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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歌词

2022-04-25武俊岭

绿洲 2022年2期
关键词:人杰古城书店

武俊岭

去年初秋的一天,快十二点了,我正想下班回家呢,传来夏人杰去世的噩耗。电话,是人杰的儿子任远打来的。我听了,心里一沉。十几秒后,我说,下午我过去。

回到家里,妻子刚刚把两个菜端到饭桌上,一荤一素。我拧开泸州老窖瓶盖,往一个小酒盅里倒酒。我沉默着,连喝两盅,也不吃菜。想倒第三盅时,妻子阻止。我说,夏人杰死了。妻子一愣。我倒上酒,开始吃菜。妻子说,五十五六岁,可惜。妻子与人杰在一个工厂里工作过。

以前,妻子对我说过:人杰钻头磨得好,干活也利索。就是人太老实、死心眼,吃不开。1990年,他发表第一篇民间故事,收到三十元稿费。主任让他请客,三十元不够,又加上十元。

想着妻子的话,我把第三杯喝完,说,下午我去吊孝,随五百元吧,人杰的儿子刚刚上班,难。妻子说,行,你愿随多少就随多少。

2000年,当时古城最好的小区。二十年过去,自然消失了原来的光鲜亮丽。不过,小区内的几棵苦楝树,主干端直,树枝蓬蓬,叶子黑绿,为树木不多的小区增色不少。鼓声三下,哭声传来。我加快脚步。六层楼下,用帆布搭一灵棚。一副白色挽联,出自本地颜楷书家之手:踏遍城乡觅遗珍,资治存史启后人。横幅是:当代颜回。下午3点多的阳光,热力虽小但亮度极大,把挽联照耀得灼人眼目。

灵棚东头,悬挂着人杰的遗像,面容清瘦、目光凄楚。灵棚内,跪着人杰的子侄三人。鼓声响起,子侄哭泣。我在司仪的引导下,向人杰遗像三鞠躬。任远抬起泪脸,走向我,磕头。我拉起他来,温语抚慰。随后,我走到账桌前,随上五百元钱。这时,一人拉过来一把椅子,称我老师,让我坐下。我坐了下来。还有两天时间哩,光站着,身体承受不了。

秋初天短,三个多小时过去,七点多了。暮色升起,一百米外的苦楝树,树冠黑苍苍的,似云若雾。在这三个多小时里,前来吊唁的,除去人杰的亲戚外,有几个我认识的文化记者,鞠躬、随礼,然后与我寒暄几句,离开。天黑之际,人杰同村开超市的老板来了。老板认识我,说,老师,人杰这病,是熬、焅出来的。老师你知道,最近几年他在我超市外面看车子,我让食堂里的厨师给他做他爱吃的五花肉炖白菜,他不吃。花三块钱买两个芝麻烧饼,嚼巴嚼巴,喝点凉开水拉倒。几年下来,不就病了。说完,老板把脑袋痛苦地摇了几摇。

离灵棚五六米,盘起一个炉灶,架铁锅、烧劈柴,母鸡炖土豆。帮忙的人,二十多口,一人一碗,热热闹闹、有说有笑地吃下。灯影里,我看见任远,右手拿着馒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也不吃鸡肉,只拣碗里的土豆吃。任远的眼角,有几粒泪珠闪闪。我反复品味着陶渊明的“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走回家去。

与妻子说了几句丧事上的话,洗洗,随即躺在床上。床头灯发出淡淡光芒,我的眼前出现人杰的面容,先是遗像,后是活着时的一颦一笑。人杰,是胃出了毛病,胃癌。手术后,他在医院住院二十天。他的儿子正读研二,侍候几天后匆匆返回学校。于是,闲云野鹤的我,便陪了他二十天。这20天里,他向我谈了很多他自己的事。

躺在床上的我,对人杰的谈话内容,进行一二三四地归纳。人杰的话,像是春天里珍贵如油的雨点,一滴一滴地响在我的耳边。

你知道,我在工厂干了十年,与嫂子同事。那十年,我为了多挣钱,几乎天天加班,计件嘛。你还知道,我在参加工作前,就对古城的老街旧巷魂牵梦绕。我骑着自行车,用了一个月,画了三条老街旧巷的草图。但是,进工厂在车间干活后,就没有时间没有闲心再想画老街巷的事了。只是,在工厂里越干,我心里越烦。这天,我在车床上干活,老街巷耿家老宅房檐上的蔬菜水果透雕在我眼前浮现,栩栩如生。一个不小心,我的右手无名指被削去一截。在家养伤七天,伤好后,我办了辞职手续。

我开始在路边摆书摊。提起这点,我还要感谢你,你没少照顾我的生意。茨威格的小说集,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的,印制精美,两块六毛钱给了你。你把这本小说看完后,欣喜若狂地对我说,看完其中的《一个女人的二十四小时》,与高尔基一样,不要脸地哭了。实话实说,那一刻,我对你充满羡慕:有清闲的工作,有大把的时间,读书作文,作品经常发表。

我一般八点多钟出摊;收摊,时早时晚,以感到与工厂里挣得差不多一样为度。摆摊,我不怕春天、夏天,怕秋天、冬天。秋风吹下树上的黄叶,轻盈落地。我看着,就会有宋玉似的悲愁情怀涌起。如果这种时候,风儿吹起地面上的尘土,眯了眼睛,我的心绪就会败坏到极点。所幸,有三三两两的买书人走近,翻一会儿,付钱,拿书,走人。这样,我的心情就会慢慢地好起来。冬天,虽然我穿得厚厚的,但仍有冷风像刀子似的往脖子里扎。向顾客介绍书籍的好处时,戴着手套,不能利索地翻動书页。摘下手套呢,不一会儿便冻得僵硬如棍。

收摊后,我骑着自行车,沿着古城老街巷,或画老房草图,或与老人攀谈。想想我卖书、妻子卖菜所挣的钱,除了糊口之外略有节余,心里就踏实了。特别是,当从老人嘴里听到一曲民谣时,内心里的那种充实感,让我活得有心气。此时,看着夕阳的红光照在老街上,我恍如穿越到清代、明代,看到了崇武连樯、运河码头上的繁忙;看到了站在船头的江南才子,摇着扇子、风雅地吟诗作赋。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往下过。妻子问我,你摆书摊,不能摆一天吗?多挣点钱不好吗?钱扎手吗?

我听了,重重叹息,说,这,你不懂,你不懂!

妻子愣了一会儿。然后,妻子眼睛红红的,走出去卖菜。

这年,妻子父亲病了。妻子两个姐姐,一个弟弟,四家。医疗费,每家掏二千元。当时,家里一千元都没有。妻子这下犯愁了,说话带了哭腔,问我,这咋办呢,姐姐弟弟拿得出,咱拿不出,不丢人吗?

我说,我借去。

我骑上自行车,到了大街上,却不知找谁去借。工厂里的同事,大都没有多少储蓄,找也白找。文化局的人,我认识的都是领导。平时,他们对我的业余爱好都说支持,握手、拍肩膀什么的,但是如果张嘴借钱,还真开不了口。想来想去,想到日报编辑、写散文的刘哥,除了工资高外,一个月发表几篇作品,有稿费收入。我记得他办公室的电话,于是手哆嗦着,在电话亭里拨通电话。接电话的正是刘哥,问我,人杰,有事吗?我结巴着,吞吐半天,才说出有急事想借钱六字。刘哥说,人杰,你要多少?我说一千元,刘哥听了,说,两小时后你到报社找我,我回家凑钱。

我心儿快跳着骑车到报社,不好意思进办公楼,就在大门左边门垛下站着,等候刘哥。接过刘哥手里的一千元钱,我感激得想落泪。我一边说刘哥我尽快还你,一边想我得一天一天地摆摊了。

整整三个月,我一是去新华书店淘、买旧书;二是往废旧市场,在废纸堆里寻找有用的旧书、字画。别说,金庸、古龙、梁羽生的小说,我找到一百多本。已经故去的本地书家的一幅书法,让我发了一笔小财。这书家学津门四大家之一的严修、学张迁碑,楷隶相融,自出新意,在本地影响很大。1991年去世后,这书家的书法渐渐走俏。他这幅,我卖给一个教师,四百块钱。这样,不到两个月,我就把刘哥的一千块钱还上了。

妻子看着屋门下的一丝光亮,推门进来,说,还没睡,不困吗?我看看墙上的石英钟,说,还早,才九点半。

妻子离开后,我想到人杰妻子的去世。那时,我因发表小说,在古城已成名士。在小说中,我有意写入地方文化。这样,就与人杰熟识起来,成为莫逆之交。人杰妻子的三天丧事,我从头到尾盯着。现在,印象最深的是人杰妻子娘家人的吵闹。人杰妻子的二姐,指着人杰的鼻子说,夏人杰,俺妹妹是生生地跟着你受穷穷死的。俺妹妹才三十三岁,活蹦乱跳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你夏人杰摸摸良心,不有愧吗?

说完,二姐双手相拍,响亮而悲哀。人杰全身轻轻抖动,头深深地埋在胸前,像一个低头认罪的人。

二姐继续说,一条裙子,三十块钱,她看了三次,都没舍得买。让你去看一次,你却说不好看。生病了,降压药她都不舍得买。六月里,大热天卖菜卖水果,发了急病。

二姐越说越气愤,手指结结实实地触到人杰的额头上,一下、两下、三下。人杰的额头黑红,即将渗出血来。这时,七岁的任远不干了,一头顶向二姨,愤怒地说,谁也不能欺负我爸爸!

丧事后,我单独请人杰吃了一顿饭。我们两个喝了一瓶曹植醉。人杰酒量一般,酒后有些颓唐,说,我妻子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说,你搜集的那些民谣、画的那些老房子,能换钱吗?能吃能嚼吗?快别乱跑,快别乱画了,一心开书店挣钱吧!

我说,别说你,我都快写不下去了。现在,有本事的都下海做生意了。

人杰双手抓住头发,说,你不知道,你弟妹天天劝我一心卖书,劝着劝着,就会流下泪来。哭得天数一多,她的眼睛突然睁不开了。我用自行车驮着她,到眼科医院看医生。医生给开了一些口服药、两样药水,说,不能再伤心哭泣了,不然,眼睛会瞎掉的。我对你弟妹,是有感情的,也是心存感激的。我经常想起,你弟妹没有买成裙子的那天,她破天荒地喝了一瓶啤酒,对我发了一次火,仅有的一次火。她愤愤地脱下衣服,扔在地上,说,你看看你媳妇穿的这衣服,洗得还有点布意思不?我看不像样子,把她抱进卧室。在她的哭声里,我把她的衣服放在洗衣盆里,想去洗干净。她冲出来,一把夺过,说,你一个大男人,给老婆洗什么衣服?挣钱去啊!

人杰猛然挺直身子,说,我要开书店。

我说,开书店,行,武侠热还有余温,言情小说年轻人愿看。当代的长篇,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可能还会再版。《白鹿原》,已经开始热销。

想到第二天还得去人杰丧事上照应,我关灯,合眼,渐渐入眠。

第二天,前来吊唁的人稀稀拉拉,多半是人杰的亲戚。一整天里,我没有遇到一个熟人。这让我很无聊。我站起来,看一看人杰的遗像,看一眼悲哀的任远。对了,偶有需要写花圈上下联的,我就写一写,用赵孟頫的仇锷墓志铭体。无事,我走到苦楝树下,看着青中泛白的楝豆,想到了人杰开书店当老板时的生活。那五六年,是人杰的巅峰时期,相对有钱的时候。这个小区的房子,就是在那时买下的。

在一个小街上,人杰租了两间房子,门朝北。人杰书店。四字店名,就是写挽联的那位本地书家,用端庄大气的颜体写出的。小街本来有官方命名,却因女人的服装店多,而被称为女人街。每每,有手提衣袋的时髦女人,脚穿高跟鞋,有节奏地敲击着水泥地面,走进人杰的书店。女人相中琼瑶、亦舒的小说,交钱、拿书、走人。女人飘逸的长发,像是一团黑色的有罂粟气味的云彩,把正值盛年的人杰托举起来,飘向远方。

书店生意不错,济南一出版社一九八几年出的一批武侠书,让人杰以极低的价格买进。不出一个月,全部卖掉。人杰看到,一些书店往外租书,就弄了一架通俗小说。其中,一九三几年的新鸳鸯蝴蝶派作品,占了不少。另外,民国时期旧派武侠作家宫白羽、郑证恩、还珠楼主、王度庐、朱贞木、平江不肖生的长篇小说,摆在书架上。长枪快马、血雨腥风,引人入胜。每天下午下班后,爱看书的公职人员,纷纷涌进书店,租书。古城大学的一个工科教授,一周来两次,租武侠小说。这教授说,我读武侠,感觉好玩,能換换脑子。

这天,人杰正蹲在地上整理书籍,高跟鞋与地面相触的声音,动人心弦地响起。人杰以为是买书的呢,想站起,手却惯性着,把书籍弄弄整齐。

老板,生意很好啊!

噫,像是画眉鸟儿鸣叫。

人杰不得不站起来了。人杰血液上涌,眼睛什么也看不清了。人杰摸索着坐在一把高凳上。好闻的香水味儿,让人杰骑在了一匹疯狂的快马上,腾云驾雾一样往前狂奔。三两分钟之后,人杰看到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人,身姿如亭亭白桦。虽然细看之下,唇上的绒绒细毛较为明显,但少见的白皙让这女人媚态十足。特别是两条长腿,又白又直。大洋马。一向老实的人杰,脑子里飞出这三个字。人杰反应迟钝,让女人巧笑倩兮。女人问,老板,你雇个工人呗,这么大的书店,你一个人忙不过来!

此时的人杰,内心里其实已是同意了的,嘴上却说,我的店不大,一个人忙得过来。女人在沙发上坐下,跷起了二郎腿。人杰的目光扫向女人,惊艳于女人双腿的美丽。此美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次见。人杰心猿意马,改变着古书上的成句。人杰给女人倒了一杯水,攀谈起来。人杰知道了女人从东北过来,暂时住在亲戚家里。女人结婚一年,丈夫入狱,刑期十年。

女人成为店员后,书店的生意更好了。租书的,二十左右的青年多了起来。他们进来,拿到书后,边看女人边向门口行走。有胆大的,在递钱之际,摸摸、捏捏女人的玉手、皓腕。这些,人杰看在眼里,心里竟然泛起淡淡的醋意。女人并不在意,往往要站起来,送客人到门口,不迭声地说再来再来、走好走好。女人的一口纯正的东北味的普通话,如黄莺婉转而鸣,悦耳动听。人杰对女人,越来越有好感。

这天,女人拉住人杰的手,说,老板,我亲戚家人多房小,大热天不方便,能不能在空地方放张小床,晚上我住在店里,书也安全。

人杰毫不犹豫,点了点头。然后,人杰骑自行车到二手家具市场,让店家送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一个床头橱。人杰让店家帮忙,把家具放置在书店的东南角。两面墙上拉一铁丝,悬挂布帘。哗啦一声,布帘展开,遮住一方温馨的、女人气息的天地。

这天八时许,正想打烊呢,先是一阵狂风,刮大街上的方便袋子被刮到了店里。女人刚刚把门关上,大雨點子便噼啪而至,打得窗户玻璃咚咚乱响。此时,整条街上突然停电,书店一下子掉入黑甜的大海里。女人把店门关结实,循着人杰的呼吸,近前,然后紧紧贴附上去。不想,女人抱住的是人杰的后背。女人抱了好大会儿。人杰慢慢分开女人的玉臂……

你是长白山里飞出的俊鸟。人杰畅美地呼吸着,由衷地赞美女人。

第二天,人杰让女人搬到两间平房里。

2000年,古城兴建了全城第一个小区,凤凰小区。人杰全款要了一套。楼房一共六层。七百元一平方米。一百五十平方米。五楼西户。金边银角。朋友们都说,人杰这房子要得值。

自然,以上这些,都是人杰告诉我的。不然,我不是人杰,怎么知道人杰的心思呢。

这时,一颗楝豆从树上掉了下来。我弯腰拾起,看看周围地面,没有看见楝豆;看看树上,楝豆累累在绿叶间。于是我想,人杰与这颗早落的楝豆,有某种相似之处。

人杰丧事的第二天,过去了。

我回家,洗漱后躺在床上,脑子仍然不肯停歇。我想起人杰的由盛转衰。

还是人杰术后住院期间,告诉我的一些实情。人杰说,在小区购房后,书店生意又好了几年。任远学习好,书店生意好,又有美女陪伴,我的心情愉快,走路都发了飘。我想扩大店面,想着挣钱多了,好自费出版以前搜集的民谣。对女人,我曾经想过办证结婚,但一直没有说出口。女人对我的心思虽有察觉,但也不提这事。

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大街上的报亭开始减少。报亭在大街上三三两两,买报买杂志的,围着店主,付钱找钱。报亭主人与顾客之间,很多时候是友好的,偶尔会有小吵小闹。这吵闹因书而起,倒有了几分斯文。报亭售报的场面很温馨,很有文化气氛。观望着,就有一种阅读的欲望,一种向上的力量。有报亭在,人们就能知道大街上并不只有猜拳行令,并不只有纸醉金迷,并不只有莺歌燕舞……看着女人街上一个报亭也没有了,我惆怅满怀。看书看报的人怎么减少了呢?我知道,年轻读者让网络小说吸引住了。但中年、老年人呢,他们的时间,都用来干什么了呢?我真真切切地感到,这是一股洪流,或者说是一股海潮奔涌而来。人,是阻挡不住的。

在报亭减少、消失的情况下,书店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我与女人的关系,也渐渐地不谐。生意清淡,而女人照样买好衣、吃美食、喝红酒。我与女人吵了几次,正想把钱集中到一个卡上时,女人跑了。女人卷走了家里、店里的所有现金、银行卡。想想,女人与我一块生活了十年。我突然猛醒:女人丈夫的刑期,就是十年。

我回味着与女人的欢悮,心里空落落的。我像一只被别的鸡撕咬败北的鸡,头耷拉着,没有了精气神。女人肯定是回到了丈夫的身边。想想女人又复与其丈夫颠倒衣裳,我深深责备自己的愚蠢:生活在一起后,就得要求登记结婚,光明正大地做一对夫妻。不然,就分手。可惜,我没有。至于女人卷走我的钱财,我倒不是十分痛惜。

我一个人在店里,店显得特别大、特别空。再也没有了穿高跟鞋的女人飘然而至,再也没有了大学教授前来租看武侠小说。偏偏此时,房主提出增加房租。我听了几乎没有考虑,果断地说,不租了。

我雇了一辆车,把书全部拉回家里:好在房子空间大一些,能够把书全部容纳。此后,我天天骑着个三轮车,又开始了路边摆摊。三四年间,儿子考上高中、考上大学。好在,开书店挣的另一部分钱,我悄悄存在了女人不知的一张卡上。不然,就没钱供养儿子上学了。

这一年春天,我遇见一个开过书店的熟人,对我说,我在孔夫子旧书网上开店卖书,一年了,还可以。不比你天天风吹日晒强。我动了心,在熟人的帮助下,先在网上办了相关手续,后把书名一本一本地输入网店页面。于是,我成了网店店主。

儿子考入南方一所大学,读研究生。他成熟早,课余辅导当地小孩奥数,一个月收入三千多元。我刚开网站时,心劲也很大,每个月进一些新书,进一些经典。一年下来,挣了三万多块。这天,我刚刚发完订单,下午五点的太阳光从西窗照进来。想想,自己已经年近五十,此生,除了糊口之外,精神的东西太少太少了。一阵冲动涌来,我走出家门,到楼下地下室里,骑上电动车,奔向古城老街。骑着骑着,在一个胡同口遇见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我停下,与老人交谈起来。当我知道老人能够完整地背诵《文水醉丐》中的所有歌谣时,像一个小孩子那样高兴地跳了起来。

我十分惊喜,打开手机里的录音功能,让老人背诵。别看老人已是八十多岁,但背诵起歌谣《逛古城》来,抑扬顿挫,声如古磬:

“前菜市里出焦枣,后菜市里果木行。……茶食饽饽古城的好,上细果品古城的强。芙蓉糕、雪花糕,大金棍蜜灌甜又香。口酥、栗酥、箭杆酥,蛋糕、寿糕、玉露霜。枣泥对丝桂花酱,椒盐豆沙有提糖。……开汤丸子热厚饼,八批馃子酥又香。甜沫米粉糯米粥,炸糕麻花麦芽糖。豆包烧卖酥油饼,羊肉火烧牛肉汤。……古城府三美传得远,出门人提起想家乡:旧州洼白菜汤如奶,北坝的豆腐真不瓤,著名的还有西关水,甘美赛过扬子江……”

所举古城小吃,听来让我口角生涎,舌尖泛香。

我激动得不得了,回家后,工笔正楷认真记录下来。

此后,我不再花钱进书。每天的订单多少,也不管了。每天天刚亮,我便去古城,一条胡同一条胡同地描画,一首民谣一首民谣地搜集。遇到内容稀奇珍贵的,我便十分欣喜,像第一次见到那个东北女人似的。这天,我搜集到一首《门前停着大马车》:

“门前停着大马车,亲的也亲,不亲的也亲。门前立个要饭棍,亲的不亲,不亲更不亲。”

想想自己的半生经历,我强烈感受到这首民谣把世态的炎凉,写透了。

往往,一首诙谐的歌谣,能让我的心情愉悦好长时间,下面这两首就是:

“小巴狗,戴铃铛,晃啷晃啷到集上。要吃桃,桃有毛,要吃杏,杏又酸,要吃果子面丹丹。

小大的孩,都来玩,买长果,做伴伴。你一点,我一点,剩下一点喂小燕,喂得小燕肥肥的,蓝天底下飞飞飞。”

對民间故事,我也搜集、整理,但是,百分之百地不予加工。这一点,我是严格遵守钟敬文先生的教导去做的。识货的编辑们夸我,夏老师,你这才是真货,真货!听到这样的表扬,我比前些年一天卖出一百本书还高兴呢。

除了在古城六平方公里范围内随时踏访外,我还沿着京杭大运河,骑着摩托车,一天骑出去一百多华里,搜集运河夯歌。

此外,我还任《古城名门》《古城老街》两本书的主编。书成,半年之内售罄。主办方主动给我一点稿费。一时之间,我在古城算是名人了。在一次换届选举中,我被选为古城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报纸、网络、电视台,各类媒体记者,对我纷纷采访。

虽然积攒了一点稿费,但我舍不得花。这年快入冬的时候,一周时间,我骑摩托到城外,在人家舍弃的白菜地里挖白菜疙瘩。一天驮回半麻袋。白菜疙瘩堆放在阳台上、厨房里。一个冬天里,我每天光吃白菜疙瘩。我把硬皮去掉,切成丝,炒着吃,味道与白菜帮差不多。或者,头一天晚上,把丝用盐腌一腌,第二天早晨,点上一点熟油,就可以吃了,就着馒头。我是穷孩子出身,只要有白馒头,没有咸菜也能香香地吃下。

这年冬天的一天夜里,我对着家中剩下的书发呆。夜静了,偶尔有醉汉的高歌从三百米外马路上传来。轿车驶过的声音,自然也能听到。此时,我想到了早逝的妻子。

我刚刚开始摆摊卖书的那年,冬天来到了。这天快十一点了,妻子顶风骑着三轮车来到书摊前。妻子见我虽然戴着羽绒服的帽子,但仍然被冻得哆哆嗦嗦,心疼地说,我光顾卖菜了,围脖才织好。说完,妻子亲手把围脖围在我的脖子上。立即,我的脖子温暖了,全身也舒展开来。

我的眼泪,无声流过脸颊。妻子,去世近二十年了。

想过妻子,我又想起与书的一切一切。陆机的两句诗,从我脑海里闪现出来:念我平生时,人道多拘役。

我思绪万千:古往今来,人道拘役的不只我一个,我也不是最后一个。念及此点,我悲欣交集,与弘一上人圆寂前的感受差不多。想来想去,荀子的那句“士君子不为贫穷怠乎道”,让我又复精神健旺。只要一息尚存,我就要继续搜集下去。

第二天,我把书转给那个开网店的熟人,一本不剩。家里还有二百多本,都是我反复阅读的经典。

任远研究生毕业后,找到一家不错的公司。工作半年后,任远想买房子,首付三十万。我知道后,手哆嗦、眼含泪,从手机银行上转给儿子五万块钱。

本村开超市的夏少兵,听到我的苦况后,马上说,我给任远二十五万。他什么时候有了就还我,没有就拉倒。

少兵老板心肠好,看我没有固定收入,让我每天下午三点,去超市旁边看管顾客的车子。少兵说管我吃,一个月给二千元。但是,我不好意思既拿人家的钱,又吃人家的饭。即便食堂里的服务员给我端过来,我也不吃。服务员说我,没见过你这么直耿、这么死心眼的人。

第三天,古城文广局局长、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古城大学图书馆馆长,先后前来吊唁、随礼。他们见了我,握手,说,下午两点追悼会上见。

下午一时饭后,拆灵棚、上车去火葬场。

下午两点之前,文化官员、朋友、亲戚先后来到。两点整,吊客排列在殡仪馆前。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致悼词。主席语气沉痛,措辞得体。除去悼词的客套外,主席深情地提到人杰临终前,嘱咐儿子把《祝允明临颜真卿楷书册》,捐给古城大学图书馆。

我在读书创作之余,几乎天天临帖,深知祝允明书法的狂放、率性,自然也知道这本《祝允明临颜真卿楷书册》的价值。人杰,穷苦到吃一冬天白菜疙瘩,却能把家中最值钱的书法珍品保存下来、捐献出去。这,让我感触良深。我的两行热泪,无声涌出眼眶,打湿脸颊。

随即,遗体告别仪式开始。当我看到虽然经过整容,但仍黄皮寡瘦的人杰时,眼泪又下来了。我一边说人杰兄人杰兄,一边匆匆握了一下任远的手。我感受到,任远的手,好凉。

之后,一般关系的人纷纷离去。十几个人,等着人杰的尸体火化。

一个小时过去,我看到任远抱着骨灰盒出来,走到一辆货车旁边。直到这时,我才看到车边停放着一口棺材。

当骨灰盒放入棺材,棺材盖被铁钉钉上时,任远又爆发出一阵痛哭。

任远坐在货车的副驾驶位上,拉着人杰的棺材在前,往城西十里的夏庄开去。后面,十几个人分别乘坐小车,鱼贯而行。

到了人杰的祖坟。祖坟周围,是一片茂密的地瓜。说是祖坟,其实只有人杰爷爷奶奶的一座、人杰大爷大娘的一座,人杰父母的一座,加上人杰与妻子的,才四座。老夏家在夏庄,起码生活了六百多年。人杰,得有很多代先辈了。可是,他们的坟茔呢?跑到哪里去了?古语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想想,已够悲哀、凄凉。而坟茔的没于平地,又增加了无奈的内容。

人杰妻子的棺材,入土二十多年。贴着妻子的棺材,早已挖好了人杰的墓穴。温润、微甜的泥土气息,弥漫在空气里。人们看到,人杰妻子的棺材已是朽坏,颜色如土似灰。三十多岁便与丈夫阴阳两隔的人杰妻子,以后就与人杰同穴而眠了。看看随风旋起的纸钱灰烬,闻闻纸钱悲伤的气味,我想到两句诗: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陶渊明的。

一阵扑通扑通的掩埋声音过后,一座新坟从田野上隆起。我知道,五十年抑或八十年之后,人杰的坟茔将会像他祖先的一样,从大地上消失。不,不是消失,而是回到了大地母亲的仁厚怀抱。

责任编辑惠靖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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