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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同生

2022-04-25朱斌峰

绿洲 2022年2期
关键词:龙纹孙儿师弟

朱斌峰

1

我到北斗岛来,只是想打制一个铜人。

我说的北斗岛,有个拗口的名字,叫青铜文化博览园,听起来就像卷舌鬼捋不直舌头似的。现在的人很会拽词儿,把火车叫高铁,把晚会叫派对,把写信叫伊妹儿,说起新词就跟吹泡泡似的。当年仓颉造字,感动上苍,把谷子雨水般降下来,吓得鬼怪夜半啾啾地哭,字词怎么能随便造呢?好在北斗岛的确是个铜的岛,岛上有青铜艺术馆展览着古代青铜器,有铜雕园安放着铜铸动物,有铜匠们在打制和买卖铜器——我就是铜街上的老铜匠。我家世代靠打铜手艺吃饭,我做了四十多年的国营铜矿矿工,退休后才转回祖业的。数年前,北斗岛刚刚兴起,有人在银城南边的湖心岛上建起铜街、通天塔、铜雕园什么的,将那座荒芜的小岛变成了文化旅游区。我用祖传的西周龙纹鼎兑换了铜街13号店铺,这才由矿山搬到北斗岛上,打制起铜物来。我把自制的铜鼎、铜镇纸、铜奔马、铜鹰之类的工艺品卖给来来往往的游客,挺赚钱的。我喜见店铺里光润发亮的铜器物,爱听作坊里叮叮当当的打铜声,就连空气里熟稔的铜味都觉得甜丝丝的——在北斗岛上,我日子过得挺惬意,也许我的血液里就遗传着亲近铜的基因吧。

我还记得父亲打铜的那些事儿,尤其是那个声势浩大的场面。那是个大雨之前的黄昏,街上的铜匠、铁匠、木匠、漆匠、瓦匠纷纷往北走,比雨水走得还急。瘦小的我以学徒的身份,跟在父亲的身后,扛着大铁锤跌跌撞撞向前冲,就像去参加喜宴似的。我们走进空旷的大仓库里,大雨就赶著脚儿下了起来,在天地间拉起雨幕。我们在电闪雷鸣里开工了,各干各的活儿。我帮着父亲拉风箱,火舌热热地舔着我的脸。一旁,锯木声、打铁声硬硬地拉扯着我的耳朵,油漆味、泥浆味呛人地扑着我的鼻子。我身子发痒,却莫名兴奋着,有种创造伟大工程的狂欢劲儿——后来我才得知,那是镇上把所有村庄的工匠集合起来,组成集体企业铁木社了——从那以后,我便晓得一个人是没有能力制作出大物件来的。

我现在只想打制一个小铜人。与我相依为命的,只有孙儿和黑猫。孙儿从小患有瓷娃娃病,就是骨头太松太脆的那种病,使不上力,站不久,只好以轮椅代步。那种病折磨得他身体瘦弱,脸色苍白,可眼神却像蜂子一样尖,那是久病之人才能磨出的针。我当然想治好孙儿的病,他父母出外打工,说是为他们的儿子挣医疗费,可渐渐没了音讯。我只好带着孙儿去医院检查,找民间寻偏方,还请过气功大师气疗,可都没见成效。我想孙儿肯定是身体里的哪个窍被堵住了,只要打通那个窍孔就会生龙活虎起来,做回正常人。小时候,我见过父亲为乡间郎中打制过针灸铜人,郎中手持一根银针,一针扎进铜人的小孔里,铜人的眼里就会流出泪来。父亲说那个铜人身上的每个孔都是一个穴位,孔孔相通蓄满清水,只要银针扎准穴位,铜人就会经络贯通,流出欢愉的泪水来。我就是想打制一个那样的铜人——也许那样的铜人做好了,孙儿就能血脉打通站起来了。当然,这只是一种祈愿,可铜工艺品不就是吉祥之物吗?有人买铜马是想马到成功,有人购铜鹰是想鹏程万里,有人在家里摆个招财猪是想财源广进……也许我打制的铜人不只是吉祥物,而是孙儿在我心里的那个令人心疼的身体吧。

正是因为孙儿的病痛,因为家里的拮据,我才把祖传的龙纹鼎转给了北斗岛的大老板,换来铜街的店铺。我老了,从矿山退休了。我来到北斗岛,就是想凭着家传手艺赚些钱,为孙儿买龙牡壮骨粉,请街上的盲眼老人为孙儿做按摩,为孙儿治病。孙儿喜欢按摩,仿佛盲眼老人的手指能摸去他身上的病痛似的。每回按摩时,盲眼老人的手指能掀起柔柔的波浪,孙儿躺在床上就像躺在水浪的拥抱里,舒服地闭着眼低哼着。而我坐在一旁认真地打量着老人的手指,根据厚厚大书上的《人体经脉图》留下的印象,看他揉过什么穴位,敲过什么经络,然后在脑瓜里想象着铜人的模样。我不敢开口向老人求教人体知识,任何手艺人都有着不传之秘,这个行规我是懂的。不管怎么说,我觉得用家传龙纹鼎换得这样的生活是值当的。

北斗岛真好,有铜和铜匠们,也有雕塑家,还有一些满脑瓜奇思怪想的人。这个岛跟矿山一水相隔,允许梦游者四处游逛。而我相信:只要有铜,就能万物生。

2

这天,师弟来了。他是岛上的青铜艺术馆馆长,与平日相比,他走路的步子迈得太大太急,秃顶上都冒出热汗了。也许那座青铜艺术馆里有太多的门,他的腰里挂着好多钥匙,发出丁零当啷的声响,像被怪兽撵着。他一进我家店铺就说:“师兄,对不住啊!龙纹鼎昨晚被人偷走了。”我不吱声,仿佛他在说跟我无关的事。其实,我早就听闻龙纹鼎被盗的消息了,那个消息早在清晨时就长着嘴在北斗岛上传开了。我卖给北斗岛的龙纹鼎被人盗走了,我不晓得自己该庆幸还是该难过。

我得说说这只鼎,那是我祖上传下来的——据说青铜鼎的珍贵是它的纹饰能敬天礼祖,铭文能记事留史,是人与天之间传话的器物。师弟是个痴迷青铜器的家伙,他是在十岁那年来我家铜铺当学徒的,看到我家祖传的龙纹鼎后,小小年纪就在那青铜的纹路里迷路了,一迷就是一辈子。我俩从当兵入伍到转业到国营铜矿,一直没有分开过。他一直想再看看那只鼎,可我不能给他看。那些年月,我在矿上守着铁门的炸药库,就把那只鼎藏在里面,同时藏起来的还有打铜家什,一藏就是几十年。后来,师弟调到银城博物馆工作,他找我要收购那只鼎,我没应允,觉得小城博物馆只有废铜烂铁,不是龙纹鼎能藏身的地儿。再后来,师弟退休后被聘为青铜艺术馆馆长,他又找到我,以铜街13号店铺为筹码,要收购龙纹鼎。我起初不肯,但为了救生病的孙儿还是把龙纹鼎卖给青铜艺术馆了。

那天,我把龙纹鼎摆在桌子上,师弟的眼睛就亮了,亮得有些骇人。我听见那只鼎轻轻地颤响了一声,也许是某个铭文炸裂了,也许是某个纹饰爆开了,那让我的心抽搐了一下。我不知道那颤响是鼎的无奈而鸣,还是我的幻听。我没敢把这事儿告知师弟,他那时跟我一样已经老了,都秃顶了,我不愿他一辈子留下失望。师弟是个软弱、迷糊的人,在矿山时不敢下井,井下的黑色会让他哮喘。我觉得他痴迷青铜器,就是叶公好龙:一个连采铜、冶铜都会害怕的人,怎么能熟悉铜矿石的脾性呢?一个不熟悉铜矿石脾性的人,怎么能深爱铜器呢?无论青铜器的造型、色泽、纹饰和文字有着怎样的文化和艺术价值,都是采铜、治铜、打铜人劳作的结果。无论是神谕之器,还是生活之物,任何一种事物都是人制造出来的——师弟痴迷的青铜器是什么呢?

那只龙纹鼎竟然丢失了!青铜器是活物,它的失踪不一定是被盗,也有可能是自己跑走了。相传活宝会自己寻找有缘人,传闻东北人参就能满山跑,对挖参人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我暗自揣度:龙纹鼎在青铜艺术馆里供人参观,为什么要从北斗岛跑走呢?它要去哪儿呢?北斗岛上到处有着铜的气息,既有来自夏商周时代的伙伴,又有今人打制的铜器物,既有青铜艺术馆又有铜街、铜雕园和通天塔,应该是适合它待的地儿啊。也许我是个神神道道的人,也许师弟说它被人盗走更合情合理些。可如果真是那样,它会是什么人盗走的呢?

我并不关心龙纹鼎被谁盗走了,只是总想跟铜街上的同行们切磋铜艺,比如怎样用錾铜术锻出与落日弧度一样的椭圆形,如何用失蜡法在铸铜里布下可以环环相通的孔道。那些同行们来自全国各地,有从云南来的斑铜艺人,有从陕西来的青铜艺人,有从新疆来的黄铜艺人,他们热情地为我制作铜人动脑筋,却对没有中医学养的铜匠能打制出针灸铜人是不抱希望的。他们也心疼我的孙儿,可在看了大医院的诊断单后,就长吁短叹了。我觉得他们是不相信打铜技艺:早在夏商时期,铜匠是天下百工之首,打制的铜鼎千秋不朽,制作的香炉万世流芳,难道我们这些后人连一个铜人都做不出来吗?

龙纹鼎被盗后,师弟常常来铜街13号,他总是一脸沮丧,小心地围着我转,担心挨我的骂。他很着急,为鼎的丢失焦躁不安,就像被烟熏的兔子。他的秃顶变红了,嗓音变哑了,反反复复地说:“师兄,对不起啊!龙纹鼎会找回来的!”我并不生气,对寻回龙纹鼎也没有兴趣,就懒得搭理他。我晓得那只鼎被盗,最伤心的人是他——他就像一个丢失心爱玩具的孩子。他坐下来,一遍遍地唠叨那天晚上案发经过,我听着听着就会生气,拿眼瞪他。他就会窘迫地低下头,搓着手,把头埋向膝盖。我不想看他,就看向街上,有时会看见相邻铜店的老板悄悄露出脸来。我晓得那个老板有一对好用的耳朵、一张会传话的嘴,就忍不住发起火来:

“师弟,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那龙纹鼎已经跟我没有系了。难不成你怀疑我是那偷鼎的人吗?”

…………

孙儿有时会在旁边听着看着,用手紧紧地抓住轮椅,他显然很愤怒,怒气快从眼里喷出来了。

无论我和孙儿是怎样的冷言冷语,师弟还是喋喋不休,每回都是在黑猫跳进时,他才摇摇摆摆地走去——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怕我家的黑猫。

3

我得说说我家的黑猫。

我在矿山看守炸药库时,一直养着黑狗,狗是防盗的好帮手。到北斗岛后,我以为岛上不适合养狗,就养起猫来。这只猫身子是黑色的,只有四只脚和尾巴是白色的,喜欢在栏杆上行走,就像个体操运动员。它一听到风吹草动,就把耳朵往后拉,眼睛发蓝,露出警惕的样儿。其实,岛上没有老鼠,我养猫不是想让它捕捉夜晚的风,也不是想让它陪伴轮椅上的孙儿,更不是想铸铜猫。我不晓得自古以来铜匠们铸虎铸狮铸狗,甚至铸老鼠,为什么没人铸猫?难道就是因为它是守夜的动物?可我并不觉得猫有什么不好,只是担心它在春夜发情的叫声,会影响正在长大成人的孙儿。可即便对猫怀有好感,我也不会打破先例去打制铜猫的——猫不属于十二生肖,也没法给人带来吉祥,谁会买一个眼里总藏着警惕和秘密的铜动物回家呢?我养猫是想琢磨猫眼的秘密。猫眼有些奇妙,瞳孔细长,深不可测,在日光的照射下会聚成一条细细的光束,可在晚上瞳孔就会放大,收集夜晚微弱的光线。那就是一个神奇的孔,一个能随着光线变化的孔,要不怎么会有一种比铜矿石还名贵的石头叫猫眼石呢?可我一直没有瞧出来,猫眼里究竟有着怎样的秘密。

我想做铜人,就让师弟帮我查阅一些古人打制铜人的资料。师弟曾屁颠屁颠地跑来铜街13号,喋喋不休地说:针灸铜人在宋朝就出现过,是当时的皇宫里的尚药奉御官、针灸专家王唯一主制的,只做了两个,一個放在宫中供鉴赏,一个送到医官院供针灸教学——我不想听他没完没了絮叨,就让他为我打印一张人体经络穴位图。他心领神会,猜出我是在为孙儿的病想办法,不仅弄了张彩图,还请了个老中医指点我。可他也不相信我能铸出铜人来。他知道我家制铜人工艺在我这一代已经失传了,他更愿意帮我把家传的制铜技艺申报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不管怎么说,师弟对我打制铜人还是热心相助的。

我在打制铜人时遇到一个难题,不知怎样才能把铜人体内的小孔用水灌通,在银针插入小孔时让水从铜人的眼睛里流出来——不能流出悲喜之水的铜人,能算是真正的铜人吗?我琢磨猫眼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难题。

这天晚上,我有些烦躁,就去铜雕园走走,那儿有好多动物的雕塑,兴许能给我启发吧。如若说岛屿是紫铜的,月光是铅锡的,那么这样的夜晚就是青铜的了。青铜是一种紫铜与铅锡的合金,在远古时代熔铸过青铜器。现在的铜是电器的经脉,与北斗岛一桥相连的银城除了矿山、冶炼厂外,就有电缆厂、铜箔厂,就是生产铜线铜缆的。也许铜的今生比前世更明亮更有用,可我喜欢远古的青铜。

月光镀在楼群上,洒在街面上,还没来得及变成铜锈绿正黑亮着。铜雕园里有好多铜铸的动物,走进去就跟钻进了森林一样。一只孔雀羽冠花绿,尾屏张开,散布着一圈一圈眼睛似的斑纹,在星多人稀的夜晚不晓得开屏给谁看。一头铜象耳朵如蒲扇,仰起脖子,抛出长鼻在汲水,不晓得它能不能把北斗湖水吸干。一条大鱼尾巴卷着礁石,身子弯曲向上,鳞片亮闪闪的,不晓得它能不能跃到月亮上去……我走走,停停,看看,听听老虎的吼叫、大象的响鼻、鱼跃出水的泼剌声,早就跟它们很熟了。它们就像被琥珀包裹着,把一个个活生生的动作凝固了。它们没有陆地和大海之分,没有飞禽和走兽之别,都相安无事地活在同一片草木旺盛的园子里。老天在创造万物时,不知有没有想过让它们和睦共生,而铜做的动物是能做到相亲相爱的。

铜雕园里风很软,在调皮地揪着我的耳朵。我走着,想着,跟梦游一样。忽而,我的耳朵里传来鸟的啁啾声。我顺着鸟鸣声看去,只见前面的路灯柱上栖着一只铜鸟。它尾雉很长,翅膀扑腾,站在路灯柱上啄食着从灯泡上漏下的灯光。这片园子里,路灯柱就像一棵棵树,每棵树上都有这样的鸟,靠着喂食灯光活着的鸟。我走近细看,很想在它的身上找到制作铜人的诀窍,却发现它的翅膀裂开了一条缝儿,那是工匠们在焊接时留下的瑕疵。造物主造人时都有疏忽,把有些人的骨头造得草率了,何况是制作铜鸟的工匠呢?刚才应该就是那只鸟唤我的,它是要我帮它治好翅膀上的伤口呢。我看看鸟,点点头走开了。

我在铜雕牛前,遇见了我家的房客。那是一位长头发的画家,他清瘦,个高,总窝在屋里画画。他好多次央求我把他的画刻到鼎上去,说价钱好商量,说他就是想要一个刻有自己作品的铜鼎,我都冷着脸拒绝了。有一天,他急眼了,沮丧地跟我说,他得了健忘症,也许要不了多久就忘记自己,并再次恳求我把他的画刻在铜鼎上,给他留下一个永远的记忆。他说这话时像吐露隐秘一样羞怯、窘迫、不安、诚恳,可我并不相信:他年纪尚轻,又无不良嗜好,怎么会得上那种病呢?——那无非是他为了达成目的上演的一出苦情戏。我不为所动,冷冷地挥袖而去。房东画家看人神情有些怪,他总把半张脸藏在长发里,总在别人的脸上寻找什么,又一脸没有找到的茫然。当然,来往北斗岛的艺术家有点病有点怪有点癖好,也很正常。他们跟我们铜匠有着相似血亲,差别就是我们活在烟火生活里,他们活在自己的梦里。此时,房客画家就在铜雕园里做梦一样走着,摸摸大象的鼻子、长颈鹿的眼睛、猴子的嘴,就像要把动物的五官扭下来。我看着他,他从我身边走过时迷惘地看着我,像是不认识我一样走了过去。我不知道他是真的患上面庞健忘症,还是对我故作冷漠。他走得飘飘忽忽,眼睛发亮,就像我家的黑猫。

4

没想到龙纹鼎被盗后,青铜文化博览园老板竟然逼我离开北斗岛。

那话是师弟捎来的。师弟走进铜街13号是在早晨,雾气还在铜街上来回游窜,它们也许不是从湖面而来,而是那青铜器上的龙纹飞起来了。师弟站在我家店堂里,就跟患了便秘一样期期艾艾鹦鹉学舌地说:“老板说,你家还没有拿到铜街13号房产证,现在只是暂住,暂住的理由是龙纹鼎,现在那只鼎没有了,你家就没有理由住在岛上了。你家要想在岛上继续住下去,拿到铜街13号房产证,就得给我们打制一批铜面具、一张张铜脸儿。”他感情真挚地说:“师兄,我是里外难做人啊!我是你师弟,怎能铁石心肠逼着你走呢?可我端的是老板的饭碗,我能怎么办呢?你就答应了吧。你只要做了铜面具,我一定想办法让你拿到铜街13号房产证,到那时候,那店铺那作坊就是你的了,谁也不能赶你走了。”他说完就叹起气来,仿佛是受气的小媳妇。

我无话可说,什么话都被师弟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很愤怒,觉得自己被老板耍了,可转念细想:我用龙纹鼎换取铜街店铺是悄悄做的。当时我相信大老板是讲诚信的人,而且还有师弟作证,没有签合同也没留下录音为据就把龙纹鼎给了他们。因而,从法律角度来看,他们是占理的,我只能卷铺盖走人。我懊悔地想:这只能怪自己不小心,轻易相信了别人。而北斗岛虽好,未必是我能落地生根的地儿,也许我该另寻能治好孙儿病的地方了。雾气开始散去,我有种站在云雾里的感觉,身子发凉。我目光迷茫地看着师弟,看他的秃顶摇来晃去,真想用铁锤敲敲那个头。

更让我生气的是,那打制铜脸儿的活儿竟然是师弟跟房客画家的合谋。一个总拿着放大镜对着青铜器照来照去的老头儿,一个可能患了健忘症的画家,是怎么混到一起的呢?我本不想污人清白,可总觉得画家有些行踪诡秘,甚至跟龙纹鼎失窃有关。他租居在我家店铺的二楼上,白天常窝在房间里,可一到午夜就会潜出游走在岛上,像昼伏夜行的动物,又像梦游人。我真的不是胡乱猜疑他,我家的黑猫就曾跟踪过他,发现他绕着青铜艺术馆转来转去,而那里就展示着龙纹鼎——一个岛上的人深夜不去酒吧,而在岛上乱转,这多少有些奇怪吧?

我和师弟面对面站着,就跟两只红冠斗鸡似的。画家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虚虚的目光飞在我和师弟的脸上,半晌才开口说话了。我这才发现他竟然有一口洁白的牙齿,就像瓷做的。他说,那些铜脸儿都要按着他畫的画儿做,用于岛上即将举办的舞会。我知道此地有戴着铜面具唱傩戏的风俗:每年汛期过后,当地人担心大水会带来瘟疫,就会跳起傩舞来。情景是这样的:锣鼓响起,唢呐吹起,人们戴上铜面具又跳又唱,举着松明火把,驱逐赤鸟。据说那样就能驱邪避灾,带来吉祥,让一地平平安安、风调雨顺——可是北斗岛举行这种舞会做什么呢?画家为什么要鼓动师弟在岛上举办戴着铜脸跳舞的舞会呢?难道是他对把画儿变成铜的执念太深,央我把他的画刻上铜鼎不成,就撺掇师弟要我把他的画制成铜脸儿?可师弟为什么会听信画家的煽动呢?难道那个只对古代青铜器感兴趣的老伙计,也迷上了现代的铜工艺品?

画家扬起长头发看着我,眼神里有着执拗和讨好。他的确太瘦高了,敲两锤就能把他变成铜刻线了。

我逼视着画家:“不!我不会打制你那些画儿的。”

他好像看不清我的眼神,仍在虚虚地笑,仿佛我的脸有一团雾气。他结结巴巴地说:“不就是打制铜脸儿嘛……有什么不可以的?……三星堆遗址不就出土了好多青铜面具嘛……我见过那些青铜面具,几乎全是粗眉毛、大眼睛、高鼻梁、阔扁嘴,没有下颏……”

我冷哼:“可我就是不想为你打制铜件!”

师弟的秃顶晃过来,他比画家还心急:“师兄,你好好想想,莫固执啊。”

画家笑:“是啊,打制铜脸儿对您老来说,还不是小事一桩?您老的铜艺炉火纯青哦!”

我气结,一团气揪得肠子有些疼,没有搭理他。我家铜艺世代相传,做那些铜脸儿并非难事,可无论打制铜盆铜勺铜壶还是铜鼎铜炉铜镜,都得有诚敬之心,不能以利相诱,以势相逼——铜真的是干净而祥和之物啊!我心里跳着火,可为了能住在岛上做铜人,还是按住生火夹气的脾性,忍气吞声没有说话。

孙儿说话了。他一直坐在轮椅上听着,也许因为年纪小,也许因为是病孩子,一直被我们忽略着。他的脸不知什么时候涨红了,大声喊:“什么铜面具?你们难道想当蒙面人、想当海盗吗!”

我觉得孙儿说得对,说不定那个偷盗龙纹鼎的人就戴着面具呢。

画家缩回身子,像被冷风吹了。

师弟慌忙站起来:“师兄,这事你要深思啊!我们先告辞了!说着钻出店堂。”

画家还想说什么,黑猫从角落里蹿出来,“喵”地叫了一声。他脚下一滑,也慌张地走了。

看得出画家和师弟同好,都怕猫。

店堂里一下子就空了,就像被搬空炸药的炸药库。我心也空了,我晓得自己一辈子守住了矿山的炸药库,却没有守得住家传的龙纹鼎,现在就连铜匠的职业尊严也要守不住了。早年间铜匠是很吃香的,现在铜器早就被铁器、合金、塑料替代了,铜匠早就没什么活计,就靠做些铜工艺品谋生了。好在北斗岛常有游客买些旅游纪念品,否则我们早就喝西北风了。我为铜匠为自己悲哀起来,就像夜晚的湖水漫上了岛。

我蹲下身轻抚着孙儿的胸口,想让他气顺些。我听见他在向外喷气儿。我的手触到了他瘦骨嶙峋的胸骨,心里生疼。孙儿心里的怒气总算消退了。我把他推到房里,让他好好睡会儿——生气是最伤神费力的啊!

我心里闷,就搬了个椅子坐在店铺门口,在追着雾气而来的日光里晒太阳。街上没多少游客,我迷迷糊糊睡着了。忽然,一块乌云飘了过来。我抬抬眼皮,看见一个白发白须的老者站在面前。

我一愣,问:“老先生,要打制什么铜物件啊?”

他说:“久闻先生大名,好不容易找到你,你能为我打把铜钥匙吗?”

我仔细看,认出老者就是从作坊里香案上走来的铜匠行祖师爷太上老君。我赶忙站起身喃喃:“罪过罪过!”

白须飘飘的老者却像一缕青烟飘去。

我醒了,却陷入了更深的梦里。

5

我想找画家好好谈谈,让他收回成命。铜面具始作俑者是画家,只要说服他,再让他去说服老板,我或许就可免了这份罪。

我是在正午时分上楼敲开画家房门的,他睡眼惺忪地打开门,一半脸露在门外的阳光里,一半脸隐在屋里的阴影里,看着我直愣神,半晌才笑了笑:“请!请!里面坐!”我走进房间坐在椅子上,看向墙上挂着的画儿。屋里很暗,我感觉自己不是坐在自家的楼上,而是闯进别人家的不速之客。

画家在床上坐了下来,长发半遮脸看着我。

我清清嗓子:“那个谁……我想找你聊聊。”

画家抬抬手:“您说,您说。”

“你是一个画家,为什么总想着把画儿变成铜的……那是搞雕塑的人才去做的。”

“哦,我听岛上的青铜艺术馆馆长说,青铜是不朽的,千年的青铜器出土后还能保持原样,光洁如新……”

“哼!你是一个画家,为什么要做铜脸儿呢?”

“这个……您老不觉得脸是人最生动的器官吗?”

“我觉得人最重要的器官是……穴位。”

“是吧?您老有没有这样的感觉……有一天你站在镜子前,发现镜子里的自己越来越陌生,怀疑那不是自己?”

“不会的,人的臉是会改变,可那是慢慢变化的,怎么可能会突然自己都认不出自己呢?”

“有人会的!”

“谁?”

“我!”

“你?”

“我跟您老说过我有健忘症,我这种健忘症就是记不住人的脸,亲人的脸、朋友的脸、自己的脸都记不住……其实我现在也看不清您的脸。”

“啊?怎么会这样呢?”

“我骗您老做什么?这叫面庞健忘症,就是因为这种病,我才离开家到北斗岛的……才只画人脸的。”

我看出画家是诚实的,却还是不肯相信。

他见我不信,就跟我说起他的往事。他说,他出生的地方是古镇,那儿有灰灰的城墙、青青的石板路,也有出土的铜鼓、贮贝器等青铜器。他五岁时拾到一个小铜人,斑绿上夹着黄锈,扁扁的人脸格外清晰。那时他的父亲在外地工作,隔几个月才回家一次。他就总摸着铜人的脸,想象着父亲的脸,可那铜人脸太薄了就像面具。他长大后成了画家,娶妻生子跟平常人一样。数年前,他开始梦见小铜人的脸,慢慢就认不出熟人甚至亲人的脸,仿佛那些人的脸都换成铜人脸了。他说:“你不知道活在一群没有面孔的熟人中间,是多么尴尬、恐慌啊!你必须去记住熟人的举止言行的特征,必须面对每个擦肩而过的人含糊地笑。”他说:“他很害怕久别重逢的熟人问他……怎么?不认识我了?”有一回,他见一女子迎面走来,看不清她的脸却觉得她的皮鞋眼熟,就赶忙堆出笑来。可一个男人走过来,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责问他为什么要对其妻眉目传情。他捂着红肿的脸,看着那对男女消失,想了半天都不知道自己被什么人打了。画家说起往事时,双手揉着自己的头发,显得很痛苦。

也许好久没有这么说过话,他说得有些气喘,仍急急地继续说了下去。他说他忘记人的脸是从父亲开始的,父亲离世早,他一想起父亲就去翻看照片,可照片上父亲的脸越来越模糊。他好几次抱着年老母亲的膝盖在心里哭泣,就像小时候那个孤独害怕的自己又回来了。画家说这话时,双手垂在两腿之间,显得很安静,可我的确听见他在心里哭了。

我口拙,不知怎么安慰他。

他忽地抬起头:“您老要是能治好我的面庞健忘症,我就建议他们……不让您老做铜脸儿了!”

我只是铜匠而不是医生,怎么能治好他的病呢?我愣了愣,还是点点头:“好吧,我试试!”

画家笑了,我也笑了,我俩笑得都很虚,是那种心中无根的笑。

我想不出治疗面庞健忘症的法子,只得连夜做了铜眼、铜鼻、铜嘴、铜耳送给他,希望那些坚硬的铜器官能唤起他对人脸的感觉。他一遍遍地抚摸铜器官,然后在纸上画了一个椭圆,把铜器官往里面摆放起来。我看了好一会儿,只得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总是把五官摆错位置,像个顽皮的孩子。我想起小时候盲眼的外公每次见到我,都要摸摸我是不是长大了些,他的手从我的头发、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一点点地摸下去。他翻着白内障的眼睛望着我的头顶,似乎在脑子里拼凑着我的样子。他呵呵地笑着,把热气喷在我的脸上,现在想起来,他应该摸到熟悉的五官了,比如凸起的眉骨就来自他的遗传。我很想把自己的脸送上去,让画家摸摸五官位置和样子。我的脸除了眉间距过宽外,是一张标准的人脸。可是,让一个陌生的男人摸自己的脸那种感觉怪怪的,而且如果摸脸就能治好画家的病,那他早把自己的脸摸得像熟透的西瓜了。我对治好画家的面庞健忘症毫无办法,也许他需要一面特殊的镜子,就像师弟总随手携带放大镜一样。

这天,在夜晚来临后,我远远地跟着画家向前走,看看他要做什么,顺便观察一下病人。我相信他不会发现我的,他看不清人脸,我又换了衣服戴了老头帽,他就算看见我也认不出来。北斗岛整洁干净,没有矿区那么多的违章建筑,走起来直来直去。画家可能是想去铜雕园的,可天上落下几滴雨水后,他抬头看看天,转身踅进了街头的铜皮书亭。我不便进去,就站在对面的楼下抽烟。雨越下越大,敲打着铜皮书亭的顶棚,叮叮当当。远处连接北斗岛和银城的铜铃桥上,九千九百九十九个铜铃铛在风中乱乱地响成一片,就像是给即将来临的暴雨报警。那铜铃声是给来往岛上的人送祝福的,可那祝福让人心烦意乱。我想大雨就要来了,就冒雨跑回家拿雨伞,不想让我家房客被岛上的雨水浇成落鸡汤。我取回伞再次来到铜皮书亭时,雨水倾盆而下,就像要淹没那个亭子。雨水来得这么快,应该是从湖里直接搬运来的吧?我冲进铜皮书亭,收起雨伞看向亭子里的人,却没有看见画家。我有些迷惑:那家伙是趁机摆脱我了,还是根本就没有进过铜皮书亭?

6

我要治好铜雕园里铜鸟的断翅断腿,这是我能做到的。

这天黄昏,我挑着祖辈传下来的打铜家什走到铜雕园里。我引燃炉火煨起一坩埚碎铜,风箱越拉火越旺,坩埚里铜水慢慢流动起来,流着流着夜色就来临了。我早就看过,园子里不只是一只铜鸟断了翅,而是所有路灯柱上的铜鸟不是翅膀裂开缝就是长脚断了足,那些鸟都受伤了。我挑起坩埚和风箱,沿着游览路线走,用铜汁给鸟们治起伤。我没有精力细细打磨它们的伤口,那铜汁凝固处看上去就像伤疤结了痂一样。

我修好第九只鸟时,才发现我家的黑猫不知什么时候跟过来了。它蹑手蹑脚,就像一团黑球,一会儿跳在铜雕动物身上,像是想跟它们嬉闹,一会儿行走在细悬的树枝上,像是在为我勘探环境,一会儿蹲下身子团着爪子看着我,像是欣赏我的手艺,只是在铜雕大鱼前愣了好一会儿。有了猫的陪伴,我忽然觉得铜雕园的夜色里,游动起长着翅膀的可爱的小精灵。

铜雕园里没有保安,行人稀少,没有人干扰我,我终于把满园的铜鸟修好了。我坐在草地上,等着坩埚里的铜水降温凝结。夜色越来越浓,我和黑猫面对面坐着,我盘着腿,它坐在自己的尾巴上。渐渐,我仿佛被猫催眠了,勾起头打起瞌睡来。忽而,满园暗淡的路灯突然雪亮起来,仿佛朝霞提前来了。铜鸟们一只只飞起:小麻雀低低飞过,黄鹂在树枝又跳又叫,布谷鸟在声声催着布谷,还有高高飞起的老鹰、一起三落的鹞子、叽叽喳喳的山雀……它们围着我在飞舞在鸣叫,就跟铜唢呐吹响的《百鸟朝凤》似的。我高兴啊,我让那些铜鸟都活了。可我有点不明白,铜鸟是同一个模子浇铸的,为什么复活后就成了不同种类的鸟呢?半晌,园里的铜雕动物也醒了,虎在吼,狮在舞,孔雀在开屏,大象在洗澡……这莫非是动物们的狂欢节?我笑了,笑着笑着,忽然听见一声“喵呜”,路灯又暗淡下去,动物们又变成铜雕,一只只鸟飞落路灯柱上。我睁开眼,看见黑猫正对着我叫,原来刚才只是一个梦。我赶紧把眼睛从猫眼里拔出来,慢慢找回自己。铜雕园又恢复了原样,路灯下沉默起一只只铜鸟。可我想:那些铜鸟是真的活过了。

看看天上的月亮,我挑起坩埚和风箱,对黑猫说:“走吧,回家喽。”黑猫却蹲在地上,蹬直后腿,伸展着弹簧般的脊椎,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后脖颈上圈起一团发硬的肉,就像要变成铜猫了。我又被猫的眼睛吸住了,那双眼睁得很大发着蓝光。我倏地想起猫的瞳孔在早、中、晚是不一样的:早晨像枣核,中午眯成一条线,晚上才睁圆,那是在根据光线的明暗调节瞳孔大小。我心里一喜,忽然悟出怎样在铜人身上布设经络穴位和水流了,制作铜人的难题终于破解了。我哈哈大笑起来,黑猫闻声跃起,蹭蹭我的裤管,向前跳去。我患有关节炎的老腿轻快起来,跟着黑猫向铜街走去。

我回到家中把坩埚和风箱放进作坊,走回店堂。店堂里,孙儿还没有睡,正坐在轮椅上翻看一本厚厚的书。我晓得他是在等我回来,没有我的陪伴他怎么能睡得着呢?

我走过去蹲下身,伸出粗糙的手摸摸他的膝盖,兴奋地说:“孙儿,我就要做出小铜人了!”

孙儿放下书,眼睛亮亮地盯着我:“爷爷,你刚才去哪儿了?还带着家什?”

我笑:“我去铜雕园,给那些铜鸟修补坏了的翅膀和腿脚了。”

孙儿把目光移开,看向门外:“哦……那你会答应他们做铜脸儿吗?”

我看着他,小心地点点头:“爷爷就做这一回,好不好?等我们有了房产证,能一辈子住在岛上,就不做这种事了。”

孙儿叹了口气:“爷爷,是我拖累你了。”

我欢喜的心凉了:“孙儿,爷爷有你才能活得好啊!”

“爷爷,您不能受他们欺负,受他们摆布……他们都是贪心鬼!是坏人!”

孫儿就像风箱一样,一下一下地鼓起火来。我为他因病受到不公、伤害、困顿感而心疼,却又很生气。我站了起来,忧心地看着他:“孙儿,不要在心里积着那么多的怨气!是人都会有缺点的……爷爷打制过好多铜器,没有哪个没有瑕疵的,你有瑕疵,我有瑕疵,他们也有!你得原谅他们,也得放过自己……你要听爷爷的话啊,心里的怨气、戾气多了会伤身的。”

孙儿垂下头:”爷爷,我记住了,可我……不一定能做到你说的那样。“

我伸手摸向他的头,他的头发真好,是那么乌黑。

孙儿偏偏头躲过,推着轮椅回房睡觉了。他长大了,不喜欢别人碰触他了。

我走进作坊里,在纸上画起猫的瞳孔和铜人的穴位,画着画着就有些倦了。我抬眼看了看堆在角落木箱里的杂乱物件,那些废旧的铜板、残缺的铜器、剥开漆皮的铜线,都是我回收的铜料。铜匠不需要采矿和炼铜,我在矿山干过,晓得矿石是怎样的,我也干着铜匠,能把铜料打制成铜器,却没有亲眼目睹过矿石是怎样变成铜的。其实,要制造一个事物,不是一个人力所能为的,那需要各行各业的能工巧匠参与,百工各司其职方能有成。我要是能打制出小铜人,那得感谢采铜人、炼铜人,感谢大自然的馈赠啊,也许还得感谢我家的黑猫。

我一定要打制出铜人,让孙儿健康快乐起来。

7

我应允下打制铜器的活儿,师弟很高兴,秃顶发红,搓着手转来转去,发誓等铜脸儿制成后,一定要帮我把铜街13号房产证拿来。画家也很高兴,醉酒般咕咕叨叨,说想参与我打制铜脸儿的过程,看看眉眉眼眼是怎样从铜板上长出来的。黑猫烦躁得又蹦又跳,用爪子在沙发上留下起抓痕。我心里愧疚,倔强地把他们关在作坊门外,把北斗岛关在门外,一个人打制起铜脸儿来。

我先虔诚地洗净手,然后把一张画家画的人脸挂在墙上,抬头仔细端详着,直到那张脸刻进脑海里,闭上眼都能想起来,就连睡梦里都浮现出那张面孔。接着,我把一圈铜线放入坩埚里,拉起风箱,火越烧越旺,铜线越来越软,就像大锅煮糊一团面条似的。我把铜团捞出来,放在铁砧上敲打成光滑的椭圆形,那就是铜脸皮了。最后,我用錾子、凿子、钎子锻起五官,当然眼窝都是镂空的,一张铜脸儿这才制成了。我在作坊里不分昼夜地打铜,做好一张脸再换一张,连轴转。我每打制好一张铜脸儿,就要睡上一夜,把那张人脸从脑海里抹去,以便装上另一张人脸。这是最熬人的,我要跟纠缠我的人脸在梦里争执,费力地驱赶它们,再换上新的面孔。

以前,我打制动物铜工艺品时,都心生欢喜,于是那鹿的犄角、鹤的长腿、猪的大肚就吉祥了。我在打制铜鼎、铜炉时,心生敬畏,于是那炉的造型、鼎的纹饰就礼敬了。我在打制铜盆、铜椅、铜铃时,心生平和,于是那一件件家用铜器就有着人间烟火的气息了。在打制那些铜脸的过程中,我休歇时会点上一支烟,让思绪跟着烟雾飘来飘去。也许画家是想用铜脸的事儿来掩盖他盗鼎的行径,想借着舞会把龙纹鼎偷偷带出岛去?也许画家真是想用铜脸儿来治疗他的面庞健忘症,想将自己的画作变成铜的?我左思右想,心里乱糟糟的。我尽力清除脑瓜里的杂念,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能用铜脸治好画家的面庞健忘症也是一件好事。说着说着心就静了下来,涌上些许欢喜,于是一张张铜脸上的眉眉眼眼就活泛起来了。

我晓得门外的师弟、画家都很着急,他们迫不及待,偶尔会来敲作坊的门,敲得小心而执着。我不闻不问,绝不放他们进来。我只允许孙儿进来送饭送水,他已是少年,烧烧饭叫叫外卖,伺候着我的饮食。他小小年纪早就忧郁了,看我的眼神有些忧伤——他是在担心我年老的身体吧?黑猫在门外“喵喵”地叫过一次,我打开门缝让它进屋,可它伸头望了一眼屋里,轻轻地“喵”的一声就走开了。铜街上的同行们也来过,他们只是隔着门说上几句话,就悄手悄脚地走了。他们以为我关在屋里,是不想让铜技艺的不传之秘泄露出去,就不敢瓜田李下来打扰了。奇怪的是,《银城日报》记者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也来敲过门。我不喜欢他们的摄像机镜头,就把他们拒之门外了。

有时,长发画家会站在作坊外,兴奋地跟我说起他想象中的铜脸样儿,说得铜脸眉眼栩栩如生,还高声背诵起莫名其妙的话儿:“亚洲铜,亚洲铜/击鼓之后,我们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作月亮/这月亮主要由你构成……”他那样儿就像急切地等待着心爱玩具的孩子。

有时,师弟会隔着作坊门,跟我絮絮叨叨地说着龙纹鼎失窃案的侦破情况,说公安已经锁定犯罪嫌疑人了——那是一个盗窃文物的团伙,既会用洛阳铲盗挖古墓,又能用现代科技手段躲开青铜艺术馆的监控和警报器,人员分工合作,手法相当专业。

我对画家的癫狂和师弟的唠叨没有兴趣,只是在孙儿推着轮椅进来时盯着他看,他的脸在我眼里是最美的,真的像静夜里的月亮。

时间过得真快,我不知自己在作坊里关了多少天,恍惚间忘了晨昏,忘了身在何处。有时,从折叠小床上睁开眼,我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睡在父亲的铜铺里,作坊里那墙上的铁锤錾子、地上的风箱坩埚,的确跟古镇上的铜铺一个样子。迷蒙中,父亲打铜的身影若隐若现,却听不到叮当打铜声。有时,我在打盹儿时会觉得自己还在矿山的炸药库里,整整齐齐堆放的炸药雷管就在身后,一股浓烈的火药气中夹着碉堡外泡桐花的清香,向外看去却没有看见那条一直陪伴着我的黑狗……我要迷糊好一会儿,让铜铃桥的铃声、铜街上的人声把我的感觉一点点唤醒。我醒过神后会惊喜地对自己说:“哦,我还在北斗岛上!”北斗岛被人称作“诗意栖息的青铜秘境”,当然跟古镇铜铺、矿山炸药库不一样了,可我为什么会闻到旧日的气息呢?我为什么睁开眼不能确认自己在岛上呢?这是人老后记忆顽固作祟的后遗症,还是暂时居住在岛上的心慌?

我偶尔会打开作坊窗户向外眺去,先看向通天塔,那高高的铜塔是岛上的地标,然后往往会看见邻铺人家的二楼上,一个女子在洗脸。她在用蛋清拌着珍珠粉往脸上敷,在把各种各样的玻璃瓶里的乳液往脸上搽,就像拿她的脸做实验一样。我记得她是租居在街上的外地人,在青铜时代大酒店上班,喜欢穿红旗袍飘来飘去。那时,我的心情会好起来,我好久没看见别人的脸了,发现人的脸真的很好看。可我不敢多看,又埋头鼓捣起风箱和坩埚,制作起铜脸儿来。

我想,要不了多久,我一定会带着一张张美好的铜脸儿,回到铜街新鲜的日光里。

8

铜脸儿终于打制好了,我走出作坊时,头像缺氧一样眩晕,满街满岛的日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我不用照镜子,就晓得胡子快遮住自己的老脸了。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就像把一场长长的梦做完了。

铜脸儿一出现在日光下,画家和师弟就扑了上来,仿佛那不是铜的而是磁铁的。画家眼睛亮了,一把抓住我的手,紧紧地握著,却跟打摆子似的抖个不停。他摩挲起一张张铜脸儿,就像抚摸自己的孩子,看得出他在为自己的画儿变成铜制品而激动着。师弟围着铜脸儿转,眼睛黏在铜脸上,边啧啧感叹边夸我:“师兄,虽然你做矿工后好多年没干过铜匠活儿了,可手艺没有丢!”难道祖传的手艺会像血液一样遗传吗?在作坊里待得太久了,我身子有些虚弱,骤然从幽暗的作坊走到明亮的日光下有些头晕目眩,幸好孙儿紧紧地拉住了我的手。

之后,画家和师弟冷静了下来,变成苛刻的验货人了,一张张铜脸儿就跟等待出笼的鸟雀一样,接受起他俩的检查。师弟是满意的,他拿着放大镜细细地察看着铜脸儿的造型和做工,看完一张就摸一下秃顶,说一声“真好”,仿佛工厂里质检员在给产品发合格证。画家毕竟年轻,动作有些毛糙,翻翻拣拣,把铜脸儿一张一张地往自己的脸上戴,像在寻找适合他的脸,又像工厂质检员给产品打戳盖章。奇怪的是,他们发现比预定的铜脸儿多了一张铜脸儿,那张铜脸儿圆润光滑,眉毛在跳,笑不露齿,如平常女子一样,在一堆铜脸儿中有点格格不入——那就是隔壁店铺房客红旗袍女子的面容,我想不明白自己是在什么时候顺手打造的。画家拿着那张铜儿脸发怔,似乎不敢确认那是不是他的作品。师弟拍拍额头,盯着我笑了,笑中有着隐秘的快乐,仿佛我是上课做小动作被他抓到的学生。孙儿坐在轮椅上平静地看着我,黑猫躲闪着向我看来。看来我要是不洗心革面,把胡子刮掉,那猫会认不出我了。

等一辆皮卡把那些铜脸儿拉走后,我如愿以偿地拿到了铜街13号房产证。我揣着那个暗红色的证件,绕着岛走了一圈。我在湖边听着湖水荡漾的声响,在铜神广场看着一群鸽子飞来飞去,觉得岛上的事物亲切起来。在街巷里,我还看到一个陌生女人匆匆走过,她的睫毛真长,但鱼尾纹很明显,背影似曾相识。我走回铜街,摸了摸怀里的房产证,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就是我的岛我的家了,我会为孙儿制造出一个能流出眼泪的小铜人来——它将是北斗岛的第一代岛民。

预想中戴着铜脸儿跳舞的舞会终究没有举办,甚至连风吹草动都没有,那些铜脸儿被搬进青铜艺术馆的库房后就悄无声息了。我没精力关注那些事,可师弟话痨似的跟我说:有人说戴着铜脸儿跳舞,不仅不能给岛上带来人气,还可能会把游客吓走的,因而那个舞会计划就搁浅了。我想那些人真是多虑了,青铜在古代号称“吉金”,自古至今都是吉祥之物,只会辟邪镇魔、化煞生旺,怎么会吓人呢?传统傩舞跳了上千年了,即使没有驱瘟避疫的功效,也至少让当地人快活像过节吧。

我看见长发画家收藏着一张铜脸儿,那也许是唯一流落在私人手里的,也许作为作品的原创者之一,他应该拥有铜脸儿。他白天窝在屋里,时而闭着眼摸着铜脸儿的眼耳口鼻,喃喃地叫着人的名字,时而戴上面具对着镜子照来照去,像在辨别什么似的。一到夜半,他就会趁着夜色走上街,偷偷戴上铜脸儿,对着蓝玻幕墙、店面橱窗和湖面,像是在寻辨着铜脸儿的影子,又像要把铜脸刻进玻璃或湖水里。他看上去很苦恼,有些失魂落魄。好几天晚上,我和黑猫暗暗地跟着他,提防他一不小心失足落入湖里,也担心他会被当作蒙面人被保安抓起来。我想他是把铜脸儿当作康复器材了,在想办法治疗面庞健忘症。我不敢提醒他什么——谁也不该唤醒做梦的人。

终于,画家向我辞别了。

他说:“老人家,谢谢您,我要走了。”

我看着他:“哦,你的面庞健忘症好了吗?”

“没……没有……”

“那你要去哪儿?”

他摇摇头。

我叹口气:“那就祝你一路顺风吧。”

他说了声:“谢谢!您老保重!”

我送他到铜神广场,那儿一群鸽子在台阶上跳来跳去,就像在欢送画家似的。

我在那儿遇见了师弟,他正在跟打扫卫生的清洁工说着什么。

我走过去刚想说话,穿着橘黄色马甲的清洁工看着我开口了:“怎么?不认识我了?”

那个女清洁工有些年纪了,睫毛长,笑得鱼尾纹深刻起来,好像就是那晚我夜半巡岛时遇到的女人。她见我不说话,突然抬起脚踢向我。我从她那飞起一脚的招式中看出,她就是曾经的矿山播音员。她总是在喇叭里《用运动员进行曲》把我们叫醒,然后播放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再播送铜矿新闻。她竟然也老了,时光真是古老的易容术。可她爱踢人的俏皮动作没变,没想到她到岛上做清洁工了。

我笑了,高声喊起她的绰号。在那座铜矿,我的绰号是“大狗”,她的绰号是“小白猪”,师弟的绰号是“白头翁”。我们只有在正式场合才相互称呼对方的姓名。

一时间,北斗岛的清洁工笑了,青铜艺术馆馆长笑了,我也笑了,就像在异地他乡遇到久别的故人。

我笑着笑着,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9

瞧,铜人!我终于把小铜人打制成了。

铜人只有半尺长,身子裸露,腰束布带,胸背可以开合,四肢可以活动,体表布满密密麻麻的小孔,那是354个穴位,还有以珐琅掐丝工艺布设的经络线。铜人身形正立,两手平伸,嘴唇上扬,瞳孔发亮,在笑。

孙儿看着铜人,眼睛柔柔的,忽地笑了:“爷爷,你做的是什么铜人啊?它身上怎么有那么多点子?”

我呵呵地笑:“这是能笑出眼泪的小铜人。”

孫儿抬起眼,一脸好奇:“是吗?小铜人怎么会有快活的眼泪呢?”

我拿起一根银针:“不信吧?那你瞧好喽!”说着将银针扎向铜人的太阳穴,果然,铜人的眼里流出水来——那是我从湖里取来的最干净的水,亮晶晶的,都曾经擦亮过小鱼们的眼珠。

孙儿高兴地从轮椅上站起:“好!好啊!”

我眼睛一亮,恍惚觉得银针扎在孙儿的身上,他果然被扎得站起来了。片刻欣喜后,我看见孙儿又虚弱地坐回轮椅,眼神暗了下去。可我相信:只要每天用银针扎着铜人的穴位,只要扎遍铜人全身的穴位,只要铜人能流出幸福的泪,孙儿的病就会好的。

“爷爷,这个铜人真好玩儿,可能做什么用吗?”

“嗯……爷爷想让它陪着你啊。”

孙儿长长地哦了声,默默地看着我的脸。

我从皱纹里挤出笑:“爷爷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岛生。”

“岛生?”

“是哦,就是在北斗岛上生的。这个名字好不好?”

孙儿默默地点了点头。

铜街上的同行们来看小铜人,盲眼的按摩老人也来看小铜人,他们带来红鸡蛋,“岛生、岛生”地叫着,像是为小铜人庆生。铜匠们像夸新生儿一样,指指点点,说小铜人哪儿铸得好、哪儿打得巧什么的。盲眼按摩老人像给新生儿算命一样,摸过小铜人身子,点头说小铜人穴位准、经络正。孙儿坐在一旁,安静地剥着橘子,看小铜人的眼神越来越亲切。我想他俩会成为一对好兄弟的。

这天早上,师弟又摇晃着秃顶的脑瓜来了。他一看见小铜人,眼睛就直直地长出了钩子。他拿出放大镜围着小铜人照来照去,嘴里不停地“啧啧”着,那样儿就像闻到味儿的猎犬。我不晓得师弟看到小铜人时,有没有想到他的独子。师弟的儿子是银城第二代人,这些工矿小城子弟青春期时主要负责结伙打架泡姑娘,然后就去接父亲的班,进厂矿当一名国家工人。师弟的儿子年轻时既打架也写诗,口哨吹得特响,后来当上了矿山的销售科长,又辞职做了买卖,赚了一大笔钱,现在在世界各地游来逛去,给一些杂志拍拍照片写写字儿。我就是按照那小子少时的模样制模铸成小铜人的,不过那小子叫矿生。师弟还在兴奋地转圈儿,看他那样儿,也许早把他儿子小时候的面貌忘了。

我被师弟转得烦躁起来:“师弟,别转悠了!你都把我的头转晕了!”

师弟这才坐到沙发上,朝着我笑:“师兄,你的手艺真是巧啊,还真把铜人做好了!”

我不点头也不摇头。

师弟抓耳挠腮,那样子让我想起了他小时候第一次看见龙纹鼎的神情来。

我心一惊:“师弟,你不会心痒了,想打小铜人的主意吧?”

师弟赔着笑:“师兄,反正你已经会制铜人了,你就把它卖给……我们青铜艺术馆吧。”

我生气了:“不卖!不卖!”

师弟还在笑:“师兄,你就卖给我吧,价钱好商量……”

我叹了口气:“师弟啊,你难道不晓得我为什么要做小铜人吗?”

师弟笑往回收:“我晓得……这是为你大孙子……才做的。可是,你再做一个不就行了?”

我摇摇头:“我老了,做不了铜人了。”

师弟意外地抬起脸:“为什么啊?”

我盯着他:“师弟,难道你觉得我这么一大把年纪,眼睛还能对付那小铜人身上的三百五十四个穴位吗?你晓不晓得我在用银针扎穴位时,多少回扎在自己的手上?你瞧我的手!”

我伸出扎满小孔的手。

师弟看了看,脸上的笑没了:“师兄,你真是不容易啊!你辛苦了!你放心,我绝不再惦记小铜人了……我真心希望你的大孙子能站起来。”

我沉默了,师弟也噤口了。

半晌,我问:“龙纹鼎找到了吗?”

师弟摇摇头:“没……还没找到偷鼎人。师兄,真是对不起,把你家祖传的宝物弄丢了。”

“我说过龙纹鼎跟我家没关系了……你们真觉得那鼎是被人偷了?这岛上会有盗贼?”

“难道不是吗?难道那只鼎长了腿自己跑了?”

我不想再纠缠,转过话头:“那个……铜脸儿收藏在艺术馆里了?”

师弟蹙起眉:“是啊。我准备办个主题展,把它们挂起来展览……可又怕吓着游客的孩子。”

我生气地喊:“你是做过铜匠的人,难道不知青铜是吉祥的吗?怎么会吓人呢?”

师弟摸摸秃顶,眼睛亮起来:“师兄,说得好!《考工记》里说,炼金以为刃,凝土以为器,作车以行陆,作舟以行水……工匠的确是了不起的!”

我站起,仰身長叹:“是啊!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我更愿意相信,我们铜匠能造出万物……让万物同生!”

我看见师弟像被银针扎准穴位的小铜人,眼里流出欢笑的水来。

我仰头看向窗外,通天塔顶一只铜鸟飞过。

我喃喃了声:“岛生!”

10

我还在北斗岛上继续打制和兜售着铜工艺品,偶尔会在夜晚去铜雕动物园里修补铜动物们。我相信我的铜制品,会给岛上带来安宁,会给来此旅游的岛外人带去吉祥。

铜脸儿一直没有在青铜艺术馆展览,龙纹鼎却失而复得了,据说是被公安追查到的。它仍摆在青铜艺术馆里,端坐在蓝蓝的射灯里缄口不语。我只去看望过它一次,觉得它变得有些面生了。我拿不准它是不是原来的器物,还是盗窃团伙制作的赝品,抑或是北斗岛老板请人制作的高仿品。可我不想说什么,只要岛上有铜的鼎,就是有福的。我只是有些愧疚,不该怀疑那个长发的画家,龙纹鼎的失窃真的跟他无关。我不知道他现在漂在哪里,真相告诉他——人啊,无论身在何处都是在岛上,能生活在岛上真好!

是的,比如满是铜雕铜器的北斗岛,就是一座美妙的岛屿。这是个湖中岛,只要望一眼,眼睛就会变蓝,就会被水汽和雾气打湿。它曾经有个名字叫“临津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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