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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瀛州竹枝词》所写非日本,而是崇明

2022-02-10北塔

名作欣赏 2022年2期
关键词:竹枝词歙县崇明

晚清是中国历史上域外诗写作的高潮时期,从体裁上说,又以“竹枝词”最为人们喜闻乐用。到了晚清,之所以会出现巨量的域外(或海外)竹枝词,其来有自。

清朝是竹枝词写作最辉煌的时期。据《历代竹枝词》统计,在由唐至清的25000多首竹枝词中,唐、宋、元、明四朝1036年(618—1644)的竹枝词总共只有2490首,年均约2.4首;而清代总计296年的竹枝词则有23000首左右,年均约77.7首,其总数量近乎为前四朝的10倍,而年均数量则为前四朝的32倍。

晚清71年(1840—1911)域外竹枝词的爆发则是之前清朝225年积累的结果或者说繁荣的延伸。如果按照国别分的话,又以日本题材为最多。王慎之、王子今母子俩辑录的《清代海外竹枝词》(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是到目前为止收录清代海外竹枝词最多的图书,总计18种,其中以日本为专题的就有9种,另有三种题材涉及多国(也包括日本)。因此,就《清代海外竹枝词》一书而言,日本就占了整个海外竹枝词的一半还多,即黄遵宪《日本杂事诗》、郁华《东京杂事记》、单士厘《日本竹枝词》、姚鹏图《扶桑百八吟》、陈道华《日京竹枝词》、四明浮槎客《东洋神户日本竹枝词》、郭啸麓《江户竹枝词》、濯足扶桑客(刘珏)《增注东洋诗史》(初名《日本竹枝词》,后改是名)和何如璋《使东杂咏》。

王辉斌是研究竹枝词尤其是清朝海外竹枝词影响比较大的专家之一,其代表作是2010年11月1日黄山书社出版的《唐后乐府诗史》,其中第七章第二节题为《成就特殊的海外竹枝词》,文中说:

与中国隔海相望、一衣带水的日本,由于“明治维新”所获得的成功,而吸引着当时大清国的许多有识之士东渡瀛海,前往日本学习或谋求发展等。其中,也包括一些清廷要员因“奉使随槎”而去“参考新政”的,如曾被任命为驻日本大使的黄遵宪,即为一位具有代表性的官派“东渡客”。这些人到了日本后,一方面考察日本的“新政”与风土民情,一方面游历各地的自然景观,并以“竹枝体”的形式将其进行描述与记录,于是,一批以反映日本山川民俗的竹枝词,即因此而产生。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竹枝词几乎都为大型连章体组诗,如黄遵宪《日本杂事诗》、郁华《东京杂事记》、单大厘《日本竹枝词》、姚鹏图《扶桑百八吟》、陈道华《日京竹枝词》、四明浮槎客《东洋神户日本竹枝词》、郭啸麓《江户竹枝词》、濯足扶桑客(刘珏)《增注东洋诗史》(初名《日本竹枝词》,后改是名)、古樗道人《瀛州竹枝词》等作,即皆属如此。

仅仅一年多之后,王辉斌把这一节单独从书中抽出来,以《清代的海外竹枝词及其文化使命》之名,发表在《阅江学刊》2012年第1期上时,删掉了这段文字中所列举的这些作者和作品的名字。

那么,王辉斌作为“全国著名的古代文学专家,当代中国将文学史研究打通关的第一人”,《唐后乐府诗史》作为“迄今为止国内外学术界对唐后乐府诗史进行专题研究的第一部专著”,为何在如此重要的学术著作出版之后不久,就要做如此重要的删节?

答案很简单,因为王辉斌对这些作者著作不甚了了。一开始他把耳食从别处搬来放在了书里,后来发现有问题,就挪出去了。但他只是做了删节,并没有说明理由,也没有另写文章探讨。这段话或者说跟这段话有关的问题真有不少。

1.名字写错,如单大厘正确的写法是单士厘。

2.语焉未详,如他对黄遵宪《日本杂事诗》、姚鹏图《扶桑百八吟》、陈道华《日京竹枝词》、四明浮槎客《东洋神户日本竹枝词》、濯足扶桑客(刘珏)《增注东洋诗史》等五种做了简介;但对郁华《东京杂事记》、单士厘《日本竹枝词》、郭啸麓《江户竹枝词》、古樗道人《瀛州竹枝词》等四种却没有做介绍。

3.应列入而未列,不应列入而列入。如《清代海外竹枝词》所辑录的何如璋《使东杂咏》全部都是日本题材的,何如璋乃中国历史上首任驻日公使,当时黄遵宪是他的参赞。但王辉斌在此处没有列入《使东杂咏》;同时,他说古樗道人“东渡瀛海,前往日本”,甚至把古樗道人的《瀛州竹枝词》列入“反映日本山川民俗的竹枝词”系列,这是不应该的。

那么,古樗道人到底是何许人?《瀛州竹枝词》又究竟是怎么样的一部书呢?王辉斌没有任何考证;大概是他习惯性地认为“不可考”吧。不过,笔者倒是有兴趣做点考证。因为这涉及我们“吴地”的人与事。

朱易安在《明清竹枝词中的女性生活史记述及其意义》一文中说:“吴澂(古樗道人)的《瀛洲竹枝词》,写清代上海崇明地区的乡俗,其中有不少农妇生活的场景描述,可以看出江南农村女性的辛苦和干练。”(《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5期)。

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古樗道人的原名是吴澂。那么,吴澂是何许人也?他出过国吗?到过日本吗?

吴澂是崇明岛历史上的名人,而他之所以青史留名,就是因为他创作的竹枝词;这些作品生动记叙了清朝雍正、乾隆年间崇明岛的风俗习惯,因此,很多文史专家在介绍当地风俗的文章里都提到他,引用他的詩词。比如柴焘熊在《清代崇明人的迎新春习俗》一文中说:“乾隆年间,安徽黟县人吴澂在崇明寓居了30多年,并终老在崇明。对于崇明的风土人情,可谓娴熟于胸。他曾写下100首记述崇明民俗的诗歌,编成《瀛洲竹枝词》一书。”(《崇明报》2013年2月6日)。

《瀛州竹枝词》是在乾隆十八年(1753)由吴澂自己编定成书并投印的。其“自叙”是目前为止笔者所能见到的关于他的生平信息最丰富的史料。但其自叙中没有他的出生年份。

在2018年出版的《崇明优秀诗文》一书中,收入了吴澂的《喜闹元宵》一诗,作者简介的文字也是柴焘熊写的,他把吴澂的生卒年份标为“1693—1753年”,并说吴是“安徽黟县人”。1753年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年。可见,《瀛州竹枝词》是吴澂临终前亲自编印的,可谓绝笔之作或天鹅之歌。

崇明图书馆收藏有《瀛州竹枝词》何定华重抄本之复印本(由崇明档案馆转至)。在图书馆王妍女士的帮助下,笔者读到了书的“自叙”。现根据“自叙”和柴焘熊写的简介理董一下吴澂的生平,以证明他没有去日本的可能性。

“自叙”第一句是“余,歙人也”。歙,指的是歙州或歙县。如果指的是歙州,则是用了徽州的古称。因为早在宋宣和三年(1121),歙州就被改为徽州。也就是说在清朝的正式行政区划地名中,只有徽州,没有歙州。但在某些人尤其是文人笔下,仍用古称“歙”指代徽州。这是有先例也有现例的。如笔者老家是苏州,有时会称自己为“姑苏人”。如果指徽州,那么柴焘熊所说的黟县作为徽州六县之一,可以被包含在内,没有问题。有些学者认为此处“歙”指的是歙县。如何定华在重抄《瀛洲竹枝词》时做了不少注解,其中把“歙”注解为“歙县”;徐东海编《崇明竹枝词汇抄》中沿袭何说,在其所写的关于古樗道人的简介中也说他是“歙县人”。如果指的是歙县,则不能包含黟县,因为歙县、黟县是古徽州区域最早设置的两个县(均为公元前221年建县),是两个不同的并置或同级的县份(现在也是这个格局,都是黄山市下辖县),并非歙县包含黟县。按此逻辑,柴焘熊说吴澂生于黟县,就是错误的。因此,笔者怀疑他是把“歙县”误写成了“黟县”,并且倾向于认为吴澂此处指的是“徽州”,即1693年吴澂生于徽州。

在“自叙”中,吴交代了自己迁居崇明的时间和因缘,说“壬寅春,邂逅施子于浏;施子字上之,崇之甲族也,富而好礼,勇于为义,一握手而成莫逆,于是追随履乎崇”。壬寅年指的是1722年,即雍正帝胤禛登上皇位的年份。吴是追随一位姓施的崇明世家子弟来到崇明的。后来他就没有长时间离开过崇明,他说“夫我之止于崇也,仅三十年耳,乃俗变至再”。从1722年到1753年,是31年,可以取整数概说为30年。

王辉斌把土的说成了洋的,把《瀛洲竹枝词》说成“日本竹枝词”?理由是没有的,但原因何在?

笔者以为,首先恐怕是因为王辉斌望文生义,甚至可以说是瞎猜,即把“瀛洲”等同于日本。瀛洲本是《山海经》记载的海上三座仙山蓬莱、瀛洲、方丈之一,是虚构的仙境。因此,后来人们喜欢把“瀛洲”用作某个地方的大名或雅号。把瀛州实化为地名的,如广东省潮汕地区和河北省河间市都曾用此名。吴澂的老家歙县旁边就有瀛洲乡瀛洲村,位于徽州绩溪县境东南。用作雅号的,除了崇明,还有台湾。日本只是众多“瀛洲”中的一个,而且被称作“瀛洲”的时候很少,一般被称为“东瀛”。因此,我们不可以说日本就是瀛洲,也不可以把《瀛州竹枝词》简单地理解为《日本竹枝词》。

王辉斌应该不知道:崇明岛自古就有“长江门户,东海瀛洲”的美稱。明朝和清朝的《崇明县志》都有“东海瀛洲”的说法。

《万历崇明县志·舆地志》载有与“东海瀛洲”有关的史事:“我太祖高皇帝起兵……时苏为张士诚所据,命大将军、右丞相徐达讨之,知州何永孚率崇众归附,太祖大喜曰:‘若辈远来,首倡义举,真良民也!’辄御制飞白‘东海瀛洲’四字赐永孚,崇因安堵如故。”《乾隆崇明县志·人物卷》的记述是:“何永孚,崇明知州,时值元末大乱,张士诚据有吴地,明太祖命右丞相徐达讨之,永孚率众款附。太祖大喜,御制飞白‘东海瀛洲’四字赐之,崇得安堵。”

至为遗憾的是,明太祖题赐崇明的“东海瀛洲”墨宝,以及城门上方的“东海瀛洲”匾额,均未保存下来,不知所踪。但这不影响“名人效应”尤其是“帝王效应”的发挥,“瀛洲”两字在崇明历来被广泛应用,诸如瀛洲巷、瀛洲铺、瀛洲书院、瀛洲仙景、瀛洲八景、瀛洲诗抄、瀛洲古调、瀛洲公园、瀛洲日报、瀛洲竹枝词……近来,“瀛洲”的使用率再度提升,诸如瀛洲论坛、瀛洲沙龙、瀛洲展厅、瀛洲邮储、瀛洲艺廊、瀛洲舞台、瀛洲影讯、瀛洲墨韵、瀛洲轻纺城、瀛洲新八景……

王辉斌之所以把《瀛洲竹枝词》列入“日本竹枝词”,其次是因为他对吴澂写的本书自叙的半解或误解。自叙开头部分不仅提到日本,而且还表现了吴自己对日本的向往。他小时候曾看到一张不太精确的地图,以为日本并不远。他说:“童时尝览舆图,顾东南之区,波涛叠涨,抵东绘圈如弹丸,注琉球二字,西悬约二寸;有圈曰日本,斜向西北寸许;又一圈曰崇明,距岸亦寸许。时以稚见,私计曰:崇明之距岸也,较距日本相等。以崇为远也,何为隶属于吴也?以崇为近也,则日本在望,又何屏于异域也?疑而质之于师,师曰:斯限于幅而绘之。若是,岂崇之距岸果与日本相等哉!始悟,因思日本,固未易至。苟一至崇明,领略环海之胜,亦可类推于日本也。”他对日本思之念之,羡之慕之;但由于条件所限,他只是在地图上游过日本。日本是岛,崇明也是岛;崇明在国内,离安徽不太远,哪怕在交通不便的古代,普通百姓也可以到达。崇明和日本一样,都被大陆上的人们想象为神仙所居之地。既然去不了日本,就去崇明。吴澂把对日本的向往转托于崇明。他在移居崇明后,在江口沙洲上寓居了30多年,并终老崇明,也可说是崇明人。必须强调的是,吴澂一辈子没有出过国,甚至没有离开过长三角地区;他从未曾去过日本,后来恐怕连去日本的念头都没有。他撰写了100首《瀛洲竹枝词》,反映的全都是崇明民风民情,没有一个字跟日本有关联,哪来“日本竹枝词”的写作?

总之,“东海瀛洲”不可简化为“东瀛”,与日本无关。崇明不是日本,古樗道人是崇明移民,从未曾踏足日本;《瀛州竹枝词》也不是什么日本竹枝词。假如是,则王子今母子俩应该早就辑录于《清代海外竹枝词》。

作者:北塔,翻译家,中国现代文学馆研究员。

编辑:杜碧媛 dubiyu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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