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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眠

2022-05-30史恒菲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2年4期
关键词:二爷

史恒菲

南街门苏记茶庄小有名气的不只是茶,还有相思病。这点没人比苏三爷更清楚。

苏记牌号苏福春,除了云南腾冲的总号,在毗邻的勐海下关还设有两个分号,清一色楠木匾,上书楷体“苏记”两个大字。店里茶客极多,常被人摸蹭的红花梨柜台泛着暗而柔和的光泽,发出沉郁的茶香和人情味。清末民初普洱茶远销海外,苏记的茶也不例外,每年由马帮分销可达数百担。茶马古道上,几十匹骡马连成一串,在雨雾、毒虫和烈日下,将暗自发酵的茶运往遥远的西藏、印度和南洋,也将南来北往的消息隐秘传递至各处。正因为如此,苏大老爷死的那天,苏立丰,也就是人称的苏三爷,做贼似的命人关上了两扇沉重的院门。

院子青石板上置着一口薄棺,长五尺,宽一尺,几近一个匣子,它是被烟雨巷两个老妈子抬来的,还沾着新出的露水。早晨看门的家人甚至没能先注意到它。“这是苏家,谁准你们乱闯?”匣子停在空中,头里的老妈子从石砖地上扬起油头:“是嫣儿姑娘叫我们来的。”于是没敢拖延,匣子被七手八脚地运进门槛,穿过开得正旺的红牡丹,嘲笑了檐下不知死活的灰雀,舒坦地躺在了苏立丰得意的青石板上。苏立丰走出厅堂时,看到的是五个垂首站立的家人和一个黑乎乎的匣子。他刚就着茶吃了几片云片糕,当得知这匣子里装的是什么后,那腻腻的甜水都反了上来,顿时激得他一个激灵。“还不关门!”他嗓子都哑了。

苏大老爷的丧事三天后办了,风风光光,无可指摘。从省城请来的乐班,吹拉弹唱,自是不同。流水席摆了二十桌。宴客时,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讲了《隋唐演义》和《杨家将》的故事,敲鼓的是一个十一二岁口齿伶俐的丫头。妇人讲的都是旧书,耳朵刁的客人不干了,要听点新鲜的。于是丫头和妇人换了过来。丫头说了一段开天辟地的大事儿,说天上有个伊甸园子,仙雾缭绕,什么都有。那儿还有两个最白的人,一男一女。有一天女人的屁股被蛇咬了一口,为了治病,她吃了蟠果树上的一只苹果,结果生出了一堆孩子,从此地上也有了人。丫头是道听途说的,对于游艺人来说这是常事。他们口里的故事,常常是混杂了事实和并非恶意的想象的,但是当时还在经史上用功的苏二老爷跳了出来,众目睽睽下试图说明耶稣是什么,被苏立丰拦下,才没闹出更大的口舌。

二老爷回屋用功后,苏立丰穿过一桌桌发出香气的流水席,从人们吐气的热浪中走进灵堂,那里寂静的空气透着迫人的阴凉。这时请来哭灵的女人们吃饭去了,苏大老爷生平又一次孤零零的,他躺在一口五寸厚的梓木棺材中,棺材两头弯弯地翘起,像一个巨大的元宝。棺身绘着祥云和仙鹤,象征着西去的逍遥生活。苏立丰看着这画,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讽刺。七年来,他第一次抛开责任、抛开已有的地位——这地位是会让人看不清真相的——想起他的大哥苏立行。

长兄如父,苏立丰深切地知道这句话的含义。苏家人丁不兴,父母过世后,茶庄便由三兄弟的老大苏立行一人顶起,那年他只有十五岁。苏记的生意当时已经顶了腾冲茶业的半个天,城里有四分之一的人都直接间接地靠著苏家吃饭。正因为如此,没人看好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他接手苏记不到半个月,门槛冷清了,伙计躲懒了,茶农将茶卖给了别人。他知道暗中有无数双眼睛,这些眼睛冷静、得意、充满讥笑的欲望。当他入睡时,这些目光让怪物走进他的梦境,它们都拥有黄黄的不带感情的眼睛。

三兄弟中,大哥苏立行是个子最矮最内向的那个,一张平静的圆脸,只会偶尔泛起难以察觉的波澜,就像风吹过湖面的一丝涟漪。上学堂时,他背不下来四书五经,总是挨手板。“他肚里没墨虫。”先生无数次咂巴着嘴摇头,确定已经看穿了他一生——这是个优柔寡断的憨包。但其实先生错了,这不是他犯的最后一个错误。因为这个看似木讷愚笨的学生,繁花正在他内心生长,最柔软处的风情,需要用海潮和流星才能书写,澎湃的情思,只有用动人的诗句才能略说一二。他背不下四书五经,是因为那些东西从未进入过他的心里,那里是被李太白、李煜的诗句占据的。他坚定地忠实于天赋和直觉,注定是个诗人。

但现在这个诗人被推上了主人的位置,他骤然发现一切都没用了。押韵不能教会他怎样应付刁钻的客商,情思不能帮他管教偷懒的下人。在短暂的迷茫期,父亲昔日的一位好友登门拜访了。他是整个滇西地区商会的会长,以八十岁的高龄和与年龄不匹配的精力著称。苏立行接待了他,用他能拿出的最大气的态度,最合乎规矩的礼仪。可是老头刚坐下,还未端起桌上的一杯茶,便识破了他摆出的脆弱布景。“换好的。”老头将茶盅推到桌边,手像块风干的岩石。管家端走茶,很快又回来,茶盅里这次盛的茶,是用上好泉水沏的了。苏立行感到丢了面子,他甚至有点微微地记恨老头,而忘了是管家捣鬼在先。他渴望和人维持表面的相安无事,因此讨厌戳破丑陋真相的人,穷尽一生,他都未能从这软弱中真正走出。

但对老头裴二爷来说,一切又是另外一种意味。他十八岁跟父亲学茶,四十岁继承位于思茅的茶庄,五十二岁时当上会长。他生于嘉庆年间,历经五朝,一路看着大清由盛到衰。英国人打进来时他摔了家传的定窑白茶杯,蒙自被法国人强行开埠时他彻夜未眠。每当他无法大号时,他都大声地咒骂,怨自己为什么老到这个地步。他将名医赶走,将苍蝇般的传教士拒之门外,只吃粥喝茶。他不相信佛能保佑世人,也不相信基督徒虔诚的祷告。“没用,好人受罪的世道!”他变得什么也不信,但却没意识到这也是一种迷信,他开始相信气数。这种无影无踪的东西曾让大清骑兵的铁蹄义无反顾地踏进中原,也让他们最后的子孙无力地让出一切。裴二爷看得出国家的未来,十几年后,义和团闹得正凶时他已逝世,否则他一定会送上一个老迈的讥笑,然后在笑容中毁掉别的传家宝。他很老了,见识过人生至美景色,也熟知一路上所有的险滩,但他仍不愿服老。他一度很欣赏苏立行的父亲,以为他必能肩负茶行的未来,但一辆马车压碎了那个睿智的头颅,因此他怀着沉痛的心情大老远前来。苏家门庭冷落已让他心凉,下人的怠慢更是加剧了他的悲痛,他甚至猜疑自己是否已年老到了无用的地步。但他终归稳住了心神,他听得出,这房间里另一颗年轻的心脏正慌乱地跳动,孤独得几近疯狂。

这就是一切的开端,一老一少,谁也不比谁好过。最初的一个月,裴二爷震慑了下人,谈妥了茶农,牵线将流失的客商拉了回来,这些摇摆不定的客商是被竞争对手的低价拉去的。因丧事而黯淡的屋子明亮了,庭院里的绿树葱郁,人的脚步都松快起来。裴二爷对这些改变满意,却明白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他不能无休止地待在这里,应付抽水的厨子、阴险的官员和无稽的流言,这流言将他好心的善举说成欺世的偷盗。他仔细地观察苏记的新主人,发现了优缺点。这是个宽厚的人,他心地宽阔得像洱海,在裴二爷用严厉压制下人时,他如沐春风的态度缓和了剑拔弩张的气氛,没用多久,下人们便意识到了他的恩德。裴二爷对自己黑脸的角色没什么不满,相反,他对这一牺牲表示心甘情愿。但是对于苏立行与生俱来的漫不经心,他就感到头疼了。来这儿之后不久,他就惊讶地发现,这个少东家对于茶没有一丝了解,也不想去了解。裴二爷从内心里可怜好友的短视,他忘年交的朋友包揽一切,还以为自己离死远着呢。他又一次感到悲哀,这悲哀是英国人打进来时的那个,是法国人摆出傲慢嘴脸时的那个,他打定主意,为了亡友,决不让不详的气数降临在苏家的头上。

他开始将茶的知识传授给无心的学生,将他积攒了一辈子的、价值连城的思想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苏立行被他老朽身躯中的无畏精神感染了,纯粹因为鼓舞开始学习,却在过程中理解了李白诗篇中的风骨。这个年轻人至此才意识到从前幻梦的可笑,当他诵读“茗酌待幽客”时,文字仅仅是出口而已。在命运的绑票下,在老者无私的分享下,他平生第一次对茶产生了实感。他将天性中的浪漫注入茶中,用热情烹制茶水,发出动人的幽香。他对茶的认识进步得这么快,让裴二爷满心欢喜。不出两个月,他已经能够准确地说出采茶、杀青、揉茶、炒茶等内中门道,虽然还没有裴二爷鹰似的眼睛、狗似的鼻子,可已经算半个内行了。他答应在裴二爷走后继续通信,用这种方式继续学习。裴二爷暂时放心了,他感到无愧于老友,无愧于茶业。虽然对于苏立行的经营能力有所担忧,但他也天才地解决了这一问题。他挑了一个未来的帮手给他——苏家最小的儿子苏立丰,也就是后来的苏三爷。

苏家三兄弟年纪恰好都相差三岁,这孩子当时才九岁。和他的大哥一样,他在学堂里成绩下等,毛笔字写得极其难看。不同于二哥的“可塑之才”,他的评语是“不通”。先生不明白这个九岁的孩子哪儿来那么多的问题,学习《论语》,他想知道孔子到底长什么样。先生脚伤着讲书,他却说先生的站姿不合规矩,辱没了圣贤之言,先生得闭口三日,浊气散了再来。他是被先生拎回家的,父母得知情况就让他抄书。可先生气还未消,问清了才知道,这整件事里最荒唐的是老二苏立德说老三说得对,他们把老二叫来,得到的回答是“确实辱没了圣贤之言”。裴二爷教苏立行时,这孩子已经半年多没去学堂,成日在家撩猫逗狗,被用人视作麻烦。可裴二爷发现,就是这个“麻烦”居然懂得怎么炒茶,怎么用磨盘压制茶饼。原来在他拖死小鸡、抓蜻蜓的同时,一双眼睛也盯着茶作坊里的一切,那一切是让他觉得神奇有趣的。

“这是个务实的小鬼头。”炒茶的师傅这么向裴二爷说。

于是有一天,裴二爷蓄意将一饼茶、笋叶和篾條落在了他面前,一刻钟后,当他回来时,发现那饼茶被包了起来。看到苏立丰稚嫩的眼睛,裴二爷觉得自己眼里也有了光。他重新扒开笋叶,将茶饼递给年仅九岁的少年,随茶饼压制着一张糯米纸,纸上标明这饼茶产自苏记。这是苏立丰第一次看到自家茶的内飞。日后,在他成为一个不能思考的幽灵时,他会平平淡淡却又不能克制地想起它。

裴二爷走了,他给苏记的每一个齿轮都涂了油,确保之后一切都能规律地运转,但这种平衡不可能永远延续下去。庭院里的树木悄然地疯长,很快就会遮蔽屋檐。不出两个月,苏立行发现了暗中的骚动、无精打采的眼神、壶里散漫的开水,它们甚至泡不开一杯茶。他站到街上去,混入买卖的小商贩中间,在一个个箩筐中装着不知出处的劣质散茶,价格却不菲。从越来越多的洋人身上,他感到焦灼,时局越来越差,税越收越多,就是用最浪漫的思想去解读,也无法将现实从阴暗中逃离开来。突然间,他不读诗了,他也不再做无谓的思考。有一天当他到茶厂去,发现茶工居然在躲懒时,他没有迟疑和发怒,只是挽起袖沿在大锅中亲手炒茶,然后背过手到了账房。在那里他叫来了司账,要他清算几个刺头的工钱。当晚那些人就拿着钱和铺盖回家了。

苏立行睡得越来越好了,他的身体在肥美的睡眠中健壮起来,曾经的一张圆脸有了棱角,脸上依旧是没表情的,如今却让人一眼读出威势、决心和毅力。这个曾经执着地追求浪漫气息的人,现在将一股脾气对准了现实的命门,惊讶地发现万法相通,聪明才智搁在哪里都好使。他脱掉了少年时代的灰袍,穿上了符合身份的华贵衣衫。他执掌茶庄的头一年还略显稚嫩,收入下降。但在第二年,那年的雨水将老茶树都浇得脆嫩时,苏记的茶赶在春茶的头一波上市了,上好的新茶飘出诱人的香气,茶客又被大把地吸引来,红梨木的柜台又发出了浓重的茶香和人气。苏立行喜欢这个味道,这味道让他在疲乏中劳动,让他在劳累中安眠,他还从来没睡得这么安稳过。当苏记被打上苏立行的标记时,那已经是三年以后的事情,腾冲开关,对外贸易史无前例地兴旺,外地人和洋人多如毫毛。他不记得被暗算过几次,对于生意上的尔虞我诈,他已经习惯了。他多次会面过商会中厉害的人物,这些人大多是些老头,穿着厚衣服,留着白胡子,松弛眼皮下的眼珠泛黄,显出困倦温和的模样。可他们心里一杆衡量世事的算盘,却打得比谁都精。

“他们都一个样儿,”苏立行告诉三弟,“像一只只铜乌龟,你必须踩住他们才行。”

苏立行是这么做的。被命运推上东家位置的第四年,他已经执掌了命运。苏家连带下人一百号人,每天他起得最早。他会仔细地洗漱、喝一杯早茶,走过院子里平整的洋灰路,然后坐在大厅的太师椅上。不出一刻钟,闻声而起的下人会在桌上摆起两溜茶具,一排新制的茶,一排茶盅,水将茶泡开,他细致地品评它们,将不合格的茶剔除。他看似温和的做派实则执拗之极,有一次,他甚至将前一天做好的十担茶通通倒掉了,这些茶有一股炒过头的焦味。他严于律己,却宽以待人,他对马帮的兄弟是那么亲切,以至于连马儿都能滴出感动的泪来。他用一种不可对抗的姿态打败对手,却在他们暗自失望懊恼时上门言和,这就让他有了良好的声誉,就是他的死敌也不能不称赞他。

裴二爷一直在注意昔日学生的动向,他感到欣慰极了。他那时已经隐退,风湿病和他脑门鼓胀的青筋即将打垮他。但在这之前,他却还有足够的力气筹谋未来。他在耐心中等待苏立行声势的浩大,他暗中的工作是那么隐蔽,以至于没有人察觉商会中一边倒的意见有何不妥。很快,有消息传出苏立行要接任会长了。这是个光荣的苦差事,苏立行用尚还年轻的眼光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它。

四月里,裴家位于思茅的老宅中来了远客,是一个发福的中年茶商,可他这次到来的目的和茶毫无关联,他是作为中间人来提亲的。裴二爷的大孙女裴如云是他说亲的对象。他先拜访了床榻上偶尔犯糊涂的裴二爷,然后会面了相识已久的裴贞丰,裴家的茶庄现在实际就是由他掌管的。裴贞丰对这门亲事打心眼里满意,可他还是决定问过女儿再做决定。他推开女儿的闺房,看到裴如云正坐在桌前,用新式的自來水笔写字。她头也不抬地问他父亲是不是有什么事。刹那间,裴贞丰感到女儿有点陌生,他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将心思全放在生意上,以至于她不声不响地长成了另一番模样。妻子早年亡故,他漫不经心地溺爱女儿,连小脚都没给裹。他供给她玻璃杯、花露水,帮她获得超出常理的自由,此刻也只能由他将提亲的事说给她听。这让他很是局促。可裴如云在听完话后抬起头,脸上毫无女儿家羞怯的表情。在问清苏家长辈亡故后,她露出遗憾的表情,然后洒脱地说:“那好吧。”

两个月后,在雨季中,新娘穿着嫁服骑上了一匹骡马,跟着她的是四大箱嫁妆和八个家人。嫁妆备齐的那天裴如云跑去看,她嘲笑了四十八双船样儿的红绣鞋,将二十只金镯一股脑戴在手上,用牛角梳理了理头发,然后扒出了“压箱底”,那是张嫁妆画,上面的人姿势别扭地结合,祈求多子多孙。她大笑着跑开,到檐下去逗弄一只八哥,这只八哥能发出和她一样爽朗的笑声。连绵的雨声中,他们翻山越岭,蹚过冒着黑泡的沼泽地带,路过哈尼族的村子,雨滴溅落在一只只蘑菇样儿的房子上,她又忍不住笑起来,“她们在长。”她明智地指出。“不可能,那是房子。”苏家接亲的苏二爷反驳她。他头痛腹泻,被新娘子的活泼和梅雨折磨,支持着他的不是兄弟之情,而是仅剩的责任心。一个月后,当马队到家时,他擦掉记忆和皮肤上的绿霉,一头扎进书房,直到新婚喜宴也再没出来过。

因为生意延误的裴贞丰后脚到了。他和苏立行早就见过,可这是他头一次用动了感情的眼光看待他。这么一来,他就深深感到了这桩婚事会如八字上说的那样圆满。女婿相貌端正、态度谦恭、年轻有为,两家算是世交,女儿嫁给他再好不过。敬茶时,看到跪在地上的一对新人,他感到非常愉快,这愉快甚至冲淡了男方兄弟不参加喜宴的无礼。他没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在用生意人的眼光打量一切。安慰了滴泪的女儿,他装着做了一笔好买卖的称心如意回家了。

但新房里的气氛却不是他想的那样。喜字剪纸残留着爆竹味,激得人鼻痒,新娘坐在花烛影里一动不动。苏立行坐在椅子上,猜她还在哭,就隔着八仙桌叫她。她抬头,愠怒的神情将他安慰她的念头一扫而空,她还以为他急着要做嫁妆画上的事儿呢!她心里泛起孤苦之感,却并不觉得无依无靠,反而振作起来,开始脱衣服。当她只剩下一件肚兜时,她把大红的喜被一抖,大大小小的桂圆花生滴溜溜地滚了一地,她面朝里躺下,自顾自睡觉了。

裴如云不知道,最早发现他们夫妇秘密的人不是老妈子,而是三弟苏立丰。因为洞房那夜苏立行是和弟弟睡在一张床上的。“简直不像话!”他和弟弟抱怨。黑暗中,他回忆起很多年前一只岩石般的手。他之所以会提亲,未尝不是考虑到裴二爷的恩德,但此刻,那只手让他联想起裴如云不识好歹的背影,于是他又重申自己的愤怒,“这家人都一样,硬得像石头!”

几天后,苏立丰在屋檐下第一次单独看见大嫂,她穿着藕荷色的袄裙,手拿米逗着灰雀。听到声音,她回过头来,眼神比灰雀更亮。她把苏立丰当孩子似的唤着,要他一起逗雀玩儿。他沉稳地走开,可始终无法把这个人和岩石联系在一起。

第二年八月,苏立德打点行囊到省城参加乡试时,裴如云走了,再也没回来。她没有带走嫁妆,也没人陪伴。有人说见她骑着马从南门去了缅甸,有人在北边荒芜的城郊捡到了她手上脱落的金镯子,并且信誓旦旦地说亲眼看见她原地消失了,“镯子还掉在地上打摆子咳!”日后,苏立丰曾多次打探,但都杳无音讯。大哥苏立行在她失踪后去了一趟思茅,他岳父裴贞丰脸色紫红,青筋鼓胀,暴跳如雷地将他臭骂一顿后,却也无能为力。女儿擅离夫家,这是失德的大事,他能做的也仅是如此。苏立行到家后,命人将裴如云所有的东西打点起来,半个月后,四只见识过冰冷空气的箱子到了裴家,正巧赶上裴二爷过世。箱子被愤怒地扔出来,在下人擅自将它们打开时,摔上大门的声音还在里面回响。苏家和裴家是老死不相往来了,于是裴如云的嫁妆被大胆地分掉了,红绣鞋被塞进布袋里,金镯子戴在了布满粗壮汗毛的手臂上,牛角梳被揣进汗津津的怀中。当翻到箱底时,嫁妆画冷不丁地跳了出来,被十几只手揉弄后,被撕成碎片,跺入土里,上面洒满了大笑和尿水。

裴如云直到消失前的最后一天都是清白的,她的丈夫从来没碰过她的床沿。新婚之夜她面壁而睡,心里是气恼的,可是第二天醒来时,她就情绪很好了。她用愉快的眼睛看宅子里苍劲的树木、平整的洋灰地,她到厨房去掀开陶罐,闻这里不同于老家的腌酸菜的气息,她感到他们说话的口音也有趣,和卖鸡枞的小毛孩子能谈上大半天。她很快熟悉了这里风的气息、云的多变。她来后半个月,大堂挂上了一幅绘着芙蓉的油画,黄梨木桌上多出了花瓶,里面插满了紫色的鲜花;她惊讶于三个男主人的粗心大意,笑哈哈地将空荡居室的尘土扫光,打开窗户,让阳光晒干笼罩在房顶的云,这里是随时随地可以下雨的。下人黑色的长布衫脱掉了,男子换上了湖蓝的短衫,女子穿上桃红的袄裙。大家感到久违的轻松,脸上都焕发出笑容。也许只有一个人表示过抗议。那是一个下午,当她推开苏立德的屋门时,掉落的灰迷了她的眼。她发现了一个古老的世界,这屋子像是已经存在了一万年。苏立德坐在藤条椅里,那是一棵半死不活的植物,雨季里会发出毛茸茸的绿霉,他饿了就以它们为食,她看到他眼里有同样的绿色。她不顾他的反对,让人把他连带藤条椅一起抬了出去。在阳光下暴晒一个时辰后,椅子阴暗潮湿的生命力消失了,化为了灰烬。苏立德躺倒在地舒适地睡着了,但他醒后却坚称自己陷入了短暂的昏迷。

她给这个家带来新的气象。“这是家的气息。”苏立丰在心里下了结论。

起初新郎同样被打动了,就是过路的飞鸟都看得出飘在屋顶的祥云,他感到新婚妻子一种不可抑制的热情,像和煦的太阳,让寒冷的人不由自主地靠近。但他遏制住了自己,因为她对新婚之夜的事只字未提,好像从未发生过一般,他感到尴尬、困惑,想和好,但他还摸不透她,男人的尊严也不允许他先低头,于是他等着她的言语,哪怕一丝半点儿也好。可她呢,一向觉得不好的事情过去就好,竭力想翻过那一页呢!当她在他面前大笑时,看到他注视的目光,心里升起希冀,可那目光中的打量让她脊背发凉,她感到自己踏入了不容闪失的沼泽地。一对年轻的夫妻,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始,就在这样的隔閡中过下去,直到一个彻底失望,一个满腔怒火。

恰在这时,苏立行遇上了人生中最棘手的麻烦。这麻烦几乎是如影随形的。新婚夜后,他就搬到了新房的隔壁去睡。夜里,他躺在床上,浑身燥热,汗从背后渗出来黏住席子。他懵懂地希望有一双轻柔的手,可听到的却是新娘又轻又稳的呼吸声。他无法入眠,白天哈欠连天,可就是这样,还得应付商会里的老古董。他现在总算是看透了他们。

“这乌龟得跺进土里去!”他愤愤地和三弟说,“人心不齐,真是够了!”

洋人年年压价,利润渐低,可即便如此,总有茶号忍耐不住,擅自低价抢先出手,以致商会联盟全线破溃。他初任职的意气风发,到如今已经被摧残殆尽。

“窝里斗。”苏立丰平淡凝重地总结。

生意渐次难做,夜晚更加难熬,苏立行自出道以来终于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他厌倦了华贵的衣服、红花梨柜台的味道、七嘴八舌的人言,他在梦中砸碎了铜乌龟的壳,然后自己变成了一只茧。他又常常穿着从前的灰袍了,当商会的事务找上门来时,他甚至懒得起身说一句话,任他们来去。世故褪去,他的知觉随着恢复了,于是意愿和现实间的缓冲地带消失,一摔就是粉身碎骨。他试图读诗,却找不到从前的感觉,他急需什么来愈合自己。就在这时,他结识了嫣儿。她六保街的房子注定要见证他梦的葬礼。

她是个身材高挑、乳臀丰满的混血儿,是洋人在这块土地上撒野的证据。被无能为力的母亲遗弃后,她被一个面貌阴沉的老妇收留,于是又有络绎不绝的男人来征服这个罪恶的结晶了。她卧室里挂满了大大小小六十二面镶有花边的镜子,男人看到都本能地想回避。她在幻影中生存,渐渐感到自己也是个影子。苏立行踏入她卧室的那天,她感到自己简直都要蒸发掉了。苏立行看到她雪白的脚踝、银色的裙摆、杏色的眼睛,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踏入一个暗娼的屋子,手足无措,甚至无法与她对视。他从喉咙里哼了一声。

“啊!”她马上轻轻赞叹,语调听起来是那么愉快,“我还以为你看不到我呢。”她的笑声荡进镜子,留在了那里。

苏立行在第一次感到极度的快乐时,也意识到了什么是死亡和软弱。她的躯体是那样芬芳动人,她丰满的乳臀简直熠熠生辉。他突然产生一种幻觉,仿佛这蜜桃似的躯体才是唯一真实的东西。但当他事后回想起六十二面镜子里的幻影时,却突然打了个寒噤,然后心里涌起索然无味的后悔。他回到家,将自己关在房中,他的背又不断地冒出汗液了,于是他去沐浴,蒸汽蒸开了他的毛孔,平复了他的心情。他穿好衣服,走在院子的洋灰地上,月光让人产生地面透明的错觉。他踟蹰着,思想斗争着,却奇迹般地感到自己的情绪脚踏实地了。他在风声中敲响了新房的门。门开了,裴如云站在门槛后,没有看他安心而充满希望的脸色,说了三个字:

“不是人。”

他不知道妻子对他的行踪了若指掌。他之前是那么心神不宁,月光是那么具有欺骗性,以至于他没看出门柱上褐色的竖条,那是她指尖的血痕。在他竭力想撇清欲望时,她却被委屈和愤怒折磨得透不过气。那之后没几天,她就消失了。而他在那瞬间,跌落进透明的地面,到了深处,那里密不透风、有六十二面镜子和无数的幻影。

从此,曾经叱咤风云的苏立行流连在了烟花巷,先是每天都去,继而变得很少回家。裴二爷去世他没去悼念,商会的事务他不再管理。他成日躺在仿佛无边无际的床上,用欢笑恣意地将自己掩埋。半年后,茶庄又一次濒临关闭,曾经困难的岁月找上门来。苏立丰去找他,可他在大烟迷幻的烟雾中,不说一个字大笑起来。苏立丰不再认识这个瞳孔散漫的影子,于是从他执掌茶庄的那天起,就不允许账房再给他一个子儿。得知弟弟的绝情,苏立行没有说什么,却恨意渐起。在黑暗中,当他梦到自己站在孤岛,周围只有无穷无尽的铜乌龟时,他都会有意识地想起弟弟,咒骂着流泪醒来,然后嫣儿会帮他点两个烟泡,再哄他沉入幻梦中。

十一月里,在苏立德落榜整日愁容不展时,苏立丰翻修了老宅。他找人加固了地基、重整了房顶,院子里的洋灰地铲掉,通通换上了厚重踏实的青石板。裴如云的油画和花瓶、苏立行的衣袜和诗词集,都被收进空置的房间,然后在漫长的岁月中遗失了。这对夫妻的唯一遗迹,仅仅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的回忆。苏立丰会多次想起他们,然后不解这悲剧是如何发生的,而当他此刻站在苏立行棺木前时,脑海里突然回响起一个声音,就像从前回响过无数次的那样,他心痛而明智地下了一个结论:

“他死于软弱。”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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