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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还在窃窃私语

2022-03-07晓寒

雪莲 2022年1期
关键词:窑场哑巴

【作者简介】晓寒,本名张晓,湖南浏阳人,中国作协会员,作品见于《上海文学》《散文》《雨花》《雪莲》《南方文学》等期刊。

烟在身体里停留

风每次都从右边那条山冈上来,这是风走惯了的路。

烟刚从瓦窑顶上现身,风就来了,像领着群调皮的孩子一样,带着它们四处瞎逛,把傍晚的天空恶作剧般扯向树梢,在天与地的缝隙里,三栋呈三角形分布的砖瓦房子,几近荒芜的菜园,老枫树下那个一无所有的草坪,都还原成我初来乍到时的样子,遮蔽,神秘,迷失,重现,介于似与非似之间,像一场从未开始永不结束的梦。

哑巴又开始烧窑了,这是今年烧的第几窑,没有人关心,只有他知道。捆成小把的柴从膛口推进去,火苗像谁泼下一大盆水,呼的一声溅了起来,形成一座山的样子。窑膛被烧得通红,如同一只怪兽张开的血盆大口。哑巴操起一根树叉,在窑膛里搅几下,火星噼哩啪啦蹦出来,像越秋的星空一样灿烂,在狭小的空间里你推我挤,互相厮打,想杀出一条活路。有些飞了出来,溅到哑巴火光熊熊的脸上,死在豆大的汗珠里。哑巴像一台机器,不断重复着这样的动作,曾经十里春风的草木,在由轻转重的暮色里,化作火、光、烟、灰、声音、汗水,还有哑巴脸上那副难以界定的表情。

空气置换成草木焚烧的气味,灰飞烟灭的草木,仿佛转瞬重生,以另一种形式追逐着茅草棚、瓦坯、食堂那扇结满油污的老木窗、猪的皮毛、苍蝇的翅膀,最终无处可去,进入我的身体,在那里停留下来,堆积成垢,成为其中的一个部分。

暮色不断啃噬着哑巴粗壮的影子,直到一根头发也不剩,成为漆黑的虚无,只有那团橘红色的火苗,还在奋不顾身地燃烧。面对着丝绸般的火光,我又想起那条泥巴路,在窑场,这是我想得最多的事情。我希望它带我离开,不是回家,不是通往地里、山谷和河流,而是去一个遥远的陌生的地方,那里有些什么——我不知道。

泥巴路从小塅中间插过,禾苗、玉米、高粱、黄豆和高高的青草把它藏了起来,像是一条充满玄机的暗道,七弯八拐,趁人不备之时,一头扎进充满遐想的秘密。路面潮湿,仿佛一场透雨刚刚收场,改变了泥土的硬度,踩上去软塌塌的。走几脚就有一个坑,即使破天荒地连续晴了上十天,照样能看到一洼洼的积水,里面有大片的庄稼,种在一朵朵云上,偶尔还有小鱼虾在云朵下蹦达。一路走过去,鞋底上糊满了泥巴,身体里被注入一股浓烈的泥腥味,这种味道,是这块土地的烙印,成为旸谷塅人身上鲜明的标识。

路上空荡荡的,看不到人的影子,谁走在上面,就像暴露在聚光灯下。在旸谷塅人的心里,路是用来往返于山上和庄稼地里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用途。一个人慢吞吞地走在路上是可耻的,尤其是空手空脚,简直是一件让人难以容忍的事情。像我这样土生土长的旸谷塅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不管是天晴落雨,路上的人总是步履匆匆,拿着镰刀、锄头,挑着粪桶,回来的时候,肩上有一捆柴,一棵树或者几根竹子,手里抓着几把菜或者牵着一只羊,实在没东西可拿了,就在路边顺手捡一块石头拖一根枯死的树枝,总之,绝不会两手空空。

唯独像我这样的人例外,可以在路上慢悠悠地走,如果我愿意,还可以从路的左边拐到右边,再从右边拐到左边,把一段笔直的路走成“之”字。摘一片稻叶含在嘴里,吹得鬼哭狼嚎,或者把水洼里的天空捣碎,云上的庄稼在眼皮底下摇摇晃晃,直到一扫而空,随后将小鱼虾捧到手里,等水从指缝里漏干以后,看着它们绝望地挣扎,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幸灾乐祸地放声大笑。我不担心把时间白白耗费掉了,时间对我来说,简直一文不值,还不如一只红薯,红薯吃进肚子里,至少可以赶跑一部分饥饿。

我也不担心力气不够用,我长得瘦,像只大病新愈的猴子,双脚支起轻飘飘的身子,不需要力气。肩上的书包也轻飘飘的,纯粹是一种摆设,里面就装着一本皱皱巴巴的语文书,即使就这一本书,背回家也几乎从不去翻。那些代数几何地理历史什么的,统统让它们躺在抽屉里睡大觉。那些书背回家,没准就被谁撕下来当了卷烟纸,假若你去找那个人说道,他会一脸无辜地回你一句:这么厚的书,少个一两页要什么紧?想想也是,那些历史书上的古人,你把他的生平事迹背得滚瓜烂熟,却永远见不到他,不仅帮不了你什么,反而徒增你的烦恼和感伤。那些地理书上的欧洲北美洲大洋洲什么的,你把地形地貌物产气候弄得一清二楚,却一辈子也去不了。撕了就撕了吧,一件小事情,何必跟人家计较呢?

在旸谷塅,很少有人提到读书这件事情,一旦有谁提起,人们就换了一副表情,也包括我的家里人,热脸一下子冷得像落了霜,鼻子里哼一声,嗤的一声冷笑,读书能当饭吃。他们经常这样教育孩子,总读书有什么用,读点“犁耙书”就够了。所谓“犁耙书”,就是会写自己的名字,会开条子,会记工,会看日历,搞得清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收割,认得钱和秤,会算简单的数。这些都是生活赋予旸谷塅人的经验,一个人学会了这些东西,活两辈子都不吃亏。

再说,整个旸谷塅,靠读书出去的也就五六个人,十个手指头都扳不满。他们逢年过节回来,用一种惆怅而无奈的语气反复向家里人诉说着城市里的日子不好过,用水、照电、买菜、烧煤、坐车样样都得花钱,上个茅厕也得花钱,没有钱日子就卡死了,就只能眼巴巴地等死。他們说,哪像在家里,柴方水便,菜自己种,猪自己养,兜里没一毛钱,日子照样过。这几个人都说着大同小异的话,旸谷塅人听了开心得很,并由此感到庆幸,城市不是个好地方,那些人过得比自己惨,在那里受尽了生活的盘剥和压榨。虽然他们不知道城市长什么样子,那里的人是不是吃几只红薯就能当一顿饭,是不是冬天打着赤脚能走很长的路也不觉得冷,是不是大雨天要动用家里所有的盆盆罐罐来接漏。

我觉得,呆在窑场的那段日子就是一个错误,就像一场冬天的雪,阴差阳错地落在了夏天。我的错误是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一条路来主宰,后来才发现,这条路从来也没有理解过我,更不用说眷顾我。它不带我去别的地方,只带我往返于家和窑场。我隔三差五走在这条路上,虫子在身边跳来跳去,走了很长一段,我发现跳来跳去的还是那几只虫子,一群蚂蚁死死地咬着我,我走得慢,它们也慢,我走快点,它们也加快脚步,还有几只鸟喳喳地叫着,不怀好意地尾随着我——我怀疑,它们是怕我走丢了。有时候,会碰到几个下地或是回家的人,他们匆匆经过我身边时,冷不丁咕哝一句,又开始烧窑了。我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要说这句毫无用处的废话,我懒得搭理他们,昂着头继续往前走。在旸谷塅,一切都是透明的,从来就不存在什么秘密,一根草死了,一棵树少开了一朵花,一条狗疯了,两只蛤蟆在田塍上打架,一头牛走丢在河边,哪个女人和哪个男人好上了,不消一个时辰,就会家喻户晓。就像我身体里这股草木烟味,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弄得明明白白,我怀疑他们长了一个比狗还灵的鼻子。

一年四季,这条路从来不曾生动过,走在上面乏味得很。跟窑场一个模样,房子老得牙齿都掉了,墙脚的杂草,从苔藓里拱出来,台阶上到处是坑,这些坑不知是来自雨水还是某些人的暴力。我经常怀疑这几栋房子会在某一个风雨之夜分崩离析,变成一堆无人问津的废墟。靠山那栋宿舍像个猪场,宿舍边的菜园长着没膝的荒草,里面偶尔露出几片菜叶子或者黄瓜苦瓜之类的藤蔓,上面挂着手指肚大的鲜红的苦瓜,经常看到野兔和黄鼠狼出没。右边山冈上的黄泥巴路,被风刮起厚厚的浮尘,一头连着瓦窑,一头顺着山势孤独地扯向天边。左边的食堂矮塌塌的,后面养了几头猪,猪圈里苍蝇飞舞,屋沟里黑糊糊的,浮着饭粒,菜屑,爬着蚯蚓,蜈蚣,千脚虫,这些苍蝇和虫子一直都在,你今天把它们灭了,用水冲干净,明天又来了,仿佛一夜之间又活了过来,后来,干脆没人去管了。

我第一次看到啞巴是个阴沉沉的天气,他在右边那道山冈上斫柴。旸谷塅的山深,长大树,有虎狼出没,唯独那里受到了风的压迫,只长些芦箕和灌木。哑巴执拗,把那些芦箕、桅子树、小桎木、金樱子藤和长着刺的荆条一股脑斫下来,捆成一把把拖到山脚。铅灰色的天空下,他弓着腰的背影杂在灌木丛中,像一个加粗的着重号。远远地看着,犹如我们近距离看着草丛中一只黑色的虫子。后来有一次,我看到他拖着两把柴往下走,柴把儿卷起两股黄色的烟尘,走近了才看到,他的手臂被荆棘划开了一道道血糊糊的口子。他放下柴把儿,哐当一声,把镰刀往茅草棚里一甩,抹了把额头上的汗,一边伸出粗壮的双手,把那些血淋淋的伤口展示给我看,一边对着我哈哈大笑。我以为哑巴突然疯了,吓得我落荒而逃。

窑场与哑巴是一种彼此依附的存在,像一根藤缠着树。说到窑场,就会想到哑巴,说到哑巴,就会想到窑场,我去窑场,就与哑巴有牵连。有一次家里人要我认秤,我认不出来,他们告诉我这是头毫,那是二毫,这里表示多少斤,那里表示多少两,认了半天还是云里雾里,只看到秤杆上到处是乱七八糟的星子。家里人一副失望的表情,唉——你都读了五年书了。父亲叹了一口气,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最终没有说出来,摇着头走开了。我知道,他藏在肚子里的话肯定无比狠毒,像一把锋利的刀,他终究还是不忍心用这把利刃将他这个没出息的儿子刺得鲜血淋漓。最后祖父出来打圆场,你还是去窑场读两年吧,去看看那个哑巴,再回来下地。我知道那里有个哑巴,只是我不明白一个哑巴有什么看头?在窑场,确实经常能看到哑巴,斫柴、烧火、和泥、拉坯、装窑、出窑,窑场的活,他样样能干。我常常想,如果有一天哑巴走了,或者死了,这个瓦窑肯定也会随之消失。

有一次看到哑巴和泥,那是个好天气,一夜的雨水,把天空洗得透亮,阳光像针一样扎下来,根根看得分明。他打着赤脚赶着牛在泥巴里转圈,做这种活,牛甚至比哑巴还熟悉,看上去更像是牛领着哑巴在走。脚踩下去和拔出来时,噗的一声,泥浆随着脚溅得老高。带着忧伤色彩的黄泥像女人春天的心事,慢慢变得柔软,黏稠,包裹着渴望和焦灼,随时等待一场烈火的焚烧。临近中午的时分,牛不知是累了还是病了,也可能是厌倦了,任凭哑巴怎么赶它,再也不走了。折腾了一阵,哑巴耗光了最后那点耐心,他抓着牛绳,操起竹梢对着牛一顿猛抽,竹梢呼呼地响着,像一条被激怒的眼镜蛇。哞——牛昂起头,一声接一声叫着,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悲伤。窑主嘴巴里衔着根烟远远地看着,他不懂一头牛的悲伤,即使懂得,也不会在乎。在他看来,牛是畜生,生来就是干活的,不干活就是打死了也算不上一件事情。

哑巴的一腔怒气释放出来,在烈日下,变成竹梢的呼啸和一头牛的悲鸣。他像是完成了一件艰难的事情,我想起在无人看见的时候,类似的事情也许一再发生。他丢了竹梢,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仰起头望着天,天是空的,连一朵云的痕迹都没有。

睡我旁边的彪子说,哑巴好像哭了。

我伸长脖子看了看,他表情如水,目光空洞,没有看到他眼里泛起的泪光。

窑主对着他比划,示意他赶紧干活,哑巴没有反应。

窑主使劲比划,跺脚,喊,动作显得极其夸张——哑巴,快去做事。哑巴还是没有反应。

这时候的哑巴,庞大的肉身,就像荒野里的一块石头,即使在暴风骤雨里,也始终保持着坚硬和沉默。

我常常会在路上想起这些事情,有时候就走到了岔路口。有一瞬间,我想过突然沿着那条岔道走去,我相信,每一条岔道都能翻越千山万水,通向无穷的远方。但我的勇气是有限的,无法支撑起这么庞大的决定,最终只得把心收回来,朝着家的方向走去。我想哑巴的情形,也和我差不多。

有人看到过,他时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沿着这条路走,一直往东,走过富家湾、杜家湾、石咀头、猪头山。他一边走一边唱着歌。

呜啊——呜啊——

风潜伏在夜色深处,一河星月越过拱桥,向着西边奔去。蘑菇似的草垛趴在田里,那是鸟雀的庇护所,它们在里面做着关于粮食和爱情的温暖的梦。

哑巴总是重复着那个调子,含混,模糊,高亢,低沉,像是梦呓,又像是巫师的咒语,但听到的人一口咬定这是一首歌。他仰着头对着月亮唱,对着星子唱,对着云唱,对着萤火唱,对着风唱。月亮不懂,星子不懂,云不懂,萤火不懂,风不懂,也没有人懂。

他一直唱到旸谷塅的最东头,星光坠落,伸手可及的山峦浮出越来越清晰的轮廓,眼看着天快要亮了,他不再往前走,赶紧转过身来,匆匆回到窑场,一头钻进茅草棚子的被窝里。外面,落了层厚厚的霜,遍地霜花,毛茸茸的,开在冰冷的月光里,像冷冻过的春天。他再也睡不着了,蜷缩着身子,听窑火在吼叫的风中春潮一样澎湃。

有一个夜晚,我梦见自己成了那个哑巴,窑场里所有的活我都会干,我认得秤,会写条子,记工,会看日历,会算数。旸谷塅的人都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他们觉得我在窑场呆了那么久,终于出息了。正在我有几分小得意的时候,突然醒了。风越过对面的山垭,长驱而来,猫头鹰在外面叫,像谁死死捏着它的脖子,声音一个劲往下坠。唔——唔——前一声刚刚落下,后一声又不知疲惫地奋起,它要把旸谷塅漫长的黑夜叫亮。

两年后,我离开窑场回家,我家有一块不小的地,它在等我。

河流在哪里结束

大年说,我又看见那堆脚鱼了,真的,你们就是不信。

听到这话,木棚子里的人陆续起身往外走,他们知道,大年又要开始说那个事了。

大年要说的事情,旸谷塅人都知道。

摇钱湾的河底有个洞,深不见底,脚鱼在里面砌了个宝塔,底下那层有五只,上一层少一只,底下是大的,每只有二十多斤,顶上那只最小,也有五斤。这是旸谷塅人听腻了的事情。

大年身子前倾,双手比划着。突然叹了一声长气,神情变得沮丧,可惜边上有一条扇头风(眼镜蛇)守着,嘴巴像一把蒲扇,把嘴张开的时候,一只手伸进去都挨不到上下颚。没有人能捉到那堆脚鱼。

大年第一次說这事的时候,旸谷塅人把眼睛睁得铜铃那么大,被他云遮雾罩一扯,一时没法断定真假。后来大年一说,听的人就哈哈大笑,再后来听腻了,没有人理他了。

一场大雨刚刚结束,一条条雪白的水从高处倾泄而出,整个塅子被哗啦啦的水声攻陷。旸谷塅多雨,隔三差五地下,每次总是随着风翻过六龙山,形成一个方阵,像一群流水似的羊一样在眼前飘过,木桥上是雨头,屋檐下是雨脚。雨没有故乡,它盯上一个地方,不需要理由,旸谷塅就被雨盯上了。也有老辈人说,旸谷塅石头多,石头是云的根,云从山上那些石头底下冒出来,摇身一变都成了雨。要想它少下雨,就得把那些石头挖掉。

躲雨的人刚出门,一脚踩在路上,软糊糊的,泥浆飞起来溅到脸上。大年把脚伸进木棚子面前的水沟里荡来荡去,想洗尽沾在人造革凉鞋上的泥浆,鞋底上沾了泥,走路容易打滑。

——总有一天,我要把那个宝塔拆了,有人愿意出大价钱,你们……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躲雨的人已经只看到个黑影了,他们没工夫听这样的闲扯,急着赶去地里排水,稗子要扯,草要锄,田塍要铲,肥也要施,这些事,让人操心死了。不过,他们乐意操这份心,在这里,人生因为庄稼而充满了意义,每个人都为庄稼而活着,从出生到坟墓的路上都种着庄稼,呼啦啦的庄稼把每一个日子排得满满当当,上一个日子是油菜,下一下日子是玉米,早晨是稻子,傍晚是高粱。

大年也不介意,他早已习惯了。他走进木棚子,把网兜往潮湿的地上一丢,网兜里的三只脚鱼在爬来爬去,有一只翻过身来,瞪着黑豆般的眼睛,肉嘟嘟的腿一伸一缩,露出雪白的肚皮。

来碗酒。吴嫂拿起酒提子给他舀酒,满满一青花大碗,翻着白花。大年端起来,像喝水一样,仰起脖子一口气灌下去,喉咙里响着咕噜咕噜的声音。这是大年每天必须完成的一道程序,每次一青花大碗,一口气喝干。旸谷塅人好酒,只是都习惯用杯子喝,大年特别瞧不起用杯子喝酒的人,一旦被他看到,便把头转向一边,对着自己嘀咕一句:真是的,哪像个男人?反过来,用杯子喝酒的人也瞧不上他,他们暗地里说,这个人活着,就是为了一碗酒。

空了的碗撂在木柜台上,扑的响了一声。大年咂了下嘴巴,咝咝地呵着气,真过瘾。他抓起网兜往外走,边走边说,先记着。走几步又回过头来,试探着问,要不给你只脚鱼抵账?

吴嫂一脸不屑,不要,那东西跟吃柴皮样的。

旸谷塅人不爱吃脚鱼,那玩意不值钱。对于吃,旸谷塅人不讲究,一碗酸菜,再加一碗辣椒,就能对付一餐。就是逢年过节,也是随便将就,毕竟过节没有外人,都是自家人,好打发。唯有正月待客,就不再是吃饭那么简单,上升为一种仪式,不光菜有讲究,连坐什么位子,说什么话,做什么手势,都马虎不得。平时一身泥水的庄稼人,换上新的衣衫,转眼成了谦谦君子。他们认为,这事关系到一个家庭的面子,面子比金子还贵。

正月待客,菜必得十大碗,少一碗都不行,这件事,让很多家庭愁眉不展甚至是内心恐慌。富家湾老屋场里有两家算来算去,就是少了鱼。没有鱼,不光丢了面子,连好兆头也没有了。想来想去,最后别出心裁地做了条木鱼,刻上花纹,染上点红色,放在碗里,加点汤,撒上厚厚一层辣椒,盖上葱和香菜,十碗最终凑齐了。等到正月过去,再把木鱼洗干净,晒干,来年继续招待来客。

河里是有鱼的,但旸谷塅人不愿意去河里打鱼。他们要在地里忙活,没有工夫。

——鱼是活的呢,哪那么容易打?

在一个雨水过剩的地方,河流沦落到了尴尬的地步,似乎变得可有可无。相对于河流,他们更愿意信赖土地。不是说这里的人们对土地怀有一种敬畏和谦卑,而是他们在漫长的时间里,看到了土地的实在,你付出多少,它就回报你多少。不分男女,不分老少,一滴汗滴下去,就会爆芽,到春天变成荡漾的绿色,等到秋天,就成了沉甸甸的粮食。土地越处越亲,你懂得了它的脾气,摸清了它的喜好,它会让你加倍地得到。河流正好相反,养不熟,再多的汗水洒下去,转眼就成了水,连影子也看不到了。它总是让人失去,一刻不停地把泥土和石头带走,把养大的鱼虾、螃蟹、田螺带走,有时候还会把人和牲畜带走,带往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山和田,再小都有名字,以便分清归谁家所有。唯有河流,连名字也懒得取一个。河是属于每一家的,你可以去那里洗衣,饮牛,捞沙,光着膀子戏水,但细论起来,谁家的也不是,没有人敢说——瞧,这是我家的河流。既然这样,有没有名字也就无所谓。既不用分清归谁所有,也不用担心找不到,反正跑不了,日日夜夜都在那里,即使一场大雨来临,它想撒一下野,也翻不了天。

人们也不愿意与河有过多的牵连,他们把去河里打鱼捞虾视为不务正业,大年就是人们眼里不务正业的人。他喝完酒就回到河边那个家里,有时去河里扎两个猛子,澡就不用洗了,有时干脆不洗,倒头就睡。家里的地由老婆打理,没有人敢说他,说急了,没准就会招来一顿臭骂。

大年有病。旸谷塅的人说。

大年到底有什么病,后面的话被省略了,得根据说话的人的表情去想,想不出来也没人告诉你,这是旸谷塅人的习惯,任何时候,都不愿意把话说满。

自从和大年劈面走过一次后,再见到他我宁愿绕着走。他身上带着一股湿漉漉冷冰冰的气息,能听到水在他身体里汩汩流动,仿佛有一条河正对准我流来。我像是被一双巨手猛地推到了风口,全身上下冷飕飕的。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人们说的话,——大年有病。我一直都不知道他到底得了什么病。

一年四季,他都沿着河走,背着一顶斗笠,揣着一个草绿色的网兜,跟着流水踩过蒿草、乱石、荆棘丛。雨来了,就把斗笠戴上,雨停了,又把斗笠背回背上。隔三五天捉了脚鱼回来,必是三只,不多不少,每只重都在一斤以上。

一条河流,垄断了他生活的全部。岸上的草黄了,哪里有水鸟吃鱼,一条水蛇死于一场意外,与河流有关的事情,他都了然于心。走在路上,他常常扳着指头自说自话,摇钱湾的金针花开了,学堂潭的鲤鱼长到三斤重一条了,狮子桥下又来了三只水毛子。一路上他不停地嘀嘀咕咕,像是在给河流记账。

有人问,大年,你怎么能捉到脚鱼?

大年说,这个简单,脚鱼是有气味的,我老远就能闻到。

那为什么我们闻不到?

你们的鼻子坏了,整个旸谷塅人的鼻子都坏掉了,只闻得到泥巴味。

没有人相信他的话。都说他被水猴子缠上了,所以对水里的事情了如指掌,已经离不开水了,离开水就只有死路一条。还有人说看见他晚上在月光底下走,有两个影子,一个影子是他自己的,另一个影子是水猴子的。

大年酒量大,轻易不会醉,除非他有意把自己灌醉。隔一段时间他就要把自己灌醉一次,醉得人事不知。他没醉的时候,逮着一个人就说那件事,不管对方愿不愿听,开头一句必然是:我又看见那堆脚鱼了。

醉了,反而一句话也不说了。先是一屁股坐在路边,即使那里有堆牛屎,也像没看见一样。然后开始放声大哭,哭得眼泪鼻涕糊在一起。路过的人看了,也不去管他,说,没事,这种人随他哭,哭一哭就好了。

哭累了,从地上站起来,把头埋到胸前,沿着塅中央那条泥巴路一直往东走,走过狮子桥、富家湾、拉沙湾、猪头山,一直往东,再往东,踉踉跄跄,摇摇晃晃,眼看着身子失重就要倒下了,突然又找回了平衡。有一回他走到了丁字桥,再往东走就出了旸谷塅了。没有人愿意走出旸谷塅,进入外乡人的地盘,大年也不例外。他们说,外乡人坏得很。至于坏在哪里,后面的话同样省略了。最后,大年一头倒在路边的红薯地里呼呼大睡。天快亮时爬起来,在脑门上拍了一下,我怎么到这里来了呢?是哪个缺德的王八蛋把我弄到这里来了?他一路骂骂咧咧地往回走。

一次大醉醒来后,大年说,我准备去把那堆脚鱼捉回来,是时候了。他说上一次去捉的时候,不小心把手伸进了扇头风的嘴巴里,幸亏他事先做了准备,把握在手心里的一粒药丸放进了蛇的嘴里,蛇把头缩了回去,救了自己一命。

有人看到,大年是一大早沿着河堤走的,比往日不同,背上多了个竹篓,看样子是准备装脚鱼的。旸谷塅人压根就不相信那件事是真的,却又怕他万一真把那堆脚鱼捉了回来。

那是初夏,万物歌唱,石头都在向上生长。天空像往日一样笼罩着这片土地,薄如蝉翼的白云呈波浪式铺开,像巨浪卷过后的沙滩。天空那么宽广,留给旸谷塅的永远只是有限的一块,如同谁撑开的一把伞,偶尔抬头,毫不费力就望见了贴着山顶的天边。

这样的天空倒映在河里,看上去显得忧伤而局促。田里,禾苗在肆无忌惮地长,岸上,彼岸花丛丛簇簇,无数紫色的穗条投映在河水里,变成锦簇的花团,那种朦胧的绚烂,仿佛刚刚离去的春天又一次在眼前展开。小水竹伸出了长长的手臂,淡黄的新叶上沾着露水,野蔷薇这里一蓬,那里一蓬,呈泛滥之势,在四周绿茫茫的映衬下,像一堆堆刚刚降临人间的新雪。

大年拨开荆条、水竹和野芝麻,踩着厚厚的牛筋草和马唐草,顺着流水一路走去,他高大的背影慢慢缩小,最后,变成黑黑的一点,淹没在水声和满河烟雨色的波光中。

太阳就要升起来了,又一个日子将在它的照耀下光芒四溅。

人们在默默地等待大年归来,有可能是一场惊喜,最有可能是一个笑话。只有我例外,我并不希望他带来惊喜,也不希望他沦为笑柄。

结果,大年一去再也没有回来,他家里人在摇钱湾找到了那只竹篓。有人说,他被水猴子带走了。也有人说,他没捉到脚鱼,没脸回来。

大年是生是死,一时难以确定,总之,是永远消失了。

而我,始终相信大年还活着,一个走过了风里雨里的人,不会那么轻易地死去。他肯定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了另一种生活。只是我没有说出来,在这件事情上,我愿意保持沉默。

在很多事情上,我都愿意選择沉默。

万物并未静止,河仍在哗哗地流,没有人知道它的尽头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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