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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作品在美国的译介与接受

2022-04-30杨柳

当代文坛 2022年3期
关键词:接受译介残雪

杨柳

摘要:残雪作品首次进入英语世界是在1986年而非通常以为的1987年。残雪既有稳定合作的译者,也不乏在美国文学界具有较大话语权的伙伴积极推动她在美国乃至整个英语世界的传播和接受。过去三十多年来,残雪有大量作品在美国英译出版,且凭借独特的艺术风格赢得了评论界的青睐,在海外获得的关注与日俱增。但是客观说来,目前残雪在美国仍属小众作家,她的知名度、对她的阅读和研究与国内相比存在不小的差距。残雪虽然比大多数中国当代作家在海外更有影响力,但以“墙内开花墙外香”来描述她在海内外接受状况的反差并不准确。

关键词:残雪;美国;译介;接受

一般而言,一位作家通常在本国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就才会被译介到国外,然而残雪(1953-)似乎是个例外。她最早在国内发表作品,与她最开始被译介到国外几乎是同步的。1985年,残雪初出茅庐,相继发表了短篇小说《污水上的肥皂泡》《公牛》以及《山上的小屋》,但在群星闪耀的先锋文学新潮中并未引起多少反响(这一事实和之后的文学史表述有着较大差异)。①可就在次年,《公牛》和《山上的小屋》便被译成英文登上了美国的文学刊物,从此揭开残雪作品海外传播的帷幕。毫不夸张地说,残雪从事文学创作三十余年,对她的译介也已持续了三十余年,这种情况在中国当代作家中实属罕见。相应的,残雪在世界文坛所获得的关注远超大多数中国当代作家,其海外声誉在最近几年更是攀至新高:英译《新世纪爱情故事》(Love in the New Millennium)以及《贫民窟是我的家》(I Live in the Slums:Stories)分别于2019年和2021年入围国际布克奖(International Booker Prize)长名单,尽管最终未能折桂,但獲得正式提名已是颇具分量的肯定。

美国是中国作家残雪走向世界的第一站,也是对她而言最为重要的海外传播平台。②本文试图依据译本序跋、书评、期刊论文、访谈等各类文献,包括笔者与个别残雪译者的通信,梳理残雪作品在美国译介与传播的历程,厘清目前相关研究中一些常见的疏误,力求较为客观地呈现美国文学界对残雪的评价与接受。

一  残雪作品在美国的译介

以下按时间顺序勾勒迄今为止残雪作品在美译介的历史过程,并对不同时期的主要译者、推动残雪在美传播的关键人物予以简要介绍。

1986年,美国的文学杂志《形态》(Formations)第3卷第3期同时刊登了两篇残雪小说:《山上的小屋》(“Hut on the Mountain”)和《公牛》(“The Ox”),译者均为Zhong Ming (性别女,中文名不确定)。③这是残雪作品在英语世界的首次亮相。④需要注意的是,早期残雪作品的译者、美国霍夫斯特拉大学的罗纳德·詹森(Ronald Janssen)教授在英译短篇小说集《天堂里的对话》(Dialogues in Paradise)“致谢”中误将《形态》上两篇小说的发表时间写为1987⑤,导致既有研究均以为残雪作品进入英语世界始于1987年,实际应为1986年。

Zhong Ming后来再也没有翻译过残雪的作品,但她在残雪的对外译介中扮演过不同寻常的角色,且不仅仅因为她是残雪的首位译者。1985至1986学年,詹森在上海华东师范大学担任客座教授,该校英语系研究生Zhong Ming是他课上的学生,正是她把残雪的作品介绍给詹森,引起了后者强烈的兴趣。1980年代中国先锋小说的兴起与上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可以说先锋小说的“文学中心”就在上海。⑥上海的高校,尤其是华东师范大学和复旦大学与先锋小说的生产和接受又有着格外密切的关联。1980年代的华东师大,先锋小说格外受文学青年追捧,形成了一个先锋小说的读者群体和批评家群体。⑦尽管我们对这位名叫Zhong Ming的女同学没有多少了解,但是可想而知她没有置身于这股新的阅读潮流之外,否则她不会向远涉重洋而来的美国教授推荐残雪。有意思的是,詹森在电邮中告诉笔者,当年在华东师大执教的时候,他对校园里的先锋文学热潮几乎没有感知。这或许与他并非汉学家出身,当时在英语系讲授美国文学、对中国文学还没有研究、也没有进入师大校园文学的圈子有关。无论如何,Zhong Ming 帮助詹森发现了残雪。后来在英译《天堂里的对话》扉页上,印有这么一句话:“To Zhong Ming/ for /discovering the subject”,译者感谢Zhong Ming发现了这个主题或曰对象。1980年代上海作为先锋小说中心的文学场域构成了残雪被发现和传播的大背景,身处其中的中国学生向美国教授的推荐则为残雪最初进入英语世界创造了偶然的契机。更巧的是,詹森能够领略残雪的魅力。众所周知,残雪以先锋姿态闯入文坛,她的“难懂”对读者构成了不小的挑战。在和笔者的通信中,詹森专门提到,他要感谢他的博士导师盖伊·达文波特(Guy Davenport,1927-2005)教会他懂得欣赏残雪这类作家极具实验性的、探索性的主题和风格。种种因素相互叠加,或许可以回答本文开头的疑问: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中国作家何以初出茅庐便被译介到英语世界?

当Zhong Ming向詹森介绍残雪时,她正着手翻译残雪的作品。1986年詹森返美后把她翻译的《山上的小屋》《公牛》推荐给了旨在译介非英语国家作家作品尤其是东欧文学的刊物《形态》。杂志主编(同时也是创办人)乔纳森·布伦特(Jonathan Brent)对这两篇小说“一见倾心”,很快安排将其发表。

詹森不仅在华东师大学生的帮助下发现了残雪,还与华东师大英语系教师张健合作,⑧在费尽周折联系上残雪并征得其同意后开始进行比较集中和长期的翻译。《形态》的主编布伦特当时也是美国西北大学出版社的社长,在他的大力筹划下,美国西北大学出版社在1989年出版了詹森和张健合译的短篇小说集《天堂里的对话》,这是英语世界发行的第一个残雪单行本。书中收录了她创作于1985年至1987年间的13个短篇,其中4篇已经在《形态》上发表过,其余9篇如《瓦缝里的雨滴》《旷野里》皆为首次以英文面世。这个集子还包括两篇当时尚未在中文刊物上发表的作品:《关于黄菊花的遐想》和《天堂里的对话》(之三、之四、之五),由译者依据作家提供的手稿译成。残雪的一篇带有自传性质的散文《美丽南方之夏日》被用作这本书的序言,书末则附有詹森的评论文章《残雪的“疯狂冲击”》(“Can Xues ‘Attacks of Madness”)。

进入1990年代,詹森和张健继续合译残雪的作品。他们翻译的多个短篇如《饲养毒蛇的小孩》《两个身世不明的人》陆续发表在美国的一些文学刊物上,以《联合》(Conjunctions)上数量最多。《联合》由巴德学院出版,创立于1981年,其办刊宗旨是发表具有创新精神和突破性的文学作品,既展示当代大师,也支持默默无闻的新作家。杂志创始人及编辑布拉德福德·莫洛(Bradford Morrow)对残雪十分推崇,称赞她是全世界最有创造性、最重要的当代作家之一。从1990年代至今,《联合》几乎每年都会发表残雪的作品。2016年10月17日,巴德学院还为残雪举办了一个作品朗诵会,由莫洛主持。1991年美国西北大学出版社出版了詹森和张健合译的《苍老的浮云》(Old Floating Cloud: Two Novellas),书中包括《黄泥街》和《苍老的浮云》两部中篇。1997年亨利·霍尔特(Henry Holt)出版社出版了他们合译的短篇小说集《绣花鞋》(The Embroidered Shoes),书中收录了《绣花鞋及袁四老娘的烦恼》《一种奇怪的大脑损伤》等十个短篇以及一个中篇《种在走廊里的苹果树》,其中一些篇目之前已经在杂志上发表过。

詹森、张健与残雪之间这种相对固定的“译者/作者”关系持续了大约十年,最终在1997年画上了句号。接下来几年由于没有合适的译者,残雪作品在美国的翻译出版暂时搁浅。这种情况直到2003年才发生了改变:美国南俄勒冈大学中国历史荣休教授葛凯伦(Karen Gernant)和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的陈泽平教授开始合作翻译残雪的作品。这对新的“中美搭档”先是翻译了短篇《世外桃源》(“The Land of Peach Blossoms”),2003年发表于《马诺阿》(Manoa)第15卷第2期。⑨后来他们又陆续翻译了大量残雪作品,既包括结集出版的短篇小说(部分篇目先发表在刊物上),也包括长篇小说。2006年美国新方向(New Directions)出版社出版了他们合译的短篇小说集《天空里的蓝光和其他故事》(Blue Light in the Sky and Other Stories)。2009年耶魯大学出版社出版了长篇小说《五香街》(Five Spice Street),这是残雪首次在美国出版长篇小说。2011年美国公开信(Open Letter)出版社出版了短篇小说集《垂直运动》(Vertical Motion)。公开信出版社隶属于罗切斯特大学,专门出版翻译文学作品,2017年这家出版社又出版了长篇小说《边疆》(Frontier)。2020年耶鲁大学出版社出版了短篇小说集《贫民窟的故事》。葛凯伦和陈泽平最新合译的单行本是短篇小说集《紫苏》(Purple Perilla),2020年年底由共同时代(Common Era)放在“岛屿”(isolarii)袖珍丛书中出版。这是一本只收录了三个短篇的掌上书,其中《紫苏》的中文原标题为《鸡仔的心愿》。

最近几年,除了葛凯伦和陈泽平这对中美合作翻译的搭档,残雪还有一位重要的英文译者安妮莉丝·瓦斯曼(Annelise Finegan Wasmoen)。瓦斯曼长期在出版界供职,做过双语编辑、项目经理等职,还曾在北京学习中文。她从华盛顿大学比较文学专业取得了博士学位,现正担任纽约大学职业教育学院“翻译与口译”学术总监。目前耶鲁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两部由她翻译的残雪长篇小说:2014年《最后的情人》(The Last Lover)和2018年《新世纪爱情故事》。

值得注意的是,耶鲁大学出版社已出的四部残雪作品都是纳入“马格洛斯世界文学共和国”(The Margellos World Republic of Letters)系列出版的。耶鲁大学出版社旗下这一书系创立于2007年,其宗旨是:通过翻译使全世界范围内优秀的文学艺术进入英语世界,包括以往被译者和出版商忽视的作品,需要新译本的经典文学、哲学作品,以及来自欧洲、拉美、非洲、亚洲、中东的当代杰作,以此激发国际对话与创作交流。“马格洛斯世界文学共和国”书系创立后出版的第一批书就包括残雪的《五香街》。而残雪之所以能够与耶鲁大学出版社建立比较稳定的合作关系,上文提到的布伦特起到了关键作用。布伦特1991年至2009年在耶鲁大学出版社工作,担任过该社总编和副社长。译者瓦斯曼曾经与他共事,就是经他介绍认识的残雪。如前所述,布伦特自1980年代起一直积极推动着残雪在英语世界的译介和传播,不仅帮她出书,还邀请她赴美,通过举办读书会、座谈会等活动扩大她在美国读者中的影响力。耶鲁大学出版社现任社长约翰·多纳蒂奇(John Donatich)也对残雪颇为欣赏,乐于为她提供展示文学才华的平台。2015年多纳蒂奇还受邀到中国参加了“残雪国际学术研讨会”,并发表了主题演讲:《残雪与爱的困难》(“Can Xue and the Difficulties of Love”)。

二  残雪作品在美国的接受

残雪在美国的译介和传播始于1986年,迄今已经三十余年,大量作品得以与英语读者见面,那么她在美国的接受情况究竟如何呢?常有论者以“墙内开花墙外香”来形容残雪在海内外接受状况的反差,这种说法是否准确呢?

通过检视不同时期的各种文献可以看到,自残雪在英语世界亮相伊始,就获得了较大的关注与认可。1980年代中后期以来,美国的报刊杂志上刊载了不少关于她的书评、论文,其中不乏《纽约时报》《纽约客》这样影响力超群的主流媒体,以及《中国现代文学与文化》(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and Culture)、⑩《比较文学研究》(Comparative Literature Studies)这样的专业权威学术刊物。如果说残雪在中国当代文坛是一个“异类”,那么她带给西方评论家的第一印象或者冲击正是源于这份与众不同。无可避免的,他们倾向于以中国主流文学话语作为参照物来评价、阐释残雪,尤其是在1980和1990年代。有评论家、研究者声称“残雪是当今最非传统的(non-traditional)、最现代主义的中国女作家”11。凸显残雪与其他中国作家的区别:“她超现实的、创新的写作方式与中国传统的现实主义是如此迥异以至于令她的中国作家同行们感到困惑不已”,将其视为“对中国文学标准的一种革命”,认为“她是这些年出现在西方读者面前的最有趣、最具原创性的中国作家之一”。12在创作才能得到认可的同时,残雪也给西方评论家留下了荒诞、奇异、疯狂、暧昧、抽象的印象,对他们提出了解读与阐释的挑战。在对残雪作品的具体阐释中,个体的困境、主体性(subjectivity)、非理性、梦魇、镜像、空间、自我与他者、虚构与现实是最常被探讨的主题;精神心理学分析、比较研究(对比残雪与西方现代作家)是经常被采用的方法;比较有代表性的研究者包括汉学家苏哲安(Jon Solomon)、魏安娜(Anne Wedell-Wedellsborg)、杜迈可(Michael S. Duke)、美籍华裔学者陈建国等。当然,早期西方论者对残雪的兴趣与他们对当代中国社会的好奇密切相关,尽管残雪否认其作品中的政治意涵,但正如戴锦华所言,他们仍试图通过残雪而窥见并指认“中国”,“尝试将残雪阐释为社会寓言或政治寓言”13。不过最近十几年来,这种倾向逐渐减退。当今的西方文学界更多把残雪的艺术手法放在整个世界文学(而不仅仅是中国文学)的版图上去看待和评估,肯定了她作为先锋作家对小说形式的勇敢探索和实验,以及她独树一帜的想象力与洞察力。有趣的是,西方学者过去比较关注残雪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大师以及康德、黑格尔等西方哲学家之间的关联,近来则有研究者开始审视中国自身的思想文化资源在残雪作品中的体现及其影响,比如美国北亚利桑那大学英语系的约翰·罗斯福克(John Rothfork)教授借助禅宗思想对《边疆》作了深入解读。14

此外,过去三十多年来,残雪的作品屡次入选美国学界编选的中国现当代文学英译选集、世界文学作家作品英译选集。据笔者考察,北美汉学家杜迈可编选的《中国现代小说的世界》(Worlds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Short Stories and Novellas from the Peoples Republic,Taiwan and Hong Kong,1991)是海外最早收录残雪小说的英译中国文学作品选,该选集中《山上的小屋》用的是杜迈可自己的译文。15还有一些选集格外重要,例如刘绍铭和美国汉学家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合编的《哥伦比亚现代中国文学作品选集》(The Columbia Anthology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1995年第一版,2007年第二版)早已被视为中国现代文学的经典英译选本,也是欧美高校中国文学教学的典范教材;丹尼尔·哈尔本(Daniel Halpern)编选的《故事的艺术:当代国际短篇小说选集》(The Art of the Story:An International Anthology of Contemporary Short Stories,1999)收录了来自35个国家的78位作家的作品,残雪是唯一入选的中国作家。这本选集被欧美很多学校用作创意写作课程的教材,因此读者甚众,影响颇大。

残雪海外声誉最近十年大幅攀升,在一些重要的英美文学奖项评比中胜出或者进入候选名单,媒体曝光度亦显著增加。英译长篇小说《最后的情人》获得2015年度美国最佳翻译图书奖(Best Translated Books Award)之小说类奖。这一奖项由美国罗切斯特大学旗下一个致力于促进国际文学(international literature)的译介和研究的资源中心“百分之三”(Three Percent)设立,16残雪是第一位获此殊荣的中国作家。残雪还入围了2016年度纽斯塔特国际文学奖(The Neustadt International Prize for Literature)的短名单。该奖项由美国俄克拉荷马大学及旗下刊物《今日世界文学》(World Literature Today)举办,每两年颁发一次,被称作“美国的诺贝尔文学奖”。残雪的提名人是伊朗裔美国女作家波洛基斯塔·哈克普尔(Porochista Khakpour),她曾经多次公开表达对残雪的钦慕,强调残雪对她的影响。值得一提的是,2010年哈克普尔正是从上文提到的选集《故事的艺术》一书中读到《饲养毒蛇的小孩》,从此沉迷于残雪的文学世界。后来两人成为好友,长期保持通信联系,哈克普尔还为英译《边疆》写了导言。2016年10月18日,两位作家在纽约一起出席了亚裔美国作家工作坊(Asian American Writers Workshop)举办的“残雪之夜”活动,活动中残雪朗诵了自己的作品,还用英文发言,表达了她的感谢。17最近几年在欧美知名文艺刊物官网上经常可看到对残雪的报道和访谈,包括《文字无国界》(Words Without Borders)、《爆炸杂志》(BOMB Magazine)、《渐近线》(Asymptote)等等。正如本文开头部分所言,残雪于2019年和2021年两度入围国际布克奖长名单后,无疑在国际文坛更具知名度。如此盛况也让国内媒体大受鼓舞,争相报道残雪在国外是如何受欢迎、如何被视为诺贝尔文学奖热门人选。

然而,越是在看似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时候,我们越是应保持客观与冷静的认知。事实真的像有些论者认为的那样,残雪作品在国内备受冷遇,在国外读者中却大受追捧吗?或者说,中国读者读不懂残雪,国外读者反而对她情有独钟?笔者认为,这种说法恐怕有些言过其实。

从市场反应来看,虽然我们没有掌握残雪作品在美国销售的确切数据,但是根据它们在美国最大电商平台亚马逊“中国文学”类图书中的销量排名、评论数量,很难说残雪取得了市场上的成功,或者说她赢得了大量的英语读者。事实上,残雪自己也坦言她的书在美国“卖得很少,靠资助”18。此外,全球最大圖书分享社交平台Goodreads是各国读书爱好者的聚集地,上面有对残雪多部作品的评分及评论。从评论来看,英文读者们也多有抱怨残雪的作品是难读的(a difficult read),甚至是读不下去的(unreadable)。当然,严肃文学或者说纯文学本身就很难畅销,或者说阅读门槛更高。至少在大众层面,外国读者并没有比中国读者更容易亲近残雪,二者的阅读体验并没有明显的不同。即便在作家、书评人、文学研究者这个更为专业的阅读圈子里,残雪作品也被普遍认为是荒诞、怪异的,“对读者的排拒性很大”,19这本身就是她的一个特点,似乎毋须讳言。

再就是以名气而论,尽管残雪在英语世界颇受青睐,也拥有一些长期喜爱她的书迷,但她的名字对大多数人而言依旧是陌生的。以哈克普尔为例,她说有时候她会向人们问起残雪,但十次有九次对方不知道残雪是谁。而如果对方恰好知道,立马会产生一种同道中人的感觉。20

还有一个事实也应该提及:这些年来残雪虽然引起了美国文学界、学术界的持续关注,但并未形成一定规模的残雪研究,也没有像近藤直子这样精耕细作的标志性的“残雪专家”。在美国论及残雪的文章中,书评占绝大多数,研究性论文(包括学位论文)较少。长期从事残雪研究的卓今曾指出:除了日本,国外对于残雪的研究尚处于浅层次阶段。欧美主要处在传播阶段,美国大部分涉及残雪评论的都只是读后感。21无论研究人数还是成果数量,国外的残雪研究都无法与国内比肩。可见在研究领域,也并不存在残雪在国外热度更高一说。

结  语

总的来说,残雪在美国的译介和接受是比较顺利和成功的。从1986年至今,残雪陆续有大量作品在美国英译出版,保持着一种稳定输出,逐渐积累着她在美国文学界的“存在感”。残雪是有魅力的,也是幸运的。她有长期合作的译者,也不乏“贵人相助”:比如布伦特、多纳蒂奇这样在美国文化界、出版界具有较大话语权的伙伴为她争取出版机会,积极推动她在美国乃至整个英语世界的传播和接受。从进入西方读者视野的第一天起,残雪就凭借独树一帜的艺术风格赢得了评论界的青睐。过去三十多年来,残雪在海外获得的关注和认可与日俱增,近年来伴随着各种奖项(包括提名)的加持,她的知名度、影响力更是有了大幅提升。在中国当代作家群体中,残雪无疑属于海外传播表现相当亮眼的一位,也称得上是中国文学走出去的典型之一。

对于残雪在海外所取得的成就,我们固然要给予热烈的掌声,但也不宜过于夸大。笔者以为“墙内开花墙外香”并不适合描述残雪作品在国内外的接受情况。事实上,在美国为其传播和“造势”的主要是本身就致力于推介外国文学或者非英语的世界文学的机构、平台(如罗切斯特大学的“百分之三”、耶鲁大学出版社的“马格洛斯世界文学共和国”书系),而翻译文学(translation literature)在美国的文学版图中本身就处于弱势地位,在读者市场中比较边缘化。目前残雪在美国仍属小众作家,她的知名度、对她的阅读和研究与国内相比存在不小的差距。公允地说,残雪的确具备一定的海外影响力,但这种影响力基本上只是相对于大多数中国作家而言。

在中国当代文学的海外传播空前受重视的当下,残雪成为了一个令人瞩目的研究对象。检视已有的成果,不难发现不少研究者热衷于复述国外文学界尤其是重量级人物对残雪的褒扬(有些甚至只是摘引只言片语),而对具备较强学术性的深入剖析之作不够重视。溢美之词当然也是反映作家接受状况的一个部分,但并不是全部。深化对残雪海外传播的研究还有很多工作(尤其是文献工作)需要我们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进行。

最后,我们期待着残雪在全世界范围内拥有更多的读者,赢得更多的荣誉,具备更大的影响力。当然,更值得期待的是,有朝一日优秀的中国文学作品不仅能在全世界得到认可,同时也能像当年的“拉美文学爆炸”那样为世界文学的发展做出更大的贡献。22

注释:

①⑦李建周:《先锋小说的兴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07页,第107—123页。

②残雪的另一个海外传播重镇是日本,日本有近藤直子创立的残雪研究会,以及研究会每年出版的刊物《残雪研究》。但是美国作为全球文化产业的主导者,译介残雪作品最多的国家,无疑对于残雪的海外传播意义更为重大。

③《形态》由威斯康辛大学出版社出版,一年发行三期,1984年创刊,1991年停刊。詹森教授告诉笔者,他也不确定Zhong Ming是哪两个汉字。

④需要说明的是,纽约的中文杂志《知识分子》1986年秋季号刊登了残雪的两个短篇:《瓦缝里的雨滴》和《阿梅在一个太阳天里的愁思》。由于这两篇小说并没有译成英文在该刊物上发表,所以不能算是残雪在英语世界的亮相。《知识分子》1984年在纽约创刊,1994年停刊。它是梁恒在金融大亨索罗斯的资助下运营的中文刊物,目标读者不是美国人而是海内外华人,曾在1980和1990年代的中国知识界产生过广泛影响。梁恒在《与索罗斯一起走过的日子》(广东经济出版社2012年版)一书中回忆了办刊经历。

⑤Ronald R. Janssen: “Acknowledgments”,in Can Xue:Dialogues in Paradise,translated by Ronald R. Janssen and Jian Zhang,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89,ix.

⑥程光炜:《如何理解“先锋文学”》,《当代作家评论》2009年第2期。

⑧张健后来赴美深造,1991年从霍夫斯特拉大学获得博士学位,现在美国高校执教。

⑨这一刊物由夏威夷大学出版,旨在推动国际写作,它的一大特色是每期都会刊登亚太国家当代作家的作品英译。

⑩1998年之前这本刊物的名称是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11Michael S. Duke: “Introduction”,in Modern Chinese Women Writers: Critical Appraisals,edited by Michael S. Duke,Armonk,M. E. Sharp,Inc.,1989,xii.

12Charlotte Innes:“Foreword”,in Can Xue: Old Floating Cloud:Two Novellas,translated by Ronald R. Janssen and Jian Zhang,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91,ix。

13戴锦华:《残雪:梦魇萦绕的小屋》,《南方文坛》2000年第5期。

14John Rothfork:“Identity and Buddhism in Can Xues Frontier”,in Critique: Studies in Contemporary Fiction,2021,Vol. 62,No. 1.

15事實上,杜迈可1987年就翻译了《山上的小屋》(译作“The Hut on the Hill”),并发表在香港著名文学翻译刊物《译丛》(Renditions)上,在译文前面还有苏哲安的简短导语。

16这一机构之所以取名“百分之三”,是因为据统计,每年在美国出版的图书只有3%是翻译的。而且这个3%包括所有种类书籍的翻译,文学翻译占比更低,仅为0.7%。更让人遗憾的是,大多数翻译文学即便出版了也基本上不被注意或缺乏读者。“百分之三”的愿景是为改变这种状况尽一点绵薄之力,为对国际文学感兴趣的读者、译者、编辑提供资源,推动英语世界接触其他国家的文学,促进文化交流。参见“百分之三”官网:http://www.rochester.edu/College/translation/threepercent/about/

17残雪原话为:“Because its the United States that has given a real recognition to Can Xue first.”残雪似乎偏爱用第三人称来指称自己,这个现象也引起了一些西方评论者的注意。活动视频: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BV411p7Xq?from=search&seid=253919516030170460&spm_id_from=333.337.0.0

18卓今:《关于“新努斯的大自然”——残雪访谈录》,《创作与评论》2013年第2期。

19苏哲安:《说梦仍是呓语——对评论残雪小说〈黄泥街〉的一点反思》,《当代作家评论》1989年第2期。

20Porochista Khakpour: “Introduction”,in Can Xue: Frontier,translated by Karen Gernant and Chen Zeping,Rochester,Open Letter,2017,ix。

21卓今:《残雪研究》,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448页。

22笔者在论文写作过程中多次通过电邮向残雪的早期译者詹森教授请教相关问题,得到了他耐心、细致的答复。在此向詹森教授谨致谢忱。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赵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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