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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黄

2022-05-30田杕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2年4期
关键词:陈铭烧肉李敏

田杕

天将亮未亮之际,视野所及一片混沌,没有了黑夜的反衬,车灯也变得暗淡暧昧,加之行人稀少,车速又快,最容易发生交通事故,对于老司机来说,这是常识。

王国栋正是在这样一个秋天的早晨,将一名正在过马路的老年妇女撞飞出去。他一大早起来,去远离市区的一个批发市场进猪下水,刚走到半路就出事了。

王国栋是老司机了,前面说的常识他都懂,问题在于他走神了。

那时候,青岛的房价刚刚经历了新一轮暴涨,不到一年的时间,几乎翻了一番。王国栋两口子很早就相中了一套“老破小”,眼看首付就要凑齐了,房价这一发飙,近在咫尺的房子又立马变得高不可攀。沮丧、懊悔是不用说了。昨天晚上,两口子又狠狠地吵了一架。

吵架也不单单为了房子,还跟日落黄有关。老乡朱永鑫来串门,说起了房子,也说起了日落黄。朱永鑫很幸运,在房价飙涨前,签了合同,交了首付,很快就可以拿钥匙了。他们俩是一个村的,一起从密州县来青岛打工,开始是在建筑工地打小工,攒了一点儿钱后,就在农贸市场租了门面,卖密州烧肉。烤烧肉的技术也是同一个师傅教的。取猪头肉、猪下水若干,掌上各种香料煮熟,然后将煮好的肉捞出来,放在大铁锅的篦子上,在锅底事先放上紅糖或者小米,将锅烧热,熏烤,密州烧肉就算成了。两个人的熟肉店距离不远,生意却差很多,两个王国栋加起来都比不上一个朱永鑫。朱永鑫有秘诀,王国栋也知道,但他不想用。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在煮肉的时候多掌两种化工原料,一个是日落黄,一个是硝,前者染色,后者提味。当然,从法律上讲,都是禁止的。在一定程度上,朱永鑫的房子就是这两味化工原料帮他买的。市场上做买卖的外地人多了去了,能在青岛买上房子的有几个呢!

朱永鑫沾沾自喜地说:“国栋,你就是太老实了。看看你哥我,房子有了,户口马上也就有了,有了户口咱可就真成了青岛人了。没有户口,再有钱也白搭。再说,都这么多年了,吃我烧肉的人多了去了,不也没吃出事儿来吗?”

王国栋郁闷得不行,说:“老朱,你的福气你享,我可享不了。”

朱永鑫说:“国栋,你就别死心眼了,老话不是说嘛,慈不带兵,义不养财,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你实在不想冒险,就只放日落黄,也管用,你买东西不也喜欢买颜色好看的吗?做买卖得研究客户心理,对吧?”

妻子李敏也在一旁帮腔:“国栋,你还是听老朱的吧,日落黄又不是毒药,保准吃不死人,有些奶茶里就有,国家允许的。老朱说得对,提提色也管着好卖。”

说着,她从茶几下摸出一瓶奶茶,指着瓶身上的说明,让王国栋看。

王国栋看了一眼,摇摇头说:“这个我早知道,饮料是饮料,肉是肉,国家要求不一样,不能掌就是不能掌。”

李敏就骂王国栋穷命、死脑筋。朱永鑫一看气氛不好,赶紧起身告辞。两人就继续吵。为了日落黄,两人吵过很多回了。王国栋明白,并不是李敏贪财,她也是为了这个家。房子就是家的根,没有房子他们在青岛就没有根,他们就只能是外来务工人员,他们的孩子就只能是外来务工人员子女,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一想起身上的这些标签,就让人受不了。

其实,王国栋也有动摇的时候,但只要一想起老刘,他就有了主心骨。老刘是密州县老乡,对他很关照。王国栋的熟肉店刚开张的时候,被人砸过场子,他还受了伤,是老刘帮忙破的案,那时候他在区公安局工作。作案的是附近一家熟肉店的老板,动机当然是因为竞争,需求就那么大,客户就那么多,狼多肉少,他就动了歪心眼子。老板被拘留、罚款,赔偿王国栋全部经济损失,出来后彻底老实了。从那以后,在这个市场上就再也没人敢欺负王国栋了。老刘喜欢吃王国栋的烧肉,说味道正,家乡味浓。王国栋不想要钱,老刘不肯,说不收钱今后就不吃他的肉了。老刘经常提醒王国栋,要守法经营,做买卖不能昧良心,还说,自然而然是最好的,是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是什么味道就是什么味道,真正的烧肉怎么可能那么鲜亮好看呢?怎么可能鲜美到让人欲罢不能呢?老刘是个好人,在人海茫茫的青岛,老刘是王国栋的依靠。

人是斜着飞出去的,长了翅膀一样,画了一道干瘪的曲线,然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不知是从哪里钻出来的,王国栋注意到的时候,人已经飞了出去。事后,他反复回忆碰撞之前的情形,脑子一片空白。剧烈的撞击将王国栋拉回了现实,一个急刹车,停下。

王国栋蹲下察看情况,女人蜷缩着身子,不停地呻吟、抽动,头在流血,地上很快就积了一摊。女人头发花白,年龄与母亲相仿。他大声问:“阿姨,你怎么样?”女人没有反应。又问了两遍,还是没反应。他站起来四下看了看,没有车,也没有行人。略微犹豫了一下,回到车里,拿出手机,拨打了120和110。

女人伤势很重,在抢救室里待了没几天,就不行了。王国栋垫付了四万多元医疗费。女人就是附近的居民,警察没怎么费劲就找到了她的儿子,三十来岁,瘦瘦小小的,似乎一阵大风就能吹倒。女人的儿子叫陈铭,王国栋就叫他陈哥。王国栋曾经担心会挨一顿胖揍,还好,并没有发生。他在县体校练过一阵子摔跤,皮糙肉厚的,很壮实,后来因为不够灵活,看不到前途,就放弃了。他自以为挨揍的能力还行,也觉得自己确实该挨顿揍,毕竟人命关天。死者的亲戚不多,都貌似平静,看不出有多么悲伤或者愤怒。陈铭似乎也并不怎么难过,这很出乎王国栋的意料。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见到死者的丈夫,后来才知道,女人早就离婚了,男人带着小三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剩下的问题就交给法律了。负责处理事故的李警官告诉王国栋,必须等交通事故责任认定书下来后,才能谈后续问题。如果是负全部责任,除了民事赔偿外,还得负刑事责任,通常是三年以下有期徒刑,赔偿到位取得受害人家属谅解的话,一般判缓刑。

从交警队回来,王国栋就去了老刘家。老刘前年就退休了,正在摆弄阳台上的几盆兰花。除了爱吃家乡的烧肉,养兰花是老刘唯一的爱好。关于事故处理的大概方向,老刘说的跟李警官差不多,焦点就在事故责任认定上。老刘说,王国栋驾驶的是机动车,虽然没有闯红灯,没有酒驾,也没有肇事逃逸,但主要责任跑不了,估计应该不会是全部责任,对方横穿马路也有过错,多少也得负一点儿责任。王国栋问:“刘叔,现在办事儿都兴找关系,您在公安局干过这么多年,能不能帮着找找关系,咱该花钱花钱。”老刘摇了摇头说:“现如今搞腐败那一套行不通了,你还是沉住气等着吧,尽可能多筹点钱,争取对方谅解。”

事情发生后,王国栋原本想瞒着父母,但李敏嘴快,在电话里一股脑儿全说了,害得老两口好几天睡不着觉。她也有自己的道理,这种事儿是瞒不住的,单靠自己也是扛不了的,得大家伙一起扛才行。说的也对,王国栋埋怨了她两句也就算了。王国栋在电话里把老刘的话转述给了父亲。干过民兵连长的父亲大小也见过一些世面,在村子里大小也是个人物,他对老刘的说法很不以为然:“这年头还有办事儿不找关系的?这样吧,你打电话约李警官出来吃饭,他只要出来,这事儿就有门。”王国栋问:“他要是不出来呢?”父亲说:“他要是不出来,你就准备个信封,装上两千块钱,去他办公室,趁着没人的时候塞给他。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王国栋觉得还是父亲老到。

但父亲的“套狼”计划还是失败了。李警官既不肯出来吃饭,也绝不要王国栋硬塞给他的钱。李警官批评王国栋:“王国栋,别乱动那些歪脑筋了,现在讲依法治国,乌七八糟的那一套行不通了。既然出了事儿,就得正确面对,你要相信政府,相信法律。”王国栋半信半疑地离开了交警队。

车祸发生的那天,王国栋回到家已经深夜十二点多了。李敏坐在客厅里哭腫了眼睛,听见钥匙响,赶紧起身。

王国栋问:“怎么,小敏,你还没睡?”

李敏说:“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呢。人怎么样了?”语气中已经带着惊喜。

王国栋满怀愧疚地说:“还好,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对不起,小敏,处理事故得花很多钱,咱们的房子可能彻底没指望了。”

李敏说:“先处理事故吧,好在人还活着,房子的事儿以后再说吧,反正有地方住,咱也没住露天。”又问:“人能救过来吗?”

王国栋说:“不好说,大夫说如果能挺过这几天,人可能没事儿,挺不过去,就够呛。”

李敏说:“最好没事儿。你可千万别进去,你要是进去了,日子可就没法过了。”

王国栋说:“应该不会吧。去年你父亲出车祸没了,司机不也没进去吗?”

李敏说:“咱们攒的首付可都搭进去了。”

王国栋说:“加上交强险,应该差不多。”

李敏抱怨道:“当初真应该买商业险来着。”

王国栋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谁也没有前后眼不是?”

李敏问:“明天还开门不?”

王国栋说:“开呀,不开咱吃什么。你得多辛苦了。这些天,我得跑医院,跑交警队。”

李敏说:“你忙吧,有我呢。明天就掌日落黄,行不?朱永鑫给的那袋日落黄已经开了封,再不用可就失效了。现在,正是咱最需要钱的时候。”

王国栋说:“别添乱了,我这个事儿还没处理完呢,这时候可别没事儿找事儿。”

他们租的房子是顶楼,两室一小厅,厨房一丁点儿,厕所刚刚能掉开屁股,房龄比他们都大,冬冷夏热,还漏雨,好处是房租便宜。房子是不咋地,但他们很知足,在车祸发生前,他们做梦都想拥有一套这样的房子,现在是连想也不敢想了。

女儿早已睡熟。她正上幼儿园中班。本来已经分房睡了,王国栋迟迟不回来,李敏心里害怕,就把孩子抱了过来,壮胆。王国栋弯下腰,轻轻地亲了一下女儿胖嘟嘟的腮帮子,心里满是愧疚和酸楚。然后,和衣躺下,闭上眼睛却无法入睡,女人被撞出去的场景老是在脑海里闪回。这一天下来,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他知道,他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王国栋感觉像是被一个什么东西推着走,后来他意识到这个东西很熟悉,那就是“命”,是命把他推向了一个陌生的轨道,在命面前,他就是一个木偶,除了认命他别无选择。

责任认定结果出来了,非常出乎王国栋的意料,居然是全责。他拿着事故责任认定书,感觉眼前一黑,有点发蒙。他问李警官怎么回事。李警官解释说,从调查的情况看,就是这样,李国栋错就错在疏于观察,车速过快,对方虽然是横穿马路,但附近也没有红绿灯路口,并不算违规。李警官还告诉他,得抓紧筹钱,达成和解,对方得出具谅解书,否则的话,他就得进去蹲两年。王国栋问:“得赔多少钱?”李警官说:“估算的话怎么也得一百多万,你只入了交强险,才十二万,得抓紧准备。”李国栋说:“不对,去年我岳父车祸死了,才赔了四十多万。”李警官说:“这你就不懂了吧,你那是农村户口,人家这是城市户口,光死亡补偿金就得七十多万。到底怎么回事,你回去百度一下,就知道了。”王国栋还是不服:“就算她是城市户口,可是我也了解过,她也没有正式工作啊,跟农村人有什么两样?”李警官说:“有没有正式工作都一样。”王国栋说:“这不合理呀。”李警官不耐烦地说:“法律就是这样规定的,合不合理就是这么规定的,回家百度去。你要是对事故责任认定不服,可以申诉,三天时间,事故责任认定书上都写着。”

王国栋晕头转向地走出了交警队。在公交车上,他用手机百度了一下,的确,李警官说得没错,农村人和城市人同命不同价,在网上一度成了热点,吵得一塌糊涂,各有各的理。王国栋的脑袋也被搅成了一团糨糊,谁对谁错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凭本能,他觉得这不公平。

王国栋直接去了熟肉店。两口子坐在马扎子上,面面相觑,犯愁。李敏抱怨道:“这下可倒好,好不容易攒的首付全搭上,还差一大块,都怪你,光顾着省钱,不买商业险,现在知道厉害了吧。看样子,你得进去蹲两年了,我们娘俩可怎么办啊?”说完,开始擦眼泪。王国栋懊悔不迭:“还是那句话,谁也没有前后眼不是,咱那辆破车买的时候才一万多点,哪舍得买那么贵的保险?”干脆把店门关了,两口子对着叹气。

晚饭后,王国栋提着一塑料袋烧肉,又去了老刘家。老刘跟老伴正在看电视,看见王国栋带着东西,把他埋怨了一顿。责任认定结果也很出乎老刘的预料。

老刘说:“还是听交警的吧,毕竟人家专业。现在的关键是争取死者家属谅解,最好别进去,一家子人呢。”

王国栋还是不服:“对方肯定找了关系,欺负我是外地人。”

老刘想想说:“应该不会。全责得赔偿一百多万,主责咱就少算点,就算八十万吧,对你来说,有区别吗?”

王国栋想都没想,说:“当然有区别,差着二十多万呢。”

老刘说:“你再想想,有区别吗?”

王国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没区别,反正都赔不起。”

老刘说:“所以嘛,人家根本就没必要搞这些小动作。”

王国栋耷拉着脑袋,嗫嚅道:“那么多钱,打死我也拿不出来,实在不行,进去待两年算了。”

老刘说:“你也不要太悲观,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糟糕。你就是一个进城打工的农民,你要是真进去了,对方也没有什么好处。其实,单算经济账的话,你进去合算,待上两年,省下好几十万。你一年挣不了二十万吧?”

王国栋说:“可挣不了,差远了,还起早贪黑,累死累活的。”

老刘说:“就是,所以对方也害怕你豁出去。你不是也了解了吗,那边虽然是城里人,但经济上也并不宽裕。”

王国栋说:“对,听说过得也不怎么样。”

老刘说:“这么一分析,形势就很明朗了,你们双方其实是狗咬马虎——两头怕,你是不想进去,对方是怕你进去。这样一来,谈判的余地就大了。剩下的,就看你们怎么谈了。谈好了,只要找到双方都能接受的那个点,这事儿就成了。”

王国栋如梦方醒:“刘叔,您分析得真对,还是您经的事儿多。”

老刘说:“国栋,你也别觉着多委屈,毕竟是咱把人家给撞死了,赔钱是应该的。”

王国栋说:“对,您说得对。”

老刘说:“另外,你也打听打听,死者有没有精神病啥的,如果有的话,也可以减轻咱的责任,最起码可以作为谈判的筹码。”

王国栋说:“好。”

临走时,老刘的老伴将一个塑料袋硬塞到王国栋手里,说给孩子吃,是刚下来的新品种,红心的。王国栋低头一看,是几个火龙果,推辞两下就收下了。

王国栋收获满满地回了家。火龙果很受孩子欢迎,一个人就吃了大半个。火龙果红彤彤的,让人莫名其妙地感到喜庆。自打出事儿以来,两口子头一回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托人打听死者情况,很快就回话了:死者患阿尔茨海默病,喜欢到处乱跑,她儿子根本不管。这是个好消息。

李警官主持了第一次调解。

王国栋说:“李警官,我也找人打听了,对方也有错,有阿尔茨海默病。”

李警官问陈铭:“陈铭,你母亲有阿尔茨海默病?”

陈铭犹豫了一下,说:“没有的事儿,我母亲不怎么精神不假,可也没有老年痴呆。”

李警官问王国栋:“你有证据吗?”

王国栋说:“只是听说的,没有证据。”

李警官斥责道:“没有证据的话别乱说。”

李警官给他们俩起了个头,就去忙别的事了,让他们自己协商。两人协商了半天,还差很远。快中午的时候,李警官回来了,看还没达成一致,就批评王国栋:“王国栋,你是过错方,人家的人没了,你得主动点儿,换位思考一下嘛。”

王国栋说:“李警官,您批评得对。我是真想赔,可我只是小本买卖,一年到头挣不了仨瓜俩枣的,就算砸锅卖铁也拿不出那么多钱啊。”

李警官说:“你得拿出最大的诚意,争取人家谅解,可以先向亲戚朋友借借嘛。这样吧,给你们一周时间,好好协商,一周后再调解一次,再达不成协议咱就公事公办,公事公办知道什么意思吧?”

王国栋点点头:“知道,知道。”

又问陈铭,陈铭连声回答知道。

接下来,王国栋跟陈铭又谈过几次。他原本想去陈铭家里,正好带点密州烧肉啥的,缓和一下关系,为谈判打打基础。陈铭不让他去,说不方便。两人是在一个广场见的面,陈铭定的地方,神秘兮兮的,王国栋感觉有点像地下党接头,很可笑,后来他猜测陈铭可能是在防备他,怕到他家里闹事。陈铭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估计打小没少挨欺负,防范心重也很正常。

有老刘的分析垫底,王国栋沉住了气,反倒是陈铭有点着急,一再催促,言谈间露出急需用钱的意思,好像是在买房子,首付凑不齐。王国栋苦笑,心想陈铭可能也跟自己一样,原本首付差不多够了,房价这一疯涨,立马缩水一大截,真是同病相怜。摸清了陈铭的底牌,王国栋反倒底气壮了。他责备陈铭:“陈哥,既然你母亲有病,为什么不看好她,还让她到处乱跑?”

陈铭先是红了红脸,说:“谁有功夫整天看着她,不工作了?”

王国栋说:“偏偏我倒霉,给碰上了,按说你妈也得承担一大块责任才对。其实,到底是我撞的你妈,还是你妈撞的我,还真不好说。你说我冤不冤?”

陳铭不跟他纠缠,说:“别瞎扯这些没用的了,还是听交警的,说正事儿吧。”

然后就说正事儿。几个回合下来,费了很多口舌,终于达成了一致:除了交强险,王国栋再赔六十万元,其中,现金五十万,另外十万打欠条,五年内还清。期间,王国栋给老刘和父亲分别打过多次电话,征求意见,给相好的亲戚朋友打了一圈电话,落实资金。还好,两口子辛辛苦苦攒的首付有三十多万,只需要再借十多万,没很费劲,就凑齐了。

在李警官的主持下,双方签订了调解协议,陈铭出具了谅解书。办完手续,李警官说:“王国栋,你也别觉着委屈,考虑你家在农村,出门打工不容易,人家让了你三十多万,很可以了,毕竟人家的一个人没了,换位思考一下是不是这个理?”王国栋忙不迭地回答:“就是,就是。谢谢您!李警官。”

在交警队门口分手的时候,陈铭主动跟王国栋握手,说:“小王,不打不相识,以后多联系。”王国栋点点头,心想,还是别联系的好。

一场突如其来的交通事故,终于尘埃落定。一个如愿以偿拿到了钱,一个避免了牢狱之灾,正是皆大欢喜。

王国栋的熟肉店还是不温不火。关于用不用日落黄,两口子又拌过几回嘴,房子的事儿,是彻底没了想法。

朱永鑫的新房拿到钥匙了,简单装修一番,就搬了进去。周末的一天,朱永鑫请王国栋去新家做客,王国栋提着两瓶酒,李敏拎着两斤豆腐,带上孩子,就去了。这是当地的风俗,叫“烧炕”。

是二手房,很有些年岁了,比王国栋两口子当时相中的“老破小”好不到哪里去,小三室,户型也不好,客厅没窗户,黑乎乎的,大白天得开灯,不过朱永鑫一家很知足,脸上写满了骄傲,那是一种踏踏实实的感觉。王国栋感觉朱永鑫一家三口,正好似已经钻出地面爬上树枝的知了猴,很快就会脱掉身上那层壳,壳的名字叫农民。而他们一家三口,本来也快爬出地面了,房价这一暴涨,又把他们狠狠地按了下去。这次车祸,则将他们打进了十八层地狱,再也看不到出头之日。他很想哭。

中午饭下的馆子。半个盘子大小的梭子蟹,满黄,一人一只;海捕大对虾,也是一人一只。王国栋猜测光菜就得两千多。王国栋和朱永鑫平分了一瓶72度琅琊台。朱永鑫就喝大了,又开始吹嘘他那套“马无夜草不肥”的生意经。家乡话也忘了,满口都是洋溢着蛤蜊味的半吊子青岛话。王国栋没怎么吃菜,只是一味喝酒,他很想把自己灌醉,但他的酒量实在太大,没能得逞。

回家的路上,李敏的脸色很不好看,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王国栋有酒做掩护,假装看不见,只是盯着公交车窗外一闪而过的各式建筑,心想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那种想哭的感觉又来了。哭是什么滋味?他已经很陌生了,自打爷爷去世后这七八年,他就没有哭过。

回到店里,李敏开始切割煮好的猪头肉,王国栋动手清洗猪大肠。李敏嫌猪大肠脏,从来都是王国栋下手。

李敏站在桌子前,刀刃闪着寒光,所到之处骨肉分离。脱离了骨头的猪脸,油汪汪的,香喷喷的,眼睛紧闭,似乎在沉思。

王国栋坐在马扎子上,面前是一个大青铁盆,白腻的猪大肠随水浪翻滚,像一团纠缠不休的蛇。

李敏边割肉边问:“国栋,老朱家的房子好吧?”

王国栋说:“好啊。”

李敏说:“你说咱们都是一样的人,都是从密州县的穷山沟里混穷混出来的,凭什么他们就能有自己的房子呢?”

王国栋没吱声,把水搅得哗哗响。

李敏问:“同样是交通事故,我爸死了就赔四十万,人家城里人死了咱就得赔人家七十万,公平吗?”

王国栋说:“是不公平,不过咱最后不也少拿了三十多万吗?”

李敏没接他这个茬,接着问:“明明那个妇女有老年痴呆,在马路上乱跑,撞上了咱的车,结果却是咱落了个全责,还得赔人家那么多钱,公平吗?”

王国栋说:“不公平,可问题是咱也没有证据啊。”

李敏说:“我看说不准就是故意的,故意弄个老年痴呆,到马路上碰瓷,甩了包袱不说,还捞一大笔,把房子首付交了,一举两得,这个账算得可真好!咱可真冤!”

王国栋被李敏的这个想法吓了一大跳,把手里的猪大肠放下,说:“小敏,你可别瞎说,也太吓人了。那可是自己的亲妈,我看陈铭不是那样的人。”

李敏哼哼冷笑:“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呢?亲妈怎么样,前两天就有一个大学生把亲妈杀了。”

李敏说:“国栋,别死心眼了,总不能全世界都赚便宜就咱吃亏,这不公平,走到哪里都没有这个理。咱今天开始掌日落黄吧,少掌,管保没有问题。”

王国栋嗫嚅道:“小敏,那是犯法的,老刘叔不也说吗,做买卖不能亏良心。老刘叔还说……”

“哼,老刘叔,老刘叔……”

后面的话,是用菜刀说的。李敏把胳膊抡圆了,菜刀高高扬起来,恶狠狠地剁案板上的猪头肉,剁得山响,肉屑乱飞,溅得到处都是。半个猪眼溅到了王国栋脑袋上。

王国栋赶紧制止:“小敏,你疯了,快停下。”

李敏不听。

王国栋站起来,拍打掉身上的肉屑,说:“李敏,你赶紧停下,咱好说好商量。”

李敏把菜刀剁在猪肉上,眼睛瞪老大,气喘吁吁地说:“这么说,你同意了?”

王国栋说:“小敏,人这一辈子该怎么着,该享福还是遭罪,那都是命,既然咱两個无法统一意见,不如就交给命吧。”说着,向柜台走去,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枚一元硬币。

李敏疑惑地盯着他,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王国栋掂掂手里的硬币,说:“就抛一次,带字的一面朝上,你赢,带花的一面朝上,我赢,你看行吧?”

李敏想了想,点点头。

王国栋开始抛硬币,他很想抛高一些,以充分体现天意难违,但在撒手的一瞬间,由于手上有油,黏,硬币没有遵循他设想的轨迹,而是斜着身子飞了出去,画出一道干瘪的曲线,使他想起了那天被撞飞的老太太。

硬币飞到了桌子下面,李敏猫着腰去捡硬币。

王国栋,这个曾经练过摔跤的壮汉,一屁股坐到地上,抱着脑袋,发出雷鸣般的响声。

他终于哭出来了。

责任编辑/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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