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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北京“二闸”考记

2022-05-26郭军连刘小萌

北京社会科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庆丰一带

郭军连 刘小萌

一、引言

北京是一座历史悠久的文化古城,至今已有三千多年的建城史。现坐落于朝阳区通惠河北岸的“庆丰闸遗址”,是一处明清时期的漕运闸坝遗迹。庆丰闸初名籍东闸,后易名“庆丰”,俗称“二闸”,始建于元代,因漕运而建,亦因漕运而兴。及至清代,庆丰闸一派漕舟千渡、帆樯林立的繁华景象。而且,这一带碧波荡漾、桃柳映岸,景色清雅秀丽,是都城居民的消闲胜地,许多文人雅士也常流连驻足,留下了不少诗文佳作。

目前,关于庆丰闸(二闸)的学术研究还比较少见。有针对历史文化遗迹考古层面的研究,如王世宽《通惠河庆丰闸的发掘及保护》一文;也有依据民国时期的资料进行民俗层面的探讨,如王路平《庆丰闸历史文化探析》一文。有鉴于此,本文从历史文化学的层面,利用清代相关满、汉文资料,逐一考述庆丰闸(二闸)作为漕运闸坝的历史沿革,清中期二闸一带成为消闲胜地的繁荣盛况,以及清代文人雅士与二闸地带的互动,以此揭示二闸一带的兴起和繁荣,及其对古城北京的城市变迁及人文历史的影响。

二、漕运闸坝:庆丰闸(二闸)历史追述

至元十六年(1279),随着南宋的灭亡,元朝实现了对全国的统一,元大都也完全取代临安(今杭州)成为全国的政治中心,人口逐年增长,对粮食的需求量越来越大,而单靠北方地区的农业生产根本无法满足。与此同时,江南一带由于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以及自东晋以来北方人口的数次南迁和农业生产技术的不断改进,农作经济已经相当发达。“南粮北运”可以有效解决元大都粮食短缺的问题,但“元都于燕,去江南极远”,于是借鉴金中都时期转运粮食的经验,开通漕运以解大都之需。

元初的内河漕运是一条水陆联运线路,河道迂回、水陆转运,效率十分低下,以致大都经常出现粮食供应短缺的现象。至元二十六年(1289),元世祖下令开凿会通河(山东运河),全长约250里,建闸坝31座,全线通航后,江南漕船可直抵通州。然而,通州至大都仍有50里陆路,“陆运官粮,岁若千万,民不胜其悴”。至元二十八年(1291),元世祖令郭守敬主都水监事务,负责开凿通州至大都运河(通惠河)工程。通惠河于至元二十九年(1292)春开浚,告成于至元三十年(1293)之秋,共历时一年半,全长约164里。至此,京杭大运河全线贯通,江南漕船可以直抵大都城内的积水潭。

通惠河的通航,虽功在千秋,但也有先天不足,那就是水源补给困难,且自西向东地势落差达20米,需要修建一定数量的闸坝,节制水流,否则漕船无法逆水西进。据史书记载,元代通惠河共修建了24座水闸,自西向东有11处闸名,依次为:广源闸、西城闸、朝宗闸、海子闸、文明闸、魏村闸、籍东闸、郊亭闸、杨尹闸、通州闸和河门闸。元贞元年(1295),有8处闸名改称,“其西城闸改名会川,海子闸改名澄清,文明闸仍用旧名,魏村闸改名惠和,籍东闸改名庆丰,郊亭闸改名平津,通州闸改名通流,河门闸改名广利,杨尹闸改名溥(普)济”(图1)。

明代早期,由于通惠河上游引水工程废弃,加之城市改造,通惠河只能通航到东郊大通桥。

图1 元代通惠河24闸位置示意图

又因该河段航运十分艰难,漕粮大部分又恢复了陆运。直至嘉靖七年(1528),在巡按直隶监察御史吴仲的主持下,对原有闸坝进行了彻底改造,“因八坝之旧址,均筑五坝之新制”,最终奠定了明清“五闸二坝”的通航格局。清康熙三十五年(1696),通惠河再次全面治理,疏浚通州至京城的五闸河道,同时加筑堤岸,每座闸坝还增建了滚水坝(溢洪闸)和月河等配套设施,作用是调节水量,防止或减轻旱涝等因素对通惠河航运的影响。

所谓“二坝”,是指建于通州运河畔供漕粮上岸验收的“土坝”和“石坝”两个专用码头。清代因所征收漕粮的品类、用途和存储仓库的不同,分别由两个码头验收和转运。土坝码头承担改兑漕粮转运通仓(中仓、西仓)的职能,每年大约70万石;石坝码头承担正兑漕粮转运京仓(十三仓)的职能,每年约330万石。所谓“五闸”,是指通惠河(大通桥至通州段)上的五座控水闸坝,即大通桥闸、庆丰闸、平津上闸(高碑店闸)、平津下闸(花园闸)、普济闸。按光绪《通州志》所载《石坝须知》记载:普济闸位于通流闸拖西12里处,水面高通流闸12尺;再西行13里为平津下闸,水面又高7尺;再西行4里为平津上闸,水面又高10尺;再西行11里为庆丰闸,水面又高12尺。

改造后的“五闸二坝”通航格局,与元代的通航方式有很大不同。元代通惠河为了保障运粮船过闸通航,在陡降比较大的河段建双闸(上下闸),即采用增加水位阶梯的办法,降低运粮船过闸通航的难度。这样,每段河道内都有充足的水量,运粮船可以顺利航行,逐级过闸,直达都城积水潭码头。明代建都时,对都城进行了大规模改建,废弃了白浮泉引水渠,引玉泉山水入昆明湖作为通惠河的源头,但水量不够充足,闸坝改造舍弃了过闸通航的规制,改建后的“五闸”主要功能是蓄水,提升航道水位。根据《通惠河志》记载:“因八坝之旧址,均筑五坝之新制,就于其旁各置减水坝一座,于内打造剥船、盖造官房收储粮米,次第运至大通桥。”这就是说,粮船只在闸与闸之间航行,分段递运,即每至闸口要人工搬运粮食,临时收储于闸岸官房,以待上闸河段转运,如此递运数次才能抵京。五闸河道只能通航比较小型的运粮剥船(驳船),而江南的漕船装载量都很大,要先将漕粮交付于通州城内的“土坝”和“石坝”两个专用码头,然后再通过剥船转运各仓。

大通桥建于明正统三年(1438),为桥闸一体结构,“五闸二坝”剥运漕粮的终点即在大通桥,漕粮在这里靠岸后,再经车户转运进仓。清代中期,大通桥约有车户32名,水脚13名,官车200辆,牲口800头。另外,大通桥监督掌抽查……凡经纪运米到桥,车户运米进仓,皆抽掣之。水陆转运和漕粮抽检使大通桥成为漕运重地,而这里本是自都城向通州方向的第一道运河闸口,久而久之,人们便将这里俗称为“头闸”。

既然大通桥闸为头闸,那庆丰闸自然就会被俗称为“二闸”。庆丰闸初建于元代,本名籍东闸,由上下两座木闸构成,至顺元年(1330)上下两闸又改建为砖石结构。明嘉靖七年(1528),通惠河闸坝改造,将原有8座水闸改建为最终的5座,庆丰上闸保留,下闸废弃,并建有公馆1座、头门1间、耳房6间、正厅3间、厨房1间、闸官公廨前后6间、龙王庙1座。改建后的庆丰闸已不再是单纯的漕运闸口,由于转运收储,已经具备了一定的码头功能,有小脚15名,专管搬运粮米过闸坝;设有剥船60只,每只载米150余石,日运米约有1万石。至清代后期,庆丰闸的剥船数量减至19只,另有白粮船5只。

清朝末期,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以及庚子赔款后清政府的财政危机,光绪二十七年(1901)七月清廷宣布:“漕政日久弊生,层层剥蚀,上耗国帑,下朘民生。当此时势艰难,财用匮乏,亟宜力除靡费,覈实整顿。著自本年为始,各省河运、海运,一律改徵折色……”至此,前后通航数百年的通惠河完成了南粮北运的历史使命,庆丰闸递运漕粮的实际作用也随之消逝。但不变的是,闸河两岸的民间烟火依然兴旺不衰。

三、消闲胜地:清中期二闸一带的繁荣盛况

“劳您驾,道您乏,赶明儿请您逛二闸。两岸风光美如画……”这是清末在北京城中广为流传的一段歌谣。歌谣中的“二闸”就是指庆丰闸,但其涵义已经大有不同,不单是指通惠河上的一项水利设施,更多的是指一个地名。

明清时期,由于闸河漕运的兴起,通惠河沿岸逐渐热闹起来,许多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依靠漕运和运河谋生,打鱼、经商、撑船、拉纤,以及为码头装卸货物等。他们聚落而居,由此便逐渐形成了许多聚居村落,其中以位于庆丰闸闸北和闸南的两个村落最为知名。至清代中期,国家富庶、社会稳定,南北两个村落已店铺林立,酒楼、茶肆、旅店等一应俱全。如此兴旺,是因为二闸一带河水清碧、鱼跃蟾鸣,沿岸桃柳成荫、美景如画,是一处踏青赏景、泛舟游玩的消闲胜地,每遇天晴日朗,都城居民常常结伴往游。如见《鸿雪因缘图记》中记述:“其二牐(闸)一带,清流萦碧、杂树连青,间以公主山林颇饶逸致,以故春秋佳日,都人士每往游焉。”

清嘉庆二十五年(1820)春,上巳节(农历三月三),旗人麟庆(麟见亭)同钟仰山、文时莽、彭春农等16位好友到二闸游览(河干修褉),是日“日永风和、川晴野媚”,使他们顿觉神清气爽,“或泛小舟,或循曲岸,或踏青而径入山林”,畅游郊野。又,“回思晋永和癸丑,感时序之推移,欣闲游之暇逸”,于是“流觞而列坐水次”,以效“兰亭修褉”故事。因而,刘芙初制序,朱野云绘图,成“二牐修褉”雅事(图2)。

图2 二牐修褉

《二牐修褉》图以写实的笔法,描绘了200年前二闸一带的风貌。从画面中可以看到闭合的河闸,以及两侧的厅房、公廨等建筑设施;沿河两岸酒肆茶楼、绿柳成行,通惠河流水潺潺、画船游弋,一派“秦淮”水韵。画面中的人物沿水列坐、流杯畅饮,颇有东晋永和“曲水流觞”之意。

清代实行旗民分居、分治之制。汉民士、农、工、商,百业为生;旗人不事生产,以当兵、当差领取“钱粮”为正务,生计可靠稳定,时人谑称之“铁杆儿庄稼”。因此,旗人在当差效力之余,往往热衷于一些消闲活动,而城外郊游更是体现旗人的闲情逸致,如前文“二牐修褉”提及的麟庆、钟仰山和文时莽等都是满洲旗人。

二闸一带景色优美,又远离市井嘈杂,令人赏心悦目。每逢春季,这里是都城居民踏青郊游的胜地,而有钱、有闲的旗人自然更加热衷于此。如清代满文会话书《百条》第71话条谈到的即是“二闸踏青”:

ere niyengniyeri dubesilehe erinde. boode norohoi bici dembei ališacuka. sikse mini deo jifi. hoton i tule sargašaci acambi seme. mimbe guilefi ildun dukai tule genehe. šehun bigan de isinafi tuwaci. niyengniyeri arbun absi buyecuke saikan.

这是暮春的时候,静坐在家里,实在烦闷。昨日我兄弟来说,当往城外头游玩去。会着我,出了便门,到了旷野地方,一看,春景何等的可爱秀美!

所谓ildun duka(便门),是指清代北京外城(南城)的东便门。清代为了便于从外城直接出城,在东西两段北城墙分别开了两个小城门,即东便门和西便门。东便门在京城东侧,处于内城和外城结合的位置。从外城出东便门不远,就是著名的大通桥——头闸,再沿河向东行约五里,即来到二闸一带。春季,这里碧波荡漾、鱼跃蟾鸣,桃柳映岸、雀鸟嘤嘤,春景美不胜收。见话条记述:

birai šurdeme emu girin i bade. toro ilha fularjame fodoho gargan sunggeljembi. cecike i jilgan jingjing jangjang. moo abdaha nioweri nioweri. niyengniyeri edun falga falga dame. orhoi wa guksen guksen jimbi. bira de jahūdai teme efirengge. dashūme duleme ere ergi dalin de nure omire urse ilan sunja i feniyelehebi.

河沿一带,桃花绽红,风摆柳枝,雀鸟儿嘤嘤,树叶青青,春风阵阵,草香袭来。河间乘舟游玩的,往来不绝,岸上吃酒的人三五成群。

这段满文话条所描述的景色,与《二牐修褉》图展现的情境非常相似。二闸优美的春景,吸引众多游人至此,自然十分热闹,酒肆、茶社应有尽有,说书的、唱曲儿的各样艺人,可谓五花八门。见话条记述:yen jugūn dari bujan i šumin i bade geneci. fitheme uculere ba gemu cai nure uncara puseli.(沿蜿蜒小路去往树林深处,弹唱的都在酒肆茶社之中。)在子弟书《阔大奶奶逛二闸》文中也有类似的描述:“三忠祠、选胜人来争唤酒,得月轩、叫会声喧过渡头。弦管嘈杂三块板,笙歌宛转韵偏幽。柳荫时看垂钓客,花间笑语踏青畴。”

游乐之余,到望东楼品尝河鲜,也是一种风雅时尚。北京竹枝词《草珠一串》有云:“乘舟二闸欲幽探,食小鱼汤味亦甘。最是望东楼上好,桅樯烟雨似江南。”望东楼位于闸北河滨,西边是茶社如意馆,这里与建于明代的龙王庙相隔不远,八方香客,往来不绝。闸南还有望海楼,也是二闸比较有名的酒肆。

茶社品茗、倚栏赏景,悠闲惬意。莲花轩和如意馆是二闸有名的茶社,莲花轩在闸南东边,四周皆植荷莲,是以得名;闸北如意馆多设雅座高间,可以倚栏远观河景,这里还能看到闸口附近“童子摸钱”的水嬉,如子弟书有云:“又则见、几个儿童浮水面,盼望着、下水摸钱把客兴留。”这种水嬉至民初仍在二闸一带盛行,《京华春梦录》记载:“闸下水深数仞,窥不及底,游者辄凭借桥栏,下掷钱物,附近居民窜入急流,取原物归,籍博赏资,从此者多十龄左右之小儿,都人称之为‘水蝦子’,虽有绝技,意殊无取。”

正如《藤阴杂记》所述:“城东卷地黄埃,一过大通桥,见水顿觉心旷神怡,故二闸泛舟,都人目为胜游之一。”二闸泛舟大约始于明代嘉靖年间,而盛行于清代。清时城内水域大多为皇家园林所占,不对民间开放,因此,二闸逐渐成为民间泛舟游玩的胜地。清人震均《天咫偶闻》记载:

都城昆明湖、长河,例禁泛舟。什刹海仅有踏藕船,小不堪泛,二闸遂为游人荟萃之所。自五月朔至七月望,青帘画舫,酒肆歌台,令人疑在秦淮河上。……外城则自东便门外登舟,其舟或买之竟日,到处流连。或旦往夕还,一随人意。

文学、曲艺取材于现实生活,亦能反映现实生活。如子弟书《阔大奶奶逛二闸》文中,就非常生动地描述了一位满洲贵妇二闸泛舟的情景。现节录如下(此处的句读处理以体现子弟书的口语韵味为目的)。

命仆从、前往渡头将船雇,买了些、爆竹花鸭作乐游。带了些、美味干鲜果品,预备着、对景开怀遣兴幽。众家人、船中陈设多齐整,这佳人、香车慢下、弃岸登舟。丫嬛连忙铺下坐褥,佳人坐定、吩咐开舟。不多时、清风阵阵吹人面,仿佛身从镜内游。真可喜、新晴一派清凉景,远望郊原豁倦眸。傍岸野花香气放,沿堤杨柳翠烟浮。迢迢载米船来往,款款寻泥燕子幽。观不尽、水秀山青、天然古画,却喜那、波光掩映荡轻舟。

子弟书寥寥数语,不仅刻画了一个鲜活的满洲贵妇人物形象,也描绘出了二闸绝佳的景色,甚至还有来往的载米漕船,这是对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二闸泛舟在清代中期俨然是一种消闲风尚,在《百条》第98话条中,也有关于“有闲”旗人于二闸结伴泛舟的记述:

jugūn i unduri aname fonjihai. arkan kakū de isinaha. jahūdai de tefi ishunde gisureceme omicame. dung g’ao sere ilhai yafan de isina-tala. geli amasi kakū de isinjitele aifini šun dabsihabi.

沿路问着,将将地到了闸口,坐上船,彼此说着话,一直到了东皋花园。又回到闸口上,早已日平西了。

这里提到的kakū(闸口)是指二闸,至于dung g’ao sere ilhai yafan(东皋花园)应是指三闸到四闸一带的地方,如高碑店、花园闸等地。清代二闸泛舟,大多是于大通桥畔(头闸)解缆,缓缓东行至二闸止,再登岸游玩一番。“午饭必于牐(闸)上酒肆。小饮既酣,或徵歌板,或阅水嬉,豪者不难挥霍万钱。夕阳既下,箫鼓中流,连骑归来,争门竞入。”但也有少数人是从二闸闸口乘舟,东行游历至平津上闸一带,如话条所述即是这一段水程,约有十几里。见《侧帽余谭》亦有所记载:“惟暮春之际,竞传逛二闸。……小舟三两,舣岸相待,游人投之钱,即款乃行,至三闸而止。好事者携花载酒,驾言出游,维彼舟子,视掷果之车一至,争招招焉。”

直至清代末期,二闸一带仍是都城居民消闲游乐的胜地,进入民国后,日渐凌夷,盛况不再。其中原因除了漕运废弃,社会的变迁亦是重要因素,如现代公路交通业的快速发展,见《二闸竹枝词》有云:“忆昔曾为二闸游,行人如蚁荡行舟。汽车自达通州路,冷落河干旧酒楼。”据民国《朝报》刊载,有游历者数人,自东便门外包一板船,东行往游二闸一带。然而,他们所看到的是一片萧条景象,清时的“青帘画舫、酒肆歌台”,早已不见了踪迹,惟有那奔腾的水势和闸下“童子摸钱”的水嬉依旧。

四、人文记忆:文人雅士与二闸地带的互动

清时,二闸一带春宜踏青赏景,夏可泛舟游乐,是深受都城居民喜爱的消闲胜地。那里芦苇白萍、渔笛晚舟,飞泉石坝、漕艘千渡,充满诗情画意,许多文人雅士也常流连驻足,闲逸之余,寄情山水,创作出不少人文佳作。

从现存关于“二闸”的诗文来看,旗人敦敏、敦诚的作品最具代表性。敦敏、敦诚兄弟出身宗室,生活在繁荣的清代中期,但二人在政治上并没有多大作为,而是乐于山水,时常往来于都城东郊,他们的许多诗文也都是反映这一带山水风貌的作品,所谓“烟波渔艇”之作。

敦敏著有《东皋集》一部,现节录其《序》文如下:

自山海归,谢客闭门,唯时时来往东皋间。盖东皋前临潞河,潞河南去数里许,先茔在也。渔罾钓渚,时绘目前。时或乘轻舠,一槁芦花深处,遇酒帘辄喜,喜或三五杯,随风所之,得柳荫,则维舟吟啸,往往睡去,至月上乃归。偶或有所得,辄写数语以适情,率以为常,然未尝示人也。癸未夏,长日如年,偶检箧衍,数年得诗若干首,大约烟波渔艇之作居多,遂以“东皋”名之。……

序文中“东皋”和“潞河”的具体所指,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事实上,这里的“潞河”不是指地理史料中记载的“白河”或者“潮白河”等,而是指清代通惠河。这一点可以根据《东皋集》中的诗文加以考证,如见《午睡梦游潞河,醒志长句》诗中“一枕蝉声睡思融,惠河西岸小楼东”一句,表明《东皋集》中所说的“潞河”与“惠河”是同一条河,也就是通惠河。这是否属实,待后文进一步考证。

至于“东皋”之地,按敦诚《答念园即次来韵》诗注:“潞河之东皋,宗室问亭将军博尔都园。”博尔都(1649-1708),爱新觉罗氏,字问亭,号东皋渔父,清太祖弩尔哈齐五世孙,袭辅国将军。见其《东皋杂咏》诗集,有《东皋草堂》一诗,前注:“在都城东郊,庆丰闸东里许。高柳数百株,荫而围之。南临惠河,东枕涚溪,漕艘渔艇,络绎往来。《志》所谓小舠从几案前过,林间桔槔相续,大类山庄者是也。”诗文:

结宇依东皋,隔林环溪水。

沙云宿簷端,树影入窗里。

有时闻渔歌,焚香漫隐几。

根据诗前注,如“庆丰闸东里许、南临惠河、漕艘渔艇”等语,可知博尔都“东皋草堂”的位置应在二闸一带,或者二闸拖东数里间。这与前文引述满语会话书《百条》第98话条:arkan kakū de isinaha. jahūdai de tefi ishunde gisureceme omicame. dung g’ao sere ilhai yafan de isinatala.(将将地到了闸口,坐上船,彼此说着话,一直到了东皋花园)之语,是完全吻合的。说明在清代中期dung g’ao sere ilhai yafan(东皋花园)在二闸一带家喻户晓,是一处著名的私家庄园。

其实,“东皋”二字出自西晋潘岳《秋兴赋》:“耕东皋之沃壤兮,输黍稷之余税”,而“皋”字一般作“水边地”解。后文人雅士多习以“东皋”指归隐之地。可见,“东皋”虽泛指都城东郊水边地域,但因“东皋草堂”的存在,其具体所指应是自庆丰闸(二闸)拖东十数里至平津下闸(花园闸)一带。

可将“南临惠河”之语,与敦诚“潞河之东皋”相互对照,足以证明:潞河与惠河实为同一条河,即通惠河。那么,为什么把通惠河称为“潞河”?这是因为潞河(潮白河)本在通州之东,而通惠河与之交接,在一定意义上,可看作是其支流。世家旗人深受汉文化的侵染,与汉人士子无异,写诗、撰文、署籍贯,往往喜拈用古地名,以示古雅。另外,在敦敏《东皋集》中,还有《九日过东皋吊问亭将军》一诗:

亭皋临潞水,佳节倍凄清。木叶愁风力,芦花助雨声。

荒台无客屐,空槛剩诗楹。遗韵思前代,词华愧后生。

诗中“亭皋临潞水”一句,“亭皋”即指问亭东皋草堂,再与“南临惠河”对照,也可以佐证:此潞河实为惠河(通惠河)。总之,敦敏、敦诚兄弟所说的“东皋、潞河”之地,大体是指以庆丰闸(二闸)至平津下闸一带为核心的沿河地域。这一带傍水依林、景色优美,敦敏、敦诚兄弟的家族坟园也坐落其中,二人在往来祭祀、扫墓之暇,常常在此流连驻足,或畅饮于河干酒楼,或会友泛舟于河间,兴之所至,常常题诗作词,敦敏《东皋集》即成于此,其中亦不乏题咏庆丰闸之作。如《咏庆丰闸流水》一诗:

石坝束流急,奔涛素练长。寒飞千尺雪,白挂一帘霜。

喷雨珠不迸,悬秋月倍凉。滔滔惊逝水,渔笛满沧浪。

从《东皋集》诗文来看,敦敏、敦诚兄弟情深,二人常常一同游历东郊,赋诗唱和。而每当敦敏独自出游故地时,都充满着对敦诚的想念之情,这一点他在庆丰闸的两篇诗作中有充分的流露。其一,《登庆丰闸有怀敬亭》一诗:

古渡人烟阔,溟濛薄板东。秋连野水碧,霞入晚山红。

芦老渔舟聚,草荒村肆空。独来登眺意,一雁叫西风。

其二,《二闸迟敬亭不至》一诗:

临风一棹趁扁舟,芦岸村帘分外幽。

满耳涛声流不尽,夕阳独立小桥头。

二闸一带是敦敏、敦诚兄弟经常驻足之地,他们不仅在此泛舟游乐、寄情感怀,河干的酒楼也是常顾之所,小酌既酣,自然也会诗兴大起。敦敏有《丰庆闸酒楼和壁间韵》一诗:

古渡明斜照,渔人争集先。土堤崩积雨,石坝响飞泉。

烟破来孤艇,林深隐数椽。村垆更清雅,芦外酒帘悬。

值得一提的是,《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与敦敏、敦诚兄弟相交甚厚,三人时常往来,对饮唱和。《东皋集》还收录了几首与曹雪芹相关的诗作,如《访曹雪芹不值》《赠芹圃》《小诗代简寄曹雪芹》《题芹圃画石》等,其中《河干集饮题壁兼吊雪芹》一诗,是曹雪芹过世后,敦敏与朋友会饮时感怀所作。徐恭时先生曾对这首诗有翔实的考证,认为该诗题于二闸望东楼。这首诗后来被“红学”学者称为“二闸题诗”。诗文:

花明两岸柳霏微,到眼风光春欲归。

逝水不留诗客杳,登楼空忆酒徒非。

河干万木飘残雪,村落千家带远晖。

凭吊无端频怅望,寒林萧寺暮鸦飞。

敦诚著有《四松堂集》一部,所录诗文较为庞杂,其中所涉“东皋”之作,仅占一小部分。有《潞河游记》一文,节录如下:

游者凯亭、墨翁、松斋、子明、贻谋曁余也。先是,凯亭、墨翁、子明在南甸,贻谋在丰牐,松斋在白园,余往寻之。时届寒食,春云蔽岫,轻烟暗野,凉风拂面,细雨飘丝,急策吟鞭,而青衫半湿矣!

至南甸上冢后,饭于丙舍。墨翁往约松斋,余与凯亭、子明遂桨一叶西上。雨止,凭窗眺望,溪塘油碧,桃杏胭红,鶵鸭沙鸥,浮没波上,渺然无际。泊天将寺,乃共登焉。……因各题一绝句,复登舟而西。俄闻如瀑声,如骤雨声,如万壑松声,知丰闸近矣。比艤岸,而贻谋倚楼久竚矣。相与共饮,天水青碧之色泼入座间,与酒肠俱宽。墨翁、松斋亦至,斫膾击鲜,极兴所至,叫囂之声与欸乃相杂。松斋固邀饮其园亭,遂偕东下,酒舍渔庄,晚景如绘。……

文中“丰牐(闸)”即是庆丰闸(二闸),如“俄闻如瀑声,如骤雨声,如万壑松声,知丰闸近矣”等语,说明庆丰闸观水确为一奇观。南甸是敦敏、敦诚兄弟家族坟园所在地,见前引《序》文“东皋前临潞河,潞河南去数里许,先茔在也”,大体位置应在平津上下闸以南。其游历路线是自南甸出发,西上经泊天将寺,而后西行达庆丰闸会友畅饮,傍晚东下至白园赴宴,最后再回到南甸。游历区间正是在庆丰闸至平津下闸一带,此潞河游记实为通惠河游记。

敦诚《四松堂集》之卷五,即《鹪鹩庵笔尘》81则,其中第27则收录了他所作《东皋竹枝词》数章。其词曰:

东皋中,两岸菰蒲烟树浓。恰如甫里天随子,放鸭归来雨一篷。

东皋港,渔人下水施罾网。不愁腰骨老来寒,只愿鱼苗日日长。

东皋涘,大网小网集分水。阳鱎投入网中来,鲂鱼跳出别港里。

东皋东,人家临水开帘栊。停针女儿当牕坐,半身照入清波中。

东皋午,牵缆无风汗滴土。画船箫鼓是何人,擘藕衔杯不知暑。

东皋滨,行厨风味竞时新。三寸梅虾迸青玉,二尺鳗鱼斫白银。

东皋洑,牐下停桡听飞瀑。醉撒青蚨向碧流,群儿泅水争相逐。

这一篇《东皋竹枝词》雅俗兼备,几乎把庆丰闸(二闸)至平津下闸一带的沿河景象,如同画面一般呈现在眼前。如“东皋洑,牐下停桡听飞瀑。醉撒青蚨向碧流,群儿泅水争相逐”一章,其中“青蚨”是指铜钱,写的正是庆丰闸下“童子摸钱”的水嬉。

当然,二闸地带作为清时都人的消闲胜地,除了敦敏、敦诚兄弟,其他文人雅士也有一些诗作流传至今。见震钧《天咫偶闻》记载其友人续耻庵所作《二牐泛舟》诗文:

蓼汀芦溆近秋初,镇日拏舟乐有馀。

吊古有谁寻鹿苑,游人祗道柳莲居。

巍巍华表矗云衢,贵主陵园与众殊。

翁仲有知悲不语,昔年光景似今无。

海侯坟上草离离,为问游人那得知。

丰功不及灵官庙,盲女犹歌绝妙词。

内漕河水东复东,野艇随波夕照中。

试向苇间暂停泊,濯缨亭上吊三忠。

越河寺前芦荻秋,太平仓外米船收。

中流一舸轻于叶,载得吾曹尔许愁。

诗中“濯缨亭上吊三忠”,是指“三忠祠”而言,其始建于明弘治年间,万历年间重修,据《帝京景物略》记载:“三忠祠祀三忠:汉武侯、宋鄂王、信国也。祠后濯缨亭,亭即河之岸,拨船千艘,亭槛艘樯,日与摩拂。”诗作把二闸地带的景物和名胜尽现读者眼前,体现了作者极高的文学素养。此外,续耻庵另有《木兰花慢》一阕:

雨晴残暑退,携二客,泛扁舟。正荻冷蒲荒,水平风稳,容与中流。三忠至今在否?剩丛祠烟柳夕阳秋。管甚英雄寂寞,且饶我辈遨游。休休!老矣何求。桃叶渡,酒家楼。有红粉当窗,笙歌夹岸,谁解闲愁。归船暗催落日,指高城星火似瓜洲。可惜一川香水,年年白了人头。

词作文雅细腻,流露出一派江南水乡韵味,正如震钧所言,“青帘画舫,酒肆歌台,令人疑在秦淮河上”。与此相似,见吴长元《宸垣识略》记载乾隆辛卯恩科二甲进士劳宗茂《游二闸》诗文:

红船白板绿烟丝,好句扬州杜牧之。

何事大通桥上望,风光一样动情思。

庆丰才过又平津,立遏通渠转递频。

莫谓盈盈衣带水,胜他多少犊轮辛。

二闸地带优美的景色和古朴的名胜,不仅吸引众多文人雅士到此游玩,同时也激发了他们能诗善文的潜质,由此创作出不少诗文佳作,流传至今,这使得清时的“二闸”充满人文气息。并且,从遗留下来关于“二闸”的诗文来看,既有旗人的闲逸之文,又不乏汉人学士的文雅佳作,这说明二闸地带曾是清时旗民交往、满汉融合的一个重要地域。

五、结语

“二闸”即庆丰闸,最初是建于元代漕运运河上的一项水利设施,曾对古代中国的北方经济发展和南北方贸易交往发挥了重要作用。明代中后期,社会繁荣稳定,漕运再次兴起,通惠河沿岸也随之兴旺起来。至清代中期,庆丰闸一带已成为都人的消闲胜地,这里春宜踏青赏景,夏可泛舟游乐,一派繁荣景象,而都人往往以“二闸”习称庆丰闸一带。事实上,在清代北京,“二闸”这一概念经历了从漕运水利设施到地域称谓的变迁,“逛二闸”已然成为一种消闲风尚。通过前文考述可以看出,二闸一带的兴起和繁荣,对古城北京的城市变迁和人文历史都产生了重要影响。

二闸一带的繁荣,有着深厚的时代背景和地域因素。其一,清代通惠河及其沿岸40里石道是东部进京要道。水路方面,不仅有官方漕运,还有民间商运,同时南人北上或北人南下,也走水路居多;雍正时期,通惠河沿河岸筑成40里石道,是京城与通州乃至南北方沟通的陆路要津,旗亭送别,远道迎宾,每停留二闸。其二,二闸一带是商业与自然景观的完美结合地,如往西五里许,大通桥紧邻都城,市井喧嚣,商业气息浓重;若往东十余里至平津上下闸,则又太过清幽。二闸一带距离都城不远不近,乘舟、骑马甚至车骄都很便利,这里既有宜人的自然景观,又有适度的消闲商业。其三,清代东郊大部分区域是世家旗人的受地(老圈地),敦敏、敦诚兄弟和问亭将军博尔都等在此建立私家庄园或者家族坟园,就是因为他们的老圈地在这里。世家旗人属于有闲、有钱阶层,他们在这一区域的活动,不能不说对二闸一带的繁荣产生了一定的促进作用。

另外,由于“二闸”太过知名,以至于它的辐射区域过大,甚至西自大通桥一带,东至平津闸,都可看作是“二闸”的区域。游人若在大通桥登舟,一路东行,过二闸再达平津,往往也称“二闸泛舟”或者“游二闸”;大通桥附近的灵官庙、三忠祠,以及较远的公主山林,通常也被看作是二闸一带的名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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