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也谈“屠苏”释义兼及中小学古诗教学

2022-05-30刘飞

语文建设·下半月 2022年7期
关键词:古诗教学

刘飞

【关键词】“屠苏”,《元日》,释义,诗词格律,古诗教学

《语文建设》2022 年第8 期刊发了陈颖彦老师的《被误释的“ 屠苏”》一文。该文以动词“入”的历时用法为切入点,论证《元日》中“春风送暖入屠苏”的“屠苏”应释为“茅草屋”,而非“酒名”[1],视角独特,材料丰赡,为一线教师解读文本、研究教材提供了很好的示范。陈老师的文章更多的是从普遍意义上对“入”和“屠苏”的用法及意义进行研究、阐述,忽視了诗歌这个特殊的语言环境。虽然,自韩愈起就有“以文为诗”的传统,但毕竟诗有“别材”“别趣”,以文章的句法来分析诗歌的句法,进而否定将“屠苏”解释为“酒名”的合理性,从逻辑上讲,略微有些欠周延。我们如果从诗词创作规律,特别是诗词格律的角度来讨论“屠苏”的释义问题,就会发现将“屠苏”解释为“酒名”是有道理的,不宜当作“误释”。

关于“屠苏”的意思,《辞源》有四种解释,分别是:“草名”“房屋、草庵”“酒名”“古代一种有檐的帽子”。统编教材对《元日》中“屠苏”的解释是“这里指一种酒,根据古代风俗,常在元日饮用”。这种解释并非统编教材首倡,而是一种广受认可的看法。南宋的李壁在《王荆公诗注》中注解“屠苏”的意思时,将其解释为一种酒,并且详细地介绍了这种酒的制作和饮用方法以及它的功效。“《四时纂要》:‘屠苏,孙思邈所居庵名。一云,以其能辟魅。屠,割也。苏,腐也。今医方集众药为之,除夕以浸酒,悬于井中,元日取之,自少至长,东面而饮,取其滓,以绛囊盛挂于门桁之上,主辟瘟疫。”关于“元日”的诗文中出现的“屠苏”,很多也取“酒名”之意,列举如下:

万宇灵祥拥帝居,东华元老荐屠苏。

——唐·陈陶《朝元引》

自知年几偏应少,先把屠苏不让春。

——唐·裴夷直《戏唐仁烈》

但把穷愁博长健,不辞最后饮屠苏。

——宋·苏轼《除夜野宿常州城外二首·其一》

年年最后饮屠苏,不觉年来七十余。

——宋·苏辙《除日》

数行晴日照青鸳,春入屠苏潋滟樽。

——宋·陆游《庚申元日口号》

挹宫锦之淋漓,醉屠苏之先后。

——宋·文天祥《回诸郡送年酒》

谁横烟竹惊孤旅,自饮屠苏笑八神。

——宋·董嗣杲《壬戌元日二首·其一》

新年且醉屠苏酒,旧业重修种植书。

——元·谢应芳《除夕和诸葛用中韵》

春风暖入屠苏酒,朝日光生苜蓿盘。

——元·谢应芳《除夕和诸葛用中韵》

春入屠苏酒味轻,灯前笑语待天明。

——元·马臻《和仲实张教授除夕诗韵》

添年便惜年华减,饮罢屠苏转叹歔。

——清·马之鹏《除夕得庐字》

从列举的诗句可以看出,早在唐代就已经有诗人将“屠苏”作为酒的代名词在诗歌中使用了,并且一直到明清的诗歌都有用例。出于语言的约定俗成性和交际的需要,王安石舍“屠苏”的常见义“酒名”不用,而用“茅草屋”的意思的可能性不大。至于这种酒为什么被称为“屠苏”,也有多种说法。《岁华纪丽·元日》的解释是:“屠苏,乃草庵之名。昔有人居草庵之中,每岁除夜,遗闾里一药贴,令囊浸井中,至元日取水置于酒樽,合家饮之,不病瘟疫,今人得其方,而不知其人姓名,但曰‘屠苏而已。”也就是说,借草庵之名指称酒名。《四时纂要》则进一步指出“屠苏,孙思邈庵名”[2]。《四时纂要》认为“屠苏”酒与孙思邈有关,所以用孙思邈的“庵名”来给这种酒命名。实际上,东晋葛洪的《肘后备急方》中就有“小品正朝屠苏酒法”的记载,并详细开出所用的七味药。唐朝的孙思邈在《备急千金药方》中对此药方进行改良,并指出“屠苏酒,辟疫气,令人不染温病及伤寒,岁旦之方”。还有一种说法,认为“屠苏”是“屠绝鬼气,苏醒人魂”的意思[3]。当然,这种说法过分夸大了“屠苏”的功用,带有迷信的色彩,被前人批判为“妄说”。

陈颖彦老师认为“若‘入屠苏的‘屠苏为酒名,那么‘入屠苏这一动名组合实际上已被潜在地处理为‘入+受事对象结构”。但通过梳理宋代及宋代以前的历史语料,陈老师认为“受原始语义图示的制约,动词‘入在历时用法中,始终未能在本义‘进入的基础上,派生出‘入+受事对象的用法”,“因此,将‘入屠苏理解为‘饮屠苏酒,把‘屠苏处理为受事名词,是有悖于‘入的历时用法的。”[4]在王安石《元日》一诗之前,是否出现过“入+受事对象”的用法姑且不论,假使始终未能派生出“入+受事对象”的结论成立,也不能直接推导出将“ 入屠苏”理解为“ 饮屠苏酒”就是违背了“入”的历时用法的结论。因为这个结论成立的前提是“入屠苏”这个语序在《元日》这首诗中具有唯一合法性。“入屠苏”完全可以看作是“屠苏入”的倒装。

“在诗词中,为了适应声律的要求,在不损害原意的原则下,诗人们可以对语序作适当的变换。”“语序的变换,有时也不能单纯理解为适应声律的要求。它还有积极的意义,那就是增加诗味,使句子成为诗的语言。”[5]诗词中调整语序的情况是很常见的。毛泽东的《送瘟神》“春风杨柳千万条,六亿神州尽舜尧”两句中,“六亿神州尽舜尧”

的意思本来是中国六亿人民都是尧舜,按照语法和语用习惯,正常的表达应该是“神州六亿尽尧舜”。但依照诗词格律的要求,这句话应采用“仄仄平平仄仄平”的格式,所以“六亿”这两个仄声字要放在第一、二字的位置上,“神州”这两个平声字要放在第三、四字的位置上,“尧舜”也只好颠倒为“舜尧”,这样就符合押韵的要求了。除此以外,“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也都是调整语序的例子。

如果调整语序的说法成立,那么“入屠苏”就只是“屠苏入”的权宜之计。“屠苏入”是不违背“入”的历时用法的[6]。南宋抗金名将郑刚中就写过“又暖屠苏入酒杯,可怜年去复年来”(《用韵寄仲模》)的诗句,明朝名臣谢晋也写过“镜中华发为谁新,屠苏入手思儿辈”(《元日客怀》)。可能有读者会认为将“入屠苏”看作“屠苏入”不合理,因为“屠苏入”的表达不完整。“在诗词中,不完全句是经常出现的。诗词是最精练的语言,要在短短的几十个字中表现出尺幅千里的画面,所以有许多句子的结构就非压缩不可。”[7]

《元日》中“屠苏入”倒装为“入屠苏”,也是为了适应平仄和押韵的要求。“跟律诗一样,五言绝句首句以不入韵为常见,七言绝句首句以入韵为常见”“晚唐以后,首句用邻韵是允许的”[8]。《元日》作为一首七言绝句,全诗押“七虞”韵,首句借邻韵“六鱼”,属于首句用邻韵的情况。《元日》仄起首句入韵,它的平仄格式为“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屠”和“苏”在《平水韵》中都属于“七虞”,平聲;“入”则属于“十四缉”,入声。“屠”这个平声字不能处于第二句第五个字,这个位置要求是仄声字;“入”这个仄声字不能处于第二句第七个字,这个位置要求是平声字且押韵。因此,符合“入”字历时用法的“屠苏入”这种表达是不符合诗词格律要求的,改成“入屠苏”之后就符合诗词格律的要求了。

将“屠苏”理解为“酒”也更符合诗歌创作“起承转合”的要求。第一句“爆竹声中一岁除”中的“爆竹”体现的是一种民俗。关于它的起源有很多传说,《神异经》记载“西方山中有人焉,其长尺余,一足,性不畏人,犯之则令人寒热,名曰山臊,以竹著火中,烞熚有声,而山臊惊惮。”人们最初燃放爆竹就是为了远离灾病。前文已经提到,古人认为在正月初一饮“屠苏酒”可以“辟瘟疫”,李时珍认为屠苏酒可以“辟疫疠一切不正之气”。因此,将“屠苏”理解为“酒名”(最初是一种药酒)就和“爆竹”一样都是元日祛除灾病的民俗,表达了民众在除旧迎新之际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希冀。第三句“千门万户曈曈日”宕开一笔,推己及人,由眼前一家一户拓展到千家万户。第四句“总把新桃换旧符”又回归到元日希冀美好生活的民俗——桃符。如此理解,全诗意象和主题都较为集中,符合诗歌“起承转合”的要求。如果把这里的“屠苏”理解为“茅草屋”,把第二句理解为“春风和煦,暖意浓浓,它把春天的气息吹入人们破陋的茅草屋,使茅草屋焕发出盎然的生机”[9],美则美矣,但与开篇的“爆竹”和结尾“新桃”“旧符”关联不大,似乎有不符合诗意顺承要求的嫌疑。

《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2022 年版)》(以下简称“新课程标准”)将“文化自信”作为首要的核心素养,指出“文化自信是指学生认同中华文化,对中华文化的生命力有坚定信心。通过语文学习,热爱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热爱中华文化,继承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革命文化、社会主义先进文化”[10]。统编小学语文教材中增加了大量古典诗词的篇目。“小学一年级开始就有古诗,整个小学6个年级12册共选有古诗文129篇,平均每个年级20篇左右,占课文总数的30%左右,比原有人教版增加很多,增幅达80%左右。初中6册教材中古诗文的分量也加重了”[11]。

新课程标准和统编教材都很重视对以诗歌为代表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和教育。但是,中小学语文课堂上诗歌教学的实践离课程标准的要求还有一定差距。有的课堂是一味追求热闹,浮于表面;有的课堂是“读诗题、识诗人、解诗意、悟诗情”“未免太死板,也不得要领”[12]……当下许多教师教学诗歌时没有把握住诗歌的文体特征,要么把诗歌当成文言文来教,疏解大意;要么把诗歌当成现代文来教,架空分析。而诗词格律正是诗歌这种文体与其他文体的显著区别之一。在中小学的诗歌教学中适当渗透诗词格律知识是很有必要的,温儒敏也特意提醒“古诗词教学要注重让学生感受诗词音韵之美,汉语之美”[13]。新课程标准在第三学段的“课程目标”中明确要求“注意通过语调、韵律、节奏等体会作品的内容和情感”[14]。当然,渗透诗词格律知识不是让教师在课堂上生硬地讲术语,也不是让教师每节课都渗透,而是要相机而教。

比如,学习杜甫的《春夜喜雨》时,很多学生都会对“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中“重”的读音产生疑问。有的学生可能会认为这里的“重”字应该读“chóng”,因为春雨过后,花儿生机勃勃,重重叠叠;也有学生认为应该读“zhòng”,因为花瓣被雨水打湿,所以很重。这两种观点都是基于语境的理解,很难说孰是孰非。如果教师此时相机告诉学生有关的诗词格律知识,“在对句中,平仄是对立的”“后联出句第二字的平仄要跟前联对句第二字相一致”,也就是“看”要和“船”一样读平声,而“重”要和“看”相反读仄声,这里的“重”要读“zhòng”也就很容易明白。当然,教师在授课时不一定要对学生讲这样的专业术语。

另外,学生在学习明代诗人于谦的《石灰吟》时,经常容易将第三句的“粉骨碎身浑不怕”背成“粉身碎骨浑不怕”。如果教师在教授这首诗时,能渗透一点格律知识,让学生明白作者这样写的原因,那么就能降低学生犯错的概率。其实,《石灰吟》是一首格律严谨的七绝,属于平起首句入韵式。之所以要写成“粉骨碎身”,主要也是为了合乎格律的需要。从粘对规则来看,第三句的第二个字须与第二句的第二个字“火”的平仄相同,而与第四句也就是对句的第二个字“留”平仄相反。

因此,第三句的第二个字只能用“骨”这个仄声字而不能用“身”这个平声字。同样的,教师可以采用更加浅显易懂的讲解方式,而不必照搬术语。但是,如果教师不在道理上讲清楚这个问题,学生就会一直处于懵懂的状态,很容易在这里犯错误。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叶绍翁的《游园不值》“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之所以不是“满园春色关不住”,也是为了合乎格律的要求。

以上所述只是诗词格律在教学中的应用。实际上,随着学生年龄的增长和认知水平的提高,教师完全可以在教学中利用格律知识与学生探讨诗歌的艺术和情感,体会古人“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背后的匠心独运,体会诗人在平仄用韵等声情背后所蕴含的文情。以柳宗元的《江雪》为例。《江雪》是一首押入声韵的五绝。“绝”“灭”“雪”,三个入声韵,急促低沉,表现出苦寒的诗境,与诗人因永贞革新失败而被贬南蛮之地的人生境遇也是极为契合的。如果我们能与学生一起,将诗歌的意、韵、人三者有机融合,帮助学生真正有深度地理解和鉴赏诗歌,自然就能增进学生对诗歌的喜爱,激发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学习兴趣,也就落实了课程标准的要求,培育了学生的核心素养。

将“屠苏”理解为“酒名”是符合诗词格律和“起承转合”等诗词创作要求的,有其合理性。在诗歌教学中渗透诗词创作知识特别是格律知识,无疑是让学生亲近母语,热爱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树立文化自信的有效途径。当学生只知道一首诗表达了什么情感,却不知道我们的诗歌为什么美、为什么好时,便很难真正认同“汉语之美、诗歌之美、音韵之美”,也就很难真正形成对诗歌持续的爱和对中华文化的坚定自信。这样一来,发挥教材“培根铸魂,启智增慧”的作用也就很容易落空;培养学生的核心素养,落实立德树人的根本任务也就很容易凌空蹈虚。这是一线教师须要注意的。

猜你喜欢

古诗教学
关于高中语文古诗文教学中的传统文化教育研究
古诗教学如何激发情感体验
小学语文教学中的古诗教学研究
随堂练笔,古诗教学中一抹绚烂的彩虹
诗画结合,演绎诗韵精彩
立足原点 多向辐射
古诗教学,须从“四有”起步
提高古诗教学效率的研究
对话体验,让古诗学习更有滋味
关注外围留白,让古诗教学更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