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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惊魂红叶林

2022-03-07黄恩鹏

雪莲 2022年1期
关键词:老钟香山山林

【作者简介】黄恩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到一朵云上找一座山》《撒尼秘境》《边地笔记》《阳光陪伴成长》《过故人庄》《时间的河》《发现文本:散文诗艺术审美》等图书。获国家教育部颁发的第3届高校社科核心期刊优秀编辑奖、第5届解放军文艺奖、首届中国散文诗大奖、首届中国散文诗理论建设奖等。居北京。

到香山红叶林那里,大都是从东宫门进入的。东宫门的线路可分为红叶区线路和经典线路。如果徒步,红叶林线路最佳,游客稀少,颇得静趣。具体走法是:从东宫门进来,沿左手走,从香山寺方向上山,经白松亭、和顺门,沿着香山公园围墙,一直往上走,抵达香炉峰。梯道两边,生着黄栌、元宝枫、楸树、麻栎、乌桕等生态林,以及野花野草,葱茏翁郁,葳蕤茂密,是鸟儿的天堂。

鸟类摄影家老钟闻知红叶林那里有三只红嘴蓝鹊,便来拍摄,意外发现了一处幽僻之地:一个并不太大的平地,像一个小四合院,被密匝匝的树林围裹着。他带着帐篷、水和面包,来这里拍红嘴蓝鹊,累了,就支起帐篷休息。但没在此过夜,倒不是害怕,而是太孤单了。有一天他问我是否愿意带上帐篷与他到香山拍鸟,然后在山上住上一晚?对于喜欢户外游走的我来说,当然是非常愿意的。

正是这一次香山之旅,让我对人生有了铭心刻骨的体验。

带着帐篷,拿了充气筏垫和相机,与老钟一起,驾车向香山南边出发。我们将车子停在了山下停车场,顺着小梯道上山。沿途山坡洒满阳光,寂然舒畅。游客基本是从北门或东宫门那里进入然后右行的,那边风景集中,有香山饭店、静翠湖、洪光寺、玉华山庄和多处名胜,山路也是宽阔,周围古树随处可见。明代诗人丘齐云在《暮行香山道中》这样写香山道:“出郭寻萧寺,偏缘芳草行。溪深云落雨,山远树为城。一径一花色,无时无鸟声。不知湖上月,飞向马头明。”时间是黄昏,为寻寺而来,生命体验和人生滋味蕴在其中。于慎行、王士祯等诗人也曾在香山赋诗题句。丘齐云这首五言或更自然些。金人周昂写《香山》亦别具味道:“山林朝市两茫然,红叶黄花自一川。野水趁人如有约,长松阅世不知年。千篇未暇偿诗债,一饭聊从结净缘。欲问安心心已了,手书谁识是生前。”已然超脱诗境本身,而对人生有着深邃的思考。

香山最有魅力的是攀登香炉峰的经典路。特别是快到香炉峰鬼见愁时,开阔的梯道、陡立的石缝,手攀脚蹬,叹为观止。游走香山道最好是春天和秋天。春天花草萌生,树木发出绿嫩芽苞,嫩绿轻红,山林如饰,别有味道。秋天红叶遍山,层林尽染,有种华贵的味道。相比之下,夏天倒是绿得俗了。对我来说,俗也好,超俗也罢,凡人少之地,就有乐趣。左路愈走愈幽,草绿花艳,百鸟啼啭。梯道两侧,丛林密匝,石如虎狮,伏地盘卧。蜿蜒的梯道,看似不太陡,走起来却累得很哪。我背着沉重的行囊,走一会儿,坐下歇一会儿。山风湿润,有些粘脸,阴天下雨的征兆。

老钟健步快行,很少歇息,既便停下,也是为了等我。老钟的身体素质好,早年当过军事体育教官,带着部队经常背着行囊进行十公里越野,因此这种梯道坡度,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他的行囊不轻,除了吃的,拍鸟的大相机和长焦镜头,就相当于10瓶矿泉水的重量。他熟悉这条梯道,脊背挺直,雙腿有劲,风一般疾行攀走。

天空之上,一只大鸟悬浮。俯视山谷,似乎那里有什么让它全神贯注。或许,只需拍打一次翅膀,便能从宇宙一端飞到另一端。老钟停下,望了一会儿,说这只不是凤头蜂鹰而是燕隼,当地人叫它鬼脸剁子。南坡这边,燕隼有十来只,主要以麻雀、山鹛、燕雀等小型鸟为食,偶尔捕捉蝙蝠,大量捕食蜻蜓、蟋蟀、蝗虫、天牛、金龟子等昆虫,其中大多为害虫。燕隼的猎食习惯主要在空中,速度之快,如同闪电。很少有鸟与之比肩,甚至能捕捉到飞行速度极快的家燕和雨燕等。虽然它也同其他隼类在白天活动,却是黄昏时捕食活动最为频繁。田边、林缘和沼泽,常常能见到它的身影。燕隼喜欢飞翔捕食,有时到地上捕食。燕隼的体形比猎隼和游隼都小,上体深蓝褐色,下体白色,具暗色条纹,腿羽淡红色。燕隼常见,属猛禽类,单独或成对活动。

老钟开玩笑说鹰是一个很会配合拍鸟人的好伙伴呢,它能在空中悬翅不动,是让拍鸟人拍它呢,一旦飞起来,镜头很难捕捉。

从山道弯凸处,岔出一条窄如细绳的小路。顺着这条小路,向里面曲迂绕过一个小山壑,再横插五百多米,就会看到一个并不太大的、被灌木枝叶掩盖的岩石。老钟曾在岩石侧面用尖石刻了一个不太明显的记号。岩石下面,是一个呈60度的斜坡,下坡时需手扶一些小树以防滑倒。

拨开草丛和灌木,下行,攀过两块硕大崖岩,就到了他说的那个隐秘之地。

我走在老钟的后面,顺手拖了根枯树枝堵住树与树之间的空隙。老钟说杞人忧天哪,这隐秘之地根本无人发现,谁知走着走着,就下到了山坡下呢?按惯常走的话,从这个山道,继续向北或者向西北方向,是去森玉笏或朝阳洞、栖月山庄那边。或者不走这条小路还按原梯道直奔香炉峰。不会半途插入一个没有路的坡坝。下坡的路是隐蔽着的,或者说,根本没有路。这多褶多皱的坡坝子在老钟眼里是隐形的路。他放慢了脚步,留心之前的记号。从高处绝然看不见。

当然更不会有什么动物进入,既便有,也是怕人的。山狸、野兔、刺猬会有,松鼠和野雉也不少。来时就曾看见两只小松鼠横穿山道到林子里,还有一只小山雉从路边飞起。小动物不会给人造成生命威胁,除了虎狼。但我从未听说香山有凶兽。

那么我所害怕的是什么呢,一定是邪魔了,但邪魔一定要在山林出现吗?

我惊讶老钟发现的这个隐蔽之地的幽僻。可以说,整个香山,再没有比此地更好的“院子”了。老钟说他喜欢自己发现,不愿受风景区定义的摆布。这场地安放三顶帐篷也绰绰有余。老钟说他自从发现这个地方,来了不止一两次了,在此夜宿还是第一次。我将帐篷两个支角用细绳捆在了两株碗口粗的黄栌树的根部。老钟将帐篷支在了距我5米的地方,那里是入口也是出口,夜间有动物进入的话,定是从此进入,下面几个石岩,人和动物难以攀援,会很安全。他想得周到。有了伙伴,就不再孤独。然后吃晚餐。他带了一个灌满了开水的大号保温水壶,将带来的两盒方便面用开水泡上。榨菜、茶叶蛋、烧鸡、火腿肠、黄瓜和小番茄。他给我一瓶红星小二,他自己一瓶,拧开,先喝一小口润润喉咙。

山林的夜晚来的比城里快,蚊子和小虫被隔在了帐篷之外。忽然想起蛇、蜥蜴或蝎子之类。这些山石的树叶底下,会不会有千足虫、蚰蜒、红蚂蚁、蚂蝗,或者叮人肌肤致命的蜱虫呢?一想这些,悚然恐惧。老钟说看看,一会儿怕野兽,一会儿又怕蛇和虫子。有这个呢。他从背囊的一个小布袋子,掏出两瓶风油精扔给我,让我洒几滴在帐篷里,特别是帐篷的四角,要多洒几滴。夜晚睡觉时,把风油精的盖子打开,放在头部位置。夏天在户外,被蚊子咬了,在红肿处抹上一点儿,立刻止了痒消了肿。我佩服他想得周到。他到山里拍鸟,常备的药物,一样都不缺。还有创可贴、膏药贴和云南白药喷剂。若是腰部扭了或脚踝扭伤了也能自医。当然便携的瑞士军刀是必须随身带的,切烧鸡和火腿肠。聊天喝酒,不觉得日落西边,天空暗淡。

也恰好吃饱了喝完了。听了一会儿一群山雀七嘴八舌说的一堆话。林子黑了下来。

天气阴郁,骤然寒冷,我把带着的衣物全穿上了。天渐渐黑了,无法看书。带着耳机听金庸的《书剑恩仇录》。累了,摘下耳机,细听那边帐篷,老钟已有了鼾声。奇怪呢,应该是月圆时候,怎么就不见月亮,要是有明月照着山林,该有多好。我问老钟,他停了鼾声说,你没感觉现在天阴吗。

美妙的鸟鸣无疑让人声相形见绌。鸟儿因骄傲而无视树林里有人存在。天黑了下来,“肃肃凉风生,加我林壑清”,只有小莺或山鹛的低鸣,后来便悄无声息。只有远处一两声小鸮的夜啼。阴森森的大静之中,入口的地方,好像有窸窸窣窣声响,很像一个人蹑手蹑脚,踏碎叶子的声响。夜晚静谧,响亮犹显。我害怕起来,万一有巡山的,或者村民,或者逃犯,或者野兽,举起刀叉,刺入帐篷怎么办?愈想这些,愈是内急,拉开帐篷,侧耳细听外面声音,悄穿鞋子,到外面小解。老钟感到了我的谨慎和不安,问我是不是水喝多了?我说就是,一紧张就尿频。他说,其实在山里要比在城里安全得多,城里才不安全呢。走在路上,你都得小心哪辆什么车冲过来撞了你;大风天更要小心哪个居民楼高空坠物砸到你。还有下大雨城市内涝,你得小心污水井盖儿被你踩翻、电缆线是否漏电等等,你说安全不安全呢。在山林里就不一样,一切都是平静的。你害怕的,你担扰的,全来自你的内心。还是酒喝的少了,多喝点儿,就什么都不在乎了。这一通怪论,似乎很有道理。不擅饮的我,这时才感觉到了白酒的好处。老钟平时喝一点儿就脸红。今晚他喝了半小瓶就醉了。刚刚睡一会儿,酒劲缓过。我开玩笑说你带的本来不多,再来两瓶,也没问题。

他忽然坐起来。一拍脑袋,还说呢!说着,披上衣服,走出帐篷,到一块大山石那里,搬开大山石旁的一块小块石头,用棍子捅到土里,然后再扒拉几下,竟然掏出来一瓶裹着塑料袋的酱香。他用湿纸巾擦拭上面的泥土,又晃了晃酒瓶,把酒递给我。

他说这是半年前一个鸟友带给他的,他没喝,恰好到这里,就埋在了石头下面。等下次喝。白酒不怕埋在土里,反而保存更好些,贵州茅台镇那里将几百桶酱香老酒藏于山洞,或将大量瓶酒埋入地下封存。白酒是粮食的精华,除病驱邪,避瘟祛毒。电影《红高粱》不就是用酿好的酒杀毒消疫么。在野外喝点儿,可以让妖魔躲得远远的呢。还有蝎虫毒蛇,也会躲远远的。我对香山埋酒觉得有意思。遂想起《一千零一夜》中記录的因为一个梦而从开罗到波斯的那个寻宝人,他一路经历了沙漠、海洋、海盗、河流、猛兽的磨难艰险,终于到达梦中的地点,却被抓进了监牢,最后他又回到了开罗,意外地在自家庭院里的一棵无花果树下挖出了财宝。这个故事后来被博尔赫斯写成了短篇小说《双梦记》,叙述了那个寻宝人把一个人一生要经历的都经历过了,就等于是补了人生所有的内容,然后得到了梦的回馈——神用这种方式保佑了他,给了他好报和祝福。在冥冥中主宰一切的神是慷慨的。

钟说那是小说家的浪漫想象,现实世界,怎么可能有这等好事啊?

周围黝黑,树林如墙。但我仍心怀惴栗,或还有些焦虑。钟说,睡吧,睡了你就不害怕了。莲花生大士说过:“万象皆由心生,若一朝得悟,则不惧鬼神。”本来到山里,就是让你感受一下寂静而已。肯定没有家里舒服,在家里喝喝茶,看看书,上上网,玩玩游戏。山里啥都没有,黑夜来的快,不能乱走,躺在帐篷里,想想心事。如果不习惯,就忍一忍吧,很快,天就会亮的,太阳出来就好了。

我朦朦胧胧睡去,然而很快又醒了,不是睡不着,是在后半夜的一点钟左右,被一声突然降临的炸雷给轰醒了!

随即狂风大作,吹得山林呼呼啦啦响。

又是几道闪电,之后跟着几声炸雷。顷刻间天空跑过了无数匹野马,嘚嘚蹄声,挟风带雨。大雨从稀疏变得稠密起来,帐篷被打得东倒西歪。隔着薄薄的防雨绸布,能摸到闪电的锐利。一声紧似一声的巨雷,毫无准确的时间,像是炮火分别在不同的山顶炸响。有一个大大的炸雷,从帐篷顶上滚过,树枝在摇晃。雨水如溪般从坡上冲下来。绑在树上的绳子如同被海浪扯拉的帆绳,身下的气垫子也似乎漂浮起来。天地交战,宫殿倾倒,刀剑闪闪,狂雨中的树枝变成了乱甩的鞭子和舞动的大戟。

我吓坏了,山石裂开,灵魂出窍,今晚要被雷劈死在这里吗?雷电把我们劈死了没有人知道啊。家人可能会报警失踪,可能会有搜山队把我们抬下山,那肯定很惨。又想应该不会,雷打高不打低。刚刚的大雷是在树顶上,树不高,离平躺着的人可能有八米到十米的高度,应该安全,但也难说。我在想是否干过亏心事或者对不起谁的事,绞尽脑汁,胡思乱想,也没有想出有什么事情对不起谁的。生命的轮回与死亡,都是定数。轰轰烈烈或默默无闻,都是常态。人生不期而遇的雷暴,谁也说不清什么时候来临。

我小心检查身边是否有金属设备,手机和充电宝都关闭了电源。炸雷一声接着一声。在一声炸雷与另一声炸雷的空隙,我大声喊老钟让他别开手机和充电宝,也不知道他到底听见没有。反正他没有吱声。他是一个出奇大胆之人,或许现在正仰躺着,欣赏这场户外不期而遇、难得的大雷雨呢。想着帐篷是玻璃钢的,绳子是尼龙的,钉在土里的固钉是金属的。垫着的,是橡胶气垫隔水隔凉,幸好这是军用的野外装备,否则早就曝露在了狂风暴雨之中了。

老钟那边有几株粗大的枫树,幸好他将帐篷的顶部拴着的尼龙绳直接绑在了树上,四脚分别绑牢远近不一的树干。扎帐篷时,颇费了一番工夫。现在看来,得益于认真。雷雨之夜,我们已与外界隔绝。斯时的山林,如同剧场。我们自己是其中的一个角色。

这一时刻,林子里只有闪电、雷声、冷冽的空气和掠打树木的大雨了。

整整半个时辰,炮火般的巨雷逐渐从这边的山林消失。但也有零星的轰炸,只是逐渐地远了。大雨也渐渐变小,但仍淅淅沥沥不断线儿下着。山林里面,晦暗淋漓,浓雾一片,空濛一片。再过了一刻钟,雨声渐小或只听到了滴答声。拉开帐篷,一股子凉气扑到了脸上。树林子的宁静,反倒让我安下心来:因为山林雷雨,因为地势高和不是沟壑地带,而没有担扰。我不再害怕有野兽的侵袭,不再害怕有什么不测……或是因为白天爬山实在太累,傍晚又喝了白酒的缘故,在雷雨之后,睡得深沉。

醉里狂雨,醒时明月。很有古代诗人吟诵的诗歌意境。凌晨4时,我醒了。不是睡不着,而是一种大寂把我唤醒了。天地静止。老钟那边,鼾声也无。走出帐篷,月光里忽见遍地闪烁雨水光亮的树叶以及湿漉漉的青蒿和鲜嫩嫩的小叶毛蕨。枫树的根部长出的圆润的草菇,柞树的树干上长出几朵肉敦敦的木耳。对面山坡,一轮圆月,明晃晃照着黝黑的林子。月光照在积聚雨水的树叶和树枝上,发出亮晶晶光泽,好像披着银饰。尽管仍有些细微雨雾,但还是透过树丛,看清高悬的明月。月亮也把一些虫子叫醒了,听到了周围虫啼唧唧,像似有人吹着急促的超薄簧片的管弦乐器,声音细小不间断。还有几个从未入睡的老猫头鹰和小鸮。它们叫一声,然后间隔几秒,再叫一声。小心翼翼,生怕吵醒入睡的林子。又如同歌唱演员的练习发声,每一声,都是在试调儿、调音准。

雨洗过的夜空,月亮是此刻的主角。它柔柔地照着,将洁白的光洒向山林。我渴了,拧开一瓶水,望着月亮,慢慢喝。忽然想起我多年前评论过的诗人陈劲松的一章散文诗《3点45分的月光》——

寂寞高悬。孤独有着白霜的颜色。

天空中那枚失效的药片,清凉,微苦,有苦艾的香。

它无法安抚那个思乡的异乡人一声又一声被压低的细密的咳嗽,和他胸口思乡的痛。

绕过低垂的星河与一首唐诗平仄的韵脚,轻移莲步的月光,它在今夜加深了谁的孤独与落寞?与我一起失眠的那一小片月光,在我枕边,心痛般,谁也无法拿走。

3点45分。

谁拧开了月光的水龙头?如果没有人醒来,这逝水般的月光就将白白流淌。

谁在此刻陷入睡眠,它就是谁溃散的时光!

多么相似的意境啊!

月亮,在古代文学或者现代文学中作为人的精神喻象,有着超然性、丰富性和广延性。“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月亮,成为自然圣神,与人的灵魂、精神相映照。月不灭,神不灭,乃中国古代诗学命题。倘若神不灭,则需人的精神存在。“夫精神四达,并流无极,上际于天,下盘于地”,精妙概括了自然物象对人精神时空所起到的作用。若神无法进入人的意识,也就不存在生命精神。

身处山林,面对月亮,一枚硕大的“药片”,医治游子乡愁。苦艾,是乡土符号。艾草的香气,随着雨水的泥土氤氲升腾。这缕艾香,无法安抚一个孤独的人的思乡之痛。或许,正是置身异地,每遇月圆之际,就想起家乡。心灵本体派生万物,在雨水过后阒寂难眠夜晚,能有什么为我抽离身体沉疴,将一脉洁净灌入?

从雷雨到月光,让我收获难得的生命体验。身在江海,心存故里。一脉清气驭驾着生命之舟,谁能有此刻的心境,超越现实缧绁,精神疏瀹,生命自由?雨后山林清新的月光如此美妙,我曾在李白《静夜思》中感受到,在韦应物《月夜》中感受到,在苏东坡《承天寺夜游》中感受到,也在陆机《叹逝赋》中感受得到。

月亮是雨后香山的一个细节,它给山林增补了神性色彩。

在手机上寻找“四合院”在香山的准确位置。但是信号不好。我只能大概记下这片区域:红叶林,以及以西的没有任何标志性的位置。就叫“无名高地”好了,以期未来可依附的记忆。面前的帐篷,有如生命的坟墓,演绎着激烈与狂猛,柔情与炽热。不难解释,我对一处类似人生战场或墓地的氛围感受,如此真切。夜晚那几乎就在巨雷轰炸的边缘,仍能够挺立,也佩服自己并没有畏惧,而是面对。雷声远去了,天地清新了。在山林深处,我对一只鸟、一根草或者一棵树,都有着深深的情感。一道门打开,古老而坚韧。香山是城市之山,香炉峰距此不太远,爬起来也不会太费力。但我此次不想攀登,只想在这里,享受难得的寂静。

我在北京工作了30年,不知来过多少次香山,也不知多少次登临香炉峰。爬山在记忆里很难留下回味。唯有此次夜宿山林遇狂猛大雨,让我真切感受到了人的生命与自然的抵撞。一个人的心路历程其实应该与寻常带有仪式感的行为有所不同。

我后来将夜宿香山南山坡红叶林的雷雨经历讲述给了一位女作家听,她后来在一篇随笔中有一小段是写我的那次“雷雨惊魂”文字,她在文中这样写——

喜欢户外运动的好友在郊外宿营,遇大雨。雷如巨石般一个个从帐篷顶上轰鸣着滚落,帐篷如四面漏雨的一艘船……其实,经历过这样夜晚的人,是对自己身临危境中的一次精神历练,之后的岁月,他也一定或应该在晨曦中重新地爱上自己。

人生滔滔,皆是沧桑。天地与天地,距离与距离,只有胸怀,能让風雨化形无迹。生命奔流,天涯比邻。后来喜欢梦幻和神话世界的女作家从遥远的兰州到山东济南开会,会议结束返程来到北京,专程去了一趟香山红叶林看看。她来的也正是时候,恰是十月秋季红叶遍山时节。但没有留宿在我去过的那片营地,毕竟人生地不熟的。那天她只是在梯道边采了几枚红叶,夹在书里带回去。她住的是香山饭店——由著名设计大师贝聿铭先生早年设计的具有标志性的建筑杰作。短短的两天时间,她只游走附近的山林,看到了高大的油松和水柏,感叹山水园林的阔大与豪拓之气派。香炉峰不想登了,碧云寺和金刚宝座塔也不想看了。第一次来香山,见到了这个不同凡响的建筑,住在带有阳台的房间欣赏山林景致足感欣慰。

如果我和老钟帐篷夜宿东门或北门那里或哪个明显的地方,一定会有看园子的人将我们逐出,因为公园的管理还是很严格的,夜晚不允许在公园逗留。我们从南门进入,隐藏在红叶林中,即便有巡山管理也难发现我们,特别是这般雷雨之夜。

从背包的夹层里翻出了一支墨水笔,但没带小本子,只好将午夜的雷电与凌晨明月的情境感受,记在了一本刊物的空白处。那本刊物,是我下楼时从信箱里拿来的,带在身边,昨天傍晚用它作了泡面的碗垫儿,还未来得及看。天已亮,刊物的字看得还算清楚。思考、感受真实的生命经历与启悟。山中一晚,世上百年。要像古人那般逍遥,苍茫风雨也有灵趣。在我看来,香山并不仅仅是游玩休闲之地,更应该有它雄昂沸腾的内涵:雷雨狂风中的山林险境之遇,是经历、传奇、故事或诗性的存在,是时间维度中的超验。清寂茫缈,永恒凝视。像一个人的一生,激狂与柔情并存。与山水为伴,听天地之声。这或许就是我这次夜宿香山的启悟。

老钟睡不着,在等天亮。昨夜他是抱着大镜头睡的,冰凉、坚硬。不怕别的,怕山洪冲进来把他这贵重的镜头掠走。我说这时候还顾及镜头,除非大地震,山洪来了不必害怕,周围全是树。老钟说,其实他是知道今夜有雨的,但没想到能下这么大,而且是雷电暴雨。还有就是,在家呆着实在憋得慌,到山里散散心,如能再拍到红嘴蓝鹊,那是再好不过。现在,怎么能知道这种精怪的鸟儿不到别处去呢。香山的鸟,有时会飞到山下,有时会飞到植物园那边,有时会飞到八大处。雷雨过后、太阳出来时候,一定会有许多虫子钻出土来,那时候也一定是鸟儿最多的时候:蓝喉歌鸲、金翅儿、紫背儿、关公鸟、小绣眼儿、白鹡鸰、黑尾蜡嘴雀、黄腹山雀、戴胜、草莺、牛角百灵、岩鹨、红尾伯劳、棕头雅雀、金腰雨燕、长尾山椒鸟、紫啸鸫、北红尾鸲、灰椋鸟、黄苇鸻等等小型鸟儿,老钟和他的摄鸟同伴都拍了不少。当然,大型鸟类或中型鸟类像大嘴鹕、斑头雁、白天鹅、雕鸮、白尾鹞 、毛腿沙鸡、鹈、野雉,苍鹭、夜鹭、赤麻鸭、鸳鸯等等也拍的多多。红嘴蓝鹊属于中型鸟,虽然也拍过一些,但总觉得不理想。同一种鸟儿拍照不嫌多,重要的是它们飞起来的多种姿态。红嘴蓝鹊的警惕性高,人没近前或者听到人的脚步声,就已飞走。红嘴蓝鹊神勇,敢于挑战猛禽,毒蛇更不在话下。曾有一个视频:一条毒蛇侵扰了红嘴蓝鹊的窝巢,两只红嘴蓝鹊,好像衣袂飘飘的剑客,三百六十会合,大战毒蛇,最后将凶猛的毒蛇活活被两个剑客战死,蛇的周身啄痕累累。但在北方,很少见到红嘴蓝鹊,它们不像黑喜鹊或灰喜鹊那样随处可见,它们总是远避人群而隐匿深山。北京松山那里也有。资料显示,红嘴蓝鹊是从喜玛拉雅或印度东北部区域的荒寒极地飞来的。它们在内地只作短暂停留,然后向甘肃等西部一带迁徙。红嘴蓝鹊在香山南边已经出现一段时间了。老钟拍了一些,但总是觉得不大满意,他想要的,是那种仙气飘飘如同古代美人飞天的感觉。

老钟抬腿伸脚搭在一株黄栌上抻筋骨。他要到上面的松树林子看看,红嘴蓝鹊喜在松树上营巢。上面有一片松树林,刚下过雨,山地松软,踩踏上去,不会有声音,是绝好的拍鸟时机,这是“鸟人”的经验。老钟抱着他的长镜大相机,要到上面的松树林子那里拍鸟。他告诉我帐篷里有面包、牛奶和水。他让我先吃点儿早餐。大约40分钟,阳光就会照到那片林子,他也就到了那里。

刚刚下过了大雨的山坡林地,湿滑稠黏,阻滞脚力,让攀行漫长。不过,老钟是一个执着于干成事的人,他拍的许多鸟片,被许多刊报选用,那些行走天空的仙子,实在太迷人了。他跟我说过,人是有鸟缘的,人缘好的人,鸟缘也好。鸟类具有高度敏锐的视觉,能够看到人眼所不能见的山林细节。一个普通的樹枝,鸟儿却能看见里面潜藏着的食物。山鸟敏锐的眼睛让树皮裂隙里的昆虫无处遁形。鸟儿是真正的地理学家和生态学家,它们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且能辨识。再神秘的地方,它们都去过。它们最了解山河湖海的内容。它们的内心始终珍藏着大地最灿烂的梦想。

我相信走南闯北的拍鸟人老钟,祝福他能有好运。或许,他能在这一次如愿以偿拍到我平生只见过一次、却从没有拍到过的、美丽绝伦的天地俊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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