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睿鑫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媒介技术的快速革新不断刷新着人们的媒介体验，也在无形中形塑着人们的内容偏好与媒介使用习惯。网络音视频平台盛行的当下，大众的观看方式与观看自由度已然发生变化。“倍速播放”被越来越多的年轻用户所选择，成为现下典型的视听图景，影响并改变着视听行业生态。中国网络视听节目服务协会发布的《2021中国网络视听发展研究报告》显示，近四成的“00后”选择倍速的观看方式[1]。爱奇艺、优酷、腾讯视频等国内头部音视频平台皆面向用户提供倍速播放的服务与功能，倍速播放已然成为“加速社会”的缩影。

1 倍速播放：生活节奏加速的微观图景

倍速播放是一种在不改变原音视频基本制式的基础上，按照使用者的意愿，成倍地提高或降低音视频播放速度的处理技术，播放倍数范围一般在0.5～2.0倍[2]。本文主要探讨的是以高倍速为主的倍速播放机制。

早在传统媒体时代，复读机、影音光碟机（Video Compact Disc，VCD）、数字通用光盘机（Digital Video Disc，DVD）等设备就已经具备了快进或快退的播放功能。由于技术原因，存在内容播放不连贯、声画失真等问题。如今，倍速播放成为流媒体平台的基本功能设置，并在功能性的基础属性之上衍生出娱乐的附加属性，尤以“鬼畜视频”与“速食电影”为代表。

法兰克福学派第四代领军人物哈特穆特·罗萨在其著作《加速：现代社会中时间结构的改变》中提出，现代社会的时间结构在发展中所展现的结果就是以加速为首要特征的，并剖析了社会加速的三个维度，即技术加速、社会变化的加速、生活节奏的加速[3]。倍速播放对于时间的竞速是罗萨笔下“加速是现代社会的基本原则”的现实图景，可以大大提升观看进程，成为不少观众节省时间资源的首选。但在舒缓时间焦虑的同时又催生下一轮焦虑，验证了罗萨对生活节奏加速的参数设定，是当下生活节奏加速的又一实例。

理论上，技术的加速可以通过缩短程序的持续时间释放时间资源，带来更多的可自由支配的时间，放缓生活节奏。但为何越来越多的受众选择倍速播放，倍速播放缘何逐渐演变为一种传播现象？在倍速播放生态下受众乃至整个社会又受到了怎样的影响？

2 主客观环境中的倍速播放

2.1 客观环境

2.1.1 加速社会的内循环：技术、社会变化加速促进生活节奏加速

根据罗萨的加速内循环模式，技术层面的加速是生活节奏加速的直接动力。技术的发展对倍速播放的支持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一方面，通信技术高速率的传输极大程度地解决了传统媒体时代快进、快退时出现的卡顿、掉帧、声画错位等问题，速度的控制权交予受众，灵活度也得到了极大的提升；另一方面，各种便携式终端的出现以及倍速播放机制在各终端的良好适配将受众带离了固定的视听场所，使得受众获得更自由的收视空间。因此，倍速播放的盛行，技术逻辑仍然是其底色。

社会生活的加速则是倍速播放被广泛选择的“内部引擎”。在流动的现代性社会中，人们不再拥有固定的习惯，追求速度成为迫不得已的选择。罗萨比喻为站在“滑溜溜的斜坡”上：我们跑得尽可能快，以便能够待在同样的地方。高速运转的社会系统逐渐规训个体对其时间的管理模式与时间意识，获取信息的频率与速度也相应开启倍速模式，在时间上不容滞后，以防“不进则退”，避免失去选择和连接的机会，以期在最短时间内获取更多的视听信息、消费更多的视听产品，表现出的是对时间占有的极度渴望。

2.1.2 视听市场无序膨胀：内容质量参差不齐下的收视惰习

2020年，全国电视剧拍摄制作备案公示的剧目共670部23 519集[4]，全年影片总产量为650部[5]。若以国产电视剧平均每集45分钟、国产电影平均每部120分钟计算，庞大的视听资源堆叠，远超受众所能承受的上限。事实上，影视市场的蓬勃发展一定程度上会造成受众选择“快餐式消费”的倍速播放。究其根本，仍在于影视作品质量参差不齐，剧集“注水”、缺乏创意等问题泛滥，观众本就宝贵的注意力逐渐被消磨殆尽或主动或被动开启倍速观看模式。

从本质上看，影视作品是作为商品而存在的，属于数字形式的信息。信息向知识的转化、知识的习得都需要花费一定的时间。当面对海量低质信息，人们选择使用工具提高接收速度，无力一一习得，长此以往导致其只会麻木地使用倍速，成为“媒介消费懒汉”。就像罗伯特·哈桑在《注意力分散时代》中写道：“今天，在这个前所未有的程度上，我们不再能够正确地把握语调、书写、阅读和观看，对知识的理解越来越肤浅，因为我们所遭遇的困境是没有时间去正确行事。”[6]

2.2 主观环境

2.2.1 当代人的时间焦虑症

随着社会生产力的提高，传统物质劳动方式逐渐转向非物质劳动[7]，“996”工作制度成为常态，工作时间侵入个人时间，不可避免地造成个人时间资源的紧缺导致生活节奏的加速。“在越短的时间里尽情享受越多的丰富内心生活的体验事件”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定义。但现实与想象对立，世界的标准时间与个体的生命时间产生断裂，导致人们产生时间焦虑感。个人为了弥合鸿沟，不断压缩在单位事件中所花费的时间，观众不得不依赖倍速观看节省时间，提升效率。

同时，时间压力又再次形塑人们的时间观念，即使在时间宽裕的情况下，仍对速度充满渴望。罗萨将其总结为：错过恐惧与适应强迫。错过恐惧即担心错过重要的或优质的内容，通过体验速率的提高，从而充实个体的生活。人们希望通过几分钟的时间来掌握整部电影的内容，从而在短期内实现观影数量的增加，于是“速食电影”诞生，并大受追捧。适应强迫即前文所述的“站在滑溜溜的斜坡”的状态。如今的动态社会时刻发生着变化，几乎所有的信息、知识和财产都面临着过时、缩水的威胁，人们为了保持自己在社会中的位置，为了不失去与社会连接的机会，不得不被迫加快速度追赶“变化”。即使时间宽裕，也有不少观众选择倍速播放，以此在有限的时间内接收更多的内容，尽可能紧跟当下影视剧集的更新节奏。

2.2.2 受众的自我控制欲望

倍速播放最重要的意义在于改变了影像文化产品的时间节奏，将受众欲得的权利交付受众，包括对时间的掌控权与对内容的掌控权。

从农耕时代到工业时代再到如今的信息时代，人们从未停止掌控时间的想象与实践。农耕时代，古人观察自然变化，凭其经验总结出起居作息的规律，如“二十四节气”“十二时辰”；工业时代，时钟清晰的刻度计算着时间的分与秒，成为现代社会运行的基础条件之一。人们依据时钟更加精准地规划自己的时间，在每个社会领域精确地按序确定自己的行为，却无法掌控时间；信息时代，音视频产品的时间长度被具象为更精准的进度条。我们或许无法掌控外部时间的流逝与宏观的社会加速，却可以在进行影像产品消费时拖动进度条，选择倍速播放的倍数，一定程度上是我们对“时间失控”的自我补救。

传统媒体时代，音视频皆是以单向线性的形式播放，播放的内容、播放的节奏与播放的进度垄断在传播者一方，受众所获得的审美体验是经过传播者精心编排的，因此受众处于被动的状态。而如今，各大音视频平台为受众提供了海量资源，提高了内容选择的自由度，受众通过倍速播放按钮选择是否开启倍速、开启何种倍速、哪一节点开启倍速略读、哪一节点停止倍速，使得视频观看以最合适的形式、长短嵌入时间缝隙。

2.2.3 媒介消费快感的沉迷

在如今的观看过程中，受众的审美心理已然发生变化，其中最明显的是从传统美学相对永恒的、整体的、无功利的审美心理，转向消费美学的瞬间的、碎片的、充满享乐主义的审美特点[8]。受众没有时间与耐心去投入既定的节奏与内容，在消费音视频产品时他们想要寻求的是消费的刺激感与快感，开启倍速可以使他们用最短的时间看完铺垫性内容，从而将注意力集中于全剧的“高潮”。例如，腾讯视频平台，在播放进度条的上方标记出情节高潮点与热度值，以便观众调整观看速度；而在哔哩哔哩的视频弹幕中，更是不乏针对节奏过慢内容的弹幕提示，如“建议2倍速‘食用’更佳”。这一心理在“鬼畜视频”中体现得更加明显。鬼畜画面的重复频率超过传统视频画面一秒一次的频率，这导致视觉系统不能详细地对每个画面进行解码，从而为个体带来了视觉刺激[9]。

3 否思：倍速播放环境对受众的影响

3.1 短平快的记忆模式：即时满足与慢速追求

罗萨总结出一套“时间体验的佯谬”模式，时间体验有产生4种模式：短暂—漫长模式、漫长—短暂模式、短暂—短暂模式、漫长—漫长模式（见表1）。

表1 时间体验模式

倍速播放模式正是“短暂—短暂”模式的实例。在体验中的时间方面，观者开启倍速，观看时间可以被压缩为原音视频产品时长的一半甚至更多，其体验时间本就是短暂的。在记忆中的时间方面，由于完成视听只需要视觉与听觉，且所有的感官刺激都来自空间非常局限的屏幕，其所留下的记忆痕迹会很快消失。倍速播放使视听作品与观众本就微弱的情景联系变得更加稀少，观众为了快速浏览开启倍速，实则脱离既定的情景。而感官的局限性与去情景化，最终导致观众对倍速观看的视听记忆也是短暂的。

由此，时间问题带来了视听行业价值次序的重构。为了弥合与观者之间的速度差距，视听行业生产大量“即时满足”的视听产品与新功能。而对于那些更有价值的但需要长时间和能量投入的内容，用在上面的生产资源不断地减少。观众越来越沉迷于速播的体验，对速播的需求程度也越来越高，不再全身心地投入观看，也没有时间对接收到的信息进行转化与思考，观看的内容与形式倒置。

3.2 无法自定义的倍速：自我控制的陷阱

倍速播放的功能的确赋予了观众自我调节观看速度的权利，使之有可能跳脱出既定的叙事节奏。然而，其底层逻辑与基本规则却是由视听平台设置的，观众所作出的倍速播放选择不过是在平台给出的框架内相对自由的操作。其约束性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是速度倍数的局限性。如今的音视频平台提供的倍速数值一般固定为0.5、0.75、1.5、2、2.5，观众可以自行选择其中任意速度，却无法自由选择除此之外的其他数值。第二是倍速播放的门槛。越来越多的视听平台将倍速播放设为会员权限，只有付费成为平台会员才能解锁功能。例如，用户在百度网盘开通网盘超级会员后，方可享有倍速播放特权，而超级会员的开通价格为30元/月、298元/年，远高于市场均价。

平台方提供的倍速播放功能看似将速度控制权让渡给观众，实则权利仍由平台把控，甚至成为平台的获利途径。观众逐渐适应仅有的几种播放速度，即便技术已经可以支持4倍速播放，在平台的培养下，也会无意识且无异议地开启平台规定的速度，陷入自我控制的陷阱。

4 结语

倍速播放作为时下流行的观看方式，既是受众主动争取控制权的体现，也是对当今内容质量良莠不齐的视听行业无序生产的抵抗。其流行的原因既要从宏观的加速社会找到映射，也不能忽视当下人们广泛存在的时间压力与寻求速度刺激的心理。然而，要评判倍速播放本身究竟是恶性的还是良性的时间的变化，自然还是依赖于倍速播放所产生的后果。由于现代人闲暇时间的稀缺性，高效利用时间倍速播放，可以被认为是节省时间的利器。由倍速播放衍生出的诸多用户生成内容（User Generated Content，UGC）——鬼畜视频、速食电影等，不仅将速度控制权交予观众，观众还可以进行二次创作，使音视频产品深受青年群体的青睐。然而，倍速播放也带来诸多问题。对于节奏的自我调控，改变了音视频产品本身的内容布局与节奏，在一定程度上有可能破坏优质内容产品的艺术性，引发视听行业的恶性循环。而观众观看的形式大于内容，追求速度成为习惯，以往观看的仪式感也被削弱，麻痹于媒介的快速消费，并在平台的规训下，沦为牟利工具。未来，如何引导人们合理使用倍速播放，不仅是现实微观层面应解决的问题，也是宏观层面上应解决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