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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尽头

2022-06-07曾铮

广州文艺 2022年6期
关键词:见证者哥伦布世界

曾铮

若您像浮士德那样渴求恶魔,我将很乐意成为您的墨菲斯托。

——题记

1.逃出罗德岛

见证者C的故事是个秘密。没有史书记载,也不见民间流传,放眼人类漫长又宏大的历史,他无足轻重,是众多无名氏中的一员。然而,也正是这位无名的见证者,曾短暂抵达了世界的尽头。

故事发生在十五世纪后半叶。那时的欧洲就与任何一个时代一样,骚动不安。征服者穆罕默德的舰队经由陆路驶进了金角湾,乌尔班大炮在狄奥多西墙上轰击出无数伤痕。君士坦丁堡,这座世界渴望之城纵有圣母庇佑,却还是在千年之后成了异教徒的领土。拜占庭覆亡,仅留下圣索菲亚大教堂,依然屹立在帝国的废墟上,任凭崭新的宣礼塔在它四周拔地而起。得知这一切的基督徒泪如雨下,不少人甚至已经开始相信,世界末日即将来临。

但末日终究没来,此世的生活只能继续。

首先意识到这一点的是威尼斯人,如果有谁还记得他们在1204年时干出的丰功伟绩,就一点也不会为此感到惊奇。支持世界运转的,除了信仰,还有金钱。无论对方是希腊人,还是土耳其人,无论他们追随哪一个神,都很难拒绝黄金的魅力——对于这一点,在威尼斯长大的见证者C深有体会。也许,正是因为实在太有体会,他才会因一次疏忽大意被抓到了牢里。他实在不该听那个那不勒斯商人的话,不该为了几个钱和一小袋快发霉的肉桂,就答应帮他给远在塞浦路斯的“亲戚”送信,他理应知道,这些出手阔绰的家伙往往也会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他更不该半途下船喝酒,而最不该的是,他还喝醉了。这一系列糟糕的决定终于让他变成了阶下囚,倒不是因为他醉后跟人打了一架,而是因为架刚打到一半,那封信就从口袋里蹦了出来。直到被带上法庭,他才突然得知,自己一直揣着一封用阿拉伯语写成的密信,而里面竟全是些连他自己也读不懂,却又颇为危险的内容。他被指控为间谍,这当然很糟糕,却也没什么大不了,如果这事发生在威尼斯,比萨又或是阿尔马菲那样的地方,他完全有信心用钱把事情摆平。但这里是罗德岛,统治此处的并不是共和国的商人,而是医院骑士团的骑士。骑士团对宗教敌人的仇恨自然远超过商人,而这也就注定了C将再也无法回归往日的生活。

牢房在地下,紧贴城墙和犹太人区,很暗,仅在墙壁顶端有一条透光的缝隙,见证者可以从那里听到大海在不远处涨潮的声音,除此以外就只有老鼠能从那里进出。他乘坐的船是不会等他的。那是一艘克拉克大帆船,常年行驶在威尼斯和雅法之间,运送橄榄油、貂皮、雪松木、藏紅花和肉豆蔻。对于船长而言,C不过是一名普通乘客,远不及舱里的货物重要。但船长还是在起锚前抽空到牢里见了C最后一面,带来了他刚画了一半的地图,附带一支鹅毛笔,算是仁至义尽。C的梦想是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地图绘制商店,但他现在已不确定,自己以后还有没机会乘船出海。他的船开走了,判决却迟迟不来,他只能焦急又恐惧地等待自己的命运。当时,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料到,审讯他的医院骑士们很快就会陷入比他更甚的焦急和恐惧之中。

那是1480年。对于罗德岛而言,这一年注定不会平静。尽管最后一次十字军东征已是将近两百年前的旧事,并且以失败告终,但为东征而建立起来的各路骑士团却依然活跃。医院骑士团先是从耶路撒冷撤离,退守塞浦路斯,而后又从塞浦路斯退到了罗德岛。他们从未停止过与宗教敌人的斗争。当然,相较两百年前的先辈,他们的斗争方式早已今非昔比,但如果借用穆斯林的话来作个总结,这帮骑士就是一群不折不扣的海盗。无数奥斯曼帝国的商船遭到袭击,前往麦加的朝圣者被劫掠,就连苏丹的女眷都被绑架,成了勒索赎金的肉票,这终于让那位自称“两地两海之主”的征服者穆罕默德无法容忍了。他派出一支庞大的舰队,任命梅希帕夏为统帅,气势汹汹地朝罗德岛袭来,决心拔除这座基督教的海盗堡垒。

奥斯曼的舰队由一百六十艘战舰组成,运来了七万人的大军。这些士兵来自欧亚非三洲,面目迥异,却大都蓄着杀气腾腾的大胡子,戴着洋葱状的包头巾,有些顶上还插有花哨的鸵鸟羽毛。他们的装备包括弯刀、弓箭、火绳枪、圆盾、链甲和绣有新月的旗帜等等。当然,C其实并没有亲眼目睹这一切,关于这支军队的种种细节,他是后来才从旁人极尽添油加醋的描述里听来的。他当时被困在牢里,暗无天日,骑士们早已顾不上审讯他。但即便如此,对岛上发生的恶战他也绝非一无所知,毕竟,奥斯曼人还随船带来了攻城大炮。罗德岛固然是一座坚固的要塞,不过,当它的城墙被炮弹砸中,身在地下的C还是能感觉到震动,听到可怕的呼啸和巨响,与那响声一道传来的还有海潮般的喊杀声,战马的嘶鸣声,金属与金属的撞击声,以及各种不同语言和口音交织而成的诅咒与惨叫。有一次,一颗炮弹就落在不远处,飞溅的土石冲进牢房,一位狱友正巧趴在缝隙上往外窥探,他的脑袋就在C的眼前被炸开了花。四处烟尘滚滚,整座牢房都在不停摇晃,死者的脑浆落在C的地图上,即使许多年过去,那摊鲜艳的污渍也总能令C回想起当日的情景。

围攻从五月底一直持续到七月,双方陷入漫长的拉锯,奥斯曼人根本没有撤退的迹象。城内人手越来越匮乏,就连C那几个犯了盗窃或杀人罪的狱友也被临时征调,到城里去开挖战壕,以备在城破之后组织起第二道防线。唯独C不被允许踏出牢房一步,因为对他的指控是间谍,骑士们怕他会成为敌人的内应。而更可怕的还是,如果战况进一步恶化,像他这样的危险人物很可能会被就地处决。七月二十七日,听说牢房外立起了绞刑架,有好几个间谍已被处决,C相信自己留在人世的时间已所剩无几。他开始向天祷告,一边诅咒着自己太过倒霉的一生,一边又思索着自己在死后是会进入地狱还是天堂。那是一个阴冷的黄昏,牢房里仅剩最后一抹稀薄的,即将消散的阳光,见证者记得,正是在这绝望的恍惚之中,他目睹了最初的异象。

那是一只乌鸦,不知是怎么闯进来的,浑身漆黑,就像一团浓稠的阴影。

而最特别的是它嘴里似乎还衔着一块亮晶晶的东西。乌鸦在众囚犯的头顶打转,但只有C注意到了它。见证者追着乌鸦,走到牢房的西北角,那里是犯人们解手的地方,弥漫的恶臭加上盛夏的酷热,足以让人窒息。然而,在那一天,C竟什么也闻不到,即将降临的死亡似乎提前剥夺了知觉,也令他怀念起了人间的一切,甚至是那阵可怕的臭气。一道冷光闪过,他伸出手,接住乌鸦口中落下的事物,眯着眼看了又看,最后,从掌心处传来的寒冷让他确信,那是一块冰。当然,这完全不合理。但乌鸦是死神的使者,而寒冰又代表死亡的冬季,若将眼前的一切都视作预兆,事情倒是再明显不过了。想到这,C一下子跌坐在那个无人靠近的角落里,感觉整个世界都正在变得模糊,逐渐被那一小块冰夺去了原本的温度。EDF9D268-8426-41CA-9B2F-15B3BC3114E4

当晚,奥斯曼人发起猛攻。大炮整夜轰鸣,炮弹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道炽烈的亮线,仿如狂暴的流星雨。各种呼喊和尖叫在牢房内外此起彼伏,或恐惧,或愤怒,或急切,但这骚动已完全无法触动C的内心,他仍呆坐在原地,似乎早已与周围的一切相互隔绝。后来,还是一声撼动天地的巨响令C一下子惊醒。他睁开双眼,一时间竟以为自己来到了地狱,到处都是尘土、硝烟、火星、鲜血,以及人的残肢。方才还在大喊大叫的狱友们现在全都被压在崩落的砖石下,成了破碎的尸体。一枚炮弹正中此处,砸烂了整座牢房,只有C所在的那个小角落得以幸免。C猛地站起身,那一刻,他感觉各种各样人间的气味又一次回归,窜进了鼻孔。在他的眼前,本是墙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大洞,而他的狱友和碎石则在大洞下筑成了一条陡坡,一直延伸到他脚边。星光透过烟尘,落在脸上,而在各种喧嚣之外,C还清楚听见了大海在远处涨潮的声音。突然理解了眼前的一切,C手脚并用地冲上陡坡,将死去的狱友踩在脚下,离开了坍塌的牢房。自那时起,C便坚信,如果天使真的存在,那么他的形象就必定是一只乌鸦。

无论如何,正是那只乌鸦带来了预兆,用一块来历不明的冰拯救了C的性命。而现在,在牢房外,C又见到了它,乌鸦竟一直在等他,见他来了才展翅飞起。几乎没再多想,见证者便跟在乌鸦身后,狂奔起来。尽管他日后屡屡强调,自己之所以会有这种不可理喻的行为,只是出于对预兆的心领神会和对奇迹的坚定信仰,但如果深究起来,当时的他其实也没有多少选择。炮击还未结束,到处都乱作一团,C不太确定城市现在被誰控制在手里,但他十分确信,作为一个基督教逃犯,自己无论是落到医院骑士团还是奥斯曼人的手里,都绝不会遇到什么好事情。他逃入最深的夜,本以为自己会迷路,但一直在前方的乌鸦此时却显得出奇清晰。黑暗与黑暗并不一样,里面或许有千百种人类无法识别,却相互拒斥的东西——当这个怪异的念头闪过脑海,C发现自己已经跑到一处悬崖边缘。乌鸦刺入半空,正在远离,若还想要跟随,就必须跳出去。C犹豫了,他没有勇气,那是他重获自由后第一次回头,想再看一眼身后的罗德岛。但命运没给C留下选择的余地。他忽地听见一阵刺耳的嘶鸣,就见一匹受惊的母马从黑暗中冲出,拖着一辆破旧的马车,一下子把他撞下了悬崖。片刻之后,剧烈的痛楚就和冰冷的海水一道袭来,吞没了他的身躯。

C没有死。他挣扎着浮出水面,幸运地抓住了一块马车的残骸。但海上浪涛汹涌,他早已辨不明东南西北,只有那只乌鸦不离不弃,仍在头顶一边盘旋一边鸣叫,似乎还要把他领去什么地方。C追着乌鸦,朝某个方向游去,尽管制图师的直觉告诉他,自己正离陆地越来越远,他也没再犹豫。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十分诡异,就连C自己过后也总是怀疑这段记忆,认为自己当时一定是精神太紧张了,才生出了幻觉。

海水突然变冷了。C曾在冬季乘船到挪威,还和那里的萨米人一起猎过一角鲸,却从未体验过现在这种酷寒,就连刚才那块冰也远比这来得温暖。海水似乎渗进了血肉,每一次蹬腿,都能感到生命在流失,他知道,这绝非地中海七月的温度,亦非水的温度,若一定要加以形容,这只能是死亡的温度。但C还没来得及感到恐惧,就目睹了更多更奇怪的情景。他见到起伏的波浪突然变得锐利,有了棱角,犹如一块块巨大的黑色水晶。他心中一惊,以为海水已冻成冰凌,却发现它们依然保持着海浪原本的动态,每一个棱面都随着起伏不断变换形状,改变大小——那一刻,C周围的海水已经变成了一种有棱角的液体,就连每一滴浪花都变成了几何多面体,不再保有水珠的模样。如果他后来斗胆把自己那一夜所见的大海画下来,那么人类恐怕就能提前几百年体验到印象派又或是立体主义艺术,而他也一定能在某座疯人院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安稳地了结余生。所幸C从未这么做,因为他自己首先就不相信自己。他艰难地从冰水中抽手,刚要揉一揉濒临癫狂的眼睛,就发现自己的手竟也被冻得棱角分明。五指已经成了五个粗细相若的棱柱体,手掌晶莹剔透,扁平如镜,知觉正从那里迅速退却,代之以不断向身体蔓延的寒冷。这片大海不是他所知的大海,这副身躯也不是自己的身躯,在最后失去意识之前,C相信这只是一场噩梦,他在梦中被冻结,却同时也在梦中崩解,被这怪异的黑浪裹挟,溶解在一个陌生而锋利的世界里。

当然,尽管经历了这么一次精神错乱般的濒死体验,C却注定不会在那一夜死去。当身体重新感到温暖,他在一张吊床上睁开眼睛。那只神秘的乌鸦早已不见踪影。心有余悸的C赶紧看了看双手,发现噩梦的幻象早已远去——那是一双正常人的手,甚至没有留下一点冻伤的痕迹。尽管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海上漂流了多久,但现在他至少知道,自己获救了。这是一艘过路的热那亚商船,既不属于医院骑士团,也不属于奥斯曼帝国,甚至都没有靠近过罗德岛。一个男人站在床前,那是他的救命恩人,也是本船的大副,更将在不久后成为他最重要的朋友和雇主,让见证者得以完成对一段伟大历史的见证。他向C问好,听口音应该来自北意大利沿海地区,C记得他的自我介绍,简短有力,只有一句话,一个名字:

“克里斯托弗·哥伦布。”

2.狂人的地图

在漫长的航海生涯中,哥伦布搭救过许多在海上漂流的落难者,但他毕竟不是慈善家,而且有一个宏大的计划需要资金,所以他更乐意见到别人用钱来向他表达谢意。C的经历在那帮人当中根本算不上稀奇,却毫无疑问是他们当中最穷困潦倒的一个。可是,恰恰是这么一个既身无分文又无家可归的逃犯,竟绝无仅有地获得了哥伦布的邀请,留在他身边,成了他的助手。而这一切的契机,都来自C身上近乎唯一的随身物品——那张尚未完成的地图。

天知道那张地图是怎么在大海中幸存下来的。事实上,早在见证者醒来之前,哥伦布就已经仔细研读过它了,但直到哥伦布把C领进自己的舱室,C对此还毫不知情。舱室里空间不大,只有一扇狭窄的舷窗,太阳在海上反射的粼光由此透入,照亮了房间的一角。那一幕见证者终生难忘。无数地图就像一张张交错的帘幕,切分开这个忽明忽暗的空间,在C眼前支撑起一座幻想的剧场。这些地图来自世界各地,出自完全不同的制图师之手。从希腊语到拉丁语,从诺斯语到卡斯蒂利亚语,再到希伯来文、阿拉伯文、波斯语,甚至是柏柏尔人的提非纳文……C几乎能在这些地图上找到每一种他曾听说过的文字,当然,除此以外还有更多他从未见过的符号和字母。而这些地图所描绘的世界也大相径庭。它们有的着眼欧洲,有的放眼亚洲,世界的中心有时是罗马,有时是耶路撒冷,有时是麦加,有时是君士坦丁堡,有时甚至是一座被标记为伊甸园的荒山,又或是一座据称叫亚特兰蒂斯的孤岛。而为了能更好地表达自己的主张,制图师们更是各出奇谋,选择了不同的视角和朝向,有的上北下南,有的上西下东,有的采用了左右颠倒的镜像,有的还不惜把四个方向扭曲成奇怪的螺旋。尽管中央的“文明世界”总是被绘制得翔实准确,一丝不苟,但越是往外围扩展,地图的精度就越是急剧下降,原本密密麻麻的道路和地名逐渐变得稀疏,蜿蜒的海岸线也因信息匮乏而在想象力的驱策下变得平滑又模糊,制图师开始在那些遥远的、空白的,他们并不了解的地方画上各种猎奇的事物,再添加上警示危险的符号,似乎要以此来告诫人们不要靠近,因为那里显然已不适宜文明人生存,是一个未开化的蛮荒世界。EDF9D268-8426-41CA-9B2F-15B3BC3114E4

然而,无论是哥伦布还是见证者都不得不承认,恰是这些空白处的涂鸦,才是地图上最有趣的地方。除了那些四脚朝天的骆驼,黑白条纹的怪马,长牙长鼻长脖子的花斑怪兽以外,见证者还在哥伦布的地图上遭遇了独眼人,狗头人,没有鼻子的平脸人,生活在东方雨林里的六臂人,以及能用自己的大脚丫遮阳的独脚人,其中当然还少不了神话里的半人马和亚马逊女战士。这原本已经够惊悚的了,但如果说这些涂鸦的想象力在陆地上尚有一丝收敛,那么一旦到了一望无际的大海上可就真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水面下的幽深总是令人神往又畏惧,足以潜藏任何骇人听闻的事物。于是,那些长着鱼鳍的巨大海蛇,拖人落水的海妖,吞噬船只的章鱼,岛屿般大小的怪鲸,能够喷吐洪水的巨兽……它们很快连同各种乱流,大漩涡还有遇难冒险家的船只一道,挤满了每一片足够遥远,也足够陌生的海域。

在进入舱室的瞬间,C就已经确信,自己的救命恩人是一个狂热的地图收集者。这让他想起了少年时代到罗马求学的往事。那个时候,梵蒂冈图书馆才刚建立,尽管人们还不知道自己生活的时代将被后世冠以文艺复兴的美名,世界各地的学者却依然像是听到了尼古拉五世教宗的召唤,聚集至此,而C也趁机从一位拜占庭流亡者那里习得了绘制地图的技艺。所以,应该说C还是见过好几位地图爱好者的。但那些人都与哥伦布大不一样,他们总把热情聚焦在放大镜上,把目光锁定在地图中央,他们会比照无数张地图,力求画出最精确的海岸、山脉和国境線,再为每一座城市找准位置。他们的理想是画出一张最完美、最权威的地图,权威到所有王侯贵族在瓜分世界时都要以此为标准,他们要成为胜利的裁断者,一劳永逸地结束人们对世界形状的争论。“必须要有一张唯一的世界地图,展现一个唯一的真实世界。”见证者仍记得老师对自己的教诲。那位躲避战乱的东正教修道士是个驼背的老人,却唯独在说这句话时会抬头眺望远方,脸上充满了骄傲和崇高的意味。不难想象,这些学者绝不会把众多有争议又彼此矛盾的地图并排放在一起,更不可能赋予它们平等的地位。争议必须解决,如若不然,就等于承认了人类的世界并不唯一,而是拥有多种多样的形态——天底下还能有比这更荒谬的想法么?但哥伦布可不管这些。相比起找到结论,他似乎更喜欢提出问题,相比起考证各张地图的相同点,他似乎更重视它们间的差异,或许,正因为如此,他的眼睛才总是盯着地图的边缘。

哥伦布走近一组地图,兴致高昂地把祭司王约翰的帝国指给见证者看。见证者曾不止一次听过那个传说,说是在遥远的东方有一个信仰基督教的国度,由一位名为约翰的大祭司统治。祭司王拥有一眼不老泉,能够长生不死,还有一面镜子,能够看清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更有一张巨大的翡翠圆桌,能够同时宴请上万宾客。七十二个王国向他纳贡,四百三十四位公爵任他差遣,他麾下的军队挥舞黄金打造的武器,让波斯人、米底人、亚述人都闻风丧胆,就连横扫世界的成吉思汗也只不过是他离家出走的养子……唯一可惜的是,人们竟无法在地图上为这么一个伟大的国家找准位置。它有时出现在非洲的阿比西尼亚,有时又出现在红海以东,有时则更远,直接跑到了地图之外的斯里兰卡,又或是某个被称作“三大印度”的神奇大陆。对于这个问题,哥伦布收藏的众多地图自然也意见相左。后来,见哥伦布突然朝自己投来询问的目光,见证者颇有些无所适从,只得摇摇头,对自己的无知深感尴尬。所幸哥伦布立刻转换了话题,他们随后又探讨了月亮山脉的位置,企图找到尼罗河的源头,并为极北之地是否真的存在一座能操控世间所有罗盘的黑岩岛争论了一番。直到最后,当C跟着哥伦布走到舱室的尽头,他才终于在一张小桌上与自己尚未完成的地图重逢。哥伦布拿起地图,望着地图上向西延伸至尽头的大海,指着海中央一个近乎矩形的孤岛,问C:“你画在这里的这座安提利亚岛,真的存在么?”

“应该是存在的吧……”被这么一问,C明显有些底气不足,“我在《加泰罗尼亚地图集》里见过这个岛,托勒密的《地理志》里也有这个岛。据说那岛上有七座城市,在七百年前由七位来自伊比利亚的大主教建立……”

“是的,你说的没错。但你知道么……”这时,哥伦布突然压低了声音,凑到C耳边,说,“我到过那片海域,两次,前后找了整整三天,却什么也没找着!”

见证者满脸震惊。他望着哥伦布,盯着对方的眼睛,那一刻,他知道,哥伦布没有撒谎,也没在开玩笑。他的地图错了,这倒也没什么,在十五世纪末这简直可以说是司空见惯,而真正让C想不通的是,为什么自己的救命恩人要把船驶到那么一个远离陆地,无利可图,而且还有各种怪兽出没的危险海域。无论如何,自己今天可算是碰了壁,遇上了“真家伙”——C感到惭愧,几乎能在灵魂深处听到对方嘲笑自己的声音。身为制图师的骄傲让他赶忙拿起笔,想要修正这个错误,把这座安提利亚岛从自己的地图上抹掉。然而,哥伦布却一把抓住他的手,阻止了他。

“你在做什么?为什么要抹掉这个岛?”

“诶?”见证者更加不解了,“你刚才不是说它不存在么?”

“我只是说,我没找到它,但这充其量只是说明对于我而言,它不存在。”

“对于你而言?”

“是的,世界的模样因人而异。”说到这里,哥伦布雄辩地一笑,“你一定到过克里特岛吧,但你能在那儿找到传说中的地下迷宫吗?如果你找不到,你是不是就能断言,那只名叫米诺陶洛斯的牛头怪压根就不存在?你也一定曾经乘船行经墨西拿海峡吧,它如今已是文明世界的中心,繁忙得就像罗马的大路,但你可曾听说有人像奥德修斯那样,在那里遭遇了塞壬女妖,又或是卡律布狄斯大漩涡?如果没有人见过它们,你是不是就能断言,荷马只是个骗子,流传了上千年的《奥德赛》也只是一派胡言?还有直布罗陀,英雄海格力斯踏遍世界完成十二件伟业,却在那里止步,因为那已是‘世界的尽头,名为海格力斯之柱的巨岩长久屹立,告诉我们‘由此往外,再无一物,但到了今天,数不清的航船正是经由那里一路往西,驶向加那利群岛和非洲,当然,这都要感谢上帝,要不是有他庇佑,葡萄牙的恩里克亲王也不可能年纪轻轻就从异教徒的手里夺下休达港……所以,你是不是也要向世人宣布,海格力斯其实只是个自吹自擂的胆小鬼,从未真正抵达世界的尽头?”EDF9D268-8426-41CA-9B2F-15B3BC3114E4

“我不能……”

“是的,你不能。因为克里特的牛头怪的确存在,荷马也从未在《奥德赛》里撒谎,就连直布罗陀海峡也确曾是世界的尽头。世界的模样并不唯一,有些别人认定是真实的事物,哪怕近在眼前我们也无法看到,而另一些我们亲眼所见的事实,也不见得总能令旁人信服。这很可悲,却又常常令我莫名激动……”

在当时,见证者还完全听不懂哥伦布这话的意思。等到后来,相处久了,他才逐渐明白过来,理解了哥伦布把众多地图放在一起的用意。事实上,对于自己收藏的任何一张地图,哥伦布都不完全相信,也不完全否定。在他心中,恰是需要这众多彼此矛盾的地图,才能展现出世界最原初、最完整,同时也是最让他痴迷的模样。如果说地图中央的文明世界已然被无数人的经验和共识塑造成了一个凝固不变的模样,那么地图边缘的蛮荒之地则尚未定型,可以任由每一个人的想象力在那里驰骋。在探险家抵达之前,在地图被绘制出来之前,那所有遥远的地方就根本没有实体,它们仅存在于人类的想象之中,犹如一团团正等着被烧制的泥坯,可以变成任何一种模样。而这烧制泥坯的权柄,则自然属于率先描述它的人,也就是那些探险家和地图绘制者。他们当然会为此争论不休,这样的争论会一直持续,直至某个人的描述战胜了其他所有人,并在不断的口耳相传中扩张,繁衍,添加细节,演变成人类的共识,那块蛮荒之地才会冷却,定型,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精准,最终并入人类已知的“现实世界”。所以,地图边缘的安提利亚岛既存在,又不存在;它既是真实的,又是不真实的。至于存在与否,真实与否,则完全因人而异,取决于时间。“世界之所以呈现出这个模样,并不是因为它原本就是这个模样,只是因为相信它是这个模样的人多了,它才变成了这个模样。”在哥伦布看来,探险家和制图师并不仅仅是世界的见证者,他们更是站在神的身边,参与了对世界的创造。在日后追随哥伦布远航的十多年里,见证者将会在某一天顿悟:或许哥伦布一直幻想着要抵达的地方既不是印度,也不是美洲,却只是“地图的边缘”——他要找到现实世界与人类想象交汇的边界线,他要看一眼世界从炽热的想象中脱胎,再逐渐凝固成现实的样子。

总而言之,尽管C在当时完全没搞懂哥伦布那过分奇怪的世界观,但有一点他却已十分清楚:自己眼前的这个男人不但对地图有着一种狂热的爱,而且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尽管如此,等到哥伦布向早已一无所有的C发出邀请,C还是选择追随哥伦布,作为一名随船制图师,成了这个疯子的助手。只不过,在当时,他还从未想过,这个男人的疯狂计划竟真的会在十多年后取得成功。

3.谎言家的诞生

克里斯托弗·哥倫布的野心是要抵达已知世界的尽头,所以,仅仅是把一条船驶到安提利亚岛的位置还显然不够。但事实上,要不是凭着幸运的巧合,船长在上一个港口因为吃了变质的非洲猴面包果而突然病倒,作为大副的他就连寻找安提利亚岛的机会都不可能拥有。而那次一意孤行的冒险行动则在甲板上引起了哗变,哥伦布为此还中了一枪,铅弹至今仍停留在小腿肚子里,要不是他承诺立即返航,愤怒的水手们恐怕马上就要把这个疯掉的代理船长抛下大海了。自那以后,哥伦布就知道,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他不仅需要一支能够远航的船队,还需要一帮忠诚的水手。而这所有的问题都可以找到一条解决的捷径——金钱。哥伦布需要钱,他的梦想需要有人赞助,这就注定了他不得不去向世上最有钱的人推销自己的冒险计划。那么,谁是世上最有钱的人呢?自然就是那些能够向万民征税的统治者了。

后来,见证者就跟随哥伦布来到了法兰西。当时的法兰西国王是查理八世。坦白说,这位注定早逝的国王或许真的能跟哥伦布合得来,毕竟他也极具冒险精神,尤爱发动远征,差点就把法兰西的版图扩张到了南意大利,但在哥伦布向他求助的那一年,他还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而对于说动一个孩子,哥伦布显然信心十足。那一天,据说是因为刚平定了一场叛乱,卢瓦尔河两岸人头攒动,喧闹异常,当哥伦布和见证者来到昂布瓦斯王家城堡,也不知是谁耍了什么样的手段,他们竟真的获准进入。一走进觐见厅的大门,见证者远远地就看到了那个头戴王冠的男孩,男孩身旁还站着一个女人,正是法兰西的摄政——波旁公爵夫人,查理的长姐安妮。这对姐弟几乎没有发现来访者,而全把注意力集中在大厅另一侧的窗子。那真是一幕奇景:每一扇窗的窗台上都放着一只大铁笼,而每一只铁笼里都关着一名贵族。安妮盯着为首的囚徒,嘴角微微上扬,作为一个胜利者,即便是像她那样高贵又有学养的人,也难免在此时对失败者流露出一丝嘲弄的微笑。当然,相比起来看热闹的民众在窗外发出的大笑,安妮的笑容依然显得很有涵养。至于笼子里的贵族,自然是奥尔良公爵路易,这个野心勃勃的家伙想要取代安妮成为摄政,便和布列塔尼公爵一同叛乱,如今兵败被抓,正垂头丧气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那是C这辈子第一次见到奥尔良公爵,也是最后一次。只要回想起自己在罗德岛的遭遇,见证者便觉得自己很能理解公爵此刻的心情。他并不知道,这位被关在铁笼中示众的路易尽管早已当不成法兰西的摄政,却必将在不久之后接替早逝的查理,成为路易十二世,不但直接由公爵变成了国王,甚至还会从三级会议那里赢得“人民之父”的美称。所以,尽管毫不自知,见证者在那一天其实一下子就见到了两位法兰西国王,不但如此,他还绝无仅有地见证了现任法兰西国王囚禁下任法兰西国王,以及广大人民群众从各地赶来嘲笑人民之父的奇景。

在又一阵大笑声过后,摄政者安妮才侧过脸,瞧向哥伦布。这位当时欧洲最有权势的女性朝来访者点了点头,却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哥伦布抢了先。哥伦布向国王和安妮展示了自己精挑细选的几张世界地图,热情洋溢地讲述着有关世界边缘的故事,还有他拓展世界的梦想和雄心。哪怕如安妮这般敏锐的人也花了好久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家伙不是吟游诗人,也并非要自荐来给她上地理或博物课,只是向自己寻求赞助。

“那么,先生,如果法兰西真的交给您一支船队,您会将它驶向哪里呢?”

“当然是向西,一路向西。”

“为什么是向西?要知道,在您给我们看的每一张地图上,世界的最西边都是无边的大海。”EDF9D268-8426-41CA-9B2F-15B3BC3114E4

“正因为如此,那里才最有可能是真正的,人类尚未抵达的地方!”

“是的,也许真的从未有人到过那里……”面对哥伦布的热情,安妮微微皱眉,不置可否,“但您到那里去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您期待在那里找到什么呢?”

“我不知道。但请相信,我比您更想要知道答案。因为我到那里去的目的正是回答这个问题,把未知变成已知。”

“所以,您的意思是,法兰西应该为您准备一支船队,还有上百名老练的水手,好让您把他们领到一个您不但不知道有多远,也完全不知道有什么的地方?”

“是的!”发现对方终于理解自己的意思,哥伦布喜出望外,“一切都还处在未知之中!这难道不正是此次冒险最迷人的地方么!”

“哈!”这时,就连铁笼里的路易也忍不住轻哼了一声,“哪儿来的疯子!”

哥伦布还想往下说,但安妮打断了他。相比起听一个疯子呓语,法兰西的摄政显然还有很多别的事要忙,更何况哥伦布的存在显然对小国王的教育有害,因为那男孩刚看到地图边缘的怪兽就已经不再打瞌睡,反倒两眼灼灼放光。那并不是一次愉快的会面,即便许多年过去,见证者每每回想起来都仍感到后怕。他记得觐见厅里还放着好几个空铁笼,也记得安妮脸上积聚的愠色,这越发让他觉得,他们当时能被卫兵架着离开已实属万幸。

在法兰西遭遇的失败早在预料之中,事实上,除了哥伦布自己,根本就没人会感到惊讶。但哥伦布没有气馁,没过多久,他就换了个目标,想要到英格兰去碰碰运气。当时的英格兰才刚改朝换代,结束了延续三十年的蔷薇战争。约克和兰开斯特两大豪族为了一顶王冠争得你死我活,最后的结局竟是两族重新合并,兰开斯特的亨利迎娶了约克的伊丽莎白,开创了将会延续一个多世纪的都铎王朝。新王亨利也是个传奇人物。为了躲避追捕,他曾只身逃往异国,却在返回时一下子集结了五千多人的大军。他在博斯沃思原野上以少胜多,不但击杀了当时的英格兰国王理查三世,后来还斩草除根,把整个金雀花家族都赶尽杀绝。哥伦布料定,像这样一个冷酷贪婪的赌徒,一辈子都在为王位厮杀,早已习惯了冒险,这一次也一定会被自己的提案说动。于是,他们一行人来到德赫巴斯,在野外的一顶大帐篷里见到了亨利,国王刚和众人从皇家狩猎场打猎归来,侍从们跟在后面,正忙着搬运这天的收获。从地上堆积起来的野兔、獐鹿和野猪看来,国王此刻的心情一定不错。而事实上,哥伦布一开始也确实给亨利留下了一个好印象,一切似乎都进行得出奇顺利。等到亨利也像安妮那样向来访者询问起大海尽头的细节,哥伦布早已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开始竭尽全力地勾起对方的兴趣。

“是陆地,我的国王。”哥伦布信誓旦旦地说,他掏出一张事先准备好的,已被C精心修改过的世界地图,在国王面前展开,指着一块凭空杜撰的陆地,“除了陆地,还能是什么呢。而这些……只要您愿意,都将成为英格兰的领土。”

国王听了很高兴,他甚至开口邀请哥伦布留下,与自己一道参加明天的狩猎活动,好进一步详谈。那一刻,在场的所有人,甚至包括见证者在内,都认定哥伦布的游说已接近成功。然而,就在一瞬间,事情起了变化。亨利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走到近前,问哥伦布,如果这次大胆的远航真的取得了成功,他想要得到怎样的报酬。

“报酬?”哥伦布十分惊讶,看样子似乎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沉吟许久,才开口说,“陛下,我不需要额外的报酬。能够驶向人类已知世界的边缘,能够满足我的好奇心,就已是我所能想到的最棒的报酬。”

亨利哑然,进而一脸警觉地盯着来访者。这位国王虽然年轻,但前半生也算得上是波澜壮阔,他曾遇见各种各样愿意为自己卖命的家伙,却从未见过一个人不渴望得到奖赏或报酬,哪怕是最爱他的妻子也不例外,若非如此,英格兰的徽记也不会在蔷薇战争之后变成一朵怪诞的,既红又白的杂色蔷薇……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哥伦布“不要额外报酬”的说法竟全是真心实意。现在,国王发现,自己看不透哥伦布的动机,而如果他无法看透一个人的动机,这个人就很可能是个潜在的危险。很快,就连哥伦布也觉察到了气氛不对,尽管不明就里,他还是试图挽回,他想要表现出最大的诚意,说出的话却只是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

“我不需要报酬。不但如此,如果陛下愿意,还可以与我一道登船,亲自指挥这场远征。这样一来,陛下不仅能获得新的领土,还能与我们一同分享创造世界的荣耀。”

坦白说,这已是哥伦布所能想到的最热情,最诱人的邀请。但亨利显然不理解哥伦布的疯狂,更不知何为创造世界的荣耀。在他看来,这很可能是个阴谋,尽管手段极端笨拙,但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却毫无疑问正试图让自己登上一艘船,离开他刚得到手的,尚未稳定的国家。亨利沉默了,他的脑子在飞速运转,思考各种可能,面孔也逐渐变得狰狞。一时间,整座帐篷陷入可怕的寂靜,只剩下苍蝇在猎物尸体上纷飞的声音。后来,就在亨利开始考虑是否要把哥伦布拘禁起来,逼他说出幕后主使的时候,一位侍臣走到国王身边耳语了几句,正是这几句话救了哥伦布,却也让他的希望在英格兰彻底破灭。也不知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侍臣告诉国王,哥伦布过去也曾向法兰西的安妮兜售过一个几乎完全相同的计划。这一事实基本证明了哥伦布并非敌人派来的间谍,却也同时证明了他是个真正的疯子。亨利非常敬重安妮,也信任她的判断。要知道,若当年没有这位法兰西摄政的大力协助,流亡海外的亨利从一开始就不可能筹集到那五千人的军队,也就更不可能到博斯沃思原野上与理查三世一决雌雄。

很快,哥伦布一行人就被赶出了国王的帐篷,由数位护林官陪同,回到了大路上。哥伦布感到失望,却不明所以,只有见证者在这次会面中体验到了真正的恐怖,他或许隐约猜到了国王的想法,相信自己已数次目击对方把手伸向打猎的箭袋,而那座帐篷里弥漫的血腥味则让他作呕,还一连做了好几天噩梦。尽管C私下里并不相信救命恩人的计划能取得成功,却也从未想过他的呓语竟有可能给自己带来如此真实的危险。这次英格兰之行让他意识到,哪怕只是为了自己,他也必须给哥伦布一点建议,好让这个疯子看起来多少像个正常人。EDF9D268-8426-41CA-9B2F-15B3BC3114E4

于是,经过数个月的冥思苦想,见证者终于为哥伦布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你就告诉他们说,世界是圆的。只要一直向西航行,就能抵达世界的最东方!”

这个大胆的假设确实能解决所有问题。要知道,在当时的欧洲,东方不仅仅意味着传说中的印度,更意味着胡椒、肉桂、丁香、没药、芦荟、麝香、藏红花、肉豆蔻……欧洲的基督徒们坚信,那所有让他们趋之若鹜的好东西都来自东方,那个由祭司王约翰统治的人间天堂。他们渴望这一切,却又难以如愿。而这都要怪那帮总是与他们作对的穆斯林。从埃及到红海,再到阿拉伯半岛、叙利亚、安纳托利亚和亚美尼亚,他们阻断了去往东方的全部路径,而在奥斯曼帝国消灭了东罗马之后,这种情况变得愈加糟糕。香料在西欧成了最稀罕的奢侈品,象征着身份与地位,价格时常超过黄金,不讲道德的商人甚至会往里面偷偷掺白银,以期获得更多利润。西欧的贵族离不开香料,但与异教徒做生意终究有些尴尬,甚至还会带来负罪感,而阿拉伯人有恃无恐的盘剥则更是让他们不堪忍受。所以,他们做梦都想要找到一条新的商路,能够绕过伊斯兰国家,前往东方。哥伦布此前的游说之所以缺乏吸引力,就是因为国王们全都清楚地看到了计划的风险,却没能从中看到值得为之冒险的巨大回报。但如果告诉他们一路向西航行就能抵达印度,他们或许真的会赌一把,仅仅是为了香料,就愿意让哥伦布把自己的船一直驶到世界的边缘……

“但是……”就在C为自己竟能想出这样一个鬼点子而沾沾自喜的时候,哥伦布却出声打断了他,“世界根本就不是圆的啊!”

“是么?我倒认为世界很可能就是圆的。”C不以为然,“尤其是最近几年,已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相信这一点。”

“不!”哥伦布两眼闪烁,见证者几乎从那里看到了孩童般纯真的光芒,“你听着,我虽然不知道世界确切的模样,也认为它的确有可能变成人类曾经想象过的任何一副样子,但我唯独不希望它是圆的!坦白说,这样的世界只会让我感到沮丧和悲哀!”

“为什么?”见证者一脸不解地望着哥伦布,再一次确信自己的救命恩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一路向西就能抵达印度,这难道不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

“能抵达印度固然美妙,但这也意味着我们的世界并非无穷无尽。它是有限的!无论陆地还是海洋都不得不有一个终点。世界地图不能不断延伸,你们绘图师的工作有一天会彻底完结,而我们探险家也会在某一天突然发现,这世上再没有一个需要探索的角落。我们都会失业。没有未知,没有传说,没有想象,更不存在相互矛盾的,填满怪兽的世界边缘……我们未来的命运就是变成一群可悲的蚂蚁,被困在某个圆柱体或球体表面,再无别处可去!想象一下吧,如果世界真像你所说的那样狭小,那该有多无聊啊!你难道真的认为,全知全能的上帝会把世界设计成如此糟糕的模样?”

“上帝的智慧并非凡人能懂,世界的模样也不由你决定。”面对哥伦布的任性,C又好气又好笑,但为了说服对方,他也不惜搬出自己在罗马时学到的全部知识,“而且,从几何学上说,圆可是世上最完美的图形。你知道吗,早在耶稣出生以前,希腊的地理学家埃拉托色尼就已经测量过大地的半径。他听说在埃及的赛伊尼有一口井,阳光能在夏至那天的正午直射到井底,所以,他自己就在亚历山大港测量了夏至正午时阳光在地上投影的角度,再通过估算亚历山大港到赛伊尼的距离,他算出了……”

“我当然知道这个实验。”哥伦布愤愤地打断了C,满脸的不服气,“但它什么都说明不了,因为这实验有个前提,就是必须假定太阳离我们足够遥远,以致到达地面的阳光几乎全都相互平行,而这件事很可能压根就不是真的。再退一步说,即便我们承认这个假定,他的实验也只是证明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亚历山大港的地面和赛伊尼的地面并不是同一个平面,两者间存在夹角,而根据他的计算,这个角的大小还不到圆周的五十分之一。单凭这一点,就想要急着宣布,世界是圆的?还差得远呢!依我看,大地的表面根本就不必是圆的,这实在太疯狂了,它完全可以是不断起伏的波浪形,向着四面八方不断延伸。你瞧,就算让埃拉托色尼站在波浪形的大地上,他的实验也能做出完全相同的结果……”

见证者和哥伦布争论了好几天,最后谁也没能说服谁。然而,尽管世界的形状依然未有定论,哥伦布却还是接受了C的建议,把“向西航行能够抵达东方”这样不负责任的妄想当作卖点,加进自己的游说计划。没错,即便是像哥伦布这样倔强的人也十分清楚,这么做确实更能撩拨到西欧众君主的心,让自己的计划变得更具吸引力。他很快就来到葡萄牙,打算碰碰运气,并不知道自己将会在那里遭遇地圆说的真正行家。

里斯本虽在欧洲,当时却已充满异域风情。大街上随处可见来自非洲的土产,包括各种奇异的由鹈鹕和火烈鸟羽毛制成的头饰,风味独特的瞪羚肉干和腌制过的大象肉,巨大的鸵鸟蛋,鳄鱼皮,犀牛角,如果知道门路,甚至还可以在黑市里买到活的蟒蛇、狒狒和猩猩。当然,除此以外还有黑人。他们大多数是被贩卖或掳掠来的奴仆,其中也有一小部分是受雇的保镖,这些家伙往往戴着奇怪的金属耳环、鼻环或唇环,与见证者见过的任何欧洲人、亚洲人,乃至埃及人和突尼斯人都大不一样。虽然神学家们对于这些黑人能不能算是亚当和夏娃的后裔仍多有争论,他们却已经被带到了里斯本,被镶嵌到了当地人的生活之中。哥伦布很兴奋,这个位于欧洲最西端的年轻国家显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眼前的新奇玩意无疑都来自文明世界之外,可见此地确实已临近地图边缘,甚至都开始受到那种种幻想中的怪物影响。

哥伦布第一眼见到若昂二世,就立刻意识到,自己面前的这位君主就与历任的葡萄牙和阿尔加维国王一样,是个喜爱接触新事物的家伙。事实上,诚如马基雅维利后来盛赞的那样,若昂二世既冷酷,又賢明,堪称“完美君主”,他不但没有立刻把哥伦布视作疯子,反而很有耐心地听他讲完了整套圆形世界的理论和向西航行的计划。这还不算完,因为他实在太过完美,所以他还立刻询问自己的顾问团队,想要听听他们对此事的看法。葡萄牙是航海大国,自从恩里克亲王的船队在半个世纪前越过了博哈多尔角,他们的触角就一路向南延伸至整个非洲西海岸,葡萄牙的船队在那里目睹了各种让人疯狂的怪事,比如北极星的消失,比如季节的逆转,此外还有巨大的海蛇和滚沸的河流,可谓见多识广,而在哥伦布到访时,大航海家巴尔托洛梅乌·迪亚士已经越过了由若昂二世亲自命名的“好望角”,闯进了印度洋……可见,如果哥伦布真想要找一帮人来对自己的计划进行一番理论评估,那么他到里斯本可算是来对了地方。国王的顾问团由航海家和学者组成,其丰富的经验和渊博的学识让哥伦布一行相形见绌,他们从一开始就向哥伦布质询计划的细节,甚至并不质疑圆形世界这一观点,而是直接讨论需要向西航行多少天才能抵达印度。哥伦布甚为惊讶,一时语塞。作为一个内心并不真的相信地圆说,却不得不推销地圆说的骗子,他事前准备的谎言显然没有精致到这个地步。所幸巴尔托洛梅乌当时不在国王身边,不然哥伦布很可能当天就要败下阵来。EDF9D268-8426-41CA-9B2F-15B3BC3114E4

“我估计……”哥伦布眉头紧锁,求助般地朝见证者瞥了一眼,见他呆若木鸡,毫无反应,便咬了咬牙,说,“两周,最多三周,就能抵达印度!”

顾问团的人先是面面相觑,进而议论纷纷,有人马上拿出纸笔,开始演算。哥伦布并没有立刻得到答复,他回到里斯本的旅馆,一直等到第四天晌午才再次被召进宫。国王接见了他,拒绝了他的提案,这倒不是因为若昂二世不相信地球是圆的,而是因为他的顾问团告诉他,哥伦布大大低估了世界的半径。很明显,在引用埃拉托色尼的计算结果时,哥伦布搞错了古希腊度量衡的换算——如果向西真的能够抵达印度,航程将远超三周。

哥伦布在葡萄牙的尝试以失败告终,等到他想要责怪C在觐见时的糟糕表现,才发现自己的制图师似乎早已沉浸在失败的阴郁之中。见证者并不真的在乎哥伦布的失败,而他之所以会显得魂不守舍,则是因为他那天在王宫里着实被吓得不轻。他见到了一个身影轻薄如幽灵,沉默地伫立在大殿背光的角落,与国王和顾问们都有好一段距离。见证者一开始以为那只是国王的保镖,但从身材判断,那身影更像是个女人。霎时间,在酒馆里听过的奇怪传说蹿进了C的脑海,那是在一百多年前,当佩德罗一世刚登上葡萄牙的王位,这位被后世称作“复仇天使”的暴君就立即刨开坟墓,挖出了自己的初恋情人,把那具多年前便被父亲斩首的无头女尸带入宫中,置于王后的宝座,为其加冕,群臣不得不列队欢呼,轮流上前,亲吻新王后那仅剩白骨的手……C打了个寒战,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想到这些,但当他再抬眼寻找那个身影,他意识到自己的恐惧绝非无端联想。那身影已经飘到近前,之所以说是飘,是因为她实在无声无息,除了C自己,似乎再没有别人能注意到她的存在。C看不清她的脸,她戴着面具。那是麻风病人常戴的面具,形象却并非人类,而是一副漆黑的乌鸦的面孔。如果说见证者此时还勉强保持着冷静,那么最终摧毁他理智的,则是紧接着从四肢蔓延而上的寒冷。那是一种他曾体验过一次的酷寒,连接着深海与死亡,一下子就把他拖入那场早已远去的噩梦之中。

哥伦布不应对C太过苛责,要知道,他最后还能凭自己的双腿走出王宫,已算十分了不起。但C无论如何也不敢告诉哥伦布自己在王宫里所见的一切,只是暗暗地将其藏于心底。他记得,那只神派来的乌鸦盯着他,黑曜石的双眼寒光闪烁。一个声音越过双耳,直接在他的脑海中响起:“阻止他,不要继续向西。可怕的灾难潜伏在那里。”

很可惜,对于人类的历史而言,C的个人意愿并不重要。若哥伦布真能被一个无名之辈劝阻,他又怎么可能成为如今世人所熟知的那个哥伦布?而更糟糕的是,哪怕已经到了他们在西班牙取得最后成功的前夕,见证者对事态的发展都毫无警觉。毕竟,他们六年前就曾造访过这个国家,游说过同一位君主,而那一次的惨痛失败显然让C感到放心,认定这一次的情况也不会有任何不同。但也正因为如此,C后来才有幸成为历史的见证者。

那是1492年一月,在伊比利亚半岛上持续了将近八个世纪的“收复失地运动”总算走到了终点。半岛上仅存的伊斯兰国家被消灭,而携手达成这一伟业的则是卡斯蒂利亚女王伊莎贝拉一世和阿拉贡国王斐迪南二世。哥伦布一行人赶到格拉纳达,这座美丽的城市直到数日前仍是伊斯兰世界在伊比利亚的最后据点。如今,格拉纳达的末代埃米尔已向双王投降,他亲手奉上城市大門的钥匙,背负着亡国之君的耻辱与骂名,灰溜溜地淡出了世人的视野。空气中似乎还回荡着摩尔人的最后一声叹息,天主教徒的喜悦之情就已汹涌四溢。一群人的悲愁也是另一群人的欢喜,仇恨让这一切如儿戏般轮替。至此,尽管在东边碰了一鼻子灰,基督教世界终于在西边挽回了一点颜面。机会尽在西方,一路向西的命运似乎早已注定——兴许是受了这种氛围影响,哥伦布这一次也极为乐观地认定,自己会在这里交上好运。

他真的交上了好运。

伊莎贝拉接见了哥伦布一行人,地点就在阿尔罕布拉宫。这座由异教徒建造的宫殿犹如山脊上的一颗血色明珠,展现了穆斯林在安达卢西亚最高超的艺术水平与建筑技巧,可算是双王在格拉纳达夺得的最耀眼的战利品。哥伦布意气风发,快步走在带路人前面,在庞大的宫殿中一路穿行。见证者跟在后面,很快就记不清自己究竟走过了几个庭院。他见到了精美的大理石列柱,却发现其中有一半只是水池中的倒影,椰枣树环绕的喷泉和狮子雕塑都让人眼前一亮,闪烁着已逝的辉煌。阴森的拱顶下到处是假门和暗道,黑洞洞的,不知通向何方。建造阿尔罕布拉宫的穆斯林似乎早已预见了王朝的毁灭,便把它修成了满布幻象的迷宫,足以让一整支幽灵军队在其中躲藏。自从第一步迈进宫殿,哪怕并不知晓此地上演过的种种阴谋,甚至也不愿相信自己野兽般的直觉,C还是从那虚饰的华丽中嗅到了一阵不祥的血腥味。日后回想起来,他相信,自己此时就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们见到了女王。就与六年前一样,伊莎贝拉手执权杖,一身华贵白衣,若要说有何改变,那就是她的模样似乎比过去更加美丽,也更加年轻。权力也许真的具有魔力,能借由一场场军事胜利或不断扩张的版图来为其所有者提供滋养,令其青春常驻。毫无疑问,她那天心情极好,甚至都忘记了自己曾拒绝过眼前的疯子。哥伦布找准了时机,趁着费迪南不在,向伊莎贝拉兜售他的远航计划,口若悬河地讲述着那个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关于世界形状的谎言,极力让对方以为印度既在东方,也在西方,而且还近在咫尺。不难想象,对于航海,伊莎贝拉远没有若昂二世来得精明。她醉心宗教,前半生沉迷于对异教徒的战争,更注定要在后半生让自己组建的西班牙宗教裁判所名声远播。她可没有一支可靠的顾问团队来替她指出哥伦布的种种破绽。不但如此,她还早已听闻,自己的葡萄牙邻居在非洲开辟了新航线,掠夺来了无数黑奴,象牙和黄金,而这一切都让她嫉恨得咬牙切齿……总而言之,就如后世所熟知的那样,女王被说动了。收复失地运动的完胜让她以为自己早已成就了此生最重要的事业,让她成为了天主的圣徒。现在,乘着这新胜的兴头,她决定稍微动用一下自己的私房钱,来一场豪赌,而从她对哥伦布承诺的太过丰厚的封赏看来,她显然也没对这个疯子抱有太大期待。但无论如何,哥伦布总算是找到了一位赞助人,可以让他驶向世界的边缘。EDF9D268-8426-41CA-9B2F-15B3BC3114E4

在阿尔罕布拉宫的会面非常成功,近乎完美,至少,对哥伦布本人而言就是如此。然而,在见证者眼中,那次会面又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番景象。事实上,在女王接见他们的庭院里,C的目光从头到尾都只聚焦于一点。而吸引他注意的既非女王,亦非哥伦布,却是一位少女。少女穿一身黑色衣裙,闪亮如乌鸦的飞羽,站在白衣女王身旁,犹如她投落的阴影。她一言不发,似笑非笑,直勾勾地盯着C,而最让C无法理解的还是,他能清楚地看到少女长久翕动的嘴唇,仿佛一条离了水正因缺氧而痛苦的鱼,向他无声地传达着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这怪异的情景就如闪电,一下子翻攪起沉淀已久的记忆。C发现,他见过那个少女,那是六年前,当他们第一次获得女王接见,黑衣少女也站在女王身边,死盯着自己。她当时虽然还只是个小女孩,却如今日一样,双唇惨白,眸子幽深,从内到外透出一股绝望与荒芜的悲哀。

见证者不知她想要传达什么,一度以为那只是孩子的恶作剧,但他还是忍不住记下了少女不断变化的唇形。六年前的记忆与今日所见在脑海中相互熔融,不断回响,直至侵入梦境,终于让他在某一夜突然醒来,开口模仿着女孩的嘴形,发出声音。那是一段拉丁语,只有一句,反反复复,被女孩说了整整六年:

向西,向西,创造世界,夺取荣耀,迎向死。

后来,见证者才从别处得知,自己所见的少女名叫胡安娜,是伊莎贝拉和费迪南的女儿。C打从心眼里不想再见到胡安娜公主,觉得她身上的一切都令人感到不安,正如特洛伊人都不喜欢阿波罗的祭司卡珊德拉,只因她总在预言着恐怖的末日。C不会料到,这个胡安娜将来注定要遭遇巨大的不幸,成为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的女王,接连遭到父亲、丈夫和亲生儿子的利用和背叛,终生被囚于囹圄。不过,作为最早的见证者,C或许会赞同历史学家对胡安娜女王的评断,相信那种种可耻的污蔑并不全是空穴来风,甚至认为女王自己对此都早有预见,尤其是世人强加给她的那个不怎么光彩的绰号——疯女。

至于哥伦布,他对C的烦恼全然不觉。尽管早已两鬓斑白,他的双眼却依旧闪闪发光,仿佛一个不老的少年,他眺望着大洋,期待着即将到来的冒险。

4.复活

出航准备进行得如火如荼,有了王国的支持,大部分问题都迎刃而解。哥伦布首先来到港口城市帕洛斯,在那里结识了马丁·平松和文森特·平松。这两兄弟当时已是安达卢西亚远近闻名的冒险家兼造船师兼海盗,也许是从彼此身上嗅到了相似的气味,又或是预感到有利可图,他们不但乐意帮忙,还很快就入了伙。消息一下子在码头上传开,女王的私房钱开始显现其力量。商人牵来了成群的阉牛,它们经由屠夫宰杀,切成肉块,再腌制成肉干,被装入一只只木桶之中。渔人们运来了成堆的海鱼,它们被晾晒在道路两旁,肚子被剖开,盐粒的结晶在其上折射出太阳多彩的光芒。面包师加班工作,生产远航专用的面包,每个面包都要经历四次烘焙,最后变得既干又硬,水手们只要带上它,就不但不怕挨饿,还几乎连海盗的子弹都能抵挡。而在这所有牛肉、咸鱼和硬面包周围,还有整座港口的蝇子在飞舞狂欢。所有人都在忙碌,而这忙碌的景象又势必会招引更多的人和蝇子。很快,借着平松兄弟的号召,哥伦布就招募到了近百名水手,他们无一例外是亡命之徒,尽管动机各异,却全都愿意加入这场疯狂的冒险。

远征的舰队由一艘大帆船和两艘轻快帆船组成。哥伦布将大帆船选作自己的旗舰,尽管后世的历史学家都认定这艘“圣玛利亚号”在即将到来的旅程中会遭遇搁浅沉没的命运,哥伦布自己却显然不赞同这种说法。他把这艘船视作自己的幸运船,不但为其配上绣有天主十字的风帆,还把自己的家族纹章也悬挂在船首。要知道,在那时,哥伦布已经与天主教双王签订了协议,就任总督,管理和统治他即将为王国开拓的所有新领土,并且还获得了受封为“世界海军统帅”的承诺——不难想象,在无数次游说失败之后,哥伦布早已不再天真,他不会再像当初那样,坦然承认自己除了冒险一无所求。他并不真的在乎这些权力、荣耀和封号,却也深知要把这种不在乎隐藏起来。他向女王提出一条又一条利益要求,详细得近乎苛刻,目的只是为了避免自己的赞助人起疑,发现他原来是个疯子。总而言之,虽然哥伦布现在还远未出人头地,但作为一位未来的世界海军统帅,拥有自己的家族纹章绝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那可真是一个花哨的纹章,足够他的后代吹嘘一辈子,由伊莎贝拉和斐迪南一同授予,上面既有卡斯蒂利亚的金色城堡徽记,也有莱昂的红色狮子徽记,此外哥伦布还很有创意地为其添加上了海浪,岛屿和船锚的图案,用以表明自己的身份和即将开创的伟业。每当哥伦布来到码头,检视自己的舰船,几乎所有人都能从他的双眼中目击到一种贪婪骄傲的虚荣。于是,他们也像自己的国王和女王一样,深信这份虚荣就是冒险家最初的动机。至此,哥伦布已成功骗过了所有人,这位原本蹩脚的演员也终于在经年累月的锻炼之后习得了精湛的技艺。有时候,就连最初教唆他撒谎的见证者也会忍不住怀疑,正在自己眼前口若悬河的救命恩人是不是已经入戏太深,仿佛他已不再满足于说服别人,而是要更进一步,用那套自己编造的谎言来说服自己。C应该感到庆幸,因为在并不遥远的将来,在那士气崩溃的甲板上,哥伦布将为自己的演技找到真正的用武之地,他会拯救所有人,用最不负责任的谎言,让他们摆脱绝望……

然而,相比起未来的绝望,C眼下还有更重要的问题需要担心。在哥伦布不断壮大的远征队伍中,他很可能是最冷静,同时也是最悲观的人。这些年来,他就从未想过,哥伦布竟真能把一个如此疯狂的计划付诸实行。所以,当他突然发现,哥伦布的梦想正逐渐变成现实,他也几乎立刻预见到了,自己的不幸和死亡。他回想过去,自从在罗德岛上遇见了化作乌鸦的天使,各种怪异的征兆就陆续显现,无不带着记忆中无限接近死亡的黑冷,而且越来越夸张,也越来越频密。他并不知道这次冒险能否成功,但他坚信,哥伦布的行动正被某种强大又神秘的力量关注着,那既可能是某位护佑他的天使,也可能是某个诱惑他的恶魔,甚至有可能就是上帝或撒旦本身。而无论哥伦布成功与否,他都必将为自己带来死亡和灾难的结局——他将成为这伟大或疯狂事业的牺牲品。C不想死,也没有勇气面对灾难。与哥伦布相处得越久,他就越能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懦弱无力。也许,是时候退出了,趁现在还来得及。见证者对自己说。就让伟人去完成他们的伟业,让疯子沉湎于自身的疯狂,至于像自己这样的凡夫俗子,就应该快点远离所有这些危险,别再奉陪下去。在去见哥伦布之前,C已经设想了各种可能,他猜哥伦布或许会挽留他,或许会发怒,会失望,又或是根本对他的去留毫不在乎,但C相信,无论对方作何反应,都无法动摇自己离开的决心。EDF9D268-8426-41CA-9B2F-15B3BC3114E4

抱着这样的心情,C敲开了哥伦布的房门,试图改变早已注定的命运。他是那么天真,那么毫无防备,全然没有料到,自己竟会闯进一桩凶案的现场。哥伦布当时尚未倒下,但刺客已经把匕首捅进了他的后胸。C的到来显然是个意外,行凶者急忙松开匕首,转过身,望着C。在某个瞬间,见证者就与凶手面对着面。房间里烛火通明,但C过后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回想起凶手的脸。不但如此,他还越发觉得,那双在阴影中与自己对视的眼睛并不属于人类,却是一双乌鸦的眼。C从未见过这样的刺客,也从未曾听说。他绝非无知,他甚至从罗德岛的狱友那里听过阿萨辛教派的故事,知道那帮藏匿在波斯深山里的刺客在吸过鸦片之后能做出多么可怕的事情。然而,无论那些暗杀故事被讲得多么恐怖血腥,哪怕还有药物带来的幻觉助兴,都终归只是人与人之间的争斗,相比之下,刺杀哥伦布的凶手很可能根本就不是人,甚至也不能算是这世上的事物。

没有人能想象见证者当时的惊恐,但他发誓自己没有看错——那黑色的身影开始退去,犹如失去重量的幽灵,沉入一张巨大的地图,一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地图就悬挂于房间的西墙,其上还标记着幻想中的安提利亚岛,墙上仅有一扇透气小窗,窗外便是大海。如果凶手想要逃掉,他必得会飞,还要能化身成乌鸦的大小。哥伦布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没有放弃抵抗,竟忍痛拔出匕首,奋力朝窗外掷去。但这一掷没击中任何东西,仅在窗外激起一阵好似鸟儿扑翼的轻响,便扑通一声落入海中。又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似人非人的声音才从海面上传来,犹如神谕:

“哥伦布必须死,他的梦想会毁掉我们的世界。”

哥伦布倒下了,显然受了致命伤。刺客的匕首不但命中了他的要害,还淬了毒。无人知道那毒药的来历,但其毒性想必近乎天谴,因为早在船长遇刺的消息传遍港口之前,就已經有不少人目击了可怕的奇景:在匕首落水之处,海面正变得浓黑,不断浮涌出暴毙的海鱼。

那一天,每一个赶到现场的人都立即认定,哥伦布必死无疑。见证者手足无措,而平松兄弟则已经开始争论,毫不掩饰地宣称自己应该成为这位海军统帅的继任者。等到人们把哥伦布抬到床上,他已闭合双眼,嘴唇发黑,手脚冰冷,没有了呼吸,就与一具尸体无异。但是,正如后来众所周知的那样,哥伦布根本就没被杀死。他的尸体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最后却赶在下葬之前苏醒了过来。至于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则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就连他自己也毫无头绪。这只能说是一个奇迹,是全知全能的上帝在显灵,向世人施予了怜悯,若非如此,就无法解释哥伦布身上的伤口为何会自行愈合,更无法解释那可怕的剧毒为何没能将其杀死。一时间,各种离奇的流言在人群中传开,围绕着哥伦布的苏醒,有人说自己曾目击天使从云端降下,飞入船长的房间,有人说自己曾看见一位头戴荆冠的男子,带着船长的鬼魂从幽暗的大海中升腾,甚至还有人信誓旦旦地声称,自己曾在船长的头顶瞥见过圣徒的光环。这些胡言乱语如洪水般泛滥,天马行空,夸张得让人禁不住怀疑救世主已经重返了人间,直至宗教裁判所的人闻讯赶来,开始调查,捉拿异端,众人才骤然收敛。拜此所赐,这件怪事很快就被掩盖了下去,没有得到任何史书记载,只剩下些不断改头换面的只言片语仍在地下流传。后来,等到它终于演变成一首名为《宗教大法官》的长诗,突兀地出现在俄国小说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笔下,再次进入世人的视野,已是近四个世纪以后的事了。不过,尽管大部分人对此事的了解都仅停留于臆想和谣言,却还是有极少数人知道些真实的细节,只可惜他们全都选择了沉默,因为他们的所见所闻比任何臆想或谣言都更荒诞,也更令人难以理解。C便是其中之一。他那些天一直守在哥伦布床边,根本没合过眼,但他既没有见到天使来访,也没有目睹鬼魂回归,更没有在救命恩人的头顶上发现什么光环。他希望哥伦布还活着,但一切迹象都表明,对方已然死去,当这绝望的情绪延续到第三天深夜,见证者忽然抬起头,警觉地环视四周,隐约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是哥伦布,那具冰冷的尸体,他竟开口说话了:

“继续……返回……不放弃……无保留……”哥伦布的声音很低,断断续续的,就像一个熟睡的人,正在梦中自言自语。C听着,十分确定,那呓语中还夹杂着若干自己不认识的词汇,来自好几种繁复又陌生的语言,而最让他惊讶的还是,他注意到死者总在重复着一串奇怪的数字和字母:“2406N7429W……2406N7429W……2406N7429W……”到了最后,梦中的哥伦布似乎变得不耐烦起来,发出接二连三的大喊:“是的。是的。是的!我确定!”

C被吓得跳起,后退了两步,也就在那时,死去三天的哥伦布猛然坐起,睁开了眼睛。他的伤口不知何时已经愈合,一度冷硬的手脚也变得温暖,恢复了血色,就连中毒的痕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他面色红润,双目炯炯有神,似乎比遇刺前更健壮,也更加精神饱满,就好像他这几天根本就不是在死亡边缘徘徊挣扎,却是到了天堂里去度假休息。面对震惊的众人,哥伦布一脸疑惑,他不相信自己已经死过一次,对自己长久昏迷的事实也深表怀疑,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后胸上的伤口,忘记那名神秘刺客,也忘记了那柄带毒的匕首。一切都像是从未发生过似的,没能给哥伦布本人带去任何困扰,仅留下唯一的见证者C,仍在惶然中回想着这一连串不可理喻的事情。

如果说C曾相信哥伦布获得了上帝或撒旦的关注,那么现在,C已认定哥伦布就是两者争夺的中心——至少有两股神秘的力量,试图影响哥伦布的命运,一方为了阻止他探索,不惜用近乎巫术的方式将其杀死。而另一方则更是动用了近乎神迹的力量,使其复活,好让他坚持下去。至于C自己,作为哥伦布遇刺事件唯一的目击者,他那太过荒诞的证词早已引来了诸多怀疑,虽然人们无法想象C的动机,但若考虑到当时现场的情况,再运用最简单的排除法,哪怕是C本人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才是凶手最合理的人选。所以,如果他此时还想像当初那样宣布退出离开,就几乎与畏罪潜逃无异。至此,C才终于意识到,无论自己是否愿意,他都早已深陷入这场斗争的漩涡,无法脱离。想到这里,C打了个寒战,终于下定决心,要追随哥伦布一直走下去。毕竟,尽管有诸多近乎恐吓的黑暗预兆,支持哥伦布的那一方力量似乎仍占着上风。只要哥伦布还活着,C就只得鼓起勇气,迎向自己的命运。他别无选择,充其量只能暗自祷告,向每一股神秘力量乞求怜悯。EDF9D268-8426-41CA-9B2F-15B3BC3114E4

暗杀事件对C的精神造成了巨大的影响,但在当事人哥伦布的眼中,就只是个小插曲,不值一提。准备工作并未有一点延误,而启程的日子也很快就如期到来……

5.世界尽头

1492年8月3日,哥伦布的舰队从帕洛斯港拔锚,带着天主教双王写给祭司王约翰、印度领主、中国皇帝及蒙古大汗的国书,开始了一路向西的远航。他们的第一站是加那利群岛,那里有人类已知世界中最西端的海岸线。C在岛上并未见到众多古地图中言之凿凿的狗头人又或是海巨人,却遭遇了体形硕大的狗,以及一大群欢叫着的没有耳朵的海豹。哥伦布很兴奋,他悄悄告诉C,认为现实与想象的边界已开始变得模糊,却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在对方脸上勾起了多少恐惧和担忧。在岛上稍作休整之后,他们便闯进了茫茫无际的大洋之中。

最初两周的航行非常顺利。哥伦布的旗舰圣玛利亚号行驶在前,平松兄弟率领着轻快帆船平塔号和尼尼亚号跟随左右,没有遭遇风暴,晴空万里,这群亡命之徒在甲板上歌舞欢宴,大都士气高昂,任由信风与洋流把他们的舰队送得越来越远。若要说有什么美中不足,那就是他们一路上都没能发现任何陆地或岛屿。拜此所赐,制图师C的工作就只剩下计算里程,再不停地把崭新的大海填入地图的空白之中。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第三周,风和海流开始明显减弱,长久找不到陆地的焦虑逐渐在水手中蔓延,经历过不止一次甲板哗变的哥伦布对此早有准备,悄悄偷换了航海日志,开始在他们的行驶里程上作假,让众人误以为自己离家还不算太远。不但如此,为了鼓舞士气,他还像个吟游诗人一样,绘声绘色地给大家讲述马可波罗的奇遇,承诺所有人都能从东方带回数不清的香料与黄金。也许,正是因为有这么一群狂人在大洋中央沉湎于幻想,圣玛利亚号的瞭望员才很快就在某个清晨吵醒了所有人,高叫著说他发现了陆地。人们喜出望外,纷纷眺望远方,当时晨雾尚未散去,但他们还是在前方不远处见到了大片连绵无际的草原。哥伦布脸上表现得很兴奋,私下里却对C表达了内心的一点担忧,他害怕自己真的抵达了三大印度,斯里兰卡,又或是蒙古人的牧马场……若事情果真如此,那么他就会成为世上最不幸的冒险家,穷尽毕生努力,最后却只是成就了自己最痛恨的假说,不得不充当第一位证人,去向大众宣布“世界原来是圆的”。

面对哥伦布的胡言乱语,C哑然失笑,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则更是让他进一步确信,自己的救命恩人正是被上帝选定的宠儿,无论所想所做何其癫狂,都总能得到命运的偏袒。显而易见的是,哥伦布那不可告人的愿望实现了,他们并没有就此抵达东方。不但如此,他们的船还很快就驶进了前方的草原,直至那时,众人才发现,这片广袤的草原根本就不存在于陆地上,而是漂浮在海里——他们已毫不自知地闯入了一大片马尾藻的中央。自那一刻起,这地图边缘的蛮荒世界才真正开始显露出它的遥远,宏大与陌生,逐渐为这场鲁莽的远征染上哥伦布梦寐以求的诡秘色彩。也难怪人类后来就把这片海域称作“马尾藻海”,在哥伦布到访之前,还从未有人见过这么多的马尾藻。它们是那么密集、繁茂,仿如造物主匆忙的涂鸦,只为了把这片空间填满,挡住每一个打算继续向西探索的人。而更怪异的是,这片海域似乎不存在别的生物,天上没有鸟,水中没有鱼,直到昨天还随处可见的各种水母、海豚和海龟都已不见踪影,只剩一片不祥的静寂。海水透明得可怕,若循着阳光往下窥探,人的视线便会一直坠落到大海深处,望不见底,却只能触碰到令人晕眩的空虚。

哥伦布的舰队很快就被马尾藻缠住,动弹不得。对于来访者而言,这片一望无际的海藻显然带有敌意。它们散发着腐败的恶臭,像蛇一样攀缘而上,入侵甲板和船舱。稍不留神,黏腻的枝叶就会束缚住人的手足,勒住受害者的脖子,企图将其窒息。战斗就此展开,水手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们在出航前准备的斧子和弯刀所要面对的第一个敌人竟不是异帮的海盗,而是铺天盖地的马尾藻。但这一切都无法阻止哥伦布,这位上帝的宠儿灵机一动,冲到船首,亲自操纵大炮,朝着大海猛轰。庞大的马尾藻并未被伤到分毫,却似乎为炮声的巨响所震慑,纷纷退回到海面上,甚至还让出了一条路来。众人抓住这个机会,让舰队往前猛冲,逃出去很远。但马尾藻的迷宫无边无际,而人类与海藻的搏斗则每天都在上演。后来,有一次,马尾藻入侵了制图师的舱室,把C的书桌搞得一片狼藉。等到它们终于被打退,见证者开始整理被打翻在地的纸笔和墨水瓶,才突然发现,自己绘制的每一张地图上都冒出了一个陌生的、墨迹未干的黑色标记。这些标记全都出现在同一个方位,离他们舰队所在的位置不远,那里现在还空无一物,全是尚未被探索的空白,而标记的旁侧还覆盖着大团黏液,那模样就像是某种可怖事物的签名。见证者认定,这又是一则来自神秘力量的指引,却不清楚这指引来自哪一方,是要把他们领向荣耀还是诱向死亡。见证者深感不安,没敢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但随后发生的一切让他意识到了命运的必然。哥伦布竟在全无自知的情况下率领着舰队直奔标记所在的地方。他们很快就在半路上找到了迷宫的出口,把那片可怕的马尾藻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不过,怪事并未就此结束。而地图外的世界也变得越发诡异,让人茫然。现在,海面上下都已空无一物,不但看不到马尾藻,找不到任何飞鸟游鱼,就连一片云一丝风也不复存在。海水清澈得像是来自梦境,平静得犹如镜子,在整个漫长的白昼里都倒映着变成了椭圆形的太阳。等到入夜,众人仰望星空,看见的却是一条逐渐干涸的银河。星辰就在他们眼前逐颗熄灭,仿佛连它们的光芒也无法抵达这太过遥远的地方。很显然,自创世的第三天起,上帝就遗忘了这里,再也没为其添上别的东西。甲板上人心惶惶,哥伦布允诺的一切都没能兑现,就连回家的希望也正变得遥不可及,一场暴动已呼之欲出。就在此时,舰队驶到了地图上标记的地方。他们并未在那里找到陆地,却意外地遇见了一只漂流瓶。漂流瓶的样式十分古怪,做工精致得连佛罗伦萨最高档的玻璃工坊也无法比拟,没有人知道它来自何方,又在海上漂流了多少岁月,在被打捞上来之前,它就像是一枚长久凝固的地标,静静地镶嵌在大海中央。哥伦布打开漂流瓶,抽出里面的纸条,好奇的人群立刻围拢上来,都想要看一看上面写着怎样的信息。但在那以前,他们就见到船长微眯的双眼一下子圆睁起来,听到他发出胜利的呐喊:EDF9D268-8426-41CA-9B2F-15B3BC3114E4

“庆贺吧,伙计们!一座黄金国,就在前方。”

人们欢呼雀跃,捧着这张来自黄金国的纸条,在甲板上疯狂传阅。无论是识字的还是不识字的,每一个人都确信自己在纸条上找到了那张简陋的地图,看到了一条陌生的海岸线,还有城市与黄金的标记。他们马上抖擞精神,催促船长赶快驶向前方。哥伦布对此十分满意。当晚,他把C喊进船长室,在确认门已经锁好之后,才从衣兜中掏出一枚漆黑的鸦羽,以及另一张全然不同的纸条,递到自己的制图师面前。直到那时,见证者才恍然大悟,原来哥伦布早有准备,一打开漂流瓶便偷换了里面的东西。至于真正的信息,它非但与黄金国毫不相干,而且还让C不寒而栗。纸条上只有极短的几行字:

请返航

您已抵达耶梦加得之首,世界的尽头

2518N7059W

如果说过去的那些预兆还勉强带有几分含蓄,那么这一次就已经相当直白。哥伦布正试图跨越世界的边界,而造物主对此并不赞赏,更要求他返航。得知了这个秘密的见证者两腿一软,几乎瘫坐在地,他仰望着哥伦布,脸上尽是恐惧和哀求。

“瞧,我们已经到了世界的尽头……也是时候返航了吧?”

见证者难以抑制声音的颤抖。他是多么希望哥伦布能就此作罢,顺从上天的旨意,带着这只漂流瓶返回故乡。然而,他却绝望地发现,在这个狭小的密室里,彻底放下了伪装的哥伦布竟显露出了比白昼时更强烈的兴奋和欣喜,这个疯子的生命就像是由内而外被点燃了似的,從双眼中迸发出狂热的火光。

“返航?你在说什么呀,我的朋友,我们已经到了世界的尽头!”哥伦布极力压低的声音也在微微颤抖,但两人的颤抖又有着本质的不同,“只要再往前一点点,我们就能到世界的外侧!你难道就不好奇,不想看一看,世界之外是个什么样子?”

C闭了嘴。他知道,面对眼前这位疯子冒险家,无论自己说什么皆是徒劳。

舰队又沿着哥伦布自己杜撰的航线向西航行了好几天,什么也没有找到。无论天空还是大海都早已空无一物,只剩可怕的虚无。但就在众人都感到失望的时候,他们又遇到了一只漂流瓶。那只漂流瓶的模样与上一只完全一样,而哥伦布则在瓶中“找到”了更多更详细的关于黄金国的消息。他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一座耸立着金字塔的浮岛,一群头戴金面具的异帮人,还有一座高山,以及山顶上金粉荡漾的湖泊,让众人再一次心驰神往。至于真实的信息,则与上一只漂流瓶里的几近相同:

请返航

您已抵达耶梦加得之首,世界的尽头

2452N7207W

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几乎每天都会遇到一只同样的漂流瓶,里面同样有一枚鸦羽和一张纸条。尽管哥伦布仍不知疲倦地对众人编造全新的谎言,见证者却很清楚,这些纸条上的信息其实全都一样,仅有末尾的那个字串略有不同:2439N7301W,2425N7343W,2414N7408W……C端详着这些字串,感觉它们莫名有些眼熟,随后一惊,猛地回想起了哥伦布中毒弥留时的呓语。哥伦布当时说的字串是2406N7429W,见证者曾问他那是什么意思,却没有得到答案,因为哥伦布自己对此不但没有一点印象,更是完全摸不着头脑。但现在,C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他发现漂流瓶里的字串有一个规律,那就是N前面的数字每一次都在减小,而W前面的数字则每一次都在增大——它们都在不断朝着2406N7429W靠拢!C知道,这绝不是巧合,他赶紧翻看地图,找到每一个遭遇漂流瓶的地点,为其标上对应的字串,经过冗长的分析,他最后竟凭着猜测,臆想和一知半解的几何运算,找到了2406N7429W即将出现的地点。毫不意外地,他发现这个地点就在不远处,等在舰队行驶的前方。C瘫坐在地图前,长叹一声,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他虽然还不清楚自己会在那里遭遇什么,却无比确信,那一切都是早已注定的宿命。

没过多久,哥伦布的舰队就来到了2406N7429W理应出现的地方。他们没在那里找到漂流瓶,却发现了一座小岛。那是一座黑色的小岛,孤零零地悬在无穷尽的天与海中央。被派到岛上探索的水手很快返回,报告说找到了泉水和果树。哥伦布随即决定抛锚上岸,在此地整修船只,补充给养。他把这座岛命名为“圣萨尔瓦多”,意为“救赎”。只有C没下船,因为他深知这座岛只是自己无法逃避的“宿命”,却不确定它能否算是“救赎”。他留在制图师的舱室里,全身上下穿戴得整整齐齐,就像是在等待末日审判一般,等待着某件必然发生的大事,整夜整夜无法入眠,瑟瑟发抖。新消息接二连三地从岸上传来。第一拨换班修船的水手告诉C,说他们没在岛上遇见任何原住民,却找到了许多奇怪的石像。可惜的是,C直到最后都没有亲眼见过那些石像,据称它们十分巨大,全都是高鼻子,薄嘴唇,耳垂极长,双眼深凹,其中有一部分还戴着形状滑稽的巨石帽子。这些石像神情肃穆,若有所思,全都面朝西方,眺望着未知的大海。紧接着,第二拨水手告诉C,说他们发现了一个古老的小镇遗迹,还从遗迹中找到了大笔宝藏。等到那只沉重的宝箱被运回到船上,C才算是开了眼界,见到了众多晃眼的宝石、玉器,还有各种奇形怪状的金银器皿。除此以外,在宝箱的最底层,他们还发现了一只漆黑的小匣子。匣子上了锁,很沉,严丝合缝,表面遍布陌生的铭文,哥伦布又是敲击又是晃动,也猜不透里面究竟装着什么东西。疯狂的冒险家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他把宝石金银全都分发给众人,唯独为自己留下了这个黑匣子。但遗憾的是,据见证者所知,哥伦布似乎至死都没找到办法打开这匣子。

小岛上的宝藏成了无可辩驳的证据。对于哥伦布口中的黄金国,已再没有人会提出怀疑。水手们又一次变得跃跃欲试,甚至会站在那些怪异的巨石像身旁,与它们一道眺望西方。至此,那个原本仅存在于妄想中的国度终于借着众人的想象获得了雏形,准备就绪,马上就要在地图上浮现出来了。然而,就在此时,见证者一直等待的宿命终于降临。在某个星光泯灭的夜晚,留守在圣玛利亚号上的C被一阵如响雷般的隆隆声惊起,他冲上甲板,恰见众人大嚷着从岸上的营地疯跑而来。率先登船的是舰队的副指挥马丁·平松,他惊慌失措,连滚带爬,抛弃了本属于自己的平塔号,只因它离岸较远。不等哥伦布上船,马丁·平松就下令拔锚起航。C和一部分水手本想抗议,却早已身不由己。直到此时,见证者才发现那怪异的隆隆声来自地下——这是一场地震,而整座小岛则正在迅速地沉入海底。海水骚动起来,转眼就变成巨浪。紧接着,圣玛利亚号就像一片轻巧的树叶,被猛地掀起,飞入半空。在某个瞬间,C甚至已经接受了自己船毁人亡的宿命。但他错了。尽管经历了一段地狱般的天旋地转,他们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等到地震与海啸的余波逐渐平息,人们稍稍回过神来,才发现圣玛利亚号的锚链已被巨力扯断,但整个船体竟只有轻微损伤。众人无不惊喜,感谢上帝的保佑。不过,这阵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人们就意识到自己仍身处困境。眼下,他们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他们既无法确定哥伦布和其他人的生死,也不知道另外两艘船都被巨浪冲到了什么地方。EDF9D268-8426-41CA-9B2F-15B3BC3114E4

他们徒劳地搜索了一阵,没有任何收获,海面上不但找不到人或船只的痕迹,就连那座神秘的小岛也已消失,不见踪影。大海与天空又归于长久的空寂。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开始意识到,自己或许再也无法与失散的同伴会合了,因为那些人很可能已经粉身碎骨,不复存在。无论如何,这么等下去都不是办法,必须采取行动。马丁·平松很快便做出决定,要圣玛利亚号继续向西航行。尽管他给出的理由十分正当,就是要在返航前先找到港口进行补给,C却从对方的双眼中洞见了职业海盗特有的贪婪——很显然,马丁·平松对于黄金国的存在已深信不疑,而这也注定了圣玛利亚号的结局。

在事情变得无法挽回之前,他们的船又向西航行了很长时间。但究竟是多长时间,连C也说不准,毕竟,对于自己后来的记忆,他自己首先就充满了怀疑。甲板上发生了无法解释的怪事,各种各样的事物开始无端消失。首先失踪的是船舱里的老鼠,而后是盘踞于众人头发和胡须的虱子和臭虫,在过往的航行中,这些讨人厌的东西从不缺席,哪怕是入侵的马尾藻也没能将其消灭,现在却一下子隐匿了踪迹。紧接着消失的是船板上的藤壶,还有那些总是在储水桶里蠕动的红虫,不但如此,就连桶里已经变质发臭的淡水也奇迹般地褪去了一度发绿的颜色,重新变得清澈透明。很快,人类就成了圣玛利亚号上唯一的活物。水手们喝着真正的“淡”水,还没来得及感谢上帝,就觉察到了新的异常——变淡的可不仅仅是水,还有腌肉、硬面包和咸鱼。没有人能理解这是怎么回事,几个鲁莽的家伙无法忍受这些无味的食物,索性把自己口粮都浸渍在海水之中,但即便如此他们也没能如愿,因为他们发现,就连海水也一点都不咸了。后来,等到这些人开始感觉口干舌燥,甚至出现了明显的脱水症状,人们才终于反应过来,意识到这一次消失的或许不是食物或海水里的盐,而是他们的味觉。紧随味觉而去的是嗅觉。海的咸,酒的辣,干酪的酸,水手身上的汗臭……这些气味很快便统统消失,成了仅存在记忆里的事物。再往后,人们发现整个世界都开始褪色。哥伦布的纹章仍留在船首,但无论是卡斯蒂利亚的金城堡还是莱昂的红狮子,如今都只剩下难以辨别的灰。天空成了一片苍白,大海变作一片漆黑,众人的皮肤都被染成了灰烬的色彩,透出一种可怕的病态。现在,他们都知道自己遇上了大麻烦,而更糟糕的是,他们甚至都还没搞清楚,出了问题的究竟是周围的世界还是他们两眼的色觉。至于C,则更是放弃了思考,因为他深知这一切都是神的意志。毕竟,如果眼睛出了问题,世界的模样就会随之改变,而如果每一个人的眼睛都出了问题,那么世界的模样就根本无从谈起。

哥伦布希望看一看世界之外的新世界,神不允许,但神似乎没有亲自阻止这种叛逆,却只是在世界的边缘一点一点地剥夺掉他们的知觉。

就在这样一种怪异的状态下,圣玛利亚号迎来了它在世上的最后一天。瞭望员疯了似的大喊大叫,却无法在甲板上引起任何注意,因为所有人都已在前不久失去了听觉。等到他把其他人拖到船首,将自己所见的恐怖景象指给众人,一切都太迟了。C目瞪口呆,他在不远处看到了一条笔直而突兀的线,这条线斩断大海,从视野的最南端一直延伸到最北端。涌流的海水一旦越过此线,便开始下落,下落,下落,直到落入深不见底的虚无。这是一道断崖,或说是一座瀑布,但它比人类已知的所有瀑布加起来都要高,要宽,要壮观和湍急。见证者无法想象这座瀑布发出的巨响,要不是失去了听觉,恐怕他们早在数十里外就已吓得瑟瑟发抖,也就根本不会有勇气把船驶到此地。“噢,上帝啊。原来最古老的传说竟是真的。若你朝着一个方向不断行驶,最后就会掉出这个世界。”毫无疑问,这里就是大海的终点,世界的尽头。再也不会有漂流瓶来警告他们了,他们的船已被汹涌的海水裹挟,无法回头。很快,他们就会像他们业已失去的种种知觉那样,在世界的尽头归于消泯。

尽管众人直到最后一刻都在奋力挣扎,圣玛利亞号还是越过了大瀑布的顶端,掉出了这个世界。船上的一切都在顷刻间倾倒,见证者死死抱住桅杆,而不幸的水手和各种杂物就从他眼前飞掠而过,坠入深渊。深渊里没有光,见证者刚把视线投向那里,就丧失了视觉。他不知道在下面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那或许是神话里的塔尔塔罗斯,又或是圣书中撒旦栖身的地狱。当然,他很快就会知道了,因为他也即将与圣玛利亚号一道坠入深渊。不过,他也有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因为在失去了全部知觉之后,他也就退化成了一段纯粹的意识,与外界绝缘,完全沉浸于无边无际的虚无。熟悉的寒冷与黑暗再次袭来。在某个瞬间,见证者以为自己死了。而在另一个瞬间,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1480年7月27日的罗德岛,仿佛那以后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他从未获救,也从未离开过那片寒冷黑暗的大海……

打破这一切的是一声呼喊,鉴于见证者早已失去了听觉,所以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听到那声呼喊,这让他一度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但那声呼喊是真实的。它的真实性无可争辩,甚至比世界本身还要无可争辩。倒不如说,正是因为这一声呼喊,世界才摆脱了不断融解坍塌的命运,被重新注入了“真实”,一下子恢复了原有的气味、声音、光芒和色彩,得以继续存在。霎时间,各种久违的感官刺激汹涌袭来,见证者睁开双眼,竖起耳朵,发现自己尽管仍在坠落,却还是能清楚听见那呼喊。它是遥远的,又是熟悉的,当见证者从那个声音中听到自己的名字,他立即反应过来——在喊他的不是别人,而是克里斯托弗·哥伦布。

当然,哥伦布活了下来,远航舰队里的两艘轻快帆船也完好无损。他此刻就站在平塔号的甲板上,一边朝着海面呼喊,一边搜索着自己失散的旗舰。但哥伦布喊话的方向不大对,他总是盯着西面,而他的圣玛利亚号则位于西南。他似乎尚未意识到危险,还没看到世界的边界,也就更谈不上去发现一艘已然掉出世界的大帆船了。不过,C声嘶力竭的叫喊改变了这一切。那声呼救一下子穿透时空,惊动了远处的哥伦布。于是,在某个瞬间,透过清澈得可怕的海水,见证者能分明看到,哥伦布朝自己所在的方向转过脸来。奇迹就发生在那个瞬间。哥伦布真不愧是受神宠爱之人。如果说他的呼喊能为扭曲失色的世界重新注入真实,那么他的视线则更是可以驱散世界尽头的虚无,为其填充入全新的造物。哥伦布的视线一触到C,见证者立即停止了坠落。无穷无尽的海水从深渊中升起,承托着圣玛利亚号的残骸和幸存的船员,一转眼就让他们回到了海面。世界的边界就这样被抹平,刚才的大瀑布也随即消失无踪。而等到哥伦布抬眼朝更远处眺望,这片初生的大海也就追随着他的视线,开始往更远处不断延伸。很快,见证者就见到了众多陌生的岛屿,大片陌生的沙滩,无数陌生的野兽和树木,它们全都迎合着哥伦布的视线,凭空浮现,而在更加遥远的地方,见证者似乎还能见到一片更加广袤的大陆正在徐徐升起……EDF9D268-8426-41CA-9B2F-15B3BC3114E4

“新世界”——这个词尽管看上去充满浪漫色彩,后来也确实被不明真相的大众接受,用来指代美洲,但对于它的第一个使用者C而言,这种说法显然只是在表述事实,而不具有任何修辞或夸张的成分。

没错,这就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在哥伦布到来以前,它并不存在。哥伦布参与了新世界的创造,他是神的宠儿,世界只为他一人敞开。至于见证者C,则应该履行自己作为制图师的职责,用笔把这新造的一切记录在地图上,使其凝固下來。在C看来,这一次远航与其说是一个勇气与发现的故事,倒不如说是一个奇迹与创造的故事。他禁不住回想起与哥伦布初次见面的情景,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因为亲身经历的一切似乎都在逼迫着他去接受对方那明显癫狂的世界观。遗憾的是,哥伦布本人根本就觉察不到C内心的纠结。事实上,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经历知觉的消失,没有目击世界的边界,没有看到那道恐怖的悬崖,更没能感知到盘绕世界尽头的虚无。无论幸存者们如何一口咬定,说此地在片刻之前还是世界的尽头,哥伦布都只是回之以摇头和微笑,说他什么异常事物都没看见。当然,这种说法也难免有撒谎之嫌,毕竟,眼前的圣玛利亚号就是最好的证据,证实此地确曾发生过一些常人难以想象的事——这艘不幸的大帆船现在就搁浅在一片新升起的暗礁上,像是被某种神力拦腰截断了似的,仅剩下后半段,前半段消失得无影无踪,竟没能在世间留下哪怕一片木屑。最可怕的还是船身上的巨大断口,它是那么齐整,那么锋利,绝非人力或自然现象所能解释。尽管哥伦布不相信,见证者却很清楚,造成这个断口的,正是世界尽头的深渊。那个深渊对哥伦布而言或许只是虚构,到了C那里却成了毫无疑问的真实。那可真是个千钧一发的时刻,深渊已经吞噬了圣玛利亚号的前半段,如果哥伦布再来迟一点,见证者也将像那些失踪的水手和前半段大帆船一样,掉出这个世界。

“哥伦布或许得到了神的宠爱,但这宠爱绝非哥伦布主动渴求。”此刻,一个怪异的念头闪过见证者的脑海,“可怜的哥伦布,他已经抵达了世界的尽头,却不会知道,自己永远无法抵达世界的尽头。因为造物主会紧跟他的脚步,仅仅为了他,仅仅为了满足他那双探索者的眼睛,便开辟出一个广袤的新世界,把世界原本的狭小和有限都统统隐瞒了起来。难道说,神对人的宠爱,就体现在这种隐瞒之中……”想到这里,见证者又回忆起过去那种种神谕般的警告,像是顿悟了一般,决定要一辈子保持沉默,对自己今日所见的一切守口如瓶。于是,世界遗失了这份见证,在往后的历史中,人们将以另一种方式讲述这个故事。

所有人都轻描淡写地把圣玛利亚号的结局说成是“搁浅沉没”,但若问起搁浅的具体地点,则全都语焉不详,至于船体的残骸,则更是不知所踪。哥伦布后来回到欧洲,向伊莎贝拉女王汇报了自己的发现。他仍忠实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撒谎说自己到达了印度。这个谎言家自然不会提及那场连他自己也没有亲眼目睹的海难,更不会提及那座神秘的,让众人私分完宝藏之后又在一夜之间沉没的岛屿。事实上,关于世界尽头的那片海域,以及在那里发生的种种怪事,哥伦布从未在任何正式场合有所提及。

不过,只要是秘密就总有暴露的风险,即便是造物主的秘密也不例外。也许是因为当初一切都做得太过仓促,哪怕是全知全能的造物主,也没来得及把各种可疑的痕迹完全抹消。所以,当多年以后,越来越多的船只开始在旧世界与新世界之间穿梭来往,在那片曾经是世界尽头的海域上,仍不时有无法解释的恐怖事件发生……再后来,那片海域就有了一个诨名,被人们叫作“百慕大三角”,又或是“魔鬼三角”。但如果见证者其时仍健在的话,他恐怕不会同意这种说法,因为,与其说是魔鬼,他一定更愿意将这一切归功于上帝。

责任编辑:杨 希EDF9D268-8426-41CA-9B2F-15B3BC3114E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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