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它们

2022-04-25胡竹峰

绿洲 2022年2期
关键词:啄木鸟螳螂猫头鹰

胡竹峰

牛忆

张中行先生叔父家养过一头黄牛,性情温顺,难得记性好。行翁小时候和几个孩子去姑母家,二十里距离,大人牵牛送到村外岔路上,牛自己会认路。一路摇动,孩子们在牛车上东瞧西看,打打闹闹,还可以下车去掐花草,牛走得慢,几步就赶上。在姑母家吃过午饭,再让牛送回来。

老马识途,老牛亦识途。张家黄牛识得二十多里的村路,真奇牛也。

张先生坐过的牛车,我没坐过。岳西没有牛车。小时候经常以牛当马,纵横山野。水牛力健,几山几河跑下来,丝毫不见倦意。

骑牛者不独我辈,李聃出关,骑的也是牛。后世尊奉他为道家始祖,大概觉得骑牛失了威风,改口说所骑者乃是兕。《山海经》上说兕是神兽,状如牛,苍黑,额心有一根独角,天下将盛才出现。我觉得骑牛更好,牛身上有家常气息,李聃的《道德经》是家常智慧。

小时候放过牛,山里草多,各家牛都在山头觅食。牛渴了,径自去溪边饮水。山里树多,人坐在树下看书,十分阴凉清静。

家里养的是长角水牛,性情温顺,水草吃得饱了,自行归栏。我却以为牛走丢了,急赤白臉好一阵惊慌,回家后却发现牛在栏里摇着尾巴,一边反刍一边眨眼,态颇自得。

有邻人家水牛性极暴躁,两牛拼力,硬是抵得双角折断了才过,牛满山乱跑,更无人敢挡。

牛招苍蝇蚊子,尾长莫及,牛自有办法,卸下桩,在泥水坑里打几个滚,弄得全身都是泥浆,蚊蝇就奈何不了了,连山蚂蟥也叮不进去。

水牛会游泳,小时候放牛,过河时骑在牛背上,牛的四条腿全浸在水里,只有它的背和昂起的头部露出水面,悠然划过。

牛在乡下是极贵重的家产,耕田犁地,少它不得。人视牛如妻儿,纵是打骂,也舍不得下重手。每年过了农忙,祖父总要熬几升黄豆给牛进补,偶尔家里做了玉米馍,他也舍不得吃,藏几个在衣襟送到牛栏里。

《枕草子》上说画起来看去更好的东西:松树、秋天的原野、山村、山路、鹤、鹿。清少纳言忘了牛和马,牛马画起来更好看。金农多次画马,俊逸不可名状,真好丹青也。唐人韩滉的《五牛图》,神气磊落,画中五头牛从左至右一字排开,各具姿态,品种有异。牛科里品种不少,有心人可以写一本《牛谱》,可媲美宁戚《相牛经》。

《枕草子》里《扫兴的事》有一条是:虐待牛的饲牛人。我批曰:贼杀才,何止扫兴。

春秋时候,齐景公与儿子嬉戏,景公叨绳扮牛,其牵走而行。是为孺子牛也。春秋之前有人说:“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这情境读到二十几年了,还是难忘。鸡进了窝,夕阳不断西沉,纷纷下坡归家的那些羊那些牛啊。

我不喜欢狗,也不喜欢猫,对鸡鸭鹅之类都谈不上什么感情,所爱所谋无非其肉。此话煞风景,却也实诚。

祖父养过猫,一只大黑猫,没有养过狗。

小时候读《封神演义》,羡慕杨戬身边有“哮天犬”。更精妙在那狗平时如纸片一样藏在怀里,对战时祭出,化为巨象般大小的猛兽。觉得倘或有此技法,也就不怕下村人家的恶狗了。

下村邻人养有一只大黄狗,性凶残,好战。有回那狗扑上来,咬了腿根,留下几个血色的牙印。小时候上学,每天来回最怕遇见它,手里拿一根棍子或者掂一石头壮胆才行。那狗后来被人绞杀了,我们几个学生都觉得解脱。

十几年前的正月,家里跑来一只黑狗,母亲不喜欢小动物,想物归原主,周围四处问询,无人知其来历。老家岳西有俗语:猫来穷,狗来富。母亲觉得家里来了狗,是吉兆。这只狗也就在我家安生下来,有肉吃肉有饭吃饭有汤喝汤,终日在院子里守着。父亲出门,它跟在车子后面一路奔跑。偶尔父亲把它放后座上,那狗昂首蹲立,竖起耳朵,左顾右盼得意非凡。

不喜欢狗的母亲渐渐对狗也有了感情,做饭添一把米,炒菜时多加一勺油,生怕狗吃不好。狗越长越健壮,眼神却越发温顺,从来不乱喊乱叫,一身黑毛无杂色,晚上与夜色一体悄无声息。

父亲喊它小黑。小黑并不小,身子颇高大。

小黑怕热。一到夏天,热狠了,总猫在篱笆下,喘息似地吐舌头。

据说,狗的毛色与本性关系:黑的紧守家门,凶猛如虎;黄的貌似流浪,来去自如;白的纯真活泼,言听计从……那黑狗的确紧守家门,亦凶猛如虎,它曾捉过一只兔子,还经常抓来老鼠。甚至家里物什不知下落,它也能找回来。母亲聊起小黑,言辞亲热。

小黑死于当年的冬天。冬天里,人喜欢吃狗肉。少不得有闲汉终日四处盯梢,那条狗也没能逃脱。前几天突然和母亲谈起小黑,母亲还记得,叹息再三,说那条狗真好,真是一条好狗。

古书上记载过很多好狗。三国吴时,襄阳人李信纯醉卧城外草中,有人放火捕猎,火顺风而至。其叫“黑龙”的爱犬,跑附近溪水中浸透身子,跑来洒湿李信纯四周,遂免火劫,狗却因为多次往返困乏而死。醒来后,李信纯大哭不已。太守听说此事,令人做棺椁衣衾厚葬此狗。事见干宝的《搜神记》。养狗如此,可谓得一知己好友。

蜗牛

庄子《逍遥游》里说北冥鲲鱼化作大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可谓大极。老夫子《则阳》一文里又说有一国在蜗牛左角,名为触氏;另一国在蜗牛右角,名为蛮氏。双方争地而战,倒下尸体数万,追赶打败的一方花去整整十五天方才撤兵而归。

白居易《对酒》诗中“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用的即庄子典故。苏轼在《满庭芳》中也说:“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奈何天下痴人滔滔,如触氏蛮氏相争者无数,至今不绝。也或者小人素无大志,蜗角就是他们的乾坤。

南方多雨,雨后的老院子、老墙上总会有蜗牛攀缘而上,速度甚缓如蚁行。儿童顽劣,待那蜗牛爬得高了,手指拨弄一下,即刻跌落。蜗牛在地上抖一抖,正了正身子,复前行攀墙。

小时候担水浇园,经常遇到蜗牛。湿漉漉的,伏卧菜帮上,很久也不动一下,伸手触摸,它才懒洋洋缩进壳里,松了劲儿,滚落地间。我们把蜗牛放在一个带盖的玻璃瓶里,隔三岔五丢进一小叶青菜。蜗牛喜菜叶,但食量极少,每日所食不过大拇指大小。

蜗牛分有壳的无壳的,有壳的是蜗牛,无壳的是蛞蝓。蜗牛无害,蛞蝓则贪食稼穑,人见了往往除而快之。

周作人晚年,见小孙子没有什么玩物,拿出几张日历纸,用小竹勺舀一点糨糊堆在纸中间,让孙子用来糨糊做手工。那一小团糨糊圆润光滑,周作人指着一个小突起说这是蜗牛的触角。孙子说蜗牛应该有两个触角,祖父说那一个它收回去了。后来,要一个小蜗牛就成了爷孙之间的暗语。

周作人《儿童杂事诗》:

捉得蜗牛叫水牛,低吟尔汝意绸缪。

上街买得烧羊肉,犄角先伸好出头。

我喜欢周作人的《儿童杂事诗》,喜欢其间跌宕自喜。

苦雨斋文章,常常袅起苦茶的淡香与药气,八道湾萦回有一丝涩味。鲁迅的书里总有只猫头鹰有只乌鸦——“哑”的一声大叫,字中人悚然回过头,只见那乌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

纸上乌鸦并未飞远,停在少年的记忆。

乌鸦颜色黑灰,常常栖落在枯枝光地上,鸣声刺耳干枯,给人以悲傷凄凉、孑然孤寂之感。大概与鲁迅心境仿佛。离开厦门时,鲁迅信中自嘲:“不知怎地,我这几年忽然变成火老鸦,到一处烧一处,真是无法。”传说有种乌鸦能衔火,常常将口中衔来的火种置于屋顶高声鸣叫,翅膀扇动,使火引燃并蔓延。

周作人不喜欢乌鸦,觉得它通年聒噪,一点风雅气也没有。

上古的事了,说周朝将兴时,有乌鸦衔谷物的种子聚集在王的屋顶之上,武王大喜,诸大夫大喜。所谓乌鸦报喜,始有周兴。西汉有人写《神乌赋》赞乌鸦好德之性,反哺于亲。《本草纲目》袭此论,说乌鸦初生,母哺六十日,长大后则反哺六十日。

唐朝以前,乌鸦大抵属神鸟。晚唐人诗里的故事,说一少妇听见乌鸦叫,知道官家有赦书,下床心喜,不复再睡,天还没有亮就上堂前祝贺舅姑。可见乌鸦是报喜鸟,唐末始有乌鸦主凶之说,说乌鸣地上无好音。宋人笔记说鸦见异则噪,故人唾其凶,此后声名渐坏,因为外形难看,叫声难听,都说其啼不吉,差不多人人厌之。以致民俗里乌鸦只是报丧,喜鹊才是报喜鸟。《圣经》上诺亚在方舟躲避滔天洪水,鸽子衔着橄榄枝飞回带来和平信息,而先前放出的那只乌鸦一去不复返。

诗词里乌鸦不多。辛弃疾有《永遇乐》,“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是其中名句,下半阙说“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慷慨悲歌,有世事沉浮,不像一般宋词风致轻肥。

老家后山树梢有乌鸦结巢,清晨或黄昏那些鸟时不时叫几声,缓缓呱呱。记得有天傍晚,我去塘埂收浆洗过的衣服,见到一只乌鸦沿水面盘旋,黑影在淡淡的夕光下如一团浓重的暮气。升起来的夜色似乎有种力量,迫得乌鸦越飞越低,最终落在一截枯树上,不安地蜷缩着。立在树桩上的乌鸦渐渐打开了一只翅膀,用喙梳理翅下的羽毛,梳完一只又梳另一只,神情仔细而专注。快三十年了,我还记得它的模样。

大概当年乡间贫寒,那些乌鸦多干瘦清癯,不像近年见到的皆肥硕魁梧。故乡的乌鸦喜欢站在梧桐树顶,梧桐生得高大。秋风乍起,落叶萧然,鸦声响彻田垄。老人又气又怕,说索命鬼来了。

一休和尚十七岁的时候,在漆黑的琵琶湖上搭船坐禅,乌鸦一声嘶鸣,想起和歌:“得闻乌鸦暗黑不鸣声,未生前父母诚可恋。”猛然顿悟,出生前的未分别智,才是自己的本源实相。禅修的目的是拂去缠身的尘埃,回归真实的自己。

这些年偶尔回乡,乌鸦不多见了。连同我的过往,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倒是在古城里常常遇见乌鸦,大概是地脉丰厚的缘故吧。上回秋日游览京都寺庙,蜿蜒的小径,古木阴森遮住落日的余晖,空阔处老树的影子乱叠着,突然响起了一连串乌鸦嘶哑的叫声。人烟稀落,天色暗淡。迎着清冷的秋光,在薄暮的石庭前静坐。幽晦的鸦啼一声又一声递过来,仿佛历史的回音,也像是过往消失灵魂的不甘之声。想起唐朝姑苏的枫桥之夜,白霜漫天,月升月落,乌鸦悲鸣,一股凄清自心底升起。

有回在西安一边听乌鸦的叫声一边吃老鸹撒。那是种近似疙瘩汤的面食,中间圆两头尖若乌鸦头。瓷碗如钵,挖一勺辣椒油,有色有味,口齿留香,唇透滑润,吃出金刚法度。

北方乌鸦比南方多。有老人告诉我,过去每到傍晚,总有大群乌鸦聒噪而来,又聒噪而去,黑压压遮下半个天,大人们谓为“老鸹噪天”。这阵势,早已往事随风了。

高原也多乌鸦,体型彪悍,有人误以为是鹰。那些大乌鸦并不怎么啼鸣,又高傲又神秘。去北京,总能见到跟很多乌鸦,它们有时日夜不歇在树顶聒噪,常常引得人动了一点乡情。

很多年前,我的家乡有很多乌鸦。很多年前是我的童年。

猫头鹰

冬日寒夜,外面黑魆魆漆漆一团。后山有猫头鹰,俗称哭哭鹰、夜哭狼。猫头鹰的声音如泣如诉,不是人间欢乐的鸣叫,人说是鬼叫,胆小者把门拴好,埋进被子,不敢露头,一些人不敢走夜路的。

猫头鹰“咕咕”乱叫,听得人毛骨悚然。祖母说是鬼叫。小时候胆小害怕,风动窗纸哗哗作响,每每头缩进被窝里,屏息静气,不敢大声呼吸。

猫头鹰的叫声多变,有时候像病人呻吟,有时候像老牛喘气,或者一连串“格格”的吵闹声,音调极大,响彻夜空。闻者懊恼,老人尤甚,说有死丧,此论古已有之。猫头鹰大抵属于风物中不讨好的一类,首因是恶其声。古人每每写到此鸟,多有不祥的暗示。曹植诗中愤愤不平,说“鸱枭鸣衡轭,豺狼当路衢”。鸱枭就是猫头鹰。

猫头鹰非猫非鹰,猫头鸟身,禽兽结合,长相古怪奇特,很多诡异的事便和它扯上了关系。古人认为猫头鹰羽翼既成食母而飞,谓其不孝之鸟,欲绝其类,常常杀了它祭祀,春秋时候有个叫颍考叔的孝子常常捕而食之。清人笔记说某地猫头鹰生下八九子,子大能飞,求食心急,噪逐不已,其母不能供养,知必不能逃,索性仰身披翅而卧,任众子啄食至尽,只剩下一地毛嘴。纪晓岚也在书中说猫头鹰是不孝之物。当真是尽信书不如无书,可知古人文章结论草率荒唐如此。

猫头鹰的喙和爪呈钩形,十分锐利,两眼炯炯,大且圆,位于头部正前方不能转动,定于眼眶内,视野宽广。猫頭鹰白天时瞳孔极度缩小,夜间瞳孔放到最大,目力很强,故其性昼伏夜出。前人说它昼不见泰山,夜能察秋毫,明于细而暗于大也。小时候看到猫头鹰颇为惊奇,目光凌厉直射过来,仿佛能穿透人心似的。所以画猫头鹰最难的是画眼睛。知者云,若想画出猫头鹰眼之神采,橘黄加藤黄为眼眶,眼珠用漆,最后还要点上钛白。

猫头鹰耳四周有羽毛构成的羽领,前缘有可活动的耳盖,其功能为集中声音。两侧耳孔位置不对称,两耳对频率不同的声音敏感程度也不同,因此可以同时定位声源。加上羽毛表面覆了一层茸毛,飞行时悄然无声,猫头鹰遂成捕鼠能手,是会飞的猫。我见过猫头鹰捕鼠,一蹴而就,将耗子抓起抛掷半空,以嘴衔住,须臾食毕而去。

古人多称猫头鹰为鸮,其品类繁多,有百余种。我见过长达半米、头像戴了黑色呢帽的草鸮;还有周身雪白,两眼通圆,有硕大的头顶,很像一个刚刚堆成的雪人的雪鸮;还有长了一张猴脸的褐林鸮、面目悲伤的长尾林鸮。我乡多的是通体灰褐色,黄色眼底,黑色瞳孔的那种猫头鹰。

民国初年,周作人养过一只小猫头鹰,专给它好肉吃,却不过半年就死了。我小时候也捡到一只幼年猫头鹰,费了很大力气来喂养,也终是死了。大概此鸟性子刚烈,性属山崖草泽,不愿意苟活世人之手吧。

鲁迅致友人的信说:“我的文章是枭鸣,别人不爱听。”又有文集自序:“我的言论有时是枭鸣,报告着不大吉利的事。”鲁迅的书上,常有猫头鹰的夜的气息。《狂人日记》黑漆漆的森然,绝望无助,《药》与《祝福》有坟边暮色荒坡况味。一册《野草》仿佛夜的册页,如月色下闪烁的寒光,溅出丝丝凛冽。《长明灯》如同地狱边的磷火,《孤独者》有春阴的鬼气,都不是明朗透亮的气息。

鲁迅很喜欢猫头鹰,老先生将自己所画的猫头鹰作了杂文集《坟》的扉页。画中猫头鹰站立在方框的右上角,歪头,一眼圆睁作凝神状,一眼紧闭,两眼上有两撮耸立的羽毛,最下则是两支锋利的爪子。鲁迅在大庭广众中,有时会凝然冷坐,不言不笑,衣冠又一向不甚修饰,毛发蓬然,有人索性给他绰号猫头鹰。

猫头鹰的巢穴在峭壁岩洞树顶,人可望不可即,到底非凡鸟。

啄木鸟

《东坡题跋》说,以为唐无文章,唯韩退之《送李愿归谷序》一篇而已。平生愿效此作一篇,每执笔辄罢,因自笑曰:“不若且放,教退之独步。”实则韩愈《送孟冬野序》也好,尤其喜欢“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几句,爱其言辞锵锵,又得了物理。

年年有春,今又逢春。鸟鸣的时节。清晨散步,竹枝几只鸟飞鸣自在,似是得了春意,意态傲然。只是那些鸟多为麻雀、喜鹊之类常见的凡物,不大惹眼。有一日见树梢攀伏了一长嘴雀,以为是啄木鸟,惊喜近前,却是翠鸟。

我老家山区,有很多鸟,白鹭、野鸭、老鹰、喜鹊、乌鸦、燕子、黄雀、黄鹂、斑鸠、画眉、大雁……也有鹤、雉、鹞、鹨、啄木鸟,它们是我少年时的玩伴。

有鸟处必多树,且是大树,啄木鸟多在深山树林间出没。我老家大树很多,尤多马尾松,漫山遍野,合抱者数不胜数。

少年时候见过很多次啄木鸟。有回雨后在山里采蘑菇,四周静悄悄的,这时耳畔传来“哆哆笃笃,笃笃哆哆”的声音,仿佛深山古刹敲响了木鱼,空灵幽远。踏着挂有雨珠的青草循声而去,原来是啄木鸟在啄树,神情专注而认真。过了片刻,想必见到树洞中的虫子了,一个吞咽,引颈鸣飞而去,意态悠远。

大概是喜欢敲击木鱼的声音,所以也喜欢啄木鸟啄木的声音。有年在山里逢见古寺,红墙黄瓦前溪流清清,石桥爬满青苔,鸟鸣密集似雨点砸入耳畔。微风吹来,木鱼“哆哆笃笃,笃笃哆哆”的声音传来,一时枯荣,愣愣不知自己。

啄木鸟脚短,趾端有锐利的长爪,善于攀缘树木,能紧抓树皮,其嘴尖而直,硬能啄木,啄木时,以粗硬而尖尖的尾羽倚在树上。攀缘啄木鸟颜色有异,常见者多为上体青羽,下部淡绿,有暗色横斑的一类。我最喜欢那种色彩鲜明的啄木鸟,腰部和尾上的覆羽呈黄绿色,额部和顶部通红,翩然来去,又活泼又峭拔。

很多年没有见过啄木鸟了。

大概往昔啄木鸟比现今多一些。元人写诗发牢骚,昼眠厌听啄木鸟,早凉喜见牵牛花。牵牛花我很喜欢,枝枝蔓蔓地开着,很疏朗。但我也不讨厌啄木鸟的声音,入耳有干枯的意味,更有奇气野气。我喜欢一切鸟声,乡居时,晨气如粉嫩含苞的美人蕉,每天醒在鸟声里,又在鸟声里入梦。常常很怀念那样的情味。

有一年,一只啄木鸟飞到屋前桃树上。祖父说以前走方郎中用啄木鸟的嘴烧成灰医治人家的牙痛,说能治蛀虫。明朝时南方有巫家收啄木鸟符字治疗疮毒。还有人说啄木鸟是雷公采药吏幻化而成,在地上以爪画符印,树穴自开,此鸟遂有“断木”之称。有盗人模仿啄木鸟所画的符印去开锁。行径如此,也是奇事,可入《笑林广记》也。

古人著书,好言谈怪论好诡谲梦境好奇思妙想。连李时珍也存了说部之心,耽于妄念。《本草纲目》引古人书,啄木鸟能食火炭,以嘴画字,令虫自出。

西晋左思的妹妹左棻因才德选召入宫,因姿色平庸被冷落,写得《啄木鸟》诗言志:

南山有鸟,自名啄木。

饥则啄树,暮则巢宿。

无干于人,唯志所欲。

性清者荣,性浊者辱。

蝙蝠

在青阳太平山房,见蝙蝠绕梁而飞,极肥硕,令人骇异。生平所见未有如此之大者。

同样是昼伏夜行,与猫头鹰相比,蝙蝠在中国的名誉算好的。鲁迅说大半在它的名目和“福”字同音,中国古建筑以及砖刻石刻中随处可见蝙蝠。徽州人家老房子里,往往有木雕蝙蝠,寓意抬头见福,此俗古已有之。商代玉雕的蝙蝠形饰带冠兽面,突吻、细眉、圆眼、立耳、悬垂状大鼻,又大方又神秘。年画里亦屡见蝙蝠,多大红色,翱翔游戏状,与童子一起嬉玩,或者纯是五只蝙蝠,题为《五福临门》。旧时婚嫁、寿诞等喜庆日妇女头上戴的绒花和一些服饰、器物上也常用蝙蝠造型。丝绸锦缎也常以蝙蝠图为花纹。

韩愈《山石》一诗写过蝙蝠:“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周作人小时候也读过,中年时追忆起来,觉得有趣味。鲁迅先生却颇有不屑。《山石》一诗下面两句清新:“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不少画家手绘芭蕉,多借来题款。元稹也写过蝙蝠,《景中秋》一诗中有云:“帘断萤火入,窗明蝙蝠飞。”意境空明一些,还是写实。

黄昏的蝙蝠,在乡村另有一番风味。夕阳下山。妇人在晾衣竿上收拢衣服。牧人赶回牛羊,老牛吃饱了,却要在塘埂多磨一会儿,啃着草皮,懒懒地嚼着,迟迟不肯归栏。晚风斜吹,几个歇了工的农人坐在田埂上吸烟。孩子们在稻床上疯跑,蜻蜓低飞。这时不知从哪里来的蝙蝠,来来回回在头顶盘旋,不过两人高,疾速如鬼魅山魈。

祖母家碗柜里曾飞来一只蝙蝠,偷食了不少盐,被活捉了。每见蝙蝠,祖母总拿一根竹枝乱扫,赶它们走。哪里打得着,片刻就累了,扔了竹枝,坐在石槛上喘息。蝙蝠似也欺人,专绕祖母一通乱飞。

薄暮的景色与蝙蝠相谐。旧时故乡蝙蝠黄昏景象,今日忆起,有一种萧寂微淡的哀愁,仿佛读一本败残的旧书,其间悲愁,浮人意趣。

北原白秋在《日本的童谣》中说:“我们做儿童的时候,吃过晚饭就到外边去,叫蝙蝠或是追蝙蝠玩。我的家是酒坊,酒仓左近常响蝙蝠飞翔。而且蝙蝠喜欢喝酒。我们捉到蝙蝠,把酒倒在碟子里,拉住它的翅膀,伏在里边给它酒喝。蝙蝠就红了脸,醉了,或者老鼠似的吱吱地叫了。”这世上喝过酒的蝙蝠想必不多。

乡间岩洞里常见蝙蝠窝,蝙蝠倒挂在石壁上酣睡。《抱朴子》说:“千岁蝙蝠,色如白雪,集则倒悬,脑重故也。此物得而阴干末服之,令人寿万岁。”还有古书上说蝙蝠“得而服之使人神仙”。世人都道神仙好,忘不了的东西太多太多,只得凡俗一世。

麻雀

麻雀到处都有,并不稀罕。

故乡人家把麻雀叫作麻鸱,“鸱”一字,我以为是皖西南方语言里精美的部分。鸱在古代也指“鹪鹩”,一种身体很小,头部浅棕色,有黄色眉纹,尾巴短,以小虫为食的雀类鸟。麻雀除了颜色与其迥异,外形大抵差不多,习性也近似。庄子说鹪鹩巢于深林,不過一枝。晋人张华作有《鹪鹩赋》,说鹪鹩,小鸟也,生于蒿莱之间,长于藩篱之下,翔集寻常之内。

麻雀是乡下最多的鸟类,常常惊醒晨梦。睁眼一看,果然是它跳过窗户,目中无人,左顾右盼,叽叽喳喳乱叫。也有麻雀停在窗棂间上蹿下跳,或者挺着铅白色的肚腹走来走去。见人醒了,那麻雀一个翻转,遁入山林。

麻雀给了童年太多乐趣。大冬天,一片皑白,茫茫原野中,无有人迹却总有麻雀叽喳着掠过庭院,那种扑棱着扇动翅膀的声音是生机是活力,冬日感觉尤为可贵。冬天的麻雀慵懒、呆板、倦怠,毛羽蓬乱,身躯略略肥大一些,没有夏天时候跳脱,常常站在庭前枝头、竿上、檐下、屋顶、井口凝着,似有满腹的惆怅。

麻雀贪吃,生平所求不过一粒口食,吃一切鸡零狗碎,稻谷吃得,草籽吃得,小虫吃得,偶尔也吃细长的蚯蚓。过去农人获粮不易,天晴晒稻谷,最要紧是防着它们,稍不留神,匾箩里就站满了麻雀,俯仰啄食不休。麻雀嘴短而健,呈圆锥形,稍向下弯,它们能剥开稻壳吃到里面的米穗。

少年时捉过麻雀,用的是鲁迅文章里的方法:扫出一块空地来,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鸟雀来吃时,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

大概是活该遭劫,偶有麻雀不小心飞进屋内,关上门窗,不断呼喝追赶,麻雀惊慌失措,只是乱飞,不多时力竭坠地,做了玩物。那麻雀腿脚系上红绳终日拽着,要么装在笼子里,局促一尺之内。落入人手的麻雀,一改往日的活泼跳脱,不吃喂养之食,呆若木泥。麻雀性情急躁,我的记忆里,鲜有能在人手养活的。我们大多玩上半天,只得将它放归山林。

屠格涅夫文章里写过,说麻雀救子,蓬起了全身的羽毛,绝望地尖叫着与猎狗对峙,逼得猎狗慢慢地向后退。自此懂得怜子之心,人畜无二。那麻雀如一轮明月挂在心头,几十年光华不散。

乡谚云春雪冻死牛,意思是春日雪寒,牛也扛不住。我没听过谁家的牛冻死过,倒是见过冻死的麻雀,也或者是饿死的,两眼圆睁,有不甘有哀怨有惊恐有可怜,冻成一个硬硬的小小的冰锤。将麻雀埋入树底,盖上树枝落叶,心里还有一点不舍又有些难过,第一次觉出生之渺小、生之脆弱。

螳螂

螳螂的相貌俊俏,俏在英武气,徘徊俯仰,姿容颇佳,刚且媚,刚似铁笔,媚若银钩。绿螳螂一身草绿色,灰螳螂如淡墨痕。还有一种螳螂墨头绿身,颜色和脉纹都很美,在山里见过数次,自青石坯上徐徐爬过。

周作人说废名之貌奇古,其额如螳螂,说的是螳螂头。螳螂头上宽下尖呈倒三角,像废名的发尖。周作人作文多奇笔,语气又极平淡,风平浪静里石破天惊,这是修养也是秉性。螳螂之貌亦奇古,身长躯瘦有老叟气,爬行时又轻飘跳脱似少年。螳螂头不大,可以四面转动,生有长脚三对,其前足双折如刀,向下的一面作锯形,前伸高举时,有兵家行伍气。

螳螂前足是捕食利器,足起刀落,活物不得脱身,俯首啃食,须臾而净。

螳螂耐性好,捕食时隐于叶底,由晨及暮,僵若泥塑木雕,猎物近身时,一跃而起,擒按于足下不得动也,方才从容食之。

螳螂弑夫,我见过一次。雌虫从雄虫的脑壳开始啃啮。雄虫从容赴死,不逃不避亦不挣扎。雌虫回首撕拽,其势极决,细嚼慢咽。不多时,雄虫只剩残肢碎翅不堪再食,雌螳螂鼓腹而行,径自离去。观者骇然,一时无语。

古玉里有螳螂式,玉质受沁多呈灰白色。前人如此,也是爱螳螂之形吧,这是过去的闲情。

责任编辑惠靖瑶

猜你喜欢

啄木鸟螳螂猫头鹰
猫头鹰
螳螂
猫头鹰
爱哭的猫头鹰
螳螂
螳螂
小小啄木鸟
啄木鸟
惹是生非螳螂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