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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川书舍札记(二)

2022-03-31陈子善

书城 2022年4期
关键词:忏悔录傅雷日记

陈子善

日前得到一册《托尔斯太夫人日记》,李金发译,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上海华通书局初版。这本不厚的小册子,是李金发一九四九年前在内地出版的最后一本译著,流传却甚少。《李金发诗全编》(四川文艺出版社2020年12月初版)附有《李金发年谱简编》,将此书系于一九三一年,但只说“同年,所译《托尔斯泰夫人日记》亦由华通书局出版”,未如李氏其他著译那样注明出版月份,又将“托尔斯太”误作如今通译的“托尔斯泰”,想必编者并未见到原书。

在中国新诗史上,李金发(1900-1976)是一个响亮的名字。他留学法国,深受波德莱尔和魏尔仑影响,以三本新诗集,即《微雨》《食客与凶年》和《为幸福而歌》,将象征主义这匹“怪兽”从法兰西带入中国,尝试打通西方现代诗歌与中国古典诗歌的壁垒,开创了中国象征派诗歌,在新诗坛引起极大的“骚动”,而他也收获了“诗怪”的称号。《微雨》和《食客与凶年》能够问世,全得益于周作人的赏识,他将这两本风格奇异的新诗集列为他所主编的“新潮社文艺丛书”第八种和第十一种出版,才使现代文学史上出现了这位与众不同的新诗人,其流风遗韵一直延续到中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学。

李金发除了写新诗,也搞翻译。他翻译的第一本书是《古希腊恋歌》,希腊女诗人碧丽蒂著,李金发据法国贝尔鲁易的法译本转译,一九二八年五月由上海开明书店初版。《托尔斯太夫人日记》是他翻译的第二本书,且录是书《弁言》如下:

这个难能可贵的日记,乃托尔斯泰(原文“泰”字—笔者注)生平友好H.Kaminsky从俄文译成法文,我又从法文转译的,其中许多注释,是K氏所写的,他是家庭朋友,所云当然非常真切。

在此日记中,可以看出他们爱情之变迁,生活之真相,终至两方形同水火,有托氏八十二岁时抛弃家庭之悲剧,其有不能忍之痛,自不待言。读此日记,可知其破裂之原委。

按托氏少年淫荡无度,至三十二岁时,始稍敛锋芒,卒钟爱了家庭医生的女儿,其时她只有十八岁,两人情爱之热度,几非言语所能形容,计一生同居四十八年,为他生了十三个儿女,日常帮助他著作生涯,为力不少—如抄写《战争与和平》至四次之多—然卒至感情日恶,彼此不可一日居。托氏晚年思想变幻奇突,非常人所能揣度,实有以致之,然托尔斯泰夫人,性过专横,又习于华贵生活,压迫着托氏透不出气来,亦是一大原因。故批评家Montherant叹道:这样一个托尔斯泰,为一妇人所障碍,已經太过,他的前程上,为一妇人所反对,真是不可忍,他为一妇人而痛苦,更是可恶了!

计此本子中有追忆,有日记,有传记的一部,但为便利起见,统名之曰日记,请读者注意。

《弁言》简明扼要,而且文字清通,与李金发的诗形成鲜明对照。由此应可推断,李金发诗的“晦涩难懂”,或许正是他的刻意为之。

《托尔斯太夫人日记》书末附“本书译者其他著述”,从中得知李金发还有《肉的囹圄》《地狱》《灵的囹圄》《北京的末日》《金发艺术论集》在“印刷中”,但除了《北京的末日》(法国罗蒂著)曾连载于一九三○年十一月至次年三月《前锋月刊》第二至六期,其他均未出书,很可惜。

张竞生译《卢骚忏悔录》“三书”,“第一书”一九二八年五月上海美的书店初版,印数一千五百册;“第二书”同年七月初版,印数减为一千册;“第三书”同年十二月初版,印数不明,且改为旅欧译述社发行。“三书”均列为“烂熳丛书之一”。当然,《忏悔录》这部大书,张竞生还没有译完。

卢骚(现通译卢梭)是法国大文豪,不必赘言,张竞生是五四时期有名的性学家,也不必赘言。但张译《卢骚忏悔录》流传不多,“三书”齐全尤为难得,“第一书”还是毛边本,是值得一说的。“第一书”前译者《序》就写得很好,限于篇幅,略去第一部分后迻录如下:

卢骚的文字极为醇厚,而且在醇厚中,觉得他的尖锐。我个人则爱他的“双扣句法”,即一句中常含有二个相成或相反的意义在内。可惜此种句法在中文极难译出。不善用笔者,反而变成为俗套的“仗句”,或成为拖沓的繁文。我曾请友人译此书,及文成,觉得其拖沓不可用。但我不知自己的文又已经流入于俗套未曾?

可是,我们介绍此书的目的,不仅在文字已也,又希望卢骚之魂来降临于此邦,诚以卢骚为自然主义,及浪漫派,与情感文学的首领。他的《民约论》为世界革命的前锋。他的《欧美儿》为自然教育的先声。他的具有文学与哲理两长的《忏悔录》实集情感派的大成。他的功勋岂是一班胸有成见的古董所能污蔑抹煞?一个天才而又富于奋斗的卢骚,当然不能全璧无瑕,岂能因其些错误而遂忘其大德?我人为崇拜其学说而钦仰其人,岂必学其恶而遗其善?故我们不妨为浪漫派,但不必学卢骚的放下五个子女于育婴院(除非到儿童公育之时)。我们不妨主张自然主义,但不必效他反对文明。我们崇仰情感,但不必去蔑视理智。卢骚有他的伟大,我们有我们的伟大,正不必相模仿,也正不必因卢骚有些错误而遂蔑视其伟大。知乎此理,然后可谈卢骚。

卢骚之魂来兮,/浪漫又烂熳兮,/烂熳之花已开遍了;/浪漫潮流的袭击,/尚无已时,/将无穷期!

张竞生对卢梭其人其文及其历史影响的分析和评价,客观而中肯,至今读来仍可成立。而“浪漫又烂熳兮”的吟颂,或就是将其所译此书列为“烂熳丛书之一”的原因?此书不仅是《忏悔录》的第一部中译本,也是卢梭进入中国的第二个文学译本(第一个译本是魏肇基译《爱弥儿》,商务印书馆1923年6月初版),凭此两点,张竞生推介卢梭之功就不可没。

差不多与张竞生翻译《卢骚忏悔录》同时,鲁迅与梁实秋就梁所写的《卢梭论女子教育》展开论战,郁达夫也写了《卢骚的思想和他的创作》和《卢骚传》两篇长文,这是必须提到的。

还需说明的是,出版《卢骚忏悔录》“第一书”和“第二书”的美的书店,其实是张竞生自办,“第一书”版权页前的美的书店“最近出版的新书”广告中,列出《爱情定则讨论集》(张竞生编)、《留欧外史》(黎锦晖编)和《拥护革命的情人制》(金满成著)等书,从中可以看出张竞生当时的兴趣和努力之所在。

卢梭《忏悔录》这部“个性解放的宣言书”开始出版至今已经二百四十多年了,就以这部世界名著第一个中译本的介绍作为一个小小的纪念吧。

现代文学史上同名作品并不少见,题名“故乡”的作品集就有好幾种,当然最有名的是许钦文的短篇小说集《故乡》。题为“寻梦者”的也有两部,一为王西彦著长篇小说《寻梦者》,一九四八年六月上海中原出版社初版,另一就是更早出版的黄肃秋新诗集《寻梦者》。

黄肃秋(1911-1989)是吉林榆树人,毕业于北平燕京大学国文系,抗战胜利后曾任台湾大学国文系副教授。一九四九年回到大陆,参与共和国成立后首套“新文学选集”的编辑。后又从事古典文学名著校注工作,我读中学时知道他的大名,就是因为读了他编选的《杜诗百首》(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10月初版)。但他年轻时也写新诗,却鲜为人知。

《寻梦者》一九四二年六月北京艺术与生活社发行,深蓝漆布精装,列为“南风丛书第一集”。这是目前所能见到的黄肃秋自《爱与血之歌》(北平人文书店1933年6月初版)之后出版的第二本新诗集。而据《寻梦者》第一辑短序中说,他还写了一部《流亡者之歌》,却一直未见。

有意思的是,《寻梦者》编排很特别。书前有《寻梦者题辞》,书分“烬余集”“须生草”和“思维撷”三辑,每辑又各有“短序”,首辑和末辑“短序”均以文言出之,而各辑多首新诗前也有文言小引,诗则有自由体诗和散文诗。这部新诗集成了白话和文言的混合,这在新诗集中又很少见。

《寻梦者》问世,正值民族危亡之际,作者又身处沦陷的北京,难免伤时忧国,他在《题辞》中就如此表示:“曾经有许多许多年代了。那时我的感受还没为硝烟所窒息,我的喉咙还没为魔手所遏哑,我的青春还没为时间所掠去。……我仿佛记得,记得我是有过一个好梦境的。”且录《梦之边缘》一首,以见其新诗的奇思妙句:

梦在屋角的蛛网上;/梦在梁间的泥巢里;/梦在破旧的门限上;/梦在褪色的纱窗前。

梦在流去的水波上;/飞在蝙蝠的翅梢上;/摇在簷前的铁马里;/诉在哽咽的西风中。

低徊着七月的哀歌;/嘶息着九秋的深喟。/流连于松鼠的尾梢;/踯躅于珊珊的林蔚。

抚过你倚遍的阑干;/嗅着你行过的脚步。/听过你婉转的歌声;/息在你发上的星间。

找一个丢失的记忆,/看着你梦幻的来归。/提紧了生活的全部,/遂憬然于今是昨非。

“寻梦”既为这部新诗集的主题,不妨再录《柔梦帖》的前两节:

昨宵有天外的归鸿,/于是,我的梦被牵远了。/人说明湖灵泉是圣地,/我却怅惘着二月的江南。

二月的江南是多雨的,/窗外织起一簾诗。/你许忘却白发相期的远人吧?/我却怀念着梦里的康庄。

这部《寻梦者》的印数一定很少很少。新文学藏书大家姜德明先生在回忆北京琉璃厂雷梦水先生时就感叹此书久觅不获:

有一次,我在他座后的书架上,见到四十年代初黄肃秋在北京出版的一本诗文集《寻梦者》,正是寒斋所无,他却摇摇头说:“不能卖给你,这是前几个月作者来找的,我好容易给他找到了。”我当然不敢掠美,只求他以后留意,也替我找一本。可是到底没有消息。(姜德明《卖书人》)

下次到北京,一定要告诉姜先生一个好消息,我终于得到这本《寻梦者》了。

楼适夷一九四三年日记

十年前,杭州西泠印社拍卖公司拍出一册现代作家楼适夷日记。这册线装、八行格书写的日记封面有“工作·生活·情绪”六个正楷毛笔字,翻开第一页上又写着“逸庐日课第一册,一九四三年六月廿三日—八月十日”,并钤“逸庐”阴文印一方。由此可知“逸庐”是楼适夷的书斋名。

楼适夷(1905-2001)留学日本,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左翼作家,鲁迅曾称之为“适兄”。他写小说写诗,写散文写剧本,但文学成就以翻译为最大,先后译过俄苏、英法和日本等国多位作家的作品。共和国成立以后,他长期主持人民文学出版社,称为出版家,也是名副其实。他与翻译大师傅雷关系颇为密切,脍炙人口的《傅雷家书》就是请他写的序。

抗战爆发后,楼适夷曾协助茅盾主编《文艺阵地》,但一九四三年时,他正滞留沦陷区上海。这册“逸庐日课”虽然只记了一个多月,却是他当时生活交游的实录和真实心态的自然流露。摘引已经公开的日记中的两则以见一斑:

(7月10日)……据育初的话,他居然最近去当伪商统会的秘书,正式落水了,但这也是必然的路,可叹而已。

这种可叹的人物很多,满涛的祖父也是一个。下午在满涛家里,和元化会面,谈了好几个钟头,非常愉快……

非常想创作,材料很多,只是组织不起来,想用人物志的体裁描写一下沈二妈的身世和性格,起了许多头,都不能惬心而搁笔了。也想试一两篇短文,题材是谈吃饭与论商人,颇有一点新意见,也以整不出条理未曾执笔,是文笔太生疏了呢,还是生活不安引起头脑混乱呢?

楼适夷1943年日记手稿

(7月24日)育初于晚饭前来,仍约在湖社漆君处相叙。我购五茄皮一瓶去,又带去石章一颗,托刻藏书印,牙章一颗是谢芻青的。由育初购肴,在湖社屋顶上三人共酌。今日空际晴朗,白云爱逮,纵眺较昨畅适。漆君豪饮善谈,三人尽五茄皮一樽,听漆君谈浙省退党游历桂省等故实。

酒后纵卧屋顶台上,看空色渐暗,繁星渐明。九时间警报声,四望真成黑市,偶有漏落灯火者,警戒者执放声筒嘶声绝叫,声至可厌。已而有机火出现高空,照明灯陆续而下,探灯高射,机枪怒吼。不久寂然。遂至楼下大众剧场看的笃班,坐移时,不知所云,不耐而归。道路仍漆黑,摸索半途始闻解除,灯火渐明。

楼适夷这册日记记得认真,都是端正的小楷,所记则似隽永的小品。两则日记中出现的人物,范育初是他的邻县同乡,弘一法师学生之一。满涛后成为翻译家,以翻译果戈理、别林斯基和契诃夫而著名。元化即王元化,名气更大,曾在我工作的华东师大中文系担任博导,是受人敬重的文艺理论家和翻译家。

有必要补充一句,这册日记应是楼适夷离沪时存放在好友、作家裘柱常处。裘柱常一九九○年逝世,其夫人、画家顾飞二○○八年逝世。这册日记不久即随裘家旧物一起散出。日记中还有楼与夏丏尊、傅雷等作家交往的诸多记载,期待有朝一日能够公开。

不久前,一位爱藏书的朋友持来一册傅雷译《文明》,一九四七年五月上海南国出版社初版,毛边本。他要我在此書扉页题词,却之不恭,就写了如下一段话:

《文明》是法国作家杜哈曼写战争与死亡的小说集,傅雷先生一九四二年翻译,五年后修订出版。傅雷历来重视自己译著的装帧,但其早期译著毛边本稀见,这册《文明》是毛边本,极为难得。

我这样写,当然是有理由的。与鲁迅一样,傅雷一直重视自己著译的装帧,有自己的追求。我以前介绍过他翻译的罗曼·罗兰著《贝多芬传》,初版本就不仅有平装和精装,还有用普通西报纸、重磅毛道林纸和上等加拿大报纸印的多种。他翻译的另一部罗曼·罗兰名著《约翰·克利斯多夫》,也有用圣经纸印的特制本。这本《文明》有毛边本,我也是首次见到,可能是傅雷早期著译中唯一的一种毛边本。

杜哈曼(Georges Duhamel,1884-1966)本来是医科博士,后从事文学创作,以反映一战的三部战争小说而成名。其中第二部即《文明》,收入十六篇从各个不同角度描写战争无比残酷、死亡随时降临的短篇。此书荣获一九一八年龚古尔奖,畅销一时。但在傅雷翻译的众多法国文学名著中,《文明》并不特别引人注目。不过,傅雷初译《文明》之时,正值二次大战方酣之际,他显然有所寄托。傅雷在《译者弁言》中强调:

这样的一部战争小说集,简直是血肉淋漓的死的哲学。……《文明》所描写的死亡,纵是最丑恶的场面,也有一股圣洁的香味。但这德性并不是死亡的,而是垂死的人类的。就是这圣洁的香味格外激发了生命的意义。《文明》描写死亡,实在是为驳斥死亡,否定死亡。

《文明》初版以后,不像傅雷其他译著如《高老头》《约翰·克利斯朵夫》等曾多次重印。一直到一九五六年十月,才由作家出版社重印,版权页上印作“重印第1版”,还特地加上一行说明:“这个译本曾于1947年在上海出版,这次用旧纸型重印。”我所藏这个《文明》重印本还是傅雷的旧藏,扉页右下角钤有“傅雷印”的阴文章。

这次重印大概是傅雷好友、时任人民文学出版社(作家出版社)副社长楼适夷促成的。只不过所谓“用旧纸型重印”,还是有两处重要变动。一是删去初版扉页反面的一行致谢词:“本书封面由庞薰琹先生装帧,特此致谢。”二是删去书前《作者略传》的最后一段话:

他的思想是中庸的人文主义,在现代法国作家中偏于保守的一派。他反对机械文明,反对把人类的感情与感觉灭绝,而成为机械式的千篇一律的动物。为了“美国化”问题,他曾在一九三○年代掀起热烈的论战。

尚不知删去这段话是傅雷本人所为,还是编辑所为,编辑所删的可能应更大。从此这段话就在《文明》译本中消失了。以至后来的《傅雷全集》(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年12月版)和《傅雷著译全书》(上海远东出版社2018年4月版)所收的《文明》译本中也都没有这段话,都受了作家出版社版《文明》的误导。所以有必要在此指出,以期引起研究者注意。

杜哈曼殁于一九六六年,傅雷也于这一年离开了人世。然而,杜哈曼是正常死亡,而傅雷是非正常死亡,这也是必须指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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