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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图

2022-03-24朱辉

天涯 2022年1期
关键词:史志女儿

朱辉

“你看,那是什么?快,你看!”

“你轻点!我这儿就要上钩啦!”

“你快看呀!就那边,江湾那边。”程欣用手里的抄网使劲指着远处的江湾。

丁冬猛地一挥手里的芦竿,一只龙虾被他拎出了水。可惜他用力太猛,刚看清这是只个头特别大的家伙,它就又掉到水里了。钓线上还有个长长的东西挂着,那只是一副黄鳝骨架。“你看你,你看你。”丁冬嘴里冲程欣抱怨着。他朝她指的方位一看,立即怔住了。他冲口道:“那是什么?”

“我问你呢,”程欣说,“好像是个死人。”

“别胡说。”

“那你说是什么?”

“怕是个死猪死狗之类的吧。我们该走了。”其实丁冬第一眼的感觉和程欣一样,他只是觉得晦气。

“我们去看看吧,看看到底是什么。”程欣的语气似乎是在征求意见,但她不等回应,已经挥着抄网拨开芦苇往那边走过去了。女人总是要比男人好奇一点,可她们有时胆子也着实不小啊。而且有男人在的时候她们的胆子往往格外大,因为她们可以向身后的男人借一点胆量,而男人就没有这个福分了。

麦城的夏天正是雨季,前几天这儿下了好大的一场雨,地上很滑。程欣走得吱吱扭扭。她没有回头招呼丁冬,她知道他会跟上来的。

离那个目标还有二十米左右时,程欣停住了。其实前面的路倒是好走了,但她还是停住了。是臭味,臭味把她顶住了。她掩住鼻子,有些作呕。

她抬眼望过去,立即就断定,那是一具死尸。

这时候丁冬已经跟上来了。他看着脸色煞白的程欣,拉一拉她的手说:“哪儿呀,哪儿呀,那不就是个死猪吗?这几天上游发大水,不是死猪就是死羊……”他突然住了嘴,因为有多少人见过黑色的羊呢?其实他视力比程欣好,他只是想早点离开这里。

“那是个死人,肯定没错!”程欣说。

“你看得清吗?你个大近视眼……”看程欣脸色黑下来,他不敢再说了。程欣眼睛近视,戴眼镜不好看,隐形眼镜她又不适应,这是她的一个缺陷,一块心病,丁冬已经多次冒犯了她这一点。但她肯定自己没有看错。她虽然看不清细部,但她能看见那个漂浮物的周围漂着一些黑色的东西。那是衣服。她差不多可以断定那是一件黑色的真丝衣服。你吃过紫菜汤吗?那衣服漂在水里,就像那个样子。谁见过猪呀狗呀羊呀穿过衣服的呢?

丁冬说:“我们走吧,管它是什么哩。”

“不行,我们应该报警。”程欣的语气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她说:“我们去打电话。”

“这地方哪儿有电话?”

“那边,那边一定有。”

那边,就是约莫两公里外的长江大桥。程欣见丁冬没有走的意思,自己径直从另一条小路往江岸上爬去。

丁冬觉得她简直是不可理喻。他站在原地大声说:“你惹这个麻烦干吗?我们不是来钓龙虾的吗?”

“可你现在还想待这儿吗?你还不走?——那你就一个人在这儿钓吧,钓个鬼上来!”

稀疏的芦苇被她撞得往两边直让,说话间她已经走出了好远。她走得很快,看样子她八成也是有点害怕的,这让丁冬心里暂时找到了一点平衡。程欣这时已经站在了高高的江岸上。她弯下腰,把手里的抄网倒过来插在地上。她大声说了句什么,江风把她的话送了过来。挟着她声音的风从丁冬耳边刚一掠過,他立即就沿着她刚才的路跟了上去。

她说的是:你是怕惹事对不对?可我们在这儿留了这么多的脚印,要是不去报警,事情可能就会更啰嗦!

史志妻子出国了,人家跟他开玩笑,说他是“太空人”。明白了吧,妻子出国,太太不在身边,就这个意思。这真是个怪名词。原来他可从没有听说过。

妻子去的是日本。不是东京,是大阪。她早就想出去。自从认识她开始,她就一直没有打消过这个念头。可史志的想法和她不一样,他只是由着她折腾。她原先是天天看英语,史志不用问也知道,这当然是想到美国去,或者新西兰,或者加拿大,总之是一个讲English的好地方。不过不会是英国,因为她一直抨击英国口音难听,梅杰说话就不如克林顿好听。可是她最终连英国也没去成,原因是一不留神,小鱼儿漏了网,她怀孕了。她气急败坏,可是医生告诉她,她不能做人流,因为她子宫里有个肌瘤,如果硬要做掉,很可能以后就再也不能生育了。女儿只好就这样生下来了。

女儿一岁了,走不开。两三岁了,舍不得走。四五岁了,正好玩,同时她自己的英语也已忘得差不多,大概连美国口音和英国口音都分不清了。这一拖一晃,女儿七岁了,上小学了。有一天,她突然捧起了一本《最新日本语》。史志一看,坏了,难道她想要到小日本去?

情况果然是这样。她在一次学术活动中认识了一个日本人,那人答应出力。史志知道她这一次肯定是能走成了。他不想再拦她,否则这是一世的话柄。上次不慎怀孕,一直像条小辫子似的,有什么口角她就拎一下,倒像她是被强奸的。而且,他什么时候能做过她的主呢?再说,你有什么理由不让她走?女儿要到阳台边上玩,你可以说:不行,你敢去我就打你屁股!可妻子是你女儿吗?她不是。那你就得让她走。威胁显然是没用的,自从两人开始谈恋爱,史志就从没有威胁过她,相反,倒是两人吵架时经常以她的威胁而结束:我们没法过了,我要离婚!

忘了说一句,史志身材矮小,黑而瘦,而他妻子则高大丰满。站在体重计上称一下,史志还要少五斤。她很要强,也确实很强;史志不要强,他也确实强不起来,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外面。他老家在农村,好不容易考上个大学,但说到底他还是个农民的儿子;他妻子呢,来自城市,虽说那个城市只比县城稍大那么一点儿,但人家总算是个城市姑娘。这是事实,没错。在他们恋爱的后期,史志一直试图有所作为,但每次都被她严辞拒绝。直到有一天,她却突然开恩了,具体地说,就是她在他怀里的时候突然浑身酥软,把眼睛一闭,任其所为了。史志忙乎了好一阵,末了,当然是弄出了一点刺眼的颜色,还有黏糊糊的感觉。天哪,天哪!——可是,怎么一连几天都是这样的呢?天天都发生流血事件,这怎么回事?后来史志才开始怀疑,她是故意把那个日子安排在她的月经期的,可是,这已经是后来才发现的事了。说什么都没意思了。况且,你是妇科专家吗?你不是,那你还啰嗦干什么?史志不得不把他以前风闻的关于她和那些讲English的外籍教师的传闻拿出来回味回味。味儿不好,很酸。好在那是以前的事,且无法对证。现在人家连英语都快忘记了,你还说什么?安定团结,终是头等大事。

好在有了个女儿。她要走就走吧。女儿也是她的心肝宝贝,一根绳子,拴住你!走吧走吧。

妻子走了,史志成了“太空人”了。太空人倒真的不错。她临走的时候说:我把女儿交给你了,你要把她带好。他当然会带好,多好的一个女儿啊,况且,原先还不就基本上是他带吗?史志节假日就带着女儿到处跑,他仿佛第一次发现麦城原来有这么大,还有这么多好玩的地方。做“太空人”,暂时空一空,有什么不好?

史志星期天带着女儿和一本书,到学校的大草坪上去晒晒太阳。他看书,女儿到处撒欢。他看上几页,就抬眼找一找女儿。女儿呢?女儿呢?

噢,她在那儿。哟,她又到那边去了。

他的女儿现在当然还在。

他们打完电话才发现两个人身上都被汗浸湿了。风一吹,黏糊糊的。现在,他们一时半会儿是脱不开身了。他们又往江湾那个方向走了一段,在江堤上找了个地方坐下来。这时候他们才注意到江水是那么的浑浊。江湾上游是下关节制闸,闸口那儿拖着一条长长的黑带。雨季的麦城正在拉肚子。

“你说,那是个男的还是女的?”程欣问。

“女的。”

“为什么?”

“跳江的大部分都是女的。”丁冬看了看远处上游的长江大桥。

“你瞎说,男人就不跳江了吗?说不定还不是自杀,是他杀呢?”

“哦,那就是男人吧。”丁冬懒洋洋地把头低到两腿中间。

沉默了一会儿,程欣又问:“你说他为什么要跳江?”

“他不想活了。”

“废话!我是问你他为什么不想活了。”

“我怎么知道?一个人要去死,理由太多了。所有可以让人快活得要命的事情,都可能让另一些人去死,比如爱情、职位、钱。”他看看程欣,“说这些干吗?多没劲。”

程欣突然叫起来:“啊呀,你看那人怎么不见了?”

丁冬站起了身:“你瞎咋呼什么呀!那,那不是?”

那人果然还在,只是又往下漂了一段。

“他们怎么还不来?”程欣有点着急了。时间已经不早,太阳挂在大桥上面,像一个圆和一根切线。看上去金灿灿地眯着眼。这时候,江堤下的那条土路上传来了摩托车的声音。

警察来了。只来了一辆三轮摩托。他们原本以为会来一辆110警车的,可是只来了一辆摩托,两个人。

两个警察一老一少。老的那个问:“是你们报的警吧?你们是干什么的?”

丁冬说:“我们是来钓龙虾的。”

“我不是问你这个。你们什么职业?”

程欣说:“我们是记者。他是《麦城日报》的,我是晚报的。请问您贵姓?”

“我姓张。他姓李。”老警察显得有些不耐烦,也许是怪记者多事,要知道这是个星期天,“好,带我们去看看吧。”

这次是丁冬走在前面。他们走了约莫十分钟,丁冬往前一指说,到了。

江湾避风,浪不大,水流把那具尸体往岸边冲了一点,看上去离河岸大概还有十多米远。这时他们可以清楚地看見那具尸体的样子了。他伏在水里,头和背露在水面上,看不见脚。头发漾在水面上,不长,是短发。

警察小李打开了随身带来的一个帆布包,往外面掏东西:一台照相机、一个公文夹、一条带钩的细铁链子。程欣和丁冬挨在一起站着,看两个警察忙乎。

小李拎着链子走到水边,对着尸体的方向使劲一甩,偏了,什么也没勾着,只溅起一片水花。臭气也散出来了。他收回链子,皱着眉头再一甩,这次勾住了,勾着的是腰带。尸体缓缓地向岸边漂来。他冲后面喊:“老张,来帮帮忙!”

几分钟后,尸体躺到了岸上。黄褐色的臭水淌了一地,臭气把程欣和丁冬逼出老远。

“我们可以走了吧?”程欣问。她止不住地反胃。丁冬感到她还有点发抖。

“现在还不行。我们马上就好,等会儿我们一起走。”老张说。

“我们就在这看一会儿吧。”丁冬说。

“你要看你看!我要走了。”程欣挣开了丁冬的手,独自往上风口走。她以为警察会制止她,但他们没有。她走到闻不到臭味的地方,站住了。她把目光转到大桥那边。夕阳把大桥映得红通通的,好像着了火。

尸体大概已经泡了好几天,样子很吓人。连丁冬都不敢再看第二眼。警察的动作很麻利。小李戴着手套在死者身上所有的口袋掏了一遍,他大概是想找到足以证明身份的证件,但是没找到。他只从死者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团烂乎乎的纸,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夹子里。老张也把头凑过去看,两个人对视着摇了摇头,把夹子放在地上。

“那上面写的什么?”丁冬忍不住问。

没人理他。老张开始拍照。近景、全身、特写,拍了不少。小李把尸体翻过来覆过去地配合他。丁冬奇怪的是,他们对尸体的手脚似乎特别感兴趣,还把胸前的扣子解开,拍了不少。

这一次丁冬没有再问。他对夹子里的那张纸更感兴趣。他悄悄走过去,把地上的夹子揭开。纸差不多已经成了纸浆,他看不清,只有一个“女”字,似乎还隐约可辨。小李早注意到他了,回头说:“你能看见什么吗?你能看见那就怪了。我们回去要做技术处理的。”

丁冬悻悻地把夹子放下了。他回头看看远处的程欣,见她正不耐烦地用手抽打着身边的芦苇,立即觉得自己已经冷落她太久了,急忙走过去。

“你兴致倒是高得很嘛!你怎么不帮他们弄弄?”程欣不满地说。

“不是你要报案的吗?又不是我要待在这儿,他们不让走,我有什么办法?”丁冬争辩说,“喂,你知道那上面写的什么?‘女’,一个‘女’字!”

“‘女’什么?”程欣好像稍有了点兴趣。

“看不清。女人?女同事?女流氓?女妖怪?女魔鬼?还有……”

“你瞎说什么呀!——还有,女儿。”程欣笑着有手往丁冬腰间一戳,“女杀手!”

丁冬也笑起来,捏住她的手说:“这‘女’什么,可是挺重要的啊。”

史志的学校是一所水利大学,拥有一座相当正规的游泳池。他经常带女儿去游泳。女儿已经把游泳学会了,而且游得像模像样,这大概是他目前最大的成绩了。他和妻子现在的联系非常少,他偶尔会写一封信,主要是谈女儿,也谈谈自己。妻子很少回信,寥寥几句,看出来她很忙。他也很忙,主要是带女儿。监督她做家庭作业,带她玩,带她游泳。女儿游泳可真是上了瘾了。

这天下午他给妻子写了封信。信写好后,封好,贴足了邮票,就坐在家里等女儿回来。妻子来信曾问过他:把你和女儿办出来,你愿意吗?他回信说,我不想去,我去干什么呢?日本话我听不懂,也学不会。我现在是“太空人”了,我带着女儿,挺好。我还是等着你回来吧。

女儿放学了。一进家门就说:“爸爸,我热死了!”

“那你吃个冷饮?”史志去开冰箱。

“不,我不吃冷饮。”

“那你想干什么?”史志含笑眯着眼睛说。

“你知道的,我要去游泳!”

“好吧,游泳!”史志在女儿鼻子上点一下说,“走,带上你的家伙!”

史志其实早已准备好了,游泳裤都换好穿在里面了。他把桌上的信拿上,从胸口塞进自己的汗衫口袋里。女儿拎着她的小游泳圈出来,他们就出发了。

游泳池在学校的西北角。女儿高兴得像去赴宴。路过十字路口的邮筒那儿,史志一摸胸口,糟了,信不见了!他四处乱摸。女儿说:“爸爸,你找什么?”

“信,写给你妈的信。我放在这里的。”

女儿走过来拉一拉他汗衫的下摆,说:“肯定是丢在路上了。我们回去找一找吧。”

史志说:“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来。”

十分钟后,他回来了。什么也没找到。史志有点着急,头上沁出了汗珠。人家拣到了这封信,要是拆开看了,会笑话他吗?女儿急着去游泳,她说:“爸,你回去再写一封不就行了吗?我们快点走吧。”史志想,也只能这样了。

游泳池里好热闹。五颜六色的人,绿的水,白的浪。体育教研室的几个教师正坐在高高的瞭望椅上值班,都是熟人;其中的老陈是他单身时的室友。一见史志,老程大声说:“喝,又来啦?来,抽根烟!”史志举手接过烟,从后面的遮阳伞下拖了张折叠椅坐下来,两个人随便聊着些闲话。女儿等不及,扑通跳到池里去了。

抽完烟,史志跟老陈打了声招呼,也下去了。

一下水,感觉就不一样,很舒服。这儿是浅水区,脚踩着底,不费劲。史志瞄着女儿悄悄地潜过去,突然冒出来,吓了她一大跳。女儿兴奋得不行,大喊大叫。女儿说:“爸爸,你看我游。”她退后了十多米,游过来。“爸爸,这是蛙泳。”又退过去,再往回游,两只小膀子甩得像风车,“爸爸,这是自由泳。”史志笑眯眯地说:“好啦,自己去游吧。记住,不许到深水区去!听见了没有?”女儿欢天喜地地应了一句。一转身,像只大青蛙似的扑腾开了。

池里是循环水,水很清。浅水区这一端在水面下不深的地方,有两个进水口源源不断地吐着新鲜水。史志占了一个出水口,把腰贴在上面,水流把他的腰弄得很舒服,想来也不比桑拿浴或芬兰浴差。他的眼睛闭闭,睁睁,很惬意。女人们很惹眼,虽说穿三点式的不多,但是都很漂亮。史志打量着远远近近的女人们,寻思着要是妻子穿上游泳衣,不会比她们哪一个差。这样想着,他的身体有了一丝反应,浑身发热,他只好蹲下去,把身子全部浸在水里,算是降个温。他的右侧是一个下水的扶手,一个高高瘦瘦的女人正在下水,她身后的男人牵着她的一只手。女人咋咋呼呼地撒着娇。史志看她的小腹倒是很平坦,但两腿间却鼓鼓的,令人生疑。他想起了妻子。难道女人月经期还可以下水游泳吗?史志突然嘿嘿地笑出了声。那个男人恶狠狠地盯住他。史志连忙忍住笑,把脸扭开去。他可不想惹麻烦。他只是来陪女儿游泳的。

他突然想起女儿,抬眼一看,女儿正在不远处,躲在她的游泳圈后面和一个小男孩泼着水,嬉闹着。他喊一声,朝女儿摆摆手,女儿看见了,冲他做了个鬼脸。他放心了。

史志觉得口有点渴。他上了岸,到遮陽伞那儿拿了两瓶雪碧,说好等会儿换过衣服再给钱。他喝完了自己的那瓶,然后拿着另一瓶去找女儿。

女儿呢?

放眼望去,偌大的泳池人头攒动,水花翻腾。女儿在哪里?

他有点慌了,腿有点发软。他快步沿着池边找了一圈,还是没看见。他开始大声呼喊女儿的名字,但没有人答应他。他急了,他跑到瞭望椅那儿,大声对老陈说:“我女儿不见了!”

老陈说:“不会吧,她不是跟你在一起的吗?”

史志说:“我找不到她了!我就上来买了两瓶汽水,就看不见她了。你快帮我找找呀!”

“请大家注意——”他回头问史志,“你女儿叫什么?”

“史洁!”

“史洁小朋友注意,你爸爸在找你,请你听到广播立即上岸,立即上岸!”

他一连喊了几遍。水里的喧闹声慢慢地静了下来,突然有人一声喊叫,所有的人开始往岸上爬。池子里好像炸了。

史志手里的汽水瓶“当”一声掉在地上,不知谁又踢了一脚,“当啷啷”响个不停。

史志跌跌撞撞发疯似地往深水区那边跑。

这时候人已经全部上岸,深水区那里一个人也没有。水面上漂着几个人们慌乱中忘了拿的游泳圈。他一眼就认出来,其中有一个正是女儿的。

人群乱哄哄的。谁不小心又踢着了地上的那个汽水瓶。叮叮当当响了好长一串。

警察小李把他那根带钩的链子在水里使劲涮着。涮干净了,收起来。他脱下手上的胶皮手套,往江里一扔。他有点卖弄地对丁冬他们说:“我们是水上派出所的,这些都是专用工具。”他拿出个本子,“把你们的地址、姓名留下来吧。有什么事好联系。”

程欣和丁冬连忙把自己的名片递给他。他问:“有工作证吗?”

程欣忙不迭地说:“我带了。”

小李看了看,掏笔在小本子上划拉几下,还给她,说:“你们先走吧。我们还有点事。”

丁冬却还不走,好奇地问:“他怎么就到江里了?”

“那也说不准,”小李说,“不过十有八九又是个跳大桥的。我们见得多了。”

丁冬说:“说不定是从更远的上游漂下来的呢,凶杀案。”

小李说:“那也说不定。你们快走吧,我们还得把他弄走。”他朝尸体那边指了指。

程欣催促道:“走啦!”

丁冬很好奇,他们究竟怎么运尸体,是调船,还是来个车。天已经擦黑,阴森起来。丁冬说:“我们的网兜还在那边……”

“你还敢吃啊?!”程欣一拽丁冬的手说,径自往江岸上爬,“那些东西都别要了!”

老张还在那儿拍照。他四处找着参照物,大概是想以此记下方位。他的镜头一扫,程欣急忙快步躲开去,像是躲激光武器。她可不想被照进去,哪怕一个衣角也不行。那太晦气了。他们急急忙忙地走远了。

“我八辈子也不吃龙虾了!”程欣气喘吁吁地说。

他们来到路上时天就开始变色了。雨闷着,一直没能痛痛快快地下下来。但感觉稍稍凉快一点了。

他们先到程欣的宿舍,同住的谢梅正好不在。这时早已过了吃晚饭的时间,他们两个都饿极了。他们都认真地洗了手,然后开始熬稀饭、煮咸鸭蛋。刚煮了一会儿,锅里砰一声响,蛋炸了一个,一股臭味冲了出来。丁冬皱了皱眉头,去把窗户一个个打开。他觉得这味儿不好,很不好。程欣在里面洗澡,她听到响声便探头出来问:“是什么响?”丁冬说:“蛋炸了。”他的肚子突然一阵没来由的绞痛,他知道,坏了!他冲过去对程欣说:“你快一点,我要上厕所!”程欣奇怪地说:“你怎么啦?”嘴里说着,还是手忙脚乱地裹好浴巾让了出来。丁冬的肚子经常莫名其妙地闹一下,今天又搅了他一家伙。

台扇全打开了。他身上的鸡皮疙瘩一阵阵往上泛。吃了几口饭他就不想再吃了。程欣说:“你总要吃点吧,晚上还要上班哩。”丁冬摇摇头。

程欣想给他找一点可口的东西。她知道谢梅嘴馋,冰箱里总会有一些吃的。她走过去打开了冰箱,往里面一看,一盆龙虾!

冰箱没别的什么,四壁洁白。照明灯照在龙虾上,红红黄黄,上面还搭着两根绿葱。好像有一根指头戳到程欣喉咙里搅了一下,她哇地呕了出来。她连忙捂住嘴,往厕所冲去。丁冬见状,马上跟了过去。冰箱门还敞开着,他去关上。他看见了那盆龙虾。

他们都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他们没再提下午的事,两个人心照不宣。

程欣接过丁冬递过来的杯子,用水漱了漱口。她说:“时间不早了。你该上班了。”

丁冬说:“你没事吧?”

“没事,今天是累了。”

“那我就走啦。”他手脚麻利地把碗涮好,出门去了。

已经晚上九点多钟,谢梅还没有回来。程欣看了一会儿电视,很无聊,她觉得累得不行,就到自己的房间躺下了。她喝着水,水很清,没有一丝杂质。她暗笑自己太不顶事了。其实有什么呢?这杯子里的水不就是从长江里抽上来的?但是现在绝无异味。你把它想象成从很远很远的上游抽上来的不就完了?你总得喝这个水,所以它实际上就是从上游抽上来的。就是这样。

她脑子里事情很多。谢梅是一家县报借调来的,看来很有能耐,据说现在正设法转正。谢梅已经结婚生子,她一调来很快就会把家搬过来。同室的两个女人都知道,谁先把家安在这儿这套房子就是谁的。所以程欣现在很想结婚。当然是跟丁冬。他们恋爱近一年了,已经把一些结了婚才该做的事情提前做了,结婚的准备却还没做好。这几天他们正合计着去买一套家具,但看来看去意见始终无法统一。程欣看中了一个大衣柜,丁冬却说像口棺材。两个人为此还吵了嘴,后来丁冬一发急,说他不想管了,由着她去。这就是前两天的事情。程欣想这事必须早点定下来。家具家具,就是一个家必须具备的东西。她打算明天再抽空上街去看一看。

程欣不知道谢梅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俩的关系还远远没到需要互相牵挂的程度。她只知道半夜里大雨终于下下来了。好大的一场雨啊!窗外的遮阳棚上就像有谁在从上往下浇水,程欣被惊醒了。她听到满世界都是雨声,似乎除了她自己的房间,天地间已没有了空气,只有满天的水在往下泼。程欣睡得很不踏实,她睡睡醒醒,雨一直没有停歇过。到了早晨她起床的時候,雨才稍稍小了一点。

晚报下午两点就要出版,今天还有她负责的版面。她吃了几块饼干,就冒雨上班去了。

夜里开始下大雨的时候,丁冬已经把当天日报的大样看好了,有一篇稿子他没有用。那篇稿子是关于麦城路面上的窨井盖不断被窃的报道,呼吁市民加强公德意识。类似的文章以前已经发过几次,在日报上再登这样的稿子就显得有些重复了。他把手里的活儿一交,就回宿舍睡觉了。他顺手带上了那篇稿子,他想也许程欣那儿正需要这样的豆腐块填填版面。外面雨很大,他一丝雨也没淋上,因为报社的单身宿舍就在报社大楼里。

宿舍是两个人合住。那个哥们儿睡得像头死猪。丁冬躺下去,一会儿也就睡着了,也像头死猪。早晨他一醒来,那哥们儿已经不知哪儿去了。他想起程欣,到走廊上给晚报拨了个电话,正好是程欣接的。

“你淋到雨了吗?”他问。

“淋到啦。淋得通透!我上班的时候雨可比现在大多了。你还想到我呀?”

“那怎么办?你小心别感冒了。”

“没事!空调一吹,全干了。喂,待会儿下班我想顺便到街上看看,一起去吧?”

“去看什么?”丁冬问。

“看看家具什么的,行不行?”

“看什么呀!我上了一夜班,还想再睡一会儿。”

“喂,你到底去不去?”程欣显然不高兴了。

“等天晴了去不行吗?”

“你不去就算了!”程欣把电话挂断了。

丁冬拿着电话站在那儿发愣。他可没有那么大的干劲。婚总归是要结的,但用不着那么急,他甚至隐约觉得,自己最后是不是就一定是和程欣结婚,那也还说不定。他们两个在一起,经常会吵嘴。似乎每次原因都不一样,但每回吵过了丁冬都会觉得很闷气。他所在的日报哪儿都好,就是工资不如程欣的晚报多。想想,她的工资是你的两倍,你还有什么脾气?晚报的住房也好,程欣的宿舍就可以结婚——这可不就是嫁过去了吗?

丁冬也不想和她闹僵。他把电话又打了过去。他把稿子的事说了一下,问她要不要用。

程欣说:“谢谢啦。我的事不用你操心。”忍不住又问他,“是写什么的?”

丁冬把内容说了一下。程欣说:“这种烂东西塞给我!我还不如自己写一下昨天的我们看到的那个自杀的哩。”

丁冬说:“公安局托你登认尸启事了吗?你瞎操个什么心?”

程欣说:“你管我干什么?我问你,你到底陪不陪我上街?”

丁冬说:“我还是不太想去。等天晴了……”

“你不去我找别人去!你以为你稀奇呀!”程欣打断他,不等他再答话,就把电话挂了。

丁冬不想和她再费什么口舌。他回到宿舍,喝了杯牛奶,又躺到了床上。外面的雨还淅淅沥沥地下着,他干不成什么事儿了。他听了一会儿广播,不知不觉睡意又泛上来。广播里说麦城街道上已经多处积水,不少地方汽车交通已经中断。他迷迷糊糊地想,水这么大,程欣也许不会上街了吧……

女儿这么容易就死了,一个活脱脱的生命,怎么这么容易就熄灭了呢?可是女儿,她真的是没了。她现在正静静地躺在殡仪馆里,等着她的双亲最后的送别。

史志觉得这一切都好像是在做梦,女儿马上就会放学回家,会对他撒娇说:爸爸我不要吃冷饮,我要去游泳……可这不是做梦,这一切都是真的,再也无法挽回了。

只要女儿不死,只要她还活着,哪怕她瞎了,聋了,断了腿,少了胳臂……只要她还活着,那就好。可是女儿再也醒不来了。

史志完全懵了,傻了,同事和朋友们帮他料理着,他像根木头似地被大家支使着。他给亲友们报去了丧信,几乎所有的人都责问他:“你是怎么带女儿的?!”他除了哭,无言以对。

史志的头脑几乎完全麻木了,只有一根神经不住地一抽一抽的痛。他已经完全丧失了通知妻子的勇气。不断有人提醒他,他一直吞吞吐吐地躲闪着。怎么通知呢?怎么通知呢?他喃喃地說。

打电话呀!

可我不知道她的电话。

史志说的是实情。他确实不知道妻子的电话。他自己这边也还没有电话。他们只是通信。有一次妻子把电话打到他们系办公室,他猜想妻子在那儿已经租了一套有电话的房子。但他没有问她的电话号码。他付不起,也不想付那么昂贵的国际长途话费。可是他现在必须尽快通知她,最后只好去邮电局拍了一份加急电报。他料到那边的回音将是极其可怕的,但至少,他还不会立即听到。

奇怪的是,他现在竟想到了一个问题。他认为在日本带电话的房子租金相当昂贵,如果妻子房间真有电话,那她是为了给谁打电话呢?显然,不是他,她一共只打过来一两次。她在那儿有很多日本朋友吗?是什么样的朋友这么重要,比丈夫和女儿更重要吗?这个问题以前也曾在脑子里一掠而过,现在他又想起来了。

现在女儿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妻子很早曾来过一封信,问他,把你和女儿办出来怎么样?史志说,我不想去。他看出来妻子好像只是随口问问,并没有太大的热情。况且,他对日本话、日本人,没什么兴趣。他对和日本人交朋友当然也没什么兴趣。他回信没说这么多,他只说:我去干什么呢?我学不会日本话的。叽哩呱啦,我不行。我会的几句日本话全是从电影、电视上学的。要吃饭了,来,米西米西;看到什么不顺眼,你的,八格!——死啦死啦的还不能说,那样要打起来的。我在国内都规规矩矩,到了那儿当然也不会弄个花姑娘的干活。实在没意思了,我也只好沙扬娜拉,拜拜了。这封信寄出后,妻子好长时间没给他回信,这个话题也就此了结了。

也许,自己是应该跟她去的,至少那样,女儿就不会出事了。史志想到女儿,再一次泪流满面。

晚上,客人们都散了以后,史志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心如乱麻。他突然听到了敲门声,是楼上的邻居让他去接电话。他急急忙忙一路小跑着过去。邻居家的人本已全睡了,这时都站在电话旁边上等着他。

电话是妻子打来的。他一拿起电话,传来的就是哭声。

半晌,妻子说:“史志,你老实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史志哽咽着说:“我带她去游泳,她自己扎猛子,被泄水孔吸进去了……”

“那你干什么去了?!你是怎么带孩子的?!”

“泄水孔的盖子没盖上……可她已经学会游泳了。”

“你混蛋!我明天就去办手续,赶回去。你等着!”电话里的声音全房间的人都能听到,“你等着我,回去再跟你算账!”史志放下电话,流着泪,出了门。他突然想起还没向邻居道谢,回头说了声谢谢,走了。

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两点。丁冬出门上了街。早已过了午饭的时间,他找了好几个地方才买到盒饭,总算是填饱了肚子。雨已经完全停了,马路上随处可见大风刮下的残枝败叶,有几棵梧桐树竟被风雨摧倒在路边。报社所在的地段地势较高,但还是有不少路面尚有积水。丁冬走到宁海路那儿,想起路口有一家小书店,老板和他相熟,他左右无事,就走了进去。

老板姓钱,正在里面打盹。丁冬喊了他一声,他没动,丁冬只好自己从书架上取了一本书随便翻翻。不想书一拿到手上钱老板立即就醒了,可见他并不贪睡误事。

“你来啦,”钱老板递过一支烟,“最近没有什么好书。”

“我随便看看。”丁冬点上烟,把书翻得哗啦啦的。这些书确实无聊得很。他今天本来也就没打算买书。“你还有什么?”他随口问道。

钱老板斜眼看看他,说:“你真想见识见识?”

噢,有点意思了。丁冬说:“别玩玄的,有什么就拿出来!”

钱老板四下看看,从柜台底下摸出了一个小包,往丁冬面前一推。

丁冬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叠影碟。钱老板神秘地说:“这都是最新的,顶级的。”

不用他说丁冬也已看出来了。有的影碟封皮上有不少港台影星的写真,有的更是厉害,赤膊上阵的莎朗·斯通们身旁印的是“大胆暴露人性激情,彻底窥视性爱底蕴”之类的广告词。丁冬看得心惊肉跳。他装作见怪不怪地问:“你什么时候也弄起这个来啦?”

钱老板说:“嗨,这个现在好卖嘛。”

正说着,外面来了个小伙子,他朝老板招了招手,老板立即出了柜台,到门口的一辆婴儿车里掏出了个什么东西,递给他。小伙子拿了东西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原来婴儿车竟是藏货的地方。整个过程不到两分钟,一句废话都没有。丁冬算是开了眼界了。他并不想买这些东西,他没有播放这些玩意儿的设备。钱老板说对了,他只是想见识见识,看看封皮也是见识嘛。

丁冬正兴致勃勃地翻着,突然外面来了一个警察,戴着大盖帽,比常人高出大半个头。丁冬吓了一跳,手僵在那儿,一时不知怎么办。他心想,糟了,要出事了!看看钱老板,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还冲警察点了点头。丁冬脑子有点发木。他想警察要是问起来,自己反正什么也没买,难道看看也犯法吗?你不信,不信你可以搜身嘛。这样想着,他心才稍安。他只是还拿不定现在是把手里的东西立即就还给钱老板,还是继续若无其事地翻着。正想着,钱老板对他说:“喂,你把手上看过的给他看看。”丁冬还没回过神,钱老板已经伸手从他手中拿去一叠,递给了警察。哦,丁冬这时才算明白,警察原来也是钱老板的熟客。

警察翻看手里影碟的封皮,叹口气道:“妈的,今天可是累死了!”

钱老板说:“怎么啦,严打呀?”

“还严打哩,车都开不动了。你看外面这水,这还算浅的,有的地方齐腰深!”

“下大雨你们当警察的不是正好可以在家歇歇吗?”

“歇个鬼呀,路上没人值勤行吗?我可是干了十二个小时了。”

丁冬听出来,这是个交警。他插嘴说:“那可真是够辛苦的。那你们就没有换班的吗?”

“换什么班啊,到处出事!”

“出什么事?”另两个人都来了兴趣。

“有三个人从窨井口掉下去了!城西一个,城北两个。”

丁冬觉得奇怪,他问:“人怎么掉得下去?是不是窨井盖又被偷了?”

“倒不是偷。窨井盖被人拖到边上去了,要不然水什么時候才能泄下去呀!”警察绘声绘色地说:“今天中午我在那儿值班,雨刚小了一点,我从岗亭里出来看看,当时外面水还是很大。走不多远,我看见一辆红色的女式自行车倒在水里,窨井在旁边哗哗地往地下泄水,人不在。我就走到路边,问杂货店的小老板,这自行车怎么没人要,人哪儿去了。他一指窨井说,人掉下去了。”

钱老板说:“他们看见的怎么不拉一拉?”

“拉什么?水那么急,眼一眨人就没了。”警察说,“我把那小子骂了一顿。其实我知道,谁在那儿都没办法的。”

丁冬问:“那你们要不要追查那个拖窨井盖的?这个家伙总有责任吧?”

警察说:“这怎么查?人家也是好心。这只能怪那个女人运气不好。”

丁冬突然说:“你说掉下去的是个女的?”

“是啊,那是辆女式自行车嘛。”

“我说嘛,要是个男的就掉不下去了。”丁冬咂咂嘴,两手一平举,说,“当时你只要手一撑,就撑住了。”

钱老板和警察都有些不以为然。

丁冬说:“真的,小时候我们在冰上玩,脚下经常会塌下去,我们每次都是手这么一撑,就没事了。”

程欣出了大楼,看看天,雨还没有完全停,但已不是暴雨,而像是黄梅天的细雨。她披上雨披,骑上了自行车。她当然没有喊上什么人同去,她只是要气气丁冬而已。雨很小,洒在雨披上,沙沙沙,像春蚕啃桑叶的声音。路上行人稀少,骑不多远就会遇到一个积水的洼地。这些地方平时谁都看不出地势,雨水像小时候老师改作文时的圈圈,把它们圈出来了。程欣见到前面的积水,加把劲猛蹬几下,然后把脚拎起来,自行车一掠而过。

雨水从雨披上滑下来,淌在她的眼镜上。近视眼加雨水,视线更模糊了。她不断地挤着眼睛。

她这是到乌龙潭家具展示中心去。今天即将出版的晚报上登了一条广告,说那儿正在展示新款家具,她想再去看看。她不光希望能在那儿见到中意的款式,还指望她的晚报记者的身份能给她带来实际的好处,比如优惠什么的。当然还不能现在就买,总得要让丁冬也来看一下才行。不过她对丁冬的审美水平已经彻底失望了,挺好的一个衣柜,他竟说像口棺材!简直是!还是不要指望他了,定下来后,叫他来看看就行了,不反对就是同意。程欣想着骑着,离乌龙潭路已经不远了。

前面出现了一大汪水,往远处看过去,路的尽头也都是水。路的两边不光人行道被淹,连不少路边店铺也进了水,好多人家用麻包堵在门口。程欣有点后悔,刚才要是绕段路就好了。可是她现在已经不想再退回去了,她已经骑在水里,水已经近半尺深,现在要是下车掉头,裤子就要全湿,那犯不着了。她使劲地蹬着,看看前方还有几个人,他们已经到了最深的地方,车轮下去了一半,看样子大概也就一尺多深,这是可以骑过去的。前面的那个人不是已经快过去了吗?再加把劲吧。

骑到最深的地方,也就是水洼的中间,她有点慌了。眼更迷糊,脚也全湿了,蹬下去时全都浸在水里,骑起来特别吃力。水色浑浊,宛如江水。四周全是哗哗的水声。自行车歪歪扭扭,她生怕倒下去,水实在是太脏了。又骑了一段,前面出现了一个泄水口,她知道那是窨井,直通下水道。她小心翼翼地往前骑,浑水挟着很多垃圾流过来,穿过她的车轮,车轮的钢丝上挂上了不少废纸和塑料袋。

突然,她的前轮被重重地顶了一下,她立即想起那肯定是被拖在一旁的窨井盖,可是已经迟了。她的前轮一扭,车子歪了下去。她的右脚下意识地往地下一撑,可是一脚撑了个空,那正是窨井口。她哗地倒下去。只啊地叫了一声,立即就消失了……

前面的人似乎听到了什么,回头望去,只看到一辆红色的自行车倒在水中。

两天以后,一具女尸出现在下关节制闸巨大的前池里。节制闸的五台水泵正开足马力,排除麦城的积水。节制闸的外面就是长江。

这几天是怎么过来的,史志回忆起来已经很模糊了。似乎有好多人来看过他,有公安局的、有学校的领导,还有别的很多人。游泳池的一个管理人员哭丧着脸,躲躲闪闪,结结巴巴地说着什么。史志只是说,都怪我,这都怪我。他唠唠叨叨似乎只会说这两句话。他说着说着,游泳池的那个管理人员就不再结巴了。

史志出了门,下了楼,走出了宿舍楼。他头脑里昏昏沉沉。有人跟他打招呼,还有人在远处指着他说着什么,他想不起他们是谁。他出了学校的二号门,拐上了城西干道。看到几个骑车人时,他突然想起自己原本是打算骑车出来的,可是他忘了。他想起了自己的车子,它现在一定是静静地立在宿舍楼下的车棚里,上面落满了灰尘。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去动它了。车子是他大学毕业后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买的,是辆二手车,但成色很新。他骑着这辆车,骑着骑着,他结婚了;骑着骑着,女儿出世了;终于有一天,他喜滋滋地在车子的前杠上装上了一把小椅子,女儿可以坐他的车了……骑着骑着,女儿长大了,可以自己坐在行李架上了,他把椅子拆下来,往远处一扔,对女儿说,我们不要这个东西啰!他本打算给女儿买一辆自行车,一辆别致漂亮的女式童车。他和女儿已经看了好几次,只是还没看到中意的款式。现在不用了。骑车的人已经没有了。

他神思恍惚地走在路上,也不知走了多远,他觉得有点累了。这时正好有一辆招手即停的中巴停在他前面不远处,等着,车主对他这边吆喝着。史志看看周围,除了自己再没有别人,他想这只能是在招呼我了。他抢了几步,上了车。

“你到哪儿?”车主问他。

“我到……到底。”

“两块!”

史志掏钱买了车票。这时是下午三点多,车上人很少,没有人注意他。他坐在一个靠窗的座位上,茫然地看着窗外……到底,底是哪儿?底是什么地方?他使劲辨认着窗外的街景,等他看出来时,“底”已经到了。

这时太阳已经沉到了大桥的下面。有一丝晚风吹过去。夏天的钢筋混凝土好像本身也会发热,桥面的沥青软软的;长江大桥上热气蒸腾,行人和车辆看上去都飘飘忽忽,边缘模糊。行人都走得很快,汽车急驰而过,史志慢腾腾地走在人行道上,他脚上的凉鞋每一次踩下去都沉沉地往下陷一下。所有的人都没有他沉重。他倚到栏杆上喘口气,一辆写着EMS的绿色邮政车从他前面一掠而过,他看着它往上爬,爬到最高处,然后又沉下去,看不见了。他知道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了。

但是那封信,游泳那天写给妻子的信,她竟然收到了!

他清楚地记得信他确实是弄丢了。女儿说,你再写一封嘛!……女儿,女儿!他没有再写一封。那天下午就出事了。可是信,她确实是收到了。他似乎是贴好邮票的。

他在信里说:你知道女娲造人用的是什么吗?用的是水和土啊。我们两个,你搞水力学,我搞土力学。这可不是碰巧啊。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只听说过水火不容,水土可从来都是一家的。

他说:女儿已经学会游泳了。游得很棒。晒得黑黑的,像个小泥鳅。这小家伙水性真不错。

他说:水和土和一和,捏一捏,吹口气,人就出来了。他还说,这封信写完了,我就在上面吹一口气。然后,寄给你。

这封信她收到了。昨天晚上,她的电话又打过来了。她说:“你吹你妈的气呀!你少放臭屁!”她说:“我跟你吹灯拔蜡!你还我的女儿来!”她还说:“我后天就到,你等着!”

水一到,土堆就要倒了。

史志看了看远处,他看到了节制闸,看到了江湾。他低下头,江水浑浑的,夕阳下,像熔化的铜液;有船队,细细长长,向东驶去。他看到一张纸片被风吹到了桥边上,稍一停顿,轻轻飘下桥去。从力学上讲,如果没有空气,任何重量的物体掉下去都同时到达水面,一个人和一片羽毛或一张纸,是一样的。他猛一用力,爬上了栏杆。他听到有人在身后惊呼着,但已经拉不回他了。他猛一蹬,跳了下去。他的衣袂飞扬着……

两个武警从远处飞快地跑了过来。他们问:是有人跳下去了吗?

是。一個目击者面色苍白地说,他可真像是一只鸟儿呀!

可有谁见过这么大的鸟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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