日本的出版,直接引起日本《世说》研究与仿作的热潮(13)参永瑢、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全二册,中华书局,1965年版,卷一三一,第1册,第1120页;川胜义雄:《江户时代におけろ世说研究の一面》,《东方学》20(1960),第2-9页;大矢根文次郎《江户时代におけろ世说新语について》;德田武:《大东世语论——服部南郭におけろ世说新语》(その一),第84-85页;及拙著Spirit and Self in Medieval China, chapter 9。。就笔者所知,至少有七种仿作、三部日文译本及二十余种研究专著于此时问世,其中五种包括“贤媛”门。日本学者对于日本“贤媛”的描述,往往是其本身的学术专攻、思想倾向、编纂目的与所述对象的时代语境磨合协商的结果。

其中《本朝世说》完成于日本宝历二年(1752),虽非日本最早《世说》仿作,但其学术渊源,则导致了日本《世说》仿作的发生。作者林怤(1681-1758),号榴冈,为江户时代中期朱子学派儒学者,“林家之学”传人。“林家之学”为江户时代最有影响力的文化代表,据张伯伟教授新近研究成果,其创始人林罗山(1583—1657)曾训点《世说》,虽未及完成,但影响及于子孙,其子林鹅峰、鹅峰次子林凤冈(1644—1732)均喜爱并熟读《世说》,至曾孙林榴冈模仿而成《本朝世说》。这一系列相关《世说》的学术活动,构成“林家之学的组成部分之一”(14)张伯伟:《日本世说新语注释集成·前言》,全十五册,凤凰出版社,2019年版,第一册,第18页。《本朝世说》1卷,抄本,未注页码,东京图书馆藏,由张伯伟教授提供,特此致谢。按《本朝世说》后出现的日本《世说》仿作,均未提及此书,而《大东世语》出,其后之日本《世说》仿作均有提及。。林榴冈《本朝世说序》屡称“子曰”,便显示其对于儒家思想的注重。而其仿作《世说》之目的,似为证明日本虽小,人文教化,比之中华,不遑多让,所谓“百王一姓,万古不易;神德之盛,礼典之备,人物之杰,政道之明,何以耻中华乎哉?”但又慨叹自保元 (1156-1159)以来“文学之衰”,故“限保元以前,而不记其后事迹也”,则似特重文学者。至少就妇女言,《序》中特标 “清、紫之闺秀者,仿佛于曹大家乎?”(15)“清”当指清少纳言 (966-1025);“紫”应为紫式部。其《贤媛》门共十一条,五条为中古女歌人,依次为伊势 (872?-938?)、紫式部 (973?-1014或1031)、伊势大辅 (989-1060)、小大君 (平安中期)与赤染卫门 (956?-1041以后)。

完成于日本宽延元年 (1748)、并于宽延三年 (1750) 由嵩山房刊行的《大东世语》,是日本最早《世说》仿作。作者服部南郭 (1683-1759) 是其时著名古学派学者(16)关于服部南郭生平,参阅大矢根文次郎《江戶時代におけろ世说)新语について》,《世说新语と六朝文学》,第102-103页;德田武《大东世语论——服部南郭におけろ世说新语》(その一),东洋文学研究》17(1969),第82-83页;及Sen'ichi Hisamatsu 主编Biographical Dictionary of Japanese Literature (Kodansha International, 1976), "Hattori Nankaku" (服部南郭)条下。, 而其师承则与“林家之学”有关。据张伯伟教授介绍,服部南郭之师荻生徂徕(1666-1728)7岁入林家门,师从林鹅峰、林凤冈父子。显然是“受到林家之学的启示和影响”, 荻生徂徕对《世说》产生兴趣,其后他自立学派,列《世说新语补》为门人必读之书(17)张伯伟:《日本世说新语注释集成·前言》,第一册,第 18-20页。。然而荻生徂徕隶属于德川时代非主流的古学派,是古学派中最为激烈的徂徕学派创始人,这一学派旨归为:“儒学真蕴非由宋儒诠释,而需由古代学者著作中直接领会”(18)参阅Mikiso Hane, Premodern Japan: A Historical Survey (Boulder, San Francisco, Oxford: Westview Press, 1991),第 164页。。以此为学术原则,徂徕学派对朱熹学说展开了全面批判,尤其反对朱熹以理养性之说。针对朱熹所谓经由修身,常人之性便可成为统摄理气的圣人之性,荻生徂徕争议道:

[人之]气质禀于天,受于父母,所谓人须通过修身养性,以变其气质,实为宋儒妄说,无理之至。人之气质无可变更,恰如米之为米,豆之为豆。(19)荻生徂徕:《答问书》,转引自德田武《大东世语论——服部南郭におけろ世说)新语》(その一),第96页。

故此,荻生徂徕指出,正因米、豆各得维持其自然形态,世界才得成其规模。否则,依朱熹之说,无疑变米成豆,变豆成米,终将不米不豆。荻生此说的目的,显然在于伸张个性,以保持世界多样性,维护人性尊严。 《世说》之强调精神自由,人格独立,正符合了徂徕学派这一宗旨。

作为荻生徂徕的重要门徒,服部南郭坚持宣扬乃师理念。编写《世说》仿作,正是为此目的。他借描绘平安时代贵族男女的自由风气,以批判德川时代占统治地位的朱熹理学,从而表现了平安时代“贤媛”的美学趣味、精湛才艺与独立自我精神(20)钱南秀:《〈大东世语〉与日本〈世说〉仿作》,《域外汉籍研究集刊》,2005年第1期,第 251-268页。。但平安贵族的自由风气自有其独特来源,实与魏晋玄风无涉。盖以其时进身之阶,尽在家世,贵介子弟无须通过层层政务历练以求擢升,因而可着力于自身文学艺术才能的培养。他们骄纵任意、不受礼法拘束的个性,又与文学艺术,尤其是山水描画之崇尚自然相合,从而更得张扬,如此便奠定了大东人格美学多情敏感、追求精神自由的特性。

至于贵族女子,如权臣藤氏诸女,则注定要嫁入宫廷。如《大东世语·捷悟》载藤有国为丞相藤道长(966-1027)监造府第,预先留下未来后妃出府入宫的舆辇通道,后藤道长长女果立为永延帝后(21)《大东世语·捷悟》11/2,江户:嵩山房,1750年版,卷三,第11页。。藤氏送女入宫,当然是为世代控制皇室,乃因其时习俗,妻及子女依于外家,丈夫定时访问,外公及诸舅因而可对子女施加极大影响(22)参阅Mikiso Hane, Premodern Japan, 第 45 页。。皇室右文,终将入宫为后妃的藤氏女儿们必须接受良好教育,以求未来琴瑟和鸣。宫廷在其他世族中遴选女官,亦以才智为准绳。大东贵族妇女的特殊政治作用及其文化素质,遂使她们在一定程度上与男子处于平等地位。如《大东世语·品藻》载纪淑望品目和歌诗人,将平安朝女诗人小野小町(约834-877)与其他五位男性并列,各论得失,并无性别歧视(23)《大东世语·品藻》9/1,卷三,第3页。。又如一条天皇 (986-1011在位) 自诩“得人”,其所得之人为四位朝臣与十四位宫廷女官,均以文学称,包括最负盛名的日本女作家,《源氏物语》作者紫式部(978-1016?)(24)《大东世语·宠礼》21/7,卷四,第17-18页。。

角田简 (1784-1855) 《近世丛语》《续近世丛语》表现了朱熹理学影响下的德川士人群像,角田坚持尚友为其撰写世说仿作的目的,并赓续临川搜集素材、规模《世说》的标准。但他也无法规避江户时代道德要求的整体氛围,故芟薙《世说》中所谓有害名教的门类,从而违背临川“不论美恶”原旨。故角田虽以自然为基础来构想“士”的生存姿态,却时时需将名教规范点缀一二,而形成《丛语》《续丛语》叙述中的矛盾紧张,两篇“贤媛”则为才女与贞女的混合呈现(25)钱南秀:《角田简之〈世说〉仿作初探》,张伯伟主编:《风起云扬:首届南京大学域外汉籍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中华书局,2009年版。。

三、“贤媛”在朝鲜的可见痕迹

《世说新语》进入朝鲜境内,大约在高丽 (918-1392) 时期中叶。据《高丽史》列传十五李奎报 (1168-1241) 本传,李仁老、吴世才、林椿、赵通、皇甫抗、咸淳、李湛之等“自以为一时豪杰,结为友,称七贤,每饮酒赋诗,旁若无人”(26)孙晓主编:《高丽史》,全十册,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卷一百二,第3129页。参阅闵宽东:《中国古典小说在韩国之传播》,学林出版社,1998年版,第 241页。。世才死,湛之邀奎报补缺,奎报谓:“七贤岂朝廷官爵而补其缺耶?未闻嵇、阮之后有承乏者。”显示湛之、奎报均知彼此所言为《世说》之“竹林七贤”。奎报又作口号曰:“未识七贤内,谁为钻核人?”(27)《高丽史》,卷一百二,第3129页。按“钻核”典出《世说·俭啬》:“王戎有好李,卖之,恐人得其种,恒钻其核。”(29/4) 而王戎正是七贤中人。奎报之答复湛之,在在显示其深谙《世说》,用典精确,即连其倨傲狂狷、排调机敏,亦颇得竹林之风韵,可见其时《世说》已为高丽士林所熟知。

至朝鲜李朝,许筠(1569-1618) 作《闲情录》,大量抄撮称引《世说》及其仿作,仿《世说》体例分类成书。许筠《闲情录》凡例,叙此书始作于庚戌年 (1610) 夏,所据资料为“朱兰嵎太史所赠《栖逸传》《玉壶冰》《卧游录》”(28)许筠:《闲情录》,“凡例”,影印奎章阁抄本,未标页码,收入《域外汉籍珍本文库》第一辑子部 (修订本),全五册,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407页。。朱即明使臣朱之蕃(1558-1624) ,字符介,号兰嵎,江苏南京人,万历二十三年 (1595) 状元,万历三十四年丙午 (1606) 春奉命出使朝鲜,与许筠及其兄许筬 (1547-1612) 过从甚密,书籍当由此次出使所赠。但据张伯伟教授《明清时期女性诗文集在东亚的环流》一文引许筠《世说删补注解序》,朱之蕃丙午出使朝鲜,携赠书籍尚有他种,许《序》云:

刘说( 指《世说》) 、何良俊书( 指《语林》) 行于东也久矣,而独所谓《删补》者未之睹焉,曾于弇州《文部》中见其序,尝欲购得全书,顾未之果。丙午春,朱太史之蕃奉诏东临……将别,出数种书以赠,则是书居其一也。不佞感太史殊世之眷,获平生欲见之书……因博攻典籍,加以注解,虽未逮孝标之详核,亦不失为忠臣也。使元美知之,则必将鼓掌于冥冥中以为愉快焉。(29)张伯伟:《明清时期女性诗文集在东亚的环流》,《复旦学报》,2014年第3期。

则许筠所述当为明代著名文人王世贞 (字符美,号弇州山人,1526-1590) 之《世说新语补》。世贞辑刘义庆《世说新语》与何良俊《何氏语林》二书,“稍为删定,合而见其类,盖《世说》之所去不过十之二,而何氏之所采则不过十之三耳。”(30)王世贞:《世说新语补》明嘉靖三十五年丙辰 (1556)《序》,万历十三年乙酉 (1585) 张文柱校刻本叶二上至下。书二十卷,成于明嘉靖三十五年 (1556),至万历十三年 (1585) 始由张文柱付梓刊行(31)见王世懋:《世说新语补序》明万历十三年乙酉 (1585) 再识,万历十三年乙酉 (1585) 张文柱校刻本。参阅胡海英《〈世说新语补〉成书与版本考》,《明清小说研究》,2015 年第2 期。。由许筠序中可知朝鲜文人熟知并珍爱《世说》及其明代仿作,但许筠《闲情录》序言因何未提及朱之蕃所赠《世说新语补》?

朝鲜时代李宜显 (1669-1745) 所著《陶谷集》卷二十八杂著《陶峡丛说》,有关朱之蕃丙午携赠书籍,则有如下叙述:

晋人乐放,旷喜清言,其弊也及于国家。五胡乱华,衣冠奔播。陶弘景诗所谓“夷甫任散诞,平叔坐论空。岂悟昭阳殿,遂作单于宫”者是也。然其谈论风标,书之文字,则无不淡雅可喜。此刘义庆《世说》所以为楮人墨客所剧嗜者也。因此想当时,亲见其人,听其言语者,安得不倾倒也!明人删其芜、补其奇,作为一书,诚艺林珍赏也。朱天使之蕃携来,赠柳西垧,遂为我东词人所欣睹焉。(32)李宜显:《陶谷集》,卷二十八杂着《陶峡丛说》,叶二十一上下。(韩国文集丛刊) https://www.krpia.co.kr/viewer?plctId=PLCT00005160&tabNodeId=NODE04273486#none; http://db.itkc.or.kr/imgviewer/item?itemId=BT#imgviewer/imgnode?grpId=&itemId=BT&gubun=book&depth=3&cate1=Z&cate2=&dataGubun=&dataId=ITKC_BT_0464A_0280。参阅闵宽东:《中国古典小说在韩国之传播》,第 240页。

李宜显所谓“艺林珍赏”应即《世说新语补》,受赠人柳西垧,即朝鲜方面总管诏使接待事务的远接使、大提学柳根 (1549-1627)。朱之蕃将此书赠予主要接待人,足见重视。许筠因参与接待事务,有机会浏览此书,并为之注释。张伯伟指出,尽管许筠所著《世说删补注解》不传,“但由于他的注解,促使了《世说新语删补》(应即《世说新语补》——笔者注)较之于刘义庆的原作更为流行,是可以推而想之的。许筠之善为文章,与他对《世说》的深入探究也是密切相关的”(33)张伯伟:《明清时期女性诗文集在东亚的环流》,《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3期。。许筠编写《闲情录》,亦应因此而起意。据许筠叙其编纂过程:“手自缮写,置案头,同志友见之,咸以为佳。余尝恨家乏史籍,所载甚简略,切欲添入遗事,勒为全书,……甲寅(1614)、乙卯(1615)两年,因事再赴帝都(即明朝都城北京),斥家货购得书籍凡四千余卷。”(34)许筠:《闲情录·凡例》,韩国首尔大学奎章阁图书馆藏朝鲜时代写本,未标页码,收入《域外汉籍珍本文库》第一辑子部 (修订本),第407页。从现存《闲情录》抄本所引书目看来,这四千余卷就包括了《世说新语》《世说新语补》《何氏语林》等书。

《世说新语补》嗣后又有李贽批点本,传入日本,从而有上文提及日本在1694年出版的《李卓吾批点世说新语补》(35)王重民《中国善本书提要》谓《李卓吾评点世说新语补》,“观其版刻当在万历末年〔李贽卒后的十几年内〕”;参阅胡海英《〈世说新语补〉成书与版本考》,第 172页。。 要言之,《世说新语补》的出现,确实造成了中国、朝鲜与日本的《世说》热(36)胡海英《〈世说新语补〉成书与版本考》亦谓:“明清以降,此书风行于海内外,带动了整个东亚的‘世说体’仿作热潮,影响持续数百年不衰,是中国小说史、中外文化交流史上一个耀眼的现象,非常值得关注”(第 164页)。。甚至朝鲜正祖大王李祘 (1776-1800 在位) 亦作赞叹:

小说家甚繁氄猥滥,名目虽殊,其指则一也。唯刘义庆《世说》最可观,江左子弟,眉目、颊牙、鬓须、宫室、舆服、醆斝,历历如亲睹焉!(37)朝鲜正祖大王李祘(1776-1800在位)《弘斋全书》卷百六十二《日得录》叶十四下(奎章阁本)。参阅闵宽东:《中国古典小说在韩国之传播》,第 241页。

然而,朝鲜之《世说》仿作,就笔者目前所知,仅许筠《闲情录》一例(38)张伯伟:《明清时期女性诗文集在东亚的环流》,《复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3期;左江:《此子生中国:朝鲜文人许筠研究》,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372-396页。。 是书辑录中国古籍,以类相从,分隐遁、高逸、闲适、退休、游兴、雅致、崇俭、任诞、旷怀、幽事、名训、静业、玄赏、清供、摄、治农、瓶花引,共十七门类。其中隐遁、高逸、崇俭、任诞等名目直接从《世说》采用或化用。《闲情录》无“贤媛”门,但有些门内包含了有关妇女才能德行的内容,足可显示许筠于“贤媛”精神的“了解之同情”。如卷一《隐遁》收录了许筠最为推崇的士人行止,其中一再记述妇女在男子退隐避世中的关键作用。如录《后汉书·逸民列传》梁鸿孟光事:孟光始嫁,梁鸿因有隐遁志,责妻以装饰入门,“妻曰:“以观夫子之志耳。妾自有隐居之服。”乃更为(39)许筠:《闲情录·隐遁》,卷一,第 411页,此处衍一“四”字。椎髻,著布衣,操作而前。”(40)许筠:《闲情录·隐遁》,卷一,第 410-411页;范晔:《后汉书·逸民列传》, 中华书局,1965年版,卷七十三,第2766页。孟光于夫妇隐逸一事,不仅积极参与,且主动省察鞭策其夫。又录刘(昭)【煦】《旧唐书》田游岩事,谓其“母及妻皆有方外志”(41)许筠:《闲情录·隐遁》,卷一,第415页;刘煦:《旧唐书·隐逸》,中华书局,1975年版,卷一百九十二,第5117页:“其母及妻子并有方外之志”。。 而最能表现许筠对于妇女之志的褒扬,乃在下例:

淳(和)【化】中,诏起种明逸,其母恚曰:“常劝汝勿聚徒【讲】学。果为人知而不得安处,身既隐矣,何用文为?我将弃汝深入穷山矣。”放称疾不起。其母尽取其笔砚焚之,与放转居穷僻,人迹罕至。

真宗东封得隐者杨璞,上问:“卿行有人作诗否?”曰:“臣妾一首云:“且休落魄耽酒杯,更莫猖狂爱作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上笑,乃赐束帛放归。

山中一母一妻,可谓善成其隐矣! 种放卒以晚节丧其盛名,岂母不在耶?(42)许筠:《闲情录·隐遁》,卷一,第 416页。

许筠自注此节出自《金罍子》,然细勘全书,未见(43)左江亦谓:“《金罍子》为明人陈绛所编,《闲情录》提及四次,同样这四条都不在《金罍子》中”(《此子生中国》,第385页)。笔者所查《金罍子》为《续修四库全书》所收影印明万历三十四年陈昱刻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1142册,第 303-787页。。 查种放 (字明逸,955-1015 ) 事当出《宋史·隐逸》,几无差讹(44)脱脱等:《宋史·隐逸》,中华书局,1985年版,卷四百五十七,38:13423:“淳化三年,……诏使召之。其母恚曰:“常劝汝勿聚徒讲学。身既隐矣,何用文为?果为人知而不得安处,我将弃汝深入穷山矣。”放称疾不起。其母尽取其笔砚焚之,与放转居穷僻,人迹罕至。”。 杨璞事则似录自苏轼(1037-1101)《东坡志林》卷二《隐逸》,仅存数字之差(45)苏轼:《东坡志林·隐逸·书杨朴事》:“真宗既东封,访天下隐者,得杞人杨朴,能诗。及召对,自言不能。上问:“临行有人作诗送卿否?”朴曰:“惟臣妾有一首云:更休落魄耽杯酒,且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上大笑,放还山。”中华书局,1981年版,卷二,第32页)。。 而此两条后评语,应是许筠自加,以高度肯定妇女在男性活动中的主导作用。又按《宋史·隐逸》,种放于母丧后,在真宗景德元年十月来朝,“屡至阙下,俄复还山,人有诒书嘲其出处之迹”(46)脱脱等:《宋史·隐逸》,卷四百五十七,第13426页。。 许筠据此谓种放晚节不终乃因丧母失教,更加强调了妇女的作用。

另一例出《闲情录》卷九《旷怀》:

苏轼以别驾安置儋州。初至,僦官舍以居。有司谓不可。遂置地筑室,儋人运石畚土助之。日与幼子过读书自娱。时负大瓢行歌田亩间,有馌媍,年已七十,谓曰:“内翰昔日荣贵,一场春梦耶?”轼大然之,因号春梦婆。

王定国坐苏轼党,贬宾州,轼临北归别巩,出侍儿柔奴进酒。轼问柔奴:“岭南应是不好?”柔奴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苏轼因做《定风波》一词以赠馌妇、柔奴。盖真达者不谓出自草野女流,而《春梦婆》一号、《定风波》词,遂为千古快谈。(47)许筠:《闲情录·旷怀》,卷九,第 454页。

此节许筠自注录于《问奇类林》,为明人郭良翰辑。将许录对比郭辑原文,大致不差,唯“因号春梦婆”原文为“因呼为春梦婆”;结尾则为:“而《春梦婆》一呼、《定风波》一词,遂为千古快谈。”(48)(明)郭良翰:《问奇类林》,影印明万历三十七年黄吉士等刻增修本,卷二十四《达观》,收入《四库未收书集刊》,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十五册,第495页。但郭良翰所谓“苏轼因做《定风波》一词以赠馌妇、柔奴”,则与事实不符。因《春梦婆》一典原出自东坡知交赵令畤 (字德麟,1061-1134) 所著《侯鲭录》,东坡别有一诗纪之,见苏轼《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三首》其三:“符老风情奈老何,朱颜减尽鬓丝多。投梭每困东邻女,换扇惟逢春梦婆。”(49)《苏轼诗集》,清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中华书局,1982年版,卷四十二,第2323页。此诗后施注引赵德麟《侯鲭录》云:“东坡在昌化,尝负大瓢行歌田间。有老妇年七十,谓坡云:‘内翰昔日富贵,一场春梦。’坡然之。里人呼此媪为春梦婆。”(页同上)。而《定风波》一词则东坡专为柔奴作,其题曰:《王定国歌儿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娟丽,善应对,家世住京师。定国南迁,归,余问柔:“广南风土,应是不好?”柔对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因为缀词云》: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50)《东坡乐府笺》,龙榆生校笺,华正书局有限公司,1990年版,卷二,叶二十三上至下。

但无论如何,此处关键在于,许筠赞同郭良翰,称馌妇、柔奴等“草野女流”实为“真达者”。妇女所以能真达,盖因其为男性主流社会边缘化,而成为冷静的旁观者,看穿男权背后的名利浮沉。故馌妇慨然指出,翰林大学士苏轼昔日荣贵,不过虚幻如春梦。同理,柔奴对于男子贬谪他乡后的内心失落,更能泰然处之。又,王巩(字定国)与东坡“幼小相知”,元丰二年 (1079) 因东坡乌台诗案贬宾州(今广西宾阳),柔奴听出东坡问话有内疚意,特出此言安慰。凡此在在显示,馌妇、柔奴之类女子,以其悲悯情怀,抚慰诗人心灵;以其才情应对,激发诗人文思;堪称男性的精神导师。

故此可以理解,因何许筠会成为推崇弘扬朝鲜妇女文学第一人,将朝鲜妇女的创作,尤其是其姊氏许兰雪轩 (名楚姬,字景樊,1563-1618) 之诗文成就“上升到‘国家之一盛事’的高度,可谓空前之论。”(51)张伯伟:《明清时期女性诗文集在东亚的环流》,《复旦学报》,2014年第3期。参阅张伯伟教授主编:《朝鲜时代女性诗文集全编》,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前言》,第4-8页。这直接引导了明代士人对于朝鲜妇女文学的热心引荐。这一方面的研究,张伯伟教授及其团队已有重要贡献,尤其是张伯伟教授主编,青年学者俞士玲、左江参编出版的《朝鲜时代女性诗文集全编》,为学界研究朝鲜时代妇女文学与社会提供了第一手资料。将妇女诗文与同时代男性诗文以及相关历史数据联系阅读,庶可弥补朝鲜“贤媛”书写缺乏的遗憾。再将这类资料与朝鲜现存大量“列女”仿作比勘研究,如《三纲行实图》《续三纲行实图》《东国新续三纲行实图》等系列著作,可以对朝鲜时代女性生命状态、内心世界及两性关系有较为全面的把握,这是笔者下一步的努力方向。

四、“贤媛”在越南的可见痕迹

《世说》在越南的影响,据笔者目前有限搜索,相对较少。位于河内的汉喃研究院,仅存《世说新语补》残卷。倒是在各种汉文笔记中,尚有踪迹可寻。尤其从阮朝 (1802-1945) 中期文人范廷煜 (1849-?) 所撰《云囊小史》中,可稍窥数斑。范又名廷立,字梦捧,号刷竹道人。自序“十三四读庄、列、左、马之文,其精神贯注处,辄有所会;十五六读陈寿、吴竞、习凿齿、范蔚宗之史,凡疵累处多见之。”(52)范廷煜:《云囊小史》,载孙逊、郑克孟、陈益源主编:《越南汉文小说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卷19,第139-330页;范廷煜:《自序》,卷19,第158页。虽未提及《世说》,其学养兴趣,则与《世说》同源。其女弟子张云华为之作序,特别指出此书“亦玄亦史”(53)张云华:《云囊小史序》,卷19,第156页。, 印证其师所言,而“亦玄亦史”,正是《世说》其书特质。

因本文主题在于“贤媛”,故特别关注《云囊小史》中有关妇女的描写。首可注意者,是范廷煜将其女弟子《序》弁于书首,且是其自序之外唯一序文,足见重视。而对于妇女的重视,乃《世说》传统要素,笔者前此多有论述,可参阅(54)钱南秀:《魏晋妇女在人伦鉴识中的作用》,《乳与香:〈女世说〉初探》,《中国文学学报》 总第三期 (2012年),第139-62页。。

就内容而言,作者自序谓此书乃“录少时所耳目者”(55)范廷煜:《云囊小史自序》,19:159。,故其中颇有作者将《世说》叙事结构、语汇与“贤媛”主题植入越南本事的尝试。如《骨相》:

河城有瞽媪者,善骨相。制府某相公,欲试其术,令偏裨据案坐,召命相者相之,公立其旁。媪入,问公安在? 偏裨曰:“某在斯。” 媪遍揣已,笑曰:“如此骨相,合作百夫长,乌能方面乎?”左右皆笑,公始掷刀上坐,令相之。媪复揣已,曰:“吾瞽于目,不瞽于神,以吾术衡之,是为乞儿,乌得贵?”左右皆大惊曰:“是真裂土而横金,坐高堂而秉生杀者,岂鱼而龙服乎!勿妄言,毋试刀杖!”媪慨然曰:“吾操吾术,以历阅南北,行三十余矣。老娘子必不倒绷孩儿,何畏刀杖!”公目禁左右,徐曰:“十贱宁无一贵?女详察之。”媪曰:“法骨贱则肉亦贱,能胜骨者,其惟心乎?萃五脏之精,是在眼。”媪乃复揣公眼,且以黑白位置质之旁人曰:“异哉!胡乞骨而龙眼也?食肉相良以是乎?”公笑而颔之。(56)范廷煜:《云囊小史》,卷二,第209页。

原来此公之父艰于子嗣,祷之梵林,尊者予一瞽乞儿投胎,念公父积善,特赐乞儿龙目(57)范廷煜:《云囊小史》,卷二,第209页。。此则叙事,明显脱胎于《世说·容止》魏武“捉刀立床头”事 (14/1),“某在斯”一语则出《世说·言语》简文帝对桓温事 (2/60),而媪谓“萃五脏之精,是在眼”,又与《世说·巧艺》顾恺之“传神阿堵”之说相合 (21/13)。支撑整个叙事的精神,则明显来自《世说·贤媛》,关乎妇女对于人伦鉴识的积极参与,魏晋妇女非复传统她者,被置于男性观照评鉴之下,而反成为鉴识主体,以男性为观照评鉴对象。当其处于非常时期,又有非凡勇气,抵御强权(58)钱南秀:《魏晋妇女在人伦鉴识中的作用》。。 此处瞽媪不惧刀杖,正体现了这种“贤媛”精神。而她所谓“吾瞽于目,不瞽于神”,又分明蜕化于《世说·贤媛》中王右军夫人“至于眼耳,关于神明,那可便与人隔?”(19/31)。

又如《神女》故事,则充分体现了“贤媛”之高才卓识。事记越南李朝 (1009-1225) 时,有杜家兄弟三人,千里游学,一夜方读,见一丽者宫妆,径就书舍,坐曰:“诸君清宵抱膝,能无阒寂乎?愿与论文,当不让康成罪婢。” 伯仲疑富官闼,峻拒之曰:“妇女职不知书,且瓜李之嫌,乌得尔尔!” 丽者曰:“女名织女,原近文昌;【作者自注:答不知书句以下。】妇入陈宫,可称学士。堂施锦帐,足为小郎解围;坐隔绛纱,可使时儒问难。以及风移汉扇,日照秦楼,啰唝之歌,箜篌之引,古今绝调,半出闺门,安得谓妇人职不书乎!诸郎慎无以花貌蓬心,抹杀一世人也。”伯仲以其吐属博雅,异之曰:“芳范惠临,何以见教?”女曰:“诸郎苦读,端的为何?”【作者自评:问得奇!】曰:“欲其青紫芥之,否则亦以龙门传名耳。”女笑曰:“计何左也!”【作者自评:劈头抹倒!】。(59)范廷煜:《云囊小史》,卷三,第248页。

神女嘲讽杜氏兄弟欲求富贵显身、著述传后的迂腐,指出“今海疆寇警,朝廷求将,可为富贵作地,非男儿得志时乎?诸君颖脱囊椎,想胜于蠹老萤窗万万也!”兄弟受其“点化”,“遂皆投笔,寻以军功拜爵”。作者叙事毕,感叹自身无此红颜引导:“呜呼!悠悠世路,何处逢君?”(60)范廷煜:《云囊小史》,卷三,第249页。。

此则中神女以评鉴人与指导者自居,表面上是迎合传统男权社会立功立言的追求,实则勖助杜氏兄弟抵御海寇,以解国家危难。按上文已述,保护家国实为贤媛精神之道德基础、最高境界,以谢道韫之“绫鄣德” 为代表。宜乎作者清楚点出道韫之“堂施锦帐,足为小郎解围”。同时,贤媛之能为指导者、保护者,须有高才卓识为其底蕴。道韫若非深谙玄理,如何为小郎解围?韦逞母宋氏若非恪守礼经家学,如何设帐教导儒生(61)房玄龄等:《晋书》,卷九十六,第2521-2522页。? 故神女历数各代才女绝调,均有其道德内涵,兼及汉文化圈各国,如“箜篌之引”,其辞便是汉代朝鲜津卒霍里子高妻丽玉,因悲悯白发狂夫之死,为其妻所作(62)张伯伟:《朝鲜时代女性诗文集全编·前言》,第1页。。

《云囊小史》所记越南妇女故事,不免也受到明清节烈观的影响,但即连这类叙事,作者也会植入“贤媛”因素,如《此母此子》记方伯阮公高太夫人“少时色玉而行冰,生公七月而寡,力田数亩,守节以养孤”。乡有豪户,“欲图凌逼,突犯一乳,夫人力脱逸去”。避居尼庵。待子稍长,夫人携子回归,于众人前割乳明志而死。其子后“仕至方伯”,为人构陷,剖腹以示清白,“徒手扶出心肠,示之血淋淋,……竟咬舌以毙”(63)范廷煜:《云囊小史》,卷三,第271-272页。。作者结语曰:

呜呼!母能割乳,子可扶肠,贞节英风,照耀千古。晋人称陶侃母,非此母不生此子,如夫人者,我亦云然。(64)范廷煜:《云囊小史》,卷三,272页。

陶侃母湛氏系《世说·贤媛》主要人物之一。陶侃少时家酷贫,逢贵客来访,湛氏截髪,贸米款客,为子晋身仕途求取机会(19/19)。后陶侃“作鱼梁吏,尝以坩鱃饷母。母封鱃付使,反书责侃”,谓其不应“以官物见饷,非唯不益,乃增吾忧也” (19/20)。凡此皆表现湛氏助子成立的智慧谋略,并非其贞操节烈。范廷煜显然注意到这点,故在文后之“云史氏”评语内赞高太夫人:“千古无此智略,无此从容,亦无此人物!”(65)范廷煜:《云囊小史》,卷三,第272页。将高氏之忍辱抚孤、从容赴死提升为其智慧谋略,以与湛氏相比攀。

正因范廷煜推崇妇女以智慧才能护持家国之“贤媛”精神,于妇女贞操相对宽容,特见其所记“两夫贞节”一事。其略云:有李氏女,“年垂髫,慧丽无匹,且知书,言笑不苟。”父奇之,临终嘱嫁某生。婚后伉俪甚笃。不久某生病疯(麻风?——笔者注) ,不愿为妇累,乘间逃去。李母迫女嫁某郡生,生二子。其后郡生擢第登仕,赈灾途中巧遇一“丐而士”者。夫人疑其故夫,验之果然,遂“劝公馆之室,厚廪焉。女自是为穷绔,多其带,不肯当夕。阖署无有知其故者。”(66)范廷煜:《云囊小史》,卷一,第166-167页。故夫病愈,应试捷南宫,报至署,夫人即庄服,就外台前拜曰:“妾不节,无以生焉。幸侍巾栉,有二男,长以嗣公,乞以次予新南宫,妾无恨矣!”寻仰药死。公愕然,迨新进士荣回至署,乃相述得故。遂以事闻于朝,诏旌之曰:“两夫贞节”(67)范廷煜:《云囊小史》,卷一,第167页。。

作者特作如下解说:

云史氏曰:“两夫何以为贞节乎?贞节以两夫而见也。盖使其疯生终身伉俪,则亦人家好夫妇耳,安得以贞节显乎?予见世人得素而忘缣,逢新而厌故,或且左提右挈,东宿西餐。老妓还良,主人犹且贞之。季世少完人,则以为两夫贞节也,亦可。”(68)范廷煜:《云囊小史》,卷一,第167页。

在范廷煜看来,李氏若仅嫁一夫,则正常人间好夫妇,贞节一事,毋庸论及。而李氏不幸,被迫两嫁,且故夫失而复得,贞节才成为话题。不过因情况特殊,则贞节似应再加定义。李氏成就两夫,助其功名,完其子嗣,从作者所推崇的“贤媛”角度来看,李氏已尽到为妻之责,于妇德无亏。何况李氏不忘故夫,与世人(作者此处似特指男性)之喜新厌旧、三妻四妾相比,不啻天壤。又若老妓还良,倘能就此从一而终,尚可视为“贞”,则又因何苛求李氏?作者之论,若在明清中国,殆难想象;但在越南,恰恰显示本文开头所言,文化产品一旦进入另一地域空间,便会迅疾植根于其物质与精神语境,而演化为具有当地特质的生命形式。范廷煜“两夫贞节”叙事,便是平章“列女”“贤媛”两大传统,融入阮朝晚期社会形态的结果。相信若《云囊小史》之类汲取“贤媛”精神的越南文人著作尚有不少,容当进一步钩沉索引,必有更多发见。

五、结语

在中国传统中,“列女”与“贤媛”是妇女史书写的两大分支,一显一隐,对立而又互补。明清时期,两种文体均于汉文化圈诸国引发仿作。于中国本土,因应帝制晚期大一统的需要和程朱理学的规范,“列女”逐渐浓缩至“烈女”,并直接影响了朝鲜与越南妇女道德主流。同时,大量明清《世说》仿作的出现,包括两部《女世说》,反映并促使了知识妇女对于魏晋“贤媛”及其所代表的“林下风气”之自由精神的认同,导致“贤媛”精神于清末维新运动中凸显,成为妇女平权运动的思想与精神资源及其独立自主意识的一种表达。就目前有限的研究看来,“贤媛”在朝鲜,协同推动了士林对于妇女诗文创作的重视;在越南,亦进入妇女生活的书写,重在表彰妇女才学智略,并催生如《两夫贞节》之类故事,虽惊世骇俗,却入情入理。

日本“列女”“贤媛”仿作于德川早期出现,虽一为儒家理学产物,一为古学派对抗朱熹理学派结果,基于日本原有妇女史资料,两者分流不似中国明显,虽“列女”偏德,“贤媛”偏才,贞节观从未占主流。然而不同于清末维新运动中“贤媛”居于前沿,日本明治维新时期“列女”仿作大量涌现,盖因教育妇女为其时重要社会变革目的,而《列女传》文体最为方便设立妇女楷模。同时,“天下”之于明治皇室,已扩张为整个世界,膨胀的帝国野心,亟须妇女襄助而成,《列女传》亦成翻译介绍西方女性故事载体,并借之形成“女杰”话语,挟社会达尔文主义之势进入中国,与国族主义结合,迅速取代“贤媛”,成为妇女革命的主流形象。

研究“列女”“贤媛”两大传统在东亚汉文化圈的流传衍变,不仅能够就东亚妇女史的书写有深入全面的了解,亦可对其后整个东亚社会政治学术对于人民生活的影响具体而微,有更为深切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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